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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火犯

2024-04-20小昌

山花 2024年4期
关键词:小曼二婶棺材

小昌

1

达叔在人群里发现了我,远远举起手来,像是正用一把枪瞄准。

他想让我来,其他人也是这么想的,纷纷看向我。不知被谁用力推了一下,我被迫冲出了人群。我看了一眼达叔。他叼着烟的样子,让人感觉七奶奶仍坐在那里,候着太阳一点点升起来。

我每天上工都会经过这里,下班也一样,其实我也不是非要从这条小路上过,只不过七奶奶像是很愿意看见我。我也爱和她聊几句,要不然这漫长的一天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度过。我起得很早,七奶奶起得更早,有时候我会以为她从来不睡觉,天黑前在门口坐着,天亮前也在那里坐着,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尊塑像,或者是一个门神。我会想,七奶奶也许是一直在等我,要不然怎么一见到我,就乐呵呵和我打招呼?也许她根本看不清我,可她知道这个一晃而过的黑影子是我。要是见我没理她,她还会骂我两句,我也听不清她骂什么。不管她骂什么,我都感觉无所谓,和这样一个连站起来都要费半天劲的老太太,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也不清楚究竟从哪一天开始的,也许从我去新哥他们工厂上班的第一天就已经注定了。我也知道,七奶奶最初和我打招呼是有几分揶揄意味的,她说,上班去呀万五。其实她想说,上班有什么用呀,不还是娶不上媳妇?她当然有理由理直气壮了,有个当小学校长的儿子,还有个小说家孙子。如今他们全家都搬去了城里,过上了城市人的生活,不过日子久了,她像是从我身上也察觉出了自己的可怜,她也是被抛弃的那一个,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后来她那一句“上班去呀万五”就像是对我的安慰了,当然也是对她自己的安慰。不然这漫长的一天,她又将如何度过?

这时候,有人给我递了一只三齿钉耙。我没用过这个掏粪的玩意,不过我还是扛起来了,向那片狼藉处走去。我这才想起春旺来,就是七奶奶那个写小说的孙子。当然,他也叫春望,春望是他后来改的名字,也是他的笔名,他成了小说家是我万万没想到的。不过他从小就聪明,聪明人想干什么就能干成什么。世事如烟,我想起我们几个人在村东头大坑里过家家时的情景来了。春望是孙悟空,他身形敏捷活泼好动,孙悟空从来都是由他假扮。新哥是阿弥陀佛的唐僧,而我只能扮演猪八戒。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扛着钉耙的猪八戒,举着钉耙像找地雷那样在这片废墟上找七奶奶残存的尸骨。

七奶奶呀七奶奶,我在心里默念。

万五呀万五,七奶奶似乎在我脚下呻吟。

没错,万五是我,一万块钱的万,一二三四五的五。这名字是我爹取的,越简单越好,他根本懒得在这上面费心思。要不是我妈像一阵风似的被吹到了这个村,像他那样的货色,也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村里人都说,他不是我亲爹。我亲爹究竟是谁,我妈讳莫如深。或者是清者自清,我就是我爹的儿子,时间会证明这一切。她讳莫如深,也是因为她不会张口说话。事实上,她给人的感觉像是特别能说会道,往人前一站,谁会想她竟是个哑巴?

我妈也在人群里向这边张望,很想知道我会挖出个什么来。

当扒出七奶奶的脑袋时,我还是大叫了一声。所有人向这边探头探脑,又不敢走近。远处廊檐上的二婶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叫喊。她是七奶奶的二儿媳妇,这一阵子是她在照顾老人家的饮食起居。二叔去城里给人打工,半年没回过家了。这房子起火是她最先发现的,可又有什么用呢?等她看见时,这房子早就烧透了,房顶啪嗒一下塌了,像是一个人跳到了井里。谁也没看见深夜里那一場熊熊大火,除了那条正在睡觉的老狗。

