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假?面

2024-04-20琪官

山花 2024年4期
关键词:琴瑟琉璃谎言

琪官

五十岁过后,甄先生愈发喜欢照镜子。

“你今天是谁?”甄先生细细端详镜子里恍惚间变得陌生的男人,心里暗问。

镜子里的男人模仿甄先生的一举一动,生硬拉扯嘴角和眼角,那句“你是谁”倒成反问甄先生的了,两个甄先生都无声地笑了。

甄先生最近工作量减了不少,有更多的时间和自己独处,对着镜子跟自己交流。甄先生常常一照镜子就忘了时间,像是在午后打了个盹儿,醒来天色微明,晕晕沉沉不知晨夕。刚洗完澡的甄先生站在巨大的穿衣镜前,借助从落地窗外洒进来的秋日阳光,眼睛像过海关时精密的扫描仪器般,从头到尾一遍又一遍地审视镜中的男人:头发虽不如年輕时茂盛但也还没到秃顶的地步;腹部虽已凸起了一小块,但浑身筋肉比起同龄人来还算紧实;至于脸嘛,脸还是那张脸,只不过多了些细纹——你还是老啦!甄先生不禁在心里感慨。

甄先生扯掉围在腰间的浴巾,拉动穿衣镜后的移门,从衣橱里挑选西装。

——今天是女儿琴瑟结婚的日子,更要好好地打扮一番了。

甄先生穿上那套量身定制的墨蓝色西服,将掺杂着些许银丝的头发往后梳起,抹上发蜡,精神如昨。出门前,甄先生对着镜子,听镜子里的男人将他昨晚终于修改好的演讲稿又通读了一遍,这才仔细叠好稿子,装进西装的内衬口袋里。

琴瑟的母亲苏琉璃这时打来了电话,说想在婚礼前与甄先生先见上一面,甄先生客客气气地应和着。挂断电话后,甄先生与镜中的男人道别,拿起车钥匙,出门前往与苏琉璃经常碰面的咖啡厅。

上海的秋日,阳光絮絮绒绒的,照在脸上像蒙在毛绒毯里小憩。甄先生一个人开着车,打开音乐播放器,从音响里传来不知名的欧美乡村民谣,那个慵懒的女低音反复吟唱道:

Nothing is true but lies. Nothing is fake but truth.

甄先生在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句歌词,倒像是在说他的这大半生。人活一世,一辈子总会撒很多的谎,大大小小,撒完往往也就过去了。可像我们的主人公甄先生这样,要将撒谎当成一生的职业,绝非一件易事。

甄先生这大半生,撒了无数的谎,撒到最后,许多谎言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到后来,关于谎言,甄先生倒悟出了一些只有他自己可以意会的禅意——谎言与真实之间并无明确的界限,只要撒谎的人真的打心底信以为真,谎言就是真实。

到了咖啡厅,苏琉璃早已等在了那儿。苏琉璃是位著名作家,谜一般的上海女人,永远以一副精致的妆容示人。今天她穿一身喜庆的藏红色滚金边暗花修身旗袍,头发高高梳起,绾成发髻盘在脑后,发髻上插着一支镶玉的金簪子,正低着头在黑色记事本上写着什么。连肩袖里抻出另一只削皮藕断似的白玉胳膊,高高懒懒地架在桌沿,兰花叶似的修长手指夹着烟,时不时吸上一口,在绿釉烟灰缸边敲上几下,烟灰缸里已有两三根碾灭的烟蒂。甄先生远远地望过去,只觉得这样一个像是从民国香烟广告画里走出来的女人,置身于这家经营了几十年的老咖啡店里,没有比这个更具风韵的场景了。

看见甄先生推门进来,苏琉璃合上记事本,站起来捋了捋旗袍下摆,笑脸相迎:“甄先生侬来啦!”普通话里夹了点软软的上海腔调,衬得旗袍里的玉体更添了三分韵味。

甄先生跟苏琉璃打招呼,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来。

“还是老样子好的哦?”苏琉璃问甄先生。

“麻烦了。”

苏琉璃扬手叫来服务员,替甄先生点了杯美式咖啡。

“祝贺你,苏小姐,”甄先生还是习惯像二十年前一样,称苏琉璃为“苏小姐”,“一转眼,你女儿都结婚了。”

苏琉璃莞尔,熄灭手里的烟头,挑起眉眼,风情万种,笑说:“阿拉女儿都结婚了,侬还叫我苏小姐呐?”

