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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

2024-04-20江辉

山花 2024年4期
关键词:病房妻子医生

江辉

“你今天提前了一刻钟。”老钱嘟哝道。

五点没到,他们就醒了。先是靠窗的折叠陪护床发出沉重的吱扭声,那是床被抑制着的尖叫。这是他妻子起床了,她从病床下到陪护床,站在陪护床上转动头颈找拖鞋。他们常常趁护士查房的空档时间,一起挤在病床上。

他妻子没出声。

“也好。”他说,“明天就办了吧。”

他年轻漂亮的妻子肯定是不想理睬他。前几天我住进来时,她曾跟我说,老钱这几天有点闹,要离婚,不知道想搞啥名堂,希望我能见谅,并开导开导他。

开导肯定做不到,我自己就是一个需要被开导的人。我们对他第一印象就不好,我和妻子都不喜欢他,这个人说话极端,认死理,自怨怨人。毕竟都这个时候的人了,我不会与他较真。

那天我刚刚住进来,妻子还在帮我铺床,我向他打招呼,他直接问,“几期?”我摇摇头,“还没最后确诊。”他说,“你天真啊,这个病要么发现不了,一旦发现就很晚了,确诊一下,地段医院和县医院都能做,还错不了。”他一句话就把我残存的希望之光掐灭了。

病人之间说话一般都避重就轻,而他不闪不避,直戳心窝。

睡觉时,我们之间拉了一道布帘,但窗外有亮光时,我还是能隐隐约约看到他们。在病房里只剩我们两个时,我曾笑着问过他,尚能战否?他先是没听懂,后来嘴角歪斜着回应:“你呢?”又嘶哑着嗓子说,“用药后反应大时,想的力气都没有,一切都成浆糊吐出去了。”

“这女人在变。”他说。

他妻子应该是不愿陪他吧?我想。但我的心也忽地沉了下去,如开车突然下很陡的坡。想到病,人就恍惚,想得很远,眼前一片迷蒙,心中都是雾霾。

在被县医院诊断得病的那个不眠之夜,对着黑暗我发誓,不再与人争长论短,不再去想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再过问公司一切事务,哪怕一点点,累心!医生说这病发病前一定是压力太大,或者有过长时间的焦虑。是的,医生说的问题我都有。我得想些别的,尽力挣脱出去,使天空清朗一些。我拉开布帘,躺在床上转头看窗外。

他左一下右一下地侧身,吃力地支撑着,想坐起来。他妻子回过身子,帮他摁起了床背。他在床背渐渐升起来时,看见我正瞄着他。

“你是否觉得早晨的太阳正冉冉升起?”他想通过自嘲缓解一下尴尬。

“哈,嗯。你今天气色不错。”我顺口答道。

“嘿,我又没问你气色。”

我不去解释。确实,他的头皮明显是新荒芜的,连眉毛都几乎不剩了,稀稀疏疏有几根绒毛弯曲着,如不堪霜打的枯萎茅草,没有丝毫生气。他戏称太阳的应是光滑滋润看似有包浆的光头。其实,那本身就是个错误的比喻,准确地说,他的头像个长了霉毛的马铃薯,惨白、黯淡。当然,我们这样的病房里,讲话不必讲究准确性。

“哎,你说,我怎么会得生这种病?”他突然用上海话问我。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问我了,但我还是老调重弹,说原因很多吧。

“怎么轮到我生病?”他摇摇头,“我儿子说,偶然来自于必然。”他儿子在英国留学,喜欢哲学,但老钱非让他学金融,读得很苦。“那必然从哪里来?儿子说来自偶然。这不是屁话吗?”

