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岔之日
2024-04-20王海雪
王海雪
1
每次陈明走出去,回头看这栋雄伟的、几乎直插云霄的大楼,内心便油然而生一种专制的权威。他想爬到上面去,站在最顶端俯瞰那些来来往往的人。这种膨胀在这数年间日益蔓延,逼走了他原本浓密的头发,让他看上去总显得缺了些东西。他安静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撩一下耳边为数不多的染过的黑发,那会让他觉得安全,也会让他欣慰地觉得自己还不是完全的秃头。因为总是笑,即使生气时也很难摆出一副臭面孔,那些笑便生出褶子,彷佛要把五官挤出脸外,表情便生出几分莫测,让下属猜测他的真正心思变得更加困难。他是本地一家通信企业的负责人,名下还挂着超过十家公司,名片亮出来,就能让不明内情的人臣服于这些数字财富之下,但他却只是开一辆超过九年车龄的丰田上下班。日本车近年神话不再,有人叫他换一辆德国的,或者赶潮流买一辆特斯拉,他总是摆手说不不不,即使买也只买比亚迪,美国的东西他坚决不用,而且要将车的性能用到底,节约能源嘛。他的节俭就出了名。但是,有小道消息说,那车早年找大师开过光,大师前两年去世了,换新的,就找不到这么灵验的大师了。这车不仅能保他平安,也能护他仕途坦荡。一些和他有差不多同等地位的朋友,大都执着于故土的人际关系,逢年过节必定要回去感受一番衣锦还乡的荣耀,他却长时间沉迷数字。据说他有数学天分,当年高考数学单科成绩全市第一。他相信“十”是他的幸运数字,那意味着“满”,意味人生的巅峰。九五之尊,他才不要,他要把剩下的0.5加上去。他在心里想着,却从未在别人面前显露过自己的野心。这是他从基层一路爬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唯一技能:隐藏。
陈明身为技术公司负责人,却不是学技术出身。他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是爆破工,跟随在石礦工作的父母学会了如何埋下炸药。后来,矿上一名和他年龄相近的工人因为错误操作,炸掉了一条腿后,父母就托各种关系让他有了第一份清闲的职业。他的专业采矿工程再也未曾在他的往后的人生中有过任何实际的用处。在许多场合,他都喜欢谈论自己这巨大的跨行。有一段时间,他经常拿马云来作比喻,不会写代码的马云带出了一家多么大的公司。后来,在一次会议上,他再一次提到阿里巴巴前掌门人时,被公司一名副部长打断了。他不得不尴尬地中止了讲话,觉得自己犯了一个特别低级的错误。过后,他专门以私人身份宴请了那名副部长,空运而来的深海红鳍金枪鱼,临时聘请的以切生鱼片出名的日本师傅,还摆上了珍贵的松露……成功俘获了副部长,使其成为他的至交。可他还是感到不安。尤其夜深人静,不安从内心肆意而长的速度让他震惊,所有山呼海啸的不安都隐藏在这副安静的面孔之下。他睁着浑圆的眼,难以进入梦境,他便回想早年的自己归乡的风光时刻,这会有助于治疗他短暂的失眠。如今呢?当他待在办公室,把门关上吹着温度低到十八度的空调,阵阵冷风让他对楼下那些年轻的面孔产生出嫉妒之情。
那天是晚上,他和来拜访的朋友坐在隔壁会客厅坚硬的中式木椅上喝茶,也聊得很尽兴。朋友带来的新茶叶香气扑鼻,让自诩对茶叶颇有研究的他感到诧异,居然还有漏网之鱼。朋友说千方百计才弄了这么一点。这句话伴随着最后一杯茶一饮而尽之后,他和朋友都感到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满足。