“苏小姐一点都没变,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

“甄先生侬不也一样?西装一穿上身,哎哟,侬瞧瞧,侬瞧瞧,照样仪表堂堂滴嘛!”语气词一多,话本来听起来就酥糯些,尾音又被拖得老长,更是直往人骨子里钻。苏琉璃说完这话,自觉有些失态,低头抿了口咖啡,随即便笑而不语,若无其事地用湿巾轻拭着咖啡杯口的口红印,像是想擦去这么多年一直隐藏在内心的某些情愫一般。

甄先生干咳了一声,过了会儿转口问道:“苏小姐为何要在婚礼前见上一面?”

苏琉璃从身后的与旗袍同一色系的锦绣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微笑着推到甄先生面前。甄先生瞥了信封一眼,知道信封里装着什么,只不过比过去二十年一直约定好的数量要厚出许多。

“这是?”甄先生笑着问道。

服务员送来美式咖啡,苏琉璃趁这个间隙又重新点上一支烟。烟雾弥绕在兰花叶间,涂得水灵灵的桃红色指甲是枝叶间开出的秋花。

“就当是违约金好不啦?”等服务员离去后,苏琉璃道。

“违约金?”没加奶和糖,甄先生却拿起金属小勺在咖啡杯里画圈,一边继续问道:“这么说,苏小姐是决定要单方面解除我们之间的合约了?”

苏琉璃微笑不语,一双媚眼直直看向甄先生。

“要知道,我们当时签订的可是终身契约。”

“哎哟,我晓得滴。”苏琉璃依然笑着,语气里掺杂了些撒娇的暧昧,却是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

甄先生在椅子上换了个坐姿,侧着头看着苏琉璃,等待着她的下文。

苏琉璃环顾了咖啡厅四周,开口道:“甄先生,都说岁月不饶人呐,这二十年就跟闭上眼打了个盹儿似的就过去了。侬还记得哇,阿拉第一次见面也在这家咖啡店,好像也是坐在这个位置啵?”

“当然记得,当时的苏小姐可是红极一时的话题作家。那苏小姐是否还记得在签订合约前,我问过你什么?”

苏琉璃沉默少顷,笑而不语,抽一口烟,似乎在回忆当年的场景,然后开口道:“记得,侬当时问过我,是否真的准备好撒这个谎了。”

“那这违约金的意思是?”

“当时是准备好了,可这谎一撒就是二十年,不免有点累了。”

“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甄先生在以父亲的身份参加完琴瑟的婚礼后,可以以某种自然而然的方式消失在琴瑟的生命里。”苏琉璃冷下脸来,以字字清晰的普通话说了出来。

“某种自然而然的方式?”

“骤然病逝也好,车祸事故也行,反正对于甄先生来说,这些事不应该是信手拈来的吗?我相信甄先生的业务能力。”

这句话听着有些刺耳,既是夸赞又带着讥讽。甄先生面不改色,继续追问道:“为何突然作出了这个决定?”

“当时琴瑟还小,稀里糊涂地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琴瑟都要嫁人了,与其等哪天琴瑟自己发现,还不如趁现在就终止这荒唐的谎言。甄先生侬是聪明人,应该晓得,在谎言被揭穿之前就将其埋葬掉,才是最稳妥的。侬说是不啦?”苏琉璃又换上了笑面,与之配套的酥软上海话说得轻描淡写,眼神却是咄咄逼人。

甄先生喝了口温热的咖啡,扯动嘴角,将桌子中间的信封拖至自己面前,开口道:“我知道了,这么些年,承蒙苏小姐关照了。”

“哪里哪里,是我该谢谢甄先生才是。”苏琉璃说着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婚礼那边事情多,我要先过去搭把手了。那么甄先生,阿拉就在婚礼上见最后一面,你说好伐?”苏琉璃笑靥如花,掐灭抽到一半的烟,拎包起身。还没等甄先生回答,就已经离开座位向门外走去。甄先生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身材一点都没走形,跟二十年前一般,干练又娉婷。