达叔远远冲我喊,让我小心点,说那可是个人。难道我不知道脚下是七奶奶么?这群混蛋现在知道她是个人了。不过我还是回应了他,我说,知道,达叔,那是七奶奶。达叔相貌堂堂,四方大脸,是真正的能说会道,说出的话,让人感觉都是真的。方才他跟春旺他爹通了电话,想必春旺此时也知道了。不过达叔还是故意隐瞒了一部分,只是说七奶奶没了,怎么没的,还没敢直言相告。这是他的权宜之计,像这样的惊人噩耗还是需要慢慢消化的。反正已经没了,怎么没的渐渐没那么重要了。这是他说的,消化这个词用得好,让我想了很久很久。

2

达叔说,不给他们看了。其他人都纷纷赞成。达叔又说,不是不给他们看,是没法再看了。他摇着头看了一眼棺材里的七奶奶,一摆手,我们几个就给棺材上钉。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不过抡起锤头来时,就像我曾干过这个,一直在干。

七奶奶是我亲手抱进棺材里的,回头我要和春旺说,这也算是我替他干过的事,毕竟兄弟一场。可我感觉抱的根本不是她,只是一捆柴火,一点就着。

七奶奶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子轮值照顾她,这半年轮到二儿子头上了,老二家境不宽裕,正准备给儿子娶媳妇,哪里都要花钱,不得已才拖着年过半百的一副残躯去建筑队里给人搬砖去了。平日里都是二儿媳妇照顾七奶奶,这人脸色阴冷,七奶奶也多有怨愤,想趁早去老大那边。老大是春旺他爹,去城里给春旺带小孩去了。他已经退休,曾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上学那会他没少对我下手,总是打我后脑勺,后来我脑子不太好使兴许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儿。他们兄弟之间因为七奶奶所住的房子似乎有过争执,这是别人说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房子像是个羊窝,矮小刁钻,依我说还不如个羊窝,紧靠着二叔家的五间大瓦房,似乎是大房子下出来的一个小蛋,这可能就是老大怨恨老二的原因,怎么能让老太太搬到这羊窝里去住呢?二婶说过,那是他们特意给七奶奶修的新房,房梁矮可没门槛,屋内屋外一马平川,七奶奶也好来回腾挪。她说得蛮有道理,谁也不好反驳。

我进去过七奶奶那间小房子,没待多久就出来了,屋内黑洞洞的,头顶上有个五瓦的紫色小灯泡一直亮着,紫光落满床,给我的感觉像是误闯了妖怪洞,而七奶奶就是那个老妖精。屋内怪味扑鼻,混杂着各种气味,一时说不上来,但置身其中像是待在化肥厂里,这大概也是七奶奶总要坐在外面的缘故,即便天寒地冻,她也要一步步腾挪出来,在门口呆坐。她常常半闭着眼,没人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即便这样,她也随时要和过路的人打招呼,生怕漏掉一个人。她这么做,我想也许是让别人知道她醒着,不,是活着。

二婶蹲在棺材前一直在哭着喊,万五, 万五。昨天她刚刚骂过我,我已经发过毒誓再也不理她了。她家的鸡丢了一只,在街上指桑骂槐,我知道她说的是我,我在她眼里就是那个偷鸡贼。我从前干过这个,但并不代表她家那只鸡就一定是我偷的,一日为贼难道终身为贼么?她对着我家的院子骂得不堪入耳,幸亏我妈是个哑巴也是个聋子。我假装不在家,只能假装不在家,我是没胆量面对的。

她为什么叫我过去,她想说,这只是一出意外,那场大火和她没半毛钱关系。我这人有时就是装傻,装久了似乎真的傻头傻脑了。二婶说,头天晚上,我还和你七奶奶聊天呢,早和她说过,天没那么冷,不要用电褥子。我想笑,她在说她一直嘘寒问暖。我敢说她在撒谎,在七奶奶棺材前面撒谎就不怕诈尸么?不过我仍点头称是,并告诉她,二婶一直都挺孝顺的,像这样的事情,我们谁也没料到。说完我望着黑漆漆的棺材,整个人突然软作一团,像是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我大声嚎哭,嚷着七奶奶呀七奶奶,泪珠一颗颗滚下来,哭得比我爹去世那天还要悲伤。二婶也拿我没办法,跟着哼哼唧唧哭了几声,也许她在心里正嘲笑我呢。