他送客出去时,看到九楼的灯还亮着。他决定去看一看,那是提供技术支撑的部门,二十来人的办公室被灯照出层层光晕,他在门口站了足足有二十三秒钟,前排几个年轻人盯着电脑,却没有往他这边看上一眼,他的步子迈得重了一些,可惜鞋子与地板的摩擦力不够,声音依然吸引不了这些人。或许有人抬起过眼梢,却并未往他那里瞄去。他感到自己被轻视了,心里有被压制的愤怒,他想现在的年轻人怎么都这么没礼貌。这些人应该起身,跟他打招呼,或者至少挥下手。他突然想修剪一下他们傲慢的人生。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还未学会对人低眉顺眼,还没见识到社会的真实样子。
“我们要多关照新人,帮扶新人,让他们迅速成长起来,能够独当一面,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他对新提拔的一批中层干部训话。
外面的世界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的运行系统却像一台已被淘汰却依然可以运转的机器。他依然活得像只变色龙,复杂的人际关系需要他这样可以斡旋的人。他出去谈事,见各种各样的人,说忽高忽低的话,不时引用一些古诗词充当文化的门面;他也开始与本地一些活跃于各种会议的学者交往,并与有名气的书法家在朋友圈里互动。学得略有所成,他终于有底气在朋友圈晒出自己临摹的帖子,点赞的头像排好了一长串的队形,让他觉得自己正在通往大师的路上。书法,是通往古代文人的“气”,借助“气”,人内在的修为就在当下的生活中显现出来。他被邀请去给一些大中专院校的书法系学生讲课,总是这样说。他必须要有自己的一套理论,才能让自己看起来有学者气质。
他买了一张红木桌,几乎每日都会写上几幅字,为了以后能在公开的活动里展示自己的文化功底。只要字写得合乎审美,那么,他必定是有文化的人。如今的社交圈,书法就代表着文化二字,这是他必须要有的、区别于那些小年轻的本事。他不下载小红书,也不用抖音,为的是在引出开会的主题时可以说一句:真是不知道现在的年轻人为什么要把那么多时间浪费在小红书、抖音上,空余时间多读点正儿八经的书才好。接着,他就会给他们推荐一些传统文化与养生类书籍,身体是第一道生产线,他说这是自己推荐它们的原因。
终于有人叫他“陈总”,语气毕恭毕敬。他看了那人一眼,是这个部门的经理,公司的中层,开会经常一起,对他熟悉。经理一张瘦不拉几的脸却配了一款过大的眼镜,镜框几乎把半张脸遮住了。这是给脸穿上了奇装异服。他笑着,用一贯和善的口气问:“换眼镜了?”那人站着点了点头,又坐下去。他注意到这名员工的眼睛里有对他的尊敬与谦恭,这才是一名合格员工对待上司该有的态度。可是其余的人都不懂规矩。
他走出去,沿着幽暗的长廊返回自己的办公室,想着应该要整顿一下公司的风气。已经很久没有提醒员工必须注意自己的仪容气度了。他每天都会穿得很得体,因为不知道这一天会见谁,是否会有紧急的会议,或者撞见某个比他更高级别的领导。他又记起前些天的早上,他刚把车在楼下停好,就看到公司刚刚招进来的女员工穿着吊带衫从车上下来。他想,虽然夏天很热,情有可原,但是规章制度不允许。于是,他立刻打电话给办公室经理让其紧急发了通知,想检查一下女员工的着装是否合乎新的规定。他还要求男员工每周一都要穿上公司的制服——纯蓝的衬衫,袖子一定要扣上。他让工人检查了每一个楼层的洗手间是否有损坏需要修补,也开了一次后勤会议,就大楼外墙是否需要重新刷漆而谈论了很久。虽然结果是缓一缓,却意外地提前决定了端午给员工的福利是什么。还临时聊了聊ChatGPT,觉得不足为患之后就愉快散会,去吃午饭。