现在去婚礼现场还太早,甄先生又续了一杯美式咖啡,在桌子底下悄悄打开了苏琉璃递过来的信封,里面装着五扎新钞。甄先生将信封装进西装内衬口袋,和那篇讲演稿放在一起。甄先生一个人坐在咖啡厅里不疾不徐地啜完咖啡,瞄了眼腕表,刚过十二点,现在过去应该差不多刚刚好。甄先生离开前又去洗手间照了次镜子,整理头发,调正领带,确认镜子里的男人今天的身份,然后开车向举办婚礼的酒店赶去,脑子里一直回荡着刚才与苏琉璃交谈的场景。

假扮了琴瑟二十年的父亲,突然被告知要终止父女关系,甄先生虽然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还是有点不舍起来。按照与苏琉璃当年签订的合同,甄先生与琴瑟每个月见一次面,一次四五个小时。二十年下来,看着琴瑟从一个乖巧可人的小女孩,出落成落落大方的成熟女性,扮着扮着连甄先生都会时不时地恍惚起来,忘记自己“演员”的身份,以为自己就是个平凡的父亲。

甄先生无声地笑了,他想起第一次与苏琉璃见面时,问她的那句“你真的准备好撒这个谎了吗”,现在想来,当时甄先生又何尝不是在问他自己,是否准备好了去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虽然甄先生也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却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父亲。演戏容易,难的是情感的控制。演员在虚构的故事中付出真实的情感,一不留神就会成为下一个虞姬。

——没错,我们的主人公甄先生是一名演员,但其表演的场所有点特殊,既不是片场,也不是舞台,没有观众,也没有粉丝。甄先生就职于“完美家族”公司,在日常生活中,扮演着一些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角色。

甄先生依然记得第一次与琴瑟见面的场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眼神里有着与其年龄不相宜的阴郁,躲在其母亲背后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他。甄先生蹲下身子,向她伸出了手,她抬头看了看母亲,苏琉璃对她点了点头,她才从母亲身后探出一只小手来,握住了甄先生的手。小小的白胖胖的手牵在掌心里,像冬天捧着一杯热牛奶。甄先生虽然面不改色,心里却是一阵波澜,他想起女儿的手,也是这样软软小小的,可再也碰触不到了。

亲生女儿的死,是甄先生一生都无法跨过去的坎儿。甄先生以前在一家日企上班,一心都放在扩展业务上,忙起来能几天不着家,夫妻俩的关系早已岌岌可危,五岁大的女儿成了他们的婚姻关系里最后连接着的藕丝。那天从超市出来,就为了谁开车回家这件小事,夫妻俩在马路边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将两人拉回了现实,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女儿已经葬身于奔腾的车流之中。酷暑时节,柏油马路上热腾腾的热浪里夹杂着刺鼻的血腥味,一阵阵袭向甄先生的鼻腔、眼眶、胃和心脏。

那之后,辞去工作又离了婚的甄先生,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不知日夜。在酒吧一个人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他遇见了“完美家族”的创始人吴先生。吴先生似乎看出了甄先生正经受着难以承受的苦痛,问他有没有兴趣过一过不一样的人生。甄先生毫不犹豫便对他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吴先生的建议对甄先生来说,简直就是漫长黑夜里从乌云后面探出一抹身影的月光,虽不能照亮整个世界,却足以模模糊糊看出物体的轮廓,让他得以避免掉进无边深渊的危险。就这样,我们的主人公甄先生跟着吴先生,干起了靠謊言为生的勾当——有趣的是,人类社会发展至今,希望通过谎言而得到慰藉的人不在少数。