达叔说,春旺他们上飞机了。他又说老二可能明天才能到家,说完摇摇头。二叔坐了绿皮火车,慢悠悠地像是去游山玩水,这时候他还在计较花钱多少。依我看他們兄弟俩迟早会闹个不可开交,这场大火就是烧给他俩看的。也有人说兄弟俩早就谁也不搭理谁了。

达叔看见我一直在棺材前跪着,踢了我一脚,说,还不快去刷那口大铁锅。他的言外之意是说我算老几呀在这里像哭爹一样嚎丧。二婶看见达叔,便站起来,一脸惶恐,觉得他像是来兴师问罪的。棺材放在堂屋正中央,在院子里我没感觉它有那么大,抬到屋里却大得吓人。我跑了出去,走到院子中央,突然不知置身何处。他们早早搭起了祭棚,祭桌上摆着一张七奶奶的遗像,笑意盈盈,正要和我打招呼的样子。

记得我梦见过眼前的一切。人究竟是怎么睡着的,我一直闹不明白。昨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人就往下掉,就像是掉进了无底洞,我还以为我死了呢。新哥喊了我一声,说在这里傻站着又发什么神经,接着把他的车钥匙扔给我,让我去他车里拿花圈。我知道他的意思,哪是让我去拿花圈,是想让别人知道他新买了一辆奥迪Q7,让人夸夸他。新哥是我的老板,他让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吃人嘴软,其实他辈分小,该喊我叔,可我还是喊他新哥。突然有一天新哥让我不要喊他新哥,我说喊什么?他说喊他万总,他和我一样姓万,几百年前我们是一家。我想给他一个耳光,穿开裆裤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过家家,有几个臭钱就让我喊他万总,耍什么威风呀。不过他确实威风,看他和别人谈笑风生的样子,像是早就预见了这场大火。

我从新哥身旁走过去,他瞟了我一眼,似乎正在琢磨我。他擅长琢磨人。他盯着我的背影一直看,像一阵阴风正在穿透我。

3

我想跟春望聊聊,不是急于奔丧的春旺,是那个小说家春望。当然我也不再是万五,我是小曼,喜欢读他小说的女孩小曼。起初我只是想逗他玩玩,在网上假扮文学女青年向他请教,一来二去,后来连我也喜欢上这个小曼了。有时我竟感觉她就在我看不见的地方顽强地活着,不是我在角色扮演,而是她在借我之口,说出她想说的话。比如小曼会说,天为什么是蓝的?云为什么是白的?当然这个小曼,也让春望着迷。有时他会问小曼要照片,或者想和她视频,我没答应过他。我懂欲擒故纵,越是这样,他越心痒难耐。这个小曼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春望的小说我大多看过,我也是他小说里的人。他不止一次地写过我,村里有个老光棍叫万五,不是偷车贼就是纵火犯,在他眼里我从来就不是个正经人。我也知道他想在我身上寻找什么。我假扮小曼捉弄他,也是缘起于他一个名叫《纵火犯》的小说。去年新哥工厂的二车间失火,也是夜里着的火,火势很大,那场大火真是把我吓坏了,我从没见过这样的熊熊烈火,像是有很多鬼在火上跳舞。除了害怕,我竟莫名激动不已,在火场前上蹿下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很想让这火一直烧下去,越烧越大,烧透这一切,把新哥的工厂全烧掉。也许是这把火让春望有了灵感,他就写了这个小说。让我难堪和羞愧的是,他写的那个万五比我还像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要干什么。那把火不是我放的,可他在小说里说我就是那个纵火犯,看完他的小说,我竟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有没有放过那把火。春望和新哥一样都让我感到害怕。不过越是害怕,我越想接近他,这才有了小曼。

此刻春望会想到小曼么?平常他遇到什么心事,总会和小曼聊几句。

小曼问,你在干什么?她就像他远方的一个情人,总是这么直来直去。他喜欢她这样。

这时春望也许刚下飞机,正往家里赶。他很快回了,说,我在出租车上,回家奔丧。结尾还发了张哭脸。

小曼接着问,怎么了?