见我没反应,他继续自顾自念叨,“必然是哪里出了问题,把我们弄成了偶然。”

他妻子从盥洗间出来,白他一眼。病房里归于安静。

我妻子一直进进出出打电话,她通过各种关系广泛咨询我的病情,联系了杭州、广州、北京、武汉等地的一些知名专家,他们对我的病情看法基本一致,但治疗方案稍有不同。我知道,结论已经无法改变,现在无非是方案优化。

妻子说,汉口的何总已多次来电话,他要来上海看你。

我的心又一次如开车下陡坡。我现在不想见任何人,从知道得病那天起,我就变得无比懊恼和自卑,有了社交恐惧症。

何总是我长期主要的配件供货商,双方合作一直很好。但去年年初,我陷入互保的資金链泥沼,拔不出脚。银行断贷,应收款那边趁火打劫,导致应付款付不了,拖欠工资好几个月,公司员工走掉了一半。何总当然也“合情合理”地断供了。我们之间一直有个默契,压一批货,然后付上一批货款。他是在我压到第三批货的时候断供的,按说他已经做得很人性了,但加剧了我的恶性循环,没货出去,没资金回笼,我的公司因此一度关门。我天天沉浸在焦虑中,半年里,人瘦了二十来斤。

在听到医生说我有可能是因此得病时,我心里的血都结了厚冰。事业的价值、奋斗的意义瞬间都成了雾霾,我曾经努力吸入心肺的东西,现在都是害我、要取我性命的魔鬼。如果这次治好了,人生可以重来,我绝对不会再去做无谓奋斗。

“我对你说话呢!”妻子的声音有点高。

“不要。”

病房里一时没了声音。妻子又出去打电话。

“Ebas、Pet CT都做过了。”我向走廊里的妻子喊,让她向专家提供必要的素材。

“机器会误读人体,医生又会误读机器。”老钱幽幽地说。

“你不能怀疑一切!”我忍无可忍。

“我不就是被他们一误再误?”

老钱的妻子靠着窗台吃早餐。我也站在窗边看楼下。楼下是个公园,此刻正是玉兰和樱花盛开的季节。朝阳灿烂,和风暖人。在一片将醒未醒的墨绿和树灰色中,玉兰和早樱开得闪亮。上海的公园造得好,它不像我们那边在公园里密植香樟树等高大乔木,三五年时间就搞得遮天蔽日。这个公园,成片地种花,大小高矮错落有致,配以小桥流水,设计感强,在早晨的春光中愈显明媚。这段时间,我天天瘫在床上,已然忘了外面春色如许。这时,脑子里的“许”,自然地成了昆曲《牡丹亭》里的说白,往上长长地一个提拉又卷了个圈,我现在才知道那是强调惊艳和喜欢。有个网络词语叫“治愈系”,此等美景是真可以治愈心灵的。

“我不喜欢白玉兰!”老钱突然来了一句,依旧瘫在床上。

“挺好的呀,洁白优雅。”我说。

阳光照进来,正好打在他头上,蔫不拉几的茸毛显出了亮光。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大概是感受到了阳光的温暖,他抬起左手去摸头皮,左手上有留置的针头,手被他妻子拿下。他换成右手,顺着头皮,轻轻地滑向脑后,又轻轻地捋到前额,来来回回地摸了几次,睁开眼睛,把手朝光线里照照,这样能看清指缝里一些细微的东西,然后张开手指抖抖,恨恨地放弃了几根不争气的茸毛。

“册那!还在掉。”骂上一句,他朝向我,“我不喜欢这种颜色。”

我说:“它质地如玉,有兰花一般的清香。”

“我不喜欢。”

他妻子坐在床沿,双手抱住他的马铃薯头,一通胡乱摩挲,像是给他按摩头皮,也像是要薅去他残存的最后一丝茸毛,总之是抹乱了他刚才的抚摸。

“江总别听他的,他是忌讳白花。”女人及时阻止了他。

他推开妻子说:“你还是快点作决定吧。”

“别逼我,逼我我就不离了。”他妻子有点恼怒。

护士来打针,说是一种提高免疫力的针剂。老钱让她往留置针头推送,护士说这写明了得皮下注射。老钱无语,拉起袖子,别过头去。

护士让他放松再放松,一只手轻轻摸按他的手臂。老钱一个激灵,护士说:“不至于吧,我还在抹碘伏呢。”于是,大家都笑。

开始输液了。

病房里进来一对身影,一正一反,是隔壁病房的张处夫妇。后退反走的是张处,正面半扶着他的是夫人。张处说过,这是以退为进,好处多多。

张处不说话,瞥一眼我们的输液瓶,自顾自站定,面朝窗台,双眼微闭,作入定状,然后抬左脚出步,与肩同宽,微微下蹲,慢慢做起了动作。他的动作紧绷僵硬却没有停下的意思,身子摇摇欲坠却始终不倒,与他入定的神态颇为协调。他晃了一会,我看看都是些重复的动作,似乎是想拉过来一些什么,又像要推开一些东西。