那之后甄先生便成了“完美家族”的一员,一位日常生活中的演员。甄先生通过扮演父亲、儿子、丈夫、情人等角色,来体验不一样的人生,通过贩卖自己的情感,获取面包。苏琉璃就是在那时候通过“完美家族”公司找到甄先生的,她当时是红极一时的美女作家,几年前从日本留学归来。那时候还是中国文学的黄金时代,话题作家远比一般的电影明星还要火得多。人红蜚语多,苏琉璃不久便被曝出有一个七岁的私生女琴瑟,琴瑟的生父成了各大媒体争相挖掘的猛料,一时间流言四起,有说孩子是某个已婚导演的,有说是其继父的,甚至有人通过她的小说,捕风捉影,传出这个孩子是其被强奸后生下的。苏琉璃原本也不在意,可流言愈演愈烈,她只好找到了有日本留学背景的甄先生,让他假扮其早年离异的丈夫。正好琴瑟在学校因为父亲的事受到同学排挤,苏琉璃又一直没跟琴瑟提过其生父的事,便也顺水推舟,告诉琴瑟甄先生就是其生父,并安排他们每个月见一次面。甄先生带着琴瑟去游乐场,去看电影,去海洋馆,努力在规定的时间内扮演一位完美的父亲,然后从苏琉璃那获取相应的报酬。

这一扮就是二十年。甄先生看着后视镜里五十多岁初老男人的脸,不禁感慨时间的流逝是如此的飞速、无情、一视同仁。老生常谈的话题,每个人却有着各自不同的体验和感受,甄先生对着后视镜里的男人苦笑着,向左打了半圈方向盘,驶进了酒店的地下停车场。

甄先生从停车场出来,坐电梯到达酒店顶楼的露天花园。顶楼花园不是很大,但对于一场高档婚礼来说绰绰有余。花园入口处架着一块白板,上面写着“松田幸次 苏琴瑟 婚礼会场”,连接着花园中心舞台的台阶上已经铺上了红地毯,抬眼望去,似乎一直铺到了碧天白云的尽头。场地还未完全布置好,工作人员正紧锣密鼓地忙碌着。手推车推来推去,运来花束、音响、桌椅、司仪台、巨大的白色钢琴;穿白色衬衫黑色马甲的服务员在桌上铺上白色桌布,摆上各色甜点、水果、蛋糕,小心翼翼地搭好香槟塔,在白色栏杆上系满粉色气球。

甄先生穿过花园,沿着白色楼梯走到下一层的化妆室,悄声推门进去,琴瑟已经梳妆完毕,正对着亮晃晃的镜子作最后的检查。已经穿上婚纱的琴瑟从镜子里看到了甄先生,对他露出亮晃晃的笑,甄先生手还抓着门把手,一时恍惚,还以为是自己那个永远停留在五岁的女儿要出嫁了。环顾四周,苏琉璃不在,甄先生走上前来,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琴瑟,嗓口闷闷的,不知是不是领结打得太紧的缘故。

“爸,你来啦!”琴瑟依旧透过镜子看他。

甄先生点了点头,从干涩的嗓子里挤出个“嗯”。

“怎么样,你女儿今天美吗?”琴瑟转过身来问他。

“美,”甄先生依旧点着头,“特别美。”想到过了今天,就要以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消失在面前这个女儿的生命里,甄先生的嗓口变得更紧了,抬手拉松了领结,却发现无济于事,干干地清了几声嗓子,却没有再说话。

“爸。”——甄先生想着出了神,镜子里的那位甄先生被自己的视线劈成了三层模糊的纸片人,等定了睛,三层纸片人又粘贴到一块,拼凑出扮演着父亲角色的另一个自己,甄先生这才意识到琴瑟正朝着镜子里的那位甄先生喊他。

“嗯?”

“这么些年我一直没问过你,可今天我还是想确认下,你当年为什么要和妈离婚?”

“为什么要在大喜的日子问这种问题?”甄先生苦笑道。

“因为‘没有作好离婚准备就结婚的女人都是蠢女人,我妈在小说里写的——虽然我不太赞同她的观点,可还是想拿你俩离婚的原因作个参考,或者说是前车之鉴。”

甄先生无声地笑了,答道:“因为我当年比你妈先回国工作,久居两地,时间久了,感情自然也就淡了。”甄先生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这当然是早就跟苏琉璃对过口径的,他们还一起商量过许多细枝末叶的细节:怎么相识的,何时结的婚,何时离的婚,在日本一起生活时的情况,各自家族的组成,以备各种突如其来的提问。这对甄先生来说,就像教师上课前得备课一样,是工作中必不可少的一步。因为甄先生知道,谎言永远都不会只有一个,人一旦开始了一个谎言,往往需要编织更多的谎言来维系。干生枝,枝生叶,谎言从一颗种子长成了 “谎言树”。在甄先生角色扮演的世界里,长着许多棵谎言树,甄先生每天穿梭于这些谎言树之间,努力不让自己迷失在谎言森林中。