春望说,我奶奶没了。头几天春望还在网上发过一个动态,说他奶奶竟住在羊棚里,天冷了,没人给她拉棉裤腿儿,这让他寝食难安。他还要给奶奶买个空调,虽说是羊棚也要四季如春,这个动态图文并茂,还配了一张羊棚的照片,七奶奶一头银发,咧着嘴对镜头笑,可我感觉她没在笑,那笑是被逼的。我猜这张照片是新哥发给他的。他们一直有联系,可我知道他们貌合神离,背地里谁也瞧不上谁。新哥发给他这张照片,意思也许就是说,牛什么牛?你家奶奶还住在羊棚里呢。春望接着发这动态,可能是对他的回应,想说我就这么牛,你发给我的照片我还要让所有人看看,这就是我。他们一个比一个高明。

小曼说,节哀顺变。她一直都冷冷的,多余的话从来不说,这也是我让她这样的。我想让他求着她。

春望说,我是我奶奶带大的,记得之前和你说过。你知道么,听说她没了,我却哭不出来,你说我是不是禽兽不如?我怎么会这样?我好没用。他在“没用”的后面发了一张眼泪汪汪的表情。

小曼随之发了个拥抱的表情过去,在她无话可说的时候,她就发表情,屡试不爽。这个爱的拥抱对春望太重要了。欲哭无泪比笑不出来还要难受。

春望接着说,我爸号啕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怕他背过气去,一直在帮他顺气,拍他后背摸他前胸。你是不是想不到我会这样?我也是,记得和你说过,我们父子俩感情并不好,我有几年没喊过他一声爹了,也不是感情不好,是不自在,我们没法单独相处。你懂我在说什么吗?这次我奶奶没了,我们像是重归于好了,我们俩抱在一起,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抱他。

小曼说,我已经开始期待你写你的父亲了。小曼早就跳出了我的手掌心,她在说她该说的话,她有血有肉。更重要的是,她只为春望一个人存在,她是我的,更是春望的。

春望说,我们快到家了,不过我想一直在路上,永远不到家。

小曼说,我们离得越来越近了。她告诉过他,她就生活在他老家所在的那个城市里,她是儿童福利院的老师,天天和那些孤残儿童在一起,她很快乐,当然她有时也很忧伤。 她这么说,是为了安慰春望,让他知道她就在他身边,而且越来越近。

达叔拍了我一下肩膀,吓了我一大跳。他像是在我身后站了有一阵子了。我把手机赶忙藏起来。他不怀好意地冲我笑着说,你也玩手机?其实他想说,你也配玩手机?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混汉也配玩手机?我想说,一个三十多岁的光混汉,不玩手机还能玩啥?他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他不知道我是谁,正在和谁聊天。

4

达叔感觉是时候了,是时候该一一告诉他们七奶奶是怎么没的了。她是被活活烧死的,脑袋被烧去了一大半,烧成了个烂树根。达叔没这么说,他只说了那场不明原因的大火。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像是个战场上的将军。我站在他旁边,感觉浑身颤栗,有些人天生会说话,一说话就让人无话可说。

又过了大概一个多小时,春旺他们就进了家门。出租车进村的时候,我远远看见了,知道是他们回来了。我们这群人站在门口一直在等他们,他们若不在场,这场葬礼就没头没尾。春旺他爹哭叫着进门,我可怜的老娘啊,鼻涕一把泪一把,哭得我也想哭了。春旺跟在他爹身后,也是泣不成声,可我知道他没掉眼泪。他仍是很瘦,脖子细得让人担心,一激动就青筋毕露,和小时候一样。我搀住了他,他看了我一眼,没和我说话。我嘟囔了一句,人死不能复生。说完我有些后悔,小曼这样说了,我就不该这么说。后来我一想,人不都这么说么?我又感觉自己说得对了。