老钱说:“你还是回去打吧,晃得我们心慌。”

“隔壁在呕吐。”张处说。

张处退休前是一个街道的副主任,老钱先前是车队的,也算是他同事。张处强调上海的街道领导是处级干部,于是我们就干脆叫他张处。我进来的第一天他就叫我过去谈话了,老钱陪着去的。他的床头柜上堆着厚厚两摞书,《全科医学概论》《呼吸内科学高级教程》等许多医学、养生方面的专著。床上卧着一本《黄帝内经》,已翻了二三十页。老钱问他那么我怎么会得此病?张处不理他。老钱便讽刺他这是在吓唬医生,张处说要自己保护好自己。

他也问我的情况,我内心无望,不想说话,只说了些进一步诊断之类的模糊话。“噢——”他拖了一个长音,没有继续对我帮教。

我问他刚才打的是不是传说中的醉拳?

“哈哈哈,”老钱大笑,以致一时停不下来,“江总这嘴真是阴啊,你污蔑了我们张大处长,人家打的可是太极拳。”

张处没笑,说是传统杨式太极拳,太极好,动作、呼吸与意念结合,对我们这样的病人有特别的疗效。他说打太极最好是寅时,寅时对应肺经。我不住点头。

他说下午得去做同位素骨扫描,没时间,到时给我们讲讲古法养生。

老钱说:“你倒是把自己先养好。”

张处不恼,向我解释这只是一式,叫作“揽雀尾”,其中分为绷、捋、挤、按四个动作。他又摆起架势,讲一个动作,比划一下。他说这是太极拳最核心的内容,这里既有闪展腾挪,又有呼吸吐纳,一动而至全身,所谓呼吸到脐,寿与天齐,说的就是拳法功效。他说他刚才重复了九遍。

老钱叫他往下打。他不打,说现在求不得全,但必须抓住核心,动动嘛,练练筋骨,练练心血。

正聊着,又进来一个女的,长相沧桑,手上拿着一只还未拆封的手机,该是最新款的iphone,满口钱哥钱哥。老钱对她说:“你搞错人了。”

“你是钱哥,阿拉老公好兄弟,我怎么会搞错呢?”

老錢看都没看她一眼,“我不晓得啥赤佬”。

女人讪讪地走了,嘴里一连串地谢谢谢谢。老钱盯着她的后背,用上海话骂骂咧咧。

张处问我一天挂几瓶?我不知道。又问什么时候用药?我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摇摇头。他对我的这个态度很不满意,认为必须要搞清楚,又批评我讳疾忌医。他说都到这个时候了,心里必须要有个主宰,现在说养生确实有点被动了,但必须养好心。

我不知怎么回答。

又说了一会话,他们就准备回去了。走到门口,张处又倒回来,与我妻子握了握手,对她说,“心若向阳,不惧岁月寒凉。”然后他们夫妇又一正一反,倒退着回自己病房去。

老钱说:“你说倒着走路,时光是否也能跟着倒走?莫非姓张的是想倒带,倒回到从前的曲目?”

我觉得这个挺有意思,就说:“可能吧,大家都倒倒看。”

老钱说:“倒回到生病前吧,不能太贪。”又说,“真倒回去了你想去做什么?”