“说实话,”琴瑟的眼帘落下,掸上金粉的睫毛像曼珠沙华的花瓣,“我到现在都没有要结婚了的实感。松田之前跟我求过好几次婚,都被我找理由搪塞过去了。我在没有婚姻的家庭中长大,看着母亲一个人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对婚姻既充满了幻想,又十分地恐惧,不知道该如何去维护所谓的婚姻关系。要不是意外地有了这个小生命,”琴瑟摸了摸肚子,婚纱下的小腹微微隆起,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我也许到现在都无法下定决心跟松田结婚。”

“你会幸福的。”甄先生试图寻找一些鼓励的话,可除了这句却再也想不到其他的了。他自己本身就是婚姻的失败者,甚至更是人生的失败者,年过半百,依旧孑然一身,靠着无数的谎言来支撑着每日的生活,看似精致的外表之下,却是业已腐烂麻木的内核。

身后传来了推门声,甄先生从镜子里看到了苏琉璃从门口探进来的笑脸。

苏琉璃欠身进来,高跟鞋哒哒,在梳妆台上扔下拎包,半坐在梳妆台上,在胸前交叉起大理石雕塑般的双臂,笑问:“父女俩在聊什么呢?”

“在聊前车之鉴呢。”甄先生打趣道。

苏琉璃从烟盒里掏出一支烟,倒过来在梳妆台上钉钉子似的敲着,好让烟丝更敦实些。她看了眼琴瑟的肚子,走到窗口点上烟吸了一口,倚靠在窗台上,转过身来皱着眉头笑了:“大喜的日子,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妈你一作家,还信这些。”琴瑟拿起粉刷在脸上刷着,看着镜子中的苏琉璃笑问。

“我今天不是写小说的作家,而是嫁女儿的妈。”苏琉璃说着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但也仅限于红了眼,她似乎跟自己作出过什么约定似的,从未在别人面前流过泪,甚至在女儿面前。

“好啦好啦,宾客来得也差不多了。待會儿侬就该挽着阿拉囡囡的手,隆重出场啦!”苏琉璃一下子就换上了利索的笑颜,对着镜子里的甄先生说。虽然是在上海办的西式婚礼,走的却是日本婚礼的流程。婚礼在下午举办,晚上有另一场假面舞会。

下午三点,婚礼正式开始。白色钢琴流淌出欢快的钢琴曲,举着托盘的服务员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小孩子们拽着气球、捧着蛋糕嬉戏打闹。甄先生在后台看到花园广场上坐满了盛装出席的宾客,几乎都不认识,只看到几位平时并无太多交集的“同事”,也是“完美家族”的临时演员,是苏琉璃请过来假扮甄先生这边亲属的。

在全场欢呼声中,甄先生挽着琴瑟出场,徐步走向站在红毯尽头的新郎。这之前甄先生只见过松田一次,是琴瑟和苏琉璃一起带他过来给甄先生把把关的。说是把关,其实只是一种单方面的告知。在这种人生大事上,他知道自己的位置。这或许也是演员这一职业的无奈之处——再精湛的演技,再怎么全身心投入,都无法真正成为剧情里的那个角色。

在全场目光和绚丽舞台灯光的聚焦下,甄先生登台发表新婚致辞。倒像是登台演戏,甄先生心想,这可能是自己最契合演员身份的一刻。他掏出讲演稿,一开始还在琢磨着接下来在哪一段该表现得情绪激动些,情到深处是否有必要流点泪。可读着读着,与琴瑟相处的点点滴滴便如雨后春笋般涌上心头,眼泪成了一文不值的演出道具,被甄先生随意抛洒在舞台上。可今日的主角儿并不是他,自始至终,只有甄先生一个人在感动,深陷在戏里的,不是观众,而是他自己。