我们一行人进了堂屋,黑漆漆的棺材赫然摆着,春旺他爹身子一硬,扑倒在棺材上,用力拍着,一声声叫着亲娘。春旺抱着他爹,我抱着春旺,我们三个人很快扭成一团。达叔也凑上来,在春旺他爹耳朵边,像念咒似的不停说安慰的话。春旺他爹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又非要讓人撬开棺材,想看看他娘最后一眼。旁人都说不要看了。春旺他爹不甘心,叫嚣着看谁敢不让他看。这时达叔出马了,吼了一声,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头不是头,脚不是脚。他这声大吼,震慑住了春旺他爹。这人愣了一下,不过很快恢复过来,一扭身趴在地上,娘呀娘呀继续嚎啕大哭起来。

我左顾右看,有点忙不过来。二婶和我一样,人却躲得远远的,也许在想怎么给这些人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不知道她和二叔通过电话没有。七奶奶是在他们俩照顾期间被一场大火烧死的,怎么也说不过去。可他们有什么办法呢?火又不是他们放的。二婶也许会硬着头皮这么说。正当我想看这出好戏怎么进行下去的时候,达叔又让我扛着铁锨挖坑去了。

被派去挖坑的还有俩人,他们和我一样也不爱说话。我们闷着头出了院门直奔坟地。达叔这人知人善任,什么样的人就该干什么样的活——像我这样的老光棍,不是让我去刷一口老铁锅,就是让我去坟地里刨土挖坑;像新哥那样的大老板,一身名牌理应土不沾身,说几句漂亮话就是他的差使。

我不愿和那俩木头疙瘩一起走,就遛达到火灾现场去看了看,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天上灰蒙蒙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远远看过去,七奶奶仿佛仍坐在那里,像是一直在等我,正冲我招手。我壮壮胆向前走,发现一无所有,连那片废墟也不见了。我点了根烟,有人说点烟能驱鬼,鬼都是怕火的。在烟头一明一灭间,我才弄清楚,这些人早就清理了这片狼藉,就像这里从没有过一栋小房子,也从没有过一个银发老太太在墙根下晒太阳。我心里很乱,疾跑一阵追上他们,也许挖个大坑才能让我平静。

在坟地里挖坑的时候,我想起春望的一部小说。小说里曾写过一个叫万五的人挖他爹的坟,挖着挖着就挖出了一副狗骨头。他喜欢用我的名字做他小说里的主人公,也许他在写的时候想的就是我这个人。关于挖出狗骨头的事,小曼问过春望,春望说他也不知道,他就是想这么写。万五发现他爹的尸身变成了一副狗骨头,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在他眼皮底下发生,这太可怕了。我在挖坑的时候,一直在想千万别挖出个吓人的东西来。我满脑子都是七奶奶被烧后的惨状。

5

挖完坑,我躺在坑里,感觉身心疲惫。他们两个家伙就开始往下填土,想要活埋我,土落在我身上,我脸上,像是有阵疾风骤雨突然来袭。我大叫几声,他们嬉笑一阵扬长而去。我费了不少劲,才从坑里爬出来,这俩木头疙瘩看上去老实却一肚子坏水。

我望着这个大坑出神,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我猜春望又给小曼发消息了。果不其然,春望说,我奶奶是被一场大火烧死的,一想到她在火里会想起我,我就想找一堵墙撞死自己。他和小曼这么说,小曼又该和他说些什么呢?