我说:“我绝对不会再去办公司、忙杂务,我要享受生活,游览世界各地,要去学摄影。”

我确实认真想过了,学摄影最好,重点是拍风光。自然风光优美的地方,必定空气清新。这样既心旷神怡,人还不累,停停拍拍,行行摄摄,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就让美好的事物荡涤我充满铜臭的心肺吧。

妻子的手机放在我床上,一直有振动。她看看我,示意与我有关。我怕与人接触,如同怕被氧化,关了手机,屏蔽外界,因此许多的联系都加到了妻子处,我也确实少去了许多麻烦。她是想让我给个态度,接还是不接?正在一个有趣的话题上,我不想自寻烦恼。

老钱说:“那是你们读书人说的桃花源、乌托邦。”

我说:“张处强调养心有道理,问题是我们怎么养。”

“哈哈,那简单。张处有个幸福公式的,分子分母,你自己去微信群里看,但是养心就治根了吗?”他说。

挂完瓶,他妻子出去打开水。

我说:“你就回到结婚前吧,免了日后伤害。”

我见他不回应,想换个气氛,悄声问他这个时候提离婚,是路边有野花开了?

他折了折输液管,弹走一些小气泡,撩起衣服给我看身子。他的身上满是皮疹,厚厚一层,又红又肿,衣服遮盖着的地方几无完肤。

我问:“很痒吗?”

他说:“以后你也会这样。”

妻子把手伸进被头,狠狠掐了我一下。

他说妻子跟姓高的不干净。

高是负责我们病房的带组医生,人不错。我说你得的是神经病吧?尽管据说高医生是单身,但我们认为不可能。

他也不再解释。

我非常讨厌他的自以为是。

一会儿,他妻子回来了,帮他穿戴整齐,搀起他往外走。

他向我们挥下手:“离婚去。”

看着老钱漫不经心的样子,我说:“人家以为你们是去结婚领证的呢。”

午睡时我没睡意。与妻子聊邻床离婚,聊高医生的为人,聊各种可能,说得累了,闭了眼睛想的,还是他们离婚的可能性和现实性,想不出个结果,倒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我们公司的财务主管坐在床前,他带了几个人前来探望。他们见我醒了都很开心,都说我精神好,我给了他们惊喜。我不去理他们,闭起眼睛表明态度。公司里的人和朋友都知道我的这个规定,不让人来医院,当然这也是医生要求的。不是我不想见人,实在是不想说自己,一遍一遍向不同的人揭疤,心里的伤永远愈合不了。

公司的人见我不理睬,就一直和我妻子聊天,但话题都与我相关。一个意思,就是现代医学发展迅速,如果加上我的好心态,一定会没事的。

这不就是说我现在有事?这是拙劣的病态的辞令。宏观的东西听起来正確、好听,但不管用,扯赖皮的同行都如此说话。

主管开始汇报公司情况,他知道我没睡着,一直听着他们说话。我及时打断了他的财务分析。我现在听见数据就心跳加快、手脚疲软。抽屉里满满都是数据,各种生理指标已有厚厚一叠,像极了企业滑坡时的财务报表,有许多箭头,但无论向上还是向下,都破了格。箭头就是运动着的武器。商场和医院都是战场,一样刀光剑影。

他们准备回去时,我吩咐一起来的小姑娘小刘给我做一个购买摄影器材的方案。她特意走到我床头,俯下身来,对我扬扬拳头,说了一句,江总加油!

一想到自己被人留下,心里又狠狠地冷了一下。

期间,张处来探过两次头,没有说话。

《新闻联播》刚结束,走廊里突然脚步声紧。妻子去打探,回来时脸色煞白,说是隔壁张处出事了,可能服用了大量安眠药,被送去急救了,生死不明。

刚刚回来的老钱撑着起床,拉了我去走廊。路过张处的病房,床已经过整理,房内靠窗病床的病人伸长了脖子作呕吐状,但没有声息,也没有实质性的东西吐出来。老钱别过头去,我也不敢多看。

老钱说张处受了刺激。

“你知道?”

他说:“你没去看群里?”