散会后,走入迂回的走廊,他抬头看了看玻璃穹顶,又看了看天井对面匆匆忙忙的人,女的,穿得很正式,细腿西裤和西装外套,也许里面也同样是一件蓝衬衫。他想,天气热了,又到了可以去海边度假的季节。他曾经和一个女下属去过海边的酒店。那时她青春逼人,穿着一件淡黄色比基尼打沙滩排球,然后就回到遮阳伞下主动亲了他。他拉着她,回到了房间……他还记得房间的位置,可以看到辽阔的大海,是名副其实的五星级海景房。他理解了为什么无论男女老少都喜欢在海边的酒店消夏、度假。
如今,这名旧情人刚刚办理了离职手续,距离她在这里工作刚好过去十五年。他并不觉得他把她毁了。离职前的几个月,她公开给他放在楼下露天停车场的车子贴上“大字报”,控诉他到处乱搞。但没有人同情这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一个能力不出众的普通员工,一个已经开始衰老的女员工,怎么比得上新进来的人?他盯着被他拉入黑名单的号码,始终也想不起她的脸,忆不起自己跟她有过的鱼水之欢,就记得当时的自己站在阳台上看着无敌的海景,懊恼于日益发胖的身材——他戒不了酒,离开了酒桌,他什么都谈不成,只能眼看这副身体沉沦。
他感到他和她的一切,像一个虚假的春梦潜入了他和她之间的现实。他最喜欢承诺,口头的承诺是毫无作用的安慰剂,他深谙其道。他另外的招数无非是骂不还口外加死皮赖脸、死缠烂打。数月之后,他在他的办公室里面施行了另外一场情感的暴力,而这已经不重要了。
2
虽然超过十个人,会议室还是特别安静,连呼吸都把自己藏了起来,连笔记本的翻页声都是一种巨大的噪音。那天,陈明并未准时下班,为的是巡视会议室的纪律。会议工作交给了他信赖的下属。里面的所有人都没有在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催熟的表情。而这种神情在二十余年前也曾出现在他脸上,那些激情被席卷,被埋入体内,成为不见天日的根。他原来有过极好的机会,但是这些所谓的机会是如何丢失的,他不知道也不会再去思考。思考只会将他拖入各种泥潭,他必须小心翼翼,维护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巩固着他从上至下的关系。关系是一种权力同盟,尤其是在这个复杂的小社会。
如今的他,只会想着如何把这些新鲜人变成合乎标准的螺丝钉。这是一个烂俗的比喻。媒体谈论这种现象,说就像烹饪过度的食物,让人无从下咽。互联网大厂的加班文化、经济效益的压力好像都加速了就业的困难。他对人工智能不是很感兴趣,网上热烈的讨论还是在公司上下传开了,尤其是公司内部的程序员群体。他想,对他们简直是如虎添翼。他不想从这些比他小至少二十岁的孩子身上看到任何的欲望和野心。特别的人是可以被消灭的,特别的人是要被修剪的。
不久之前,大批的毕业生简历如雪片飞入公司的招聘邮箱中,他并未亲自挑选,而是看着邮箱里成堆的邮件,想着自己熬了数十年,这成百上千人某段时期的命运就掌握在他手中,他感到自己的雙手积蓄满了力量。
人不都要经过这些阶段吗?他要好好培养他们。进入这个世界是有壁垒的。如果他们想在其中好好待着,就要服从前人,比如他这样的人制定的法则。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因素来改变现行模式,这也是一种“代代相传”。领悟之后,他觉得即使已过中年,他依然保有从前的聪明。只是,这种聪明被藏起来,只用在他想用的地方。这些年轻人,要学习他摸索出来的方法,随着时间流逝,主动把自己的光芒收拢。不,他要做“斩光之人”。他被这样的想法吓了一跳,然后很快原谅了自己,这是一名文化人的A面和B面。