男女主角在众人的注目之下隆重登场,宣读誓言,交换对戒,拥抱接吻。男人过了一定的年纪,要么会变成一个老顽固,要么就会变得多愁善感。我们的主人公甄先生就属于后者。他坐在离舞台最近的席位上,此刻已然完全忘记了演员的身份,泪流满面。这二十年与琴瑟相处的时光剪影,再次如同受惊后的鸟群一般在他脑中扑棱棱地飞过。甄先生自己也承认,他在过往很多个瞬间,都曾在琴瑟身上看到自己女儿的影子。这么多年,甄先生不仅仅是在贩卖感情来换取面包,同时也在试图做出某种徒劳的弥补。

“哎哟哟,侬看看侬,哭得比我还厉害哩!”坐在一旁的苏琉璃递来纸巾,朝着甄先生似笑非笑,那神情似乎在提醒甄先生:别忘了哦,过了今天,侬就要以“某种自然而然”的方式消失在我们的生命里咯。

甄先生接过纸巾,道了谢,调整好情绪,看着舞台上光彩照人的琴瑟,甄先生作出了一个决定。

夜幕降临,复古主题的假面舞会在酒店大厅举行,众人换上各个年代的晚礼服,戴着镶嵌着羽毛和亮片的假面,在古罗马角斗场似的大厅舞池中饮酒起舞。这年头假面舞会倒是很少见了,是苏琉璃一手策划的,她喜欢这种调调的场面。

甄先生孤身一人坐在舞池一侧的吧台前喝酒,在心里反复组织着待会儿要跟琴瑟叙述的语言。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玛瑙绿流苏裙的苏琉璃坐到了甄先生的身旁,一手支撑着下巴,扭头注视着他。在假面的掩饰和头顶聚光灯的照射下,苏琉璃显得更加风情万种了。她似乎喝了不少酒,假面下的眼神迷离,流动着星河里的光,紧闭的猩红双唇,如同星河里一瓣有裂纹的红月亮。苏琉璃慵懒地伸出另一只手,举在甄先生面前,笑说:“侬最后再陪我跳支舞,好伐?”

甄先生喝光杯中酒,挑起苏琉璃的手,来到人群中,挽住她的腰,伴随着舒缓的法朵吟哦音乐,跳起舞来。

苏琉璃双手架在甄先生的脖颈处,一双杏眼直直地看向甄先生,像是要把甄先生的魂勾出来似的。甄先生败下阵来,转头看向别处。

苏琉璃靠近了些,带着几分羞态,呢喃而语:“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跟甄先生如此亲密接触还是第一次。”

“都二十年了。”甄先生附和道。

“撇除阿拉之间的契约关系,甄先生您有时候看起来还挺charming的哩。”或许汉语的“迷人”一词直接说出口有点太露骨,借着装腔的英文,倒成了一句轻松的玩笑。

“苏小姐你见笑了。”

苏琉璃摇了摇头,假面上的羽毛扫过甄先生的脸。她凑得更近了些,在甄先生耳边呵气如兰:“我突然想到了一个法子,既可以终止这场骗局,又可以让侬和琴瑟永远保持父女关系。”

“苏小姐你真的醉了。”甄先生听出了苏琉璃话中之意,婉言拒绝了她。离婚后,甄先生也曾交往过几个女朋友,但都无疾而终。较之每日活在由谎言构成的时空里,真实日常里的人际交往总是会让甄先生觉得手足无措。

苏琉璃从甄先生的话里听出了退缩,酒一下子醒了不少。两人没再多言,直至一曲终了。甄先生从苏琉璃腰间抽出手来,离开舞池,重新回到座位,解下假面丢在吧台上,跟调酒师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苏琉璃则依然流连在舞池中央,这会儿又从琴瑟手中抢过新郎,随着激昂的摇滚乐,和他继续跳起了舞。

换上一身轻便晚礼服的琴瑟避开人群,笑语盈盈地朝甄先生走来,像刚才的苏琉璃一样在他身边坐下,也将假面甩在了吧台上。

“刚才看你跟妈跳舞跳得缠绵悱恻的,是不是摩擦出爱情的小火苗出来了呀?”琴瑟喝着橙汁,看着甄先生打趣。

“没那回事儿。”甄先生摇了摇头,转头看向琴瑟。想到今晚也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甄先生不免又伤感了起来。片刻沉默后,甄先生强忍着鼻尖的酸意,开始倾吐之前在心中组织好的说辞:“琴瑟,虽然这话现在说很不合时宜,但你现在也已经结婚成家了。有件事,我还是觉得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琴瑟放下玻璃杯,看向一脸严肃的甄先生,问道:“什么事突然这么严肃?”