他指的就是那个病友群,存在已经很久了,我一进院,张处就把我拉进了群。这群里我去看过一次,后来再没去过。在群里,大家插科打诨,荤荤素素地吵闹,老钱说都是强颜欢笑。当然,也讨论各自的病情动态,如生理指标、检查结果,还有养生保健及鸡汤。我不敢看,怎么看都似乎看见未来的自己,心塞。

老钱说张处下午去做了骨扫描,据说广泛转移了。返回病房的半路上,在一个门诊室看见以前的同事,他就让夫人把他推进去,坐在轮椅上跟老同事打招呼。诊室里突然响起尖锐的鸣叫声。年轻的女医生紧张得站了起来,指着张处大声呵斥,出去出去!张处想起自己刚刚作了检查,身上带着的放射性物质引发报警,让如有身孕的女医生惊恐万分。老钱说,做这种检查老吃光。张处回来后在群里发了个牢骚,大意是自己对社会产生危害了。

“怎么会得生这种病的呢?”老钱又来一句。

我直接说这是一个很无聊的问题。

他指指墙壁上的宣传画窗,想说什么,我打断了他,劝他活得糊涂些,看远点。走廊尽头的窗外,马路上的法国梧桐应该已看得见嫩绿,但灯光模糊了春色,窗子被作了加固,安了不锈钢栅栏。老钱骂道,“这不是心理暗示吗?你越怕人家那样,人家就越那样,你能治好病了,谁还去跳楼?都说跳楼的人,落下去的一刹那都很后悔,谁不想好好活着?”

我的胸很闷,像正经历梦魇。看看老钱,他的表情也很怪异。我怕有事,拉拉老钱回了病房。

张处的病房关了门,从玻璃上看进去,他的床上依旧是空的,那些曾经像城垛一样垒着的书,坍塌了。另一个病人无声地躺着,陪护的家属坐在床边看手机。我的眼前都是张处的影子。他穿着病号服,小心翼翼后退着,尽管佝偻着背,但双手依然反背在后腰。老钱调侃那是骨子里的领导步伐。张处说他不懂,反背走路的双手是拉着的,放在臀部上,我的两只手是分开的,握拳,放在后腰上,指关节顶在两个肾俞穴位上,按摩护肾。张处应该算是乐观派,他讲究古法养生,作息时间很严格,从子时开始到亥时,都有周密安排,除了睡眠,卯时起来后,每个活动安排都设置了手机闹铃。“以前当干部太忙了,没日没夜,这病肯定是那时操劳累积下来的。”他也有牢骚,但他的微信朋友圈每天都发送科学养生知识,输送正能量。

老钱在床上静坐不动,握紧拳头做了一个意志坚定的表情。他身上的皮疹遇热遇摩擦会痒,越挠越痒,奇痒无比。过一会,奇痒慢慢退去,他长长舒一口气,幸福啊——

我想起“幸福公式”来,就去群里搜索,划了很久才找到。公式很简单:幸福=所得/所欲。我代入了一些东西,琢磨琢磨,觉得颇有理。

“有个屁,瘪三想法。”老钱讥讽张处不着边际。

“刚刚你不也觉得幸福吗?而且仅仅因为身子不痒了。”

“不要上纲上线。”老钱狡辩。

我想起张处说的静功,于老钱应该很适宜。张处说民国初年流行静坐,哲学家蒋维乔先生年幼体弱,更患恶疾,就是靠苦研静坐,战胜病魔,终享长寿。

“嘿嘿。”老钱大不以为然。张处一般不会恼,还俯身老钱耳边说,练得好,还能滋阴壮阳。他始终和蔼可亲,教导我们要相信祖国优秀传统文化。

老钱恼了。“古法养生?古人寿命都不长,怎么学?不学科学学古人,是不学好,怎么指望他们把我们带到美好未来?”

张处的突然离去,对病人们的情绪影响很大,这么正能量的一个人,一天到晚开开心心,对大家都很关心,见谁都客客气气,以乐观感染别人,刚刚还在我们面前打太极练静功,却说没就没了。

大家唏嘘不已,各揣心思。医院反对这种违反科学的极端行为。马上,医生们开始心理干预,家属们也说些宽心的话。

张处出事,对老钱最大的影响就是从此妻子对他形影不离了,连上厕所也尽量陪着,要不就是分分钟开门看看,搞得风声鹤唳。

“人怎么会得这种病呢,啊,江总?”