加入书法家协会、各种学会和研究会后,他身价陡增,出席的活动也多了起来。一些酒店与楼盘做的宣传活动或是旅游景点策划的文化研学营,最喜欢邀请的也都是这些与当地艺术圈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喜欢书画,自然也喜欢诗词,如何从古人的文化遗产里刨出一些可利用的东西,变成自己的金砖,附庸风雅,互相唱和,巩固人际关系,出入圈子,这令他大开眼界,他花费了很多心思在上面,像运营公关公司一样运营着自己,反正他已经摸透了,真正读书的人没有几个,只要张口能唬住这些文盲就行。他在背后把那些捧场的观众称为文盲,到了现场,却和颜悦色地弓着身子与他们交流。人们盛传他有着和蔼可亲的态度,对每一个参加活动的人都一视同仁。人们又传他在专业上的严肃与严厉,标准之高令人咋舌,说这是他的书法功底日益精进的原因。有家长带着孩子上门央求他收徒,他委婉拒绝的同时却会答应和这些家长一起共进晚餐,并给孩子几句指点和关爱。但是,独自一人时,他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应酬多了,文化场面话也说得像顺口溜。他的穿着开始渐渐向圈内大佬靠拢,无非是中式的衣裳、团扇还有固定的发型,虽然他不能在自己的发型上做文章,但其他地方还是可以修饰的。他找了一天中凉爽的午后,在自己的庭院里煮茶,咨询很会网购的妻子。他的妻子是一名高级记者,曾经派驻海外多年。他爱拈花惹草的毛病与长期的分居让这段婚姻名存实亡。不过,为了女儿,他们达成了友好协议。条款是妻子拟的,他并未细看就签了“同意”,就像任何两个曾经交恶却为了共同利益而决定重修于好的人。
在这段关系里,他像潇洒的鳏夫,而她是精致的寡妇,他们在客厅相遇,彼此客气地喊着对方,说是要做饭还是叫外卖,接着又谈起工作和当日之事,然后他拿着自己的外套,她拎着自己最应季的奢侈品牌手提包,回到按照自己各自的品位装修的各自的卧室,等着外卖上门,然后都借口要赶任务而在各自的地盘吃着热乎乎的外卖。他一边吃一边盯着桌子上的驱蚊灯,想着她是否又在咒骂他的自私。他记得早年妻子的破口大骂。他的本事之一就是不会跟人大吵大闹,无论面对多么恶毒的言语,或许这也是他早年一路坦途的主要原因之一。
这实用面积超过一百三十平米的位于一楼的房子,连带着一个小庭院,不只是让他,也让她感觉到自己是人上人,爬到这个位置真的没怎么费力。这个以私密和服务著称的高级住宅区竭尽所能想带给他们的正是这样的感觉。不能说是幻觉或者错觉,因为它是日常而持久的。
此刻,他们都穿着休闲服,在小花园里喝着不知是何人所送的大红袍,据说一小块就价值上万,聊着新中式服饰品牌的话题。他还顺带提及紫砂壶,说认识的一个名人专做紫砂生意,想拜托他写一本专著,无奈他工作繁忙,只好委托他人。退休后,他一定要好好钻研自己的兴趣。他对苏东坡的诗词颇为青睐,曾经挥毫题写苏东坡的诗句,如今,它们被悬挂在沉香馆、艺术馆以及私人老板经营的美术馆的墙上。他的简历也把这些加了进去,自己的书法作品被收藏,值得公开宣扬,虽然这让简历在他的这个行业看起来有些违和,他却一直舍不得删。他自称多面手,技术文化两手抓。他参观过本城最古老的一座公共历史建筑,读过立在亭子里的石碑,都是古代名人的手记,他觉得自己挂在墙上的作品,和这些被人品读的碑文毫无差别。他仿佛看到了百年后自己的书法成了经典之作,他的名字和故事很有可能也被立在这祠里,他忍不住笑起来。
人过中年,又是文化人,他的口吻和过去相比,柔和了太多。而作为文化人的太太,他的妻子自然再也不会对他大吼大叫。他们不约而同端起茶杯,慢慢地小嘬了一口。优雅的方式,他想着。
这是妻子外派数年回来后,他第一次和和气气地跟她有一个可以畅聊的午后,即使他不想看徐娘半老的她。妻子短发。每次他的目光落在上面时都会惊奇万分地想,如此逼真,如此天衣无缝,让人看不出是假发套。妻子有许多不同的假发套,最常戴的就是这顶。他绝对不会伸手去碰一个从鬼门关回来的人,那晦气很可能顺势寄生到他身上,吸光他的好运。