甄先生一口气喝完杯里的威士忌,将冰块摇得叮咚响,继而一板一眼地说道:“我不是你的亲生父亲。但无论今后发生什么,我都希望你能够永远记住,这些年,我一直都把你当成亲生女儿看待,能成为你名义上的父亲,是我一辈子弥足珍贵的记忆。”

甄先生说完看向琴瑟,等待她的反应。琴瑟却一脸的平静,玩弄起吧台上的假面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为什么非要说出来,就像现在这样一直演下去不好吗?”

“你早就知道?”甄先生惊愕道。

琴瑟点了点头,继续说道:“高中的时候我就晓得了。高二吧应该是,有一天突然有个日本人来学校找我。都说女儿长得像父亲的比较多,我一看到他的脸,就猜到了,因为我跟他长得实在是太像了。那时候他得了什么绝症,时日无多,说在死之前想见我一面,就千里迢迢地跑过来了。他现在已经去世了,我妈到现在可能还不知道。”

“那我跟你妈之间的事……你也知道?”

“你是说你和我妈之间的契约关系?”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酒精开始在甄先生脑中作祟,甄先生浑身燥热起来,偏头痛也如期而至,从头顶一直蔓延至耳后根,整张头皮如同被一根钢丝钩住反复拉扯着。

“上大学时有次放暑假回家,我无意间在我妈抽屉底层发现了你们的契约书,那之前我还一直以为我是我妈的拖油瓶呢。当然我妈也是出于好意,再说每次跟你见面都很开心,我记得小时候,每个月从月初开始我就一直期待跟你见面了。”

甄先生一时语塞,看着眼前轻描淡写地讲述这一切的琴瑟,又想到婚礼前她还在一本正经地询问他俩离婚的原因,甄先生细思极恐,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原来这么些年来,不单单甄先生和苏琉璃在演戲,琴瑟也一直在配合着他们。建立在谎言地基之上的互利关系,只能依靠一个又一个新的谎言支撑下去。现在甄先生抽掉了谎言塔最底层的一块积木,他们之间维系了二十年的关系便轰然倒塌,甚至连一丝灰尘都未激起。

“所以说,你为什么要说出来呢?刚才看你跟我妈跳得那么开心,我还期待你们之间真能产生感情,之后宣布‘复个婚什么的,这样我们三人就都可以将这场戏继续演下去了。不是吗?”琴瑟不无落寞地说。

甄先生想起刚才跳舞时苏琉璃跟他说的话,甚至开始怀疑起这一切是否都是母女俩一早就谋划好的。

“既然你说出了你的秘密,那我也再跟你分享一个好了。”见甄先生不再接话,琴瑟继续说道。

甄先生扭头看向她,等待她的下文。

“我跟松田其实是形婚,我们有各自的生活。”

甄先生被人当头一棒般一下子被敲醒了,头痛得更厉害了。他想到中午在化妆间琴瑟告诉他松田跟他求婚的种种,没想到却是满口的谎言,滴水不漏的联袂演出。甄先生看了看琴瑟的肚子,问她:“那这个孩子是?”

“试管婴儿。松田家家大业大,一直在催他结婚生子,好继承家业。我正好也喜欢小孩,两人一合计,便去医院做了个。”琴瑟事不关己般说着,将见底的橙汁吸得吱吱作响。

甄先生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是谎言森林中的迷路人。他不但是靠谎言为生的谎言制造者,更是其他谎言游戏里的被动参与者。人与人在各个交叉错综的谎言系统中流窜卖命,装疯卖傻,扮演不同的角色,以保证整个人际社会看似正常地运转。

琴瑟将假面重新戴到脸上,露出如同猎豹般犀利的双眼,对甄先生说道:“谁不是在戴着假面过活?这不也就是你一直以来的工作吗?所以说,爸为何要说出来呢?丢掉了假面,我们只能恢复到陌生人的关系,我连一声‘爸都喊不出口了。所以忘掉今晚的对话,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扮演我的父亲,好吗?”