我很后悔,当初没去问问探头的张处,他或许有话要说。

老钱他们虽说离了婚,生活却一如从前,还是常睡在一张病床上。

有电话进来,是一个银行的朋友,我们关系挺不错,但又肯定是关于我们公司业务的。早上刚刚与儿子打过电话,我忘了关机。电话一直响,想了想,我按了静音,不接。过了一会,又打进来,还不接。他不断打进来,我只好接了。公司有一笔贷款马上要逾期了,银行问我的计划。我让他打给我老婆。

我看看手机,财务部小刘发来好几个微信,问相机的事情。我一回复,她的问题更多。让妻子打电话过去,她又是国产、日产、德产,又是微距、长焦、宽幅、广角,越说越多。我马上感觉心烦,说让她看着办,买好点,就关了手机。妻子责备我,你说得这么宏观,人家怎么操办?

我干脆闭目养神。

“你这是逃避,避不过去的。”老钱说话总是叫人不愉快。

吃饭时,他没有胃口。他妻子叫他吃泥鳅、海参,升白。他责怪看见这些东西就想呕。看着我三下两下吃好饭,他妻子树我为榜样,强调要他向我学习。

“假的。”他说,“你也假,张处也假,装得大彻大悟,心里都在打仗。”

我有点乏力了,不想说话。

“他吃了激素,胃口当然好。”

我摇摇头。

“刚才护士发的小药叫地塞米松,难道不是激素?”

我很不喜欢他这种刚愎自用的腔调,不时地在我的伤口撒盐擦酒精,剧痛,还结不了痂。他的心理起伏很大。我拿过妻子的手机给他妻子发了一条微信:“他对我说,自己要早作安排。请你警惕!”

一时无话,病房里渐渐无聊起来。突然,门口推进来一辆轮椅,老钱先见了,着实吃了一惊,上面坐着的竟是张处!我们都惊愕无比。还是老钱反应快,沙哑着嗓子喊道:“你连死都是假的?”

张处坐在轮椅上微笑,说:“误会误会,我只是想好好睡一觉,想多睡会儿。”

张处夫人说:“前几天刚刚去过静安寺,菩萨保佑呢,隔壁病床这几天反应太大,影响阿拉老张了。”

老钱怀疑有诈,还想质疑。我们忙说人好就好人好就好。

一夜无眠。脑子里都是一些黑白镜像,压抑的往事,以及几天来的种种。

隔壁也没睡好。一个人不断翻身,但翻得很拘谨,把床的吱扭声拖得很长。

“越来越早了,你。”

隔壁亮起蓝幽幽的光,是老钱看起了手机。大概是知道我也醒着,便问我:“张处的做法在公式里该当分子还是分母,或者等式不成立?”

我依旧装睡,离天亮还远,哪怕闭目养神也好。这个时候若答应一下,便一点瞌睡都留不住了。

我妻子联络了个北京专家,天不亮就出去了。

又有人来看我,是公司业务单位的朋友。他们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们公司的担保结解了,资金活过来了。

这也意味着我们公司的起死回生。我坐在床沿,他们劝我躺下。我觉得坐着比躺着舒服,大家面对面说话更显健康。

老钱闭着眼睛想事情,妻子给他戴上帽子。

正好高个子高医生也来了,他一个人来查房,没跟护士。他说今天周末,医院里正好有个会诊,顺便来病房转转。

因为老钱说起过,我也留了个意。高医生和老钱妻子站在床的两侧,我看过去时他们正四目相对,似在交换一个眼色。显然老钱也看见了。

高医生绕过去,站到了老钱妻子一侧,两人肩并肩地站了,又互相看一眼。

老钱一直盯着他们看。

我觉得,他们只是互相看看,属于重病人家属和医生交流,一个是求助,一个是安抚。

后来老钱妻子拉拉高医生的手,走出了病房。

老钱也站起身来,好像跟我们打了个招呼,又像进了卫生间。

外面的护士推车来来往往,呼叫铃此起彼伏,一时间,车辚辚,马萧萧,打仗一般。不知过去了多久,卫生间传出轻快的乐曲声,还不时伴随着一个声音,“吃”“吃”“吃”。这声音,病房里的人都听见了。不知谁调侃了句“口味重”,大家便都笑出声来。我猛一惊,不好,卫生间里的肯定不是老钱,我没见过他玩手机游戏。