妻子的凌厉之气从未从这张让人不舒服的脸卸下。不过,妻子是不自知的。她为刚刚拒绝了一个采访而得意。她打听到这个项目当时主管的部门新领导并不支持。新官上任三把火,前任必须被抹得一干二净。本来打算接受采访的她决定拖延,虽然她给了对方数次不同的交稿时间,但是,她还是按下了删除键。食言是常事,她不会为一个没有任何利益的项目消耗自己的人情。万一哪天需要和该部门合作,因为她是书里的人物之一而惹得现任领导不满,让合作难以为继,那就得不偿失了。她想得很远。这日,她又收到了小姑娘催她的信息。她清楚是自己刚刚在朋友圈转发的几条新闻,让小姑娘知道她一定正盯着手机。但是她无所谓了。她不回。好歹她年长,级别也高,何必跟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姑娘客气呢。
得过一次急性脑出血,治愈后的她除了阵亡的黑发,还有了后遗症,记忆力大不如前,但是领导还是很重视她,因为她的稿子从不出错,从不出格。数十年下来,她的写作模式已成惯性,输出自然,不费脑力。回国后,她曾陷入短暂的职业恐慌,怕自己在原单位没有可以立住脚的位置。不过她多虑了。她丰富的从业经历还是让她很吃得开,没有被边缘化。所有的忧虑消除后,她又开始在朋友圈晒美食美人美景,也不时公开自己布置得非常中式的书房。和大多数所谓文化人一样,亦如自己的丈夫,她也练书法,看民国时期作家的书籍,一起出席活动时,把自己的爱人戏称为民国时期一个著名作家恋人的名字,仿佛这样那才华横溢的作家和同样才华横溢的恋人的能力都会转移到她身上,让她获得人们更多的尊敬与崇拜。她独自待在书房时,面对落地窗外的花园,不少花花草草都出自她之手,这会让她有些沾沾自喜。不知是大病愈后性格的改变,还是大病让她容颜衰老,她必须依赖一些形而上的东西维持美貌。她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坐在梳妆桌前往脸上抹粉——她买遍了每一个著名品牌的护肤品和彩妆,有些放到过期也从未用过一次。见异思迁。她笑着对陪自己一起逛街的友人说道。她的话大有深意,友人并不接茬。
她的化妝技术却让人不敢恭维。她想去做整容手术,比如拉皮,或者注射美容针,例如玻尿酸。为此,她还联系了一名专门介绍中国客人去韩国整容的中介,但是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以及风险,中介婉拒了她。她又找了城内的整容名医,见面聊了下自己的情况,希望医生能给出一个安全的方案,花多少她都愿意。但是,即使她找的医生医术高超,给的钱再多,医生还是不敢对她下手。一个差点因病死亡的人,谁还敢在她的身体上动刀?
她的书房还有一面巨大的落地镜。每次出门前她都会拿上三套衣服比对,最后,却凑近镜子,看着自己耷拉的眼睛,看着那些怎么都无法消除的眼角纹、法令纹、脖纹而唉声叹气。她想留长发,那会让她更有女人味,但她又很清楚,长发的自己会像女鬼。而且,做过开颅手术后,无论她抹过多少生发剂,脑袋的其中一小片已经长不出头发了。这时,她仿佛看到陈明站在身后,在说,就你那皮相,还敢穿成小姑娘的样子。她感到脊背发凉,迅速脱下身上的花裙子。
她已经很久不在陈明面前显露出任何的不快了,也不会在女儿面前生气。她是传统意义上最好的贤妻良母。她走过很多地方,仍然固执地觉得自己的出生地最好。虽然她已移居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多年,户口也落于此,但是童年的记忆就像皮肤下面可见的血管,时刻提醒她不能把故乡抛之脑后。因此,她经常提到苏州的园林,回想自己走在春日雅致的园中,花香扑鼻,然后和陈明一起嘲笑对门争吵不断的年轻邻居,不懂得妥善收藏生活的安逸与富足。陈明会附和她的话,却始终不会转头去看她的侧脸,那会让他想起她突发疾病的那些日子,他内心更深处的想法:他无比希望她死去,而不是半死不活地躺在手术台上或者ICU里。当然,现在,他也隐约依然希望她死去。他会给她一个盛大的葬礼,在她的追悼会上做一名尽责的“未亡夫”。