舞池里的摇滚乐如同巨浪般拍打着甄先生的耳膜,甄先生头痛欲裂,觉得四周的一切都随着音乐的鼓点旋转了起来。甄先生虽觉得自己早已参透了谎言与真实的辩证关系,可此刻却愈发觉得糊涂起来——何为真实,何为假象?甄先生已经分辨不出,也懒得再去分辨了。

大厅里烟雾缭绕,甄先生觉得闷得透不过气来,他扯掉领结,解开嗓口的纽扣,却还是无济于事。他起身去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抬头的瞬间看见镜中的男人正面目狰狞地看着他,下一秒又恢复成跟甄先生同样惊恐的面容。他像逃离火灾现场一般冲出洗手间,穿过将躯体扭成畸形的假面人群,一口气跑到了酒店大厅之外。

大厅之外是大上海车水马龙的夜晚,是秋意渐浓的人间十月。

甄先生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到十字路口,四面红灯长久地亮着,时间似乎也随之停止。甄先生头晕得厉害,反胃想吐,四周的夜景依然继续旋转着。甄先生抬头看向路口的人群,却惊讶地发现每个人都戴着舞会上的假面。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抱着婴儿的母亲,嬉戏打闹的年轻学生……怎么看都不是从琴瑟的假面舞会走出来的人,却都商量好似的戴着假面,仿佛他们早已习惯了戴着假面生活。没戴假面的甄先生倒成了異类般的存在,如同赤身裸体行进在大马路上的皇帝。甄先生脑袋昏昏沉沉的,每一个看向他的假面人都像是透过一层毛玻璃看着一头怪物。随着甄先生的目光旋转了一周的镜头停下来,定格在他视线前的马路一端。广角镜头慢慢聚焦、拉近,甄先生看到他永远停留在五岁的女儿此刻正站在路灯下,取下脸上小巧的假面,露出这世上最无邪的笑,向他张开双臂飞奔了过来……

从天际响起了背景音乐,依旧是那首不知名的欧美乡村音乐,慵懒的女声反复吟唱道:

Nothing is true but lies. Nothing is fake but truth.

南北走向的绿灯瞬间亮起,如饥饿猛兽般的汽车飞速逼近。甄先生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央,没有动弹,他像一只试图飞出谎言密林的飞鸟一般,张开双臂,闭上了眼睛。

“咔!”

随着导演一声令下,扮演我们主人公甄先生的贾先生缓缓睁开眼睛。补拍完最后这场十字路口的戏,拍摄周期长达半年之久的电影《假面之下》终于杀青。

片场所有的工作人员、带着假面的群演们都鼓起了掌。饰演苏琉璃的女演员也是导演的夫人,她刚才一直坐在监视器旁观摩贾先生的演技,这会儿兴奋地跑上前来,称赞道:“贾老师,侬演得实在是太好了哇!刚才那一幕,哎哟,简直就是教科书级别的演技,看得我一身的鸡皮疙瘩……”

身为职业演员,贾先生从业几十年,国内外演员大奖几乎领了个遍。人人都对他的“沉浸式表演”赞不绝口,可这却困扰了贾先生多年。贾先生每拍完一部戏,都要调整很长一段时间,才能从上一个角色中走出来,将自己打碎重组,再全身心投入到下一个全新的角色中——生剥掉一层假面,再用强力胶糊上新的一层。

摄影机停止拍摄后,贾先生像断了线的提线木偶般卸下全身的力气,弯下腰,双手支撑在膝盖上,久久无法动弹,无法开口说话,整个片场,众人都在庆祝电影杀青,只有他仍深深沉溺在戏里。

此刻的贾先生,依然是我们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甄先生。

猜你喜欢

琴瑟琉璃谎言
创意谎言
无题
琴瑟(新韵)
冷热
法门寺里的琉璃
大山深处是琉璃
八角琉璃井
真实的谎言
谎言
有扇白羽,有灯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