我抬眼四顾,感觉有什么古怪的东西正在接近我。我叫喊着,去追路上那俩家伙,又感觉后面有人一直在追我。风声呼呼响,我隐约听到有人在咒我,说杀人放火不得好报。我跑得像一阵风,但仍没追到那俩家伙,他们像是消失了。等我赶回去才发现院子里已经安静下来,棺材前只剩下春旺一个人兀自发呆。

我走过去,一声不响地跪在他旁边,也痴痴望着那副棺材。起初他没理我,也许是他突然想起什么来了,猛地站起来,扯起我向外走。他说,咱俩找个地方聊聊。我们去了前廊,这五间大瓦房还是颇有气势的,前廊半人多高,七奶奶来去确实极不方便。他恶狠狠地问我,你看见着火了么?他这么问我,让我心惊肉跳,我说,我没看见,我睡得像条死狗。我撒了谎,我睡得并不好,睡睡醒醒,做了一夜的乱梦。他又接着问,是谁第一个先发现的?我说,二婶,是二婶。他双眼猩红,逼问我,我奶奶烧成什么样儿了?我说,我能不说么?他说,你说,快说。我说,没人样儿了。他没接话,呆呆望着不远处棺材上那个大大的奠字,像是透过这个奠字就可以看见棺材里的七奶奶。

他拍了下我的肩膀,就闪身离开了。棺材前并排烧着两支蜡烛,烛火飘飘绕绕,春旺跪下去,撩动火盆里的火,又投进去不少纸钱,火越烧越旺。他的背弯下去,弯得很低,像是一脑袋扎进了火盆里。他正自言自语,要不就是和七奶奶聊天呢。

我怕这火,转身直奔厨房,面对一口大铁锅,又打开了手机。

小曼和春望说,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

过了许久,春望才回道,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小曼说,稍安勿躁,也许是奶奶不小心才失了火。

春望接着回道,不,有人放火,这是谋杀,我怀疑是我二婶,记得我也和你说过她,喜欢占人小便宜,一点亏也不能吃,上次因为一点小事和邻居大打出手,当然后来又吃了大亏。我爹还埋怨我,说我写小说没出息,要是真混出名堂,看谁还敢欺负咱们家人。

小曼说,她有什么不对劲么?

春望又回道,她看人的眼神不对,东躲西藏,其实她早就嫌弃这个老太太了,巴不得她早死,我猜火就是她放的。

小曼说,爱占小便宜的人也许干不出这样的大事来。我也弄不懂小曼为什么会这么说,也许她说得对。

春望回道,我很慌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我感觉奶奶一直在看着我,让我为她报仇。

小曼说,依我看,她不一定是让你去替她报仇,也许她想要你忘了这把火,人终究是要死的。

春望好久没回信息。小曼这样说或许惹恼了他。我正在思索小曼接下来该说什么的时候,有人进了厨房,影子瘦长,越拉越长,我回头一看果然是春旺。他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像是偷东西被人抓了现行,慌得我把手机扔在了地上。那手机是我的,不是别人的。我说,没干什么。他说,万五,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我说,没有。他说,你撒谎,我还不知道你?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他这么说反倒让我感觉很温暖,他和新哥还是不一样。过去的事他没忘。

我想掉眼泪。他随便一句话就让我热泪盈眶。小曼那副菩萨心肠改变了我,我越来越多愁善感。

我说,有些话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春旺说,为什么不说?

我说,昨天下班的时候,我看见她们在吵架。

春旺说,誰和谁?

我说,二婶和七奶奶。

我撒了谎,我根本没看见她们吵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也许这么说才能让春旺满意。春旺恶狠狠地说,你确定看清了么?

我说,你知道我下班很晚,那时天已经黑了,不过她们吵得不凶,也许没吵架,只是说话大声了点。

他说,我知道了,你早点回家吧。

我一瘸一拐地穿过祭棚,走出了院门。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瘸一拐,像一条被人打折了腿的狗。

6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赶去春旺家。谁也没我去得早。村里一有婚丧嫁娶,那几天我就睡不好。我们村姓万的人不多,谁家有事,所有万家子弟都会过来帮忙。我去的时候,院里还一片寂静。春旺他爹正对着窗户抽烟,他第一个发现我,不过并没和我说话。我也习惯了他们这些人无视我。过了一会儿,春旺也从屋里走出来了,披麻戴孝像是换了个人。