我怀疑他是去跟踪妻子和高医生了,那会搞出事情来的。

于是,我们召回了他妻子。

老钱不见了。

打他电话,手机在病床上打颤。大家分头去找。说是大家,无非也就是几个平时走得近的病人家属。有张处的事情在前头,大家不敢稍有懈怠。

他妻子找遍了楼梯、卫生间、大樓屋顶,特别是放射科因装修封闭的地下层,能钻进去的地方她都钻了,甚至仔细查看了每一棵能承重的大树。一无所获。他的亲戚都收到了他妻子的找人电话。有人建议报警。他妻子跑回来病房,请求我,有任何蛛丝马迹请第一时间告知,她去别的地方再找找。

病房里的气氛骤然微妙起来。张处说:“老钱没事的。”

老钱的电话响个不停,后来是微信连续不断进来的声音,这种处理方式一般都是年轻人。我让朋友拿过来看看。老钱的手机未做过任何技术处理,消息内容都显示在屏幕上。微信是他儿子发来的,大致意思是说他递交转专业的申请了,而且有把握成功。

中午时分,朋友们回去了,老钱还是没有消息。

我突然想起三楼的那个人,老钱会不会在那里?

“不会。”张处说得很肯定,“老钱很固执。”

于是说起一件事。

那年老钱下海去南方捞钱,先是做塑料粒子,又跟广东人倒服装,跟浙江人卖珍珠,但是除了姓钱,钱字当头,真钱还是来得慢。后来跟着朋友搞工程承包,好不容易接触到一个大项目。朋友们一起请甲方人员吃飯,满满两大桌,上大菜,上好酒。乙方是脸贴到了屁股,甲方的头仰到了天上。于是老钱想起一句话来,士可杀不可辱,二话没说,把满满一杯红酒倒进了甲方负责人的脖子里。

“那赤佬像个满身流血的败兵。”老钱对此一直骄傲不已。

老钱把他们的几个头头都揍了,终于引发了一场混战,后来变成乙方群殴老钱一人。最后工程当然泡了汤,受伤的老钱还被关了几天。

兄弟们没有一个出手相帮,还把老钱解雇了。三楼的就是当年的大哥,也是第一个提出解雇老钱的。

“那天老钱确实去过三楼。”我说。

张处说知道,是去送手机的。

三楼那人病得很重了,没几天时间了,前几天念叨起智能手机,躺在病床上能玩玩游戏,转移转移注意力。他一直用着老年机。老钱就去买了个苹果手机,他自己还不舍得买来用的,那天一早趁那两人上洗手间,把新手机往病床上一扔,就回来了。前些日子那人刚刚住进来时,他还去那张病床上扔过两万块钱。

老钱说过没有这些兄弟,永不见面的。

但愿他不要搞出什么动静来。

老钱喜欢追根刨底,不像我心存侥幸,逆来顺受。我知道,顺从是弱者的生存法则。在这个法则指导下,我一切听从医生的,期盼能治好,出奇迹,让生活重新来过。

下午三点。妻子几乎正点进了病房,她说要告诉我个好消息。

话音未落,老钱来了!

我惊喜地抱住他,如见到他的死而复生。几天下来,我已经渐渐接受他这个人了。他挣脱我的怀抱说:“你还挺矫情。”

他拉起袖子,是护士逮着时间来打针了。

护士说:“不怕了?”

这次他居然盯着针头戳进去又拔出。

我说:“非得离婚吗?她那么善良,无微不至地照顾你。漂亮女人总会让人多看几眼,医生也总会接受些家属的求助,这种病房里,许多话医生也不便直说。他们肯定没什么。”

“有,我知道。他们是高中同学,当初大家都认定他们是一对,但他一直扭扭捏捏,我可是一见钟情,直接接盘。”老钱笑着说,“这次就算还给他。”

我说:“那也不能如此草率。”

他不再理我,翻翻手机,打起了电话。听得出电话里儿子很兴奋,“我都不相信自己,你推翻了唯我论,居然同意我变更专业。”两个人语气柔和地聊了许久。

老钱说:“换了好,换了好,这事本来就应该依你的。”