3
陈明的师父不仅给他做古诗词写作指导,也经常带他参加各种各样的文化饭局。有一次,红酒白酒都喝了一遍后,师父现场吟诵起了那名一千多年前的诗人所作的词,师父原来学的播音主持,虽然退休前担任幕后领导多年,技艺却还未全丢,读出了气吞山河的气势,让现场气氛热烈,掌声不断。
嗯,这是陈明喜欢的氛围,他拼命拍着手。离开机械的工作,把自己抛入另一个可以放逐自我的世界,以文化的名义、以古代被贬官员兼文学家的名义放浪形骸,被拍马屁或者拍座上宾的马屁,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宾至如归。在座的几名年轻的女性,是私人艺术馆馆长、五星酒店的公关总监,还有喜欢诗文的金融才女……一律都有精致的妆容,看起来都玉貌花容、齿白唇红。他浸润在飘荡的酒香中,想着这些经典的成语,第一次觉得自己文采不错——原来这就是他觉得所缺的东西。这样的场景不能让自己的乡亲看到,有点遗憾。他总是能想到自己的父老乡亲,不是牵挂他们的温饱,而是自己的荣耀不被他们看到。
酒精给了他巨大的胆量,让他敢想百年之后的自己是否也会如苏东坡那样,所过之处,都给当地留下了巨大的文化遗产和文化影响力,并给后世带来巨大的旅游资源。他好像看到自己被修葺一新的老宅游人如织。
那是一个让人异常难忘的酒局,结束后,从包厢走出的每个人都东摇西晃,尤其是满面红光的师父说自己研究宋朝名人的专著将在一场重要的学术会议上大放异彩时,更是走出了跌跌撞撞的张狂。他和另外一个人扶着师父走出饭店外面等代驾,对即将到来的会议满是憧憬。他终于可以仰赖师父的关系,列席会议,并可以参加小组讨论了。主持过公司大大小小的会议,他早已可以出口成章,他有预感,会议之后,他的文化身份就会被拔高数十公分,日益巩固。
他回镇上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以各种名头为镇子的发展出谋划策,指出镇子文化上有若干短板需要补足。那一套话语系统在江风拂面的露天饭桌上风生水起。他变成了镇上知名的文化人士,人人都尊称他为老师,而不再叫他陈总——陈总是一个多少有些俗气的称呼。那是一次愉快的聚会。虽然露天茶桌简陋了些,大家对他的前呼后拥却掩蓋了这些硬件的不足。这是多么亲民的举动。
人们都聊得畅快、热烈。对于世代生活在镇上的人来说,即使交通工具换了几拨,电动车和小汽车缩短了他们去往城市的路,但是没有学历与经验,也没有可以拉自己一把的贵人,能有多少次见到大人物的机会呢?因此,能够见到陈明这样的人,并能够以茶话会的形式聆听他的“高论”,是难得的机会。陈明一边滔滔不绝,一边想起自己的师父,同时也想起自己参加一些重要会议时端坐主席台上威严却又显出几分亲切的大领导。他会把麦克风传出的声音一字不漏地听进去,并热泪盈眶。于是,他换了个姿势,以一个慈祥长者的身份回答着人们简单甚至被他认为傻里傻气的提问。
有人恭维他,顺便恭维他不在场的妻子,说看了很多邱老师的报道,学习了邱老师的新闻写作风格,那是生动的实践,对自己做镇子的文化公众号大有帮助,她已经模仿邱老师的体例写了好几篇赞扬家乡的文章。在镇上,身披“神话”的外套,所有人的言语饱含对他的敬畏,他的妻子便也被纳入其中,成为这外套上的一缕金光。陈明不乐意分享一些名声给她,他认为自己百年后很有可能被供奉在神坛上,他的妻子无可避免沾光了,他有些不甘,为何不是自己目前热恋的情人?他想起情人因为丰富的胶原蛋白而丰满的脸庞,发育优良的胸部和被紧身牛仔裤裹得玲珑紧俏的双臀……为了她,他真的宁愿一辈子都沉浸在酒池肉林里。