这一天出殡,是七奶奶下葬的日子,祭棚下人来人往,亲戚们陆续都到了,拜祭完就躲在一边谈论七奶奶的飞来横祸。达叔说没有必要拖下去了,早日入土为安。二叔正在路上,眼看就到,我一直想,他来了也许就有热闹好瞧了。春旺在祭棚下跪着守灵,不声不响,我想他正在酝酿着什么。他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的。二婶和春旺他娘都在堂屋里,哭得惊天动地,比昨天更激烈了。看来这一晚过得很平静,春旺并没去找二婶的麻烦。

二叔到家的时候,太阳也出来了,院子里明晃晃的,祭棚上的白花也变得分外耀眼。二叔深一脚浅一脚地进了家门。他头发白了不少,乱得像杂草,像是在草窝里睡了一夜。春旺还在祭棚里跪着,见二叔来了,就死死盯着看,看来随时会下手。二叔佝偻着腰径直向里闯,和春旺交错而过,他们谁也没看谁。他手上还提着化肥袋子,那是他的行李箱。一进堂屋,他扑通就跪了下去,哭爹喊娘,我搞不懂他为什么连爹也哭。七爷爷死了不少年头了,我都已经忘了还有过这么一个人。昨天我们就是在七爷爷那处孤坟旁边挖的坑,七奶奶和七爷爷要圆坟了,到泉下继续做夫妻,这样一想,我倒是为七奶奶高兴。

我想找地方躲躲,好让小曼出来说句话。二叔家的狗一直跟着我,它似乎生了病,不吃不喝好几天了,瘦得皮包骨,像是随时会死掉。我坐下来,它也坐下来,在我旁边闭目养神。我打开手机,想看看春望有没有给小曼发消息。春望的QQ头像黑了,他下线了。我一边给春望发离线消息一边抚摸那条老狗的脖子。我知道它才是真正的见证者,眼看着一场大火慢慢烧起来,火苗四起,也许它还听到了七奶奶的呼救声。它这么安静,像是睡着了,难道也和我想的一样,要把这一切尽快忘掉?

小曼说,我一直在担心你,一夜没睡好。

春望没回话。小曼接着说,时间会治愈世界上所有的伤痛。这句话是我从网上抄下来的。小曼说过的很多话,大都是我上网所得。我才不会说这些鬼话。

太阳之下我和狗都昏昏欲睡,春望终于回消息了。他说,也许你说得对,喜欢占小便宜的人干不出杀人放火的事,二婶一身轻松,如果这把火是她放的,人不会这么轻松。他这么一说,我心头一沉。

小曼说,这样想就对了。小曼的意思是让他别这么想。

他说,我一夜没睡,想了很多,想起奶奶不久前和我说过的那些话,起初我只是以为她有些伤感,人老了总免不了伤感的,后来越想越不对劲,那些话是她在给我嘱咐后事,那把火是她自己放的,她是自焚。

小曼说,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这样想下去毫无意义。

他说,后半夜我就浑身发冷,我奶奶这人一辈子要强,想要干什么谁也拦不住。她这样做是在报复,那把火就是要告诉我们这些不肖子孙,这辈子都别想安宁,终生背负着痛苦的煎熬,她是被一场大火烧死的,只要一想到她,我们这些后人的心就像被大火煎烤。更要命的是,我们无颜面对家乡父老,她的意思是让我们在这个村子里混不下去,我们永远是别人眼中的不孝子孙。

小曼无话可说,又发了個拥抱的表情过去。她真的想抱抱他,他正在折磨自己。

他接着说,我二叔回家了。在他回来之前,我一直想揍他一顿,他这个不孝子,让我奶奶睡羊棚,他们却睡这五间大瓦房;可他回来了,我却下不了手,他像是在外面受了一肚子委屈,全世界的人都在欺负他,他头发斑白,似乎一夜白了头,他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我却想抱抱他,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小曼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达叔远远喊我,我起身拍了拍一屁股的土,跑过去了。达叔说,鬼鬼祟祟地到底想干什么,老毛病还没改吗?他的意思是说我小偷小摸。我说,我想七奶奶。他笑了,像是说我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想七奶奶?他让我扛上铁锨去坟地里等,大坑是我挖的,还要我填上,黄土埋人,七奶奶要下葬了。