他果然有想法。我立即发了微信给他妻子,告诉她老钱回来了。她很快回复:“爱咋咋地,不管他了!我们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了!”满屏怒意。

我妻子抑制不住兴奋告诉我,北京的专家在仔细研究了我的情况后,认为这是一种十分罕见的症状,但大可不必兴师动众,能治。

我从床上跳起来,紧紧抓住了妻子的双手,她也不挣开,我们就一直拉着手说话。

马上,我又有些困惑,妻子和朋友,已经访问了不下十家国内知名医院的专家权威,他们的看法以及治疗方案大同小异。现在这个专家的说法也无非一家之言。老钱却说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真相应该也是。我非常支持老钱的观点。

妻子的电话响起,是银行信贷的朋友。要逾期的那笔贷款还没有转好,时间很急了。我马上抢过手机,告诉他担保的死结解开了。我又打了武汉的电话,何总也很爽快,同意暂缓这次的货款。

我马上打电话,嘱咐小刘购买摄影器材的计划暂缓执行,订单撤销,这段时间我会很忙,并嘱咐她多与应收款方面沟通,有情况及时向我汇报,我手机24小时开机。上海的客户,这几天我会亲自过去一一拜访,再与有关部门作点协调,回笼一些资金应该问题不大。

听得出,接电话的人都很高兴。妻子也看着我微笑。

“总归是个‘假字,说过的话统统不算了?”老钱骂道。

我还以微笑。这次我没有不高兴。

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均匀地铺在老钱身上,像是他的身体发出的柔光,照亮了病房。他闭了眼睛,平静安详地躺着。

他的妻子微信告诉我,老钱下午去了红十字会,是人家特意为他的事情加的班。他已写了申请,填了表格,准备去世后捐献遗体,供医学研究。他一直都想搞清楚自己怎么会得生这种病。家里人都不同意,批评他冲动,但是劝不住。最后说已经离婚,无权干预了。

我把手机给妻子看,妻子当即落下泪来。

没多久,张处夫妇一正一反地进来了,老钱年轻漂亮的妻子也回来了,她拎着大罐小罐,该是今天的饭菜。

公园星期天的早晨,阳光从花间漏下来,风一吹,在我们身上跳跃。我们三人,不,是六人,一起游园。我第一次来这里,以前每天都是从楼上往下看的。张处也是第一次。大家走得很慢,边走边聊着天。

“你们看,大家身上都开了花呢!”老钱妻子惊喜地叫道。

是的,太阳在我们身上投射了花的影子。淡淡的、细碎的是樱花,大一点分明一点的是玉兰。这个时候,两种花都还没有叶子,但叶芽已经饱满,叶子马上就会被花催开。

张处说:“我们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自己身上的阴影。”

老钱说:“哈,影像所见边缘清晰,淡片状,内部密度均匀,未见磨玻璃状等显示。”

大家都笑,笑得很大声。

公园里的路很小很弯曲,处处曲径通幽。走着走着,老钱就提醒一句,往左,或者往右。他说以前住院时,来过这个公园,知道哪条路走不通,哪条路走不了轮椅。

经过我们病房楼下时,大家仰起头辨认,找参照,辨细节,分析房号的编排规律。确认后又看花,逆着阳光看去,花都透明着,纯粹,无斑点。

“真是勃勃生机呢!”老钱说,“近了看,原来白玉兰是猪油白、玉质,樱花是淡淡的粉。”他摘了帽子,倒过来,任由落下来的花瓣落到头上,落进帽子里,一副沉醉的样子。他自顾自走在了我们前头。

我又想起那个关于幸福的公式来。我悄声问张处:“老钱现在的状态,这个公式要怎么描述?”张处看着他的背影说:“他现在已经没有分母了。”

正说着,我的电话响起来,我看了几遍手机还是接了,是武汉何总到了上海,要来医院看我,谈下一步的合作。我说:“还是我去你住的酒店吧。”

我看看老钱、张处,他们也正看我。

张处说:“去,快点过去。”

老钱也说:“快去,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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