他的目光扫过说话的女孩,很快就回过神来,觉得这姑娘还需要历练历练,吃些苦头才能成长。他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也说他和邱老师志同道合,都是在互相切磋中成长,这才成为圈内独当一面的学者。他差点脱口而出“大咖”这个词,转念一想,太过口语化,和他此刻的身份不符,脑子就快速搜索了一下词库,“学者”二字便脱口而出。他满意自己的应对能力,这只是一个小场合,不需要太耗费心力。
陈明的妻子邱老师叫邱晨,不过大家都叫她秋霜。这是她用了很久的笔名,秋天一层薄薄的霜气,白而凉爽,让万物戴上钻石般闪闪发光。她的微信名叫秋霜王后,她在朋友圈里也自称秋霜王后,比如秋霜王后今天读了苏轼全集中的某册,仿佛回到了一千多年前的宋朝,与东坡先生一起把酒言欢,并亲自下厨教会了东坡先生煮东坡肉……除了晒出那本书的封面和内文,她还晒了一张自己在岸边柳树下的汉服照。即使P得肤如凝脂,眼神的苍老却仿若要急匆匆拉垮另一侧的面颊。不过,没有人会对她说真话,不会有人骂她对宋朝一无所知,也不会有人说裹在马面裙下的身体其实很吓人。底下只有清一色溢美之词。待在这些美言的化石中久了,就把真正的自己扫地出门了。
她在朋友圈里很活跃,每天至少要发七八条,也很乐意去给老朋友点赞或是评论。她认为自己几乎毫无障碍地回到了曾经熟悉的环境,大家仿佛都在朋友圈祝贺她的回归。她把自己的女儿称为公主,经常晒公主完成的事、获得的好成绩。她享受别人把她的微信名简化,戏称她为王后,这个昵称跟随了她多年。她采访过一些重要人物,只要找到机会也会拐弯抹角地提到这个对她有重要意义的外号。不过,受访的重要人物们都很忙,她一直没有侃侃而谈的机会。
和陈明不一样,她把握不了时间,她总是把饭局或者会议的时间拉得很长,好像卧病在床时消失的精力都在往后的康复过程中加倍回归了,这让身边的人个个精疲力尽,却又不好意思出声打扰她惊人高昂的雅兴。
刚回国不久时她去参加培训,其实可去可不去,不过她想当一回好学生,毕竟要在对她不了解的年轻下属面前展示自觉和自律。她决定去那里待一上午,下课后去公共食堂吃饭再离开。真是失策。她不该去的,那该死的食堂,人人都口无遮拦,怎么不把人们的嘴都封上呢。那天,她在回去的路上懊悔不已。两个她始终想不起曾在哪里碰到过的人在隔壁桌上提到了她曾经的病,说那场病让她成为“脑残”之人。她顿时吃不下了,筷子在手里变成了化石。她的事情不知怎么会传到这两个面生的小女孩这里,她忍住了打听她们是什么人的冲动,板着脸站起来,离开了这间位于二楼的食堂。还好,那天她的车送去保养了,她是打的来的,不然愤怒很可能导致她出车祸。她回想自己在国外的华人圈里颇有声誉,无论多大的华人企业,各种年会或者招待晚宴都会把她奉为座上宾,她却在这个进修班的休息时间里被羞辱了。
她不会英语,在国外采访,都会带一名外语流利的女下属,按照拟好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问,然后女下属根据录音完成中文初稿,她只要审查并把握尺度问题,写下“建议签发”即可。每次采访结束,她都不忘合照,女下属会帮她从不同角度拍上几张,并帮她用美图软件P好保存在手机里。她返回的途中会在一些重要的群里发上一两张自己和某个要人的合影,这总能让她收获一些愉快的回应。此外,她也不忘在海外留下让她终生难忘的摆拍美照,包括潜水、冲浪、蹦极等等。那是工作之外的另一面,实际上,这些极限运动项目她一项都没有完成。回国后,她不断约见从前的朋友,毫不吝啬地把照片一张一张给他们看,并讲述照片背后的故事。他们无一例外,觉得大病后的她越活越有劲。谁会怀疑一切都是摆拍呢?谁又会觉得这就像一场录播秀呢?
她坐在空调并不凉快的车里,在回去的路上,终于忍不住发了一条对那所完全不入流的学院的批评,认为那里服务不周、纪律松散、组织糟糕,德不配位……
4
秋霜王后的房间和客厅的家具都呈现出暗沉的高雅,却有压抑摆荡其间。这是她和陈明目前关系搅动带来的气场。她休年假,刚刚从外地旅行了一圈回来。陈明上班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她给自己泡了茶,客厅里唯一的一件原木色茶几是一个昂贵的日本家居品牌,进口的,好看。她的茶杯却是超市随意买来的。她把杯子放到上面,觉得原木色也有低级与高级之分。然后她想到部门新来的员工,那一张因为年轻而略显高级的漂亮脸蛋。
虽然是记者岗位,部门的账务还是要有人算的。于是,她给这个新人安排了这份额外的工作。如果她拒绝,那就有了被教育的理由。她决定要把这个新来的调教成她所想要的那种下属,在岗位上兢兢业业,但是,她不想提下属的名字,下属逼人的青春在眼前晃荡,她不禁有点动怒,她想起了拈花惹草不断的陈明。如果陈明看到这个下属,一定有非分之想,眼神骗不了人。只要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陈明对其都会变得深谋远虑。相处多年,至少这一点,她是被他训练出来了。因此,她几乎只跟这个新女下属通电话,极少见面谈事。
她病愈回归岗位的那年冬天,被单位派去秦皇岛——北方著名的疗养胜地,她清楚是高层关照她。她带的是现在升为公司中层的助理。火车在大地的身体上行驶,走过平原,穿过隧道,翻过高峰,就像一个人重叠在另一个人身上。她记得自己把整张脸印在车窗上,脸干得似乎蜕了一层老皮,冬眠在玻璃上。秃顶的杨树像锅里炒热的油,山后面那一轮红日像男人的假发套,慢慢从脑袋上滑下去。她想,如果当时她死了,陈明是不是会很开心?不,她才不会让他那么称心如意。她没有选择坐飞机,怕空中的气压对身体有影响。她和助理买的是软卧,助理一路对她嘘寒问暖,照顾周到,她很满意。就在这愉快的当口,她接到了陈明的电话,她犹豫了一下,接了,却没有出声。电话那头的他问她怎么样?她说死不了。那边停顿了下,也许是在调整遗憾的語气,为了表示对她回答的不满。他说,“你总是脾气那么冲,不过听到你这生龙活虎的语气,我放心了。”
她挂了电话,一边冷笑一边觉得他是白眼狼。夫妻那么多年,难道她还不了解他吗?年轻时在家里当着女儿或者背着女儿撕过多少次,他都忘了吗?她可是一件件记着呢。
从前的她喜欢鲜艳的颜色,现在她喜欢更鲜艳的颜色。她打量着对面卧铺的年轻助理,批评助理的白加黑穿着太素,没有一个年轻人的模样。这已经是助理第N次根据她的批评和建议迎合她的口味了。
白色的上衣和黑色裙子,是奔丧的颜色。想到这,她的脸顿时沉下来,她躺下。助理问是否要给她接些热水。她没好气地说不了。助理善于察言观色,还是拿起她的保温杯去打来了水,放在小桌上。盖子没盖,要等到水慢慢变温。也许工作就是这样子,重复着昨天的任务,解决着昨天的事情,拿着和昨天一模一样的工资。一切都被计算着,一切的计算都是为了让生活延续,走到你根本不愿意去想的人生的尽头。助理能忍。
助理升职,成为另外一个部门的一把手,是在她被派驻海外后。既然助理能把挑剔的她服侍得妥妥帖帖,当然有过人的本事。数年后,她再次见到助理,助理已经有了不同以往的气场。虽然一见到她回来就立刻挽着她亲热地喊着姐,一路寒暄走到电梯口,可她明显察觉到,那双手的力量已经不屑再用在她身上了,那双手牢牢握住的是另一股能够继续拉她向上的力量。她记得,陈明曾经有意无意地让她不要太苛责新手。好像只有男人懂得怜香惜玉,而女人只会把同性往死里逼。那时,她恨不得撕烂对面的他的嘴,无奈女儿就在他们之间坐着,周围还有食客。那是在一家新开的日式餐厅,叫井上料理。女儿想去吃,他们就一起去了。看起来是多么和美的一家人,她不能当坏人。她四两拨千斤地把话题从助理身上移开了。她想,也许助理已经跟自己的丈夫有故事了,一个女人再迟钝,也会被男人训练出敏感。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她已经没有任何想知道的兴趣。随着他们家的文化副业经营得蒸蒸日上,她学会了如何心平气和,维持着一个艺术之家在外人面前的完美形象。
那天,她觉得那家餐厅的料理都被过誉了,或者是病愈后,她的食欲大不如前了。她有点生气选了这家。她不知道的是,她生气的真正原因是她正在变老,而新进来的人则越来越年轻,属于她的时间在很多年前就已然消逝。
5
因为师父的关系,陈明不仅成为开幕式发言的代表,还成为了论坛主会场的重要嘉宾。在分组讨论中,为了博人眼球,他把时下热门的人工智能话题和两千年前的诗人联系在一起,提出只要朝这个方向去思考,一定能够将这个文化人最大的价值开发出来,那是无数个旅游从业者的饭碗,也是无数当代文人的精神寄托;而且可以跨省联动,让名人效应一路北上,发扬光大。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思考高度,会场上的其他嘉宾赞