我走在一群人中间,一直在想春旺的话。我们身后就是长长的送葬队伍。我远远看,竟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可我知道春旺走在其中,极可能是最显眼的一个,不少人都在看他怎么哭他奶奶呢,他们想知道这孙子有没有白养。我为他捏把汗,祈祷他能哭得稀里哗啦,让那些人知道,他疼他奶奶,疼得心碎。

7

七奶奶就这么落土为安了。坟头上插了白幡,远远看过去像是一面白旗,七奶奶举着,像是在和我们这些人说,我投降了。

达叔让我拆祭棚,祭棚一拆,葬礼就结束了。我心有不甘,怎么能如此草草了结。所有人都那么平静,包括春旺他爹,这么一个暴脾气,除了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并没表现出异样来。我在拆祭棚的时候,手机响了。我知道那是春望给小曼发的信息,他估计会说,奶奶落土为安了。我一翻手机,没想到他说了一句,我难过得要命,我好想见你。

他想见小曼。

拆掉祭棚,我们这些人又帮他们打扫庭院。庭院被清理干净,出门之前我还是看了一眼,这几天忙里忙外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我又去了火灾现场,想象火焰四起的夜晚。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好像还有未尽之事。我这么想的时候,却听到五间大瓦房里的一阵阵猝然的笑,那是二婶的笑声。她笑起来和别人不一样,像是鸭子叫。接着我又听到春旺他爹的声音,一听他说话,我就有些惊慌。他们一家人似乎在聊天,春旺他爹让二婶小声点,小心隔墙有耳,不过他们家这么快就其乐融融还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在房后听了很久,也没听出什么来,他们一群人像是在算账,把葬礼上的花销和进项一一比对。这笔账他们算得清楚,可人这辈子好多账是算不清楚的,就像春望小说里的万五,如果不挖他爹的坟,怎么会知道一副人身早就变成了一堆狗骨头?

我知道小曼该怎么做了。

小曼回复春望说,我也想见你。

我回了家,我妈一直用手语问我,她想让我和她说说葬礼上有趣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一切都让人感到沮丧。她仍不肯罢休,那可是一把冲天大火呀。她的手臂上下飞舞,远远看,让我想起七奶奶在火中的影子。我站在我妈面前,就像是站在那团火面前。我看见了那场熊熊的大火,七奶奶在火里也似乎看见了我。我吓得抱头鼠窜。没错,我才是第一个看见那场大火的人。在大火前,我想跳舞,我想唱歌,我想,也许这把火就是我放的。

我捂着头钻到被窝里,七奶奶仍不放过我,追着我问。我说,那火根本不是我放的。不是你放的,那你为什么掉头就跑,像条狗一样?你为什么那么开心,想跳舞,想唱歌?我说,是春望,是春旺。他怎么会放火呢?我说,是他,是他让我像个纵火犯,他看我的样子就像是在看一个纵火犯。七奶奶这么问我话,仍安详地坐在那里。这很像是又回到了头一天的傍晚,西边火烧云,烧透了半边天,我从她家房前路过。她在我的梦里咧开了没牙的嘴,她在咯咯笑,冲我笑。我知道,她是在揶揄我,像是在说,不如你来帮我放一把火吧。我恍然明白,是她自己下的手。我在梦中突然惊醒,很久才缓过神来。也许春旺说得对,是七奶奶放火烧了自己。我在被窝里哭了很久。

后来春旺来家里找我,真让我意想不到,记得他从未来过我家。他让我送他去镇上。他说,家里还有孩子需要照顾,想早早赶回城里去。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赶时间,想见小曼一面。下午我开摩托车送他。上车前他说,车间那场火新哥怀疑是你放的,我不相信。他坐在我身后,胳膊搭在我肩膀上,看得出他一身轻松。他说,万五,村里这么多人我只信你。我把摩托开得飞快,他的声音被风吹散了。他还说了些什么,我都没听清。后来越开越快,他可能是害怕了,在身后抱住了我。我知道开得再快,也吹灭不了那团心中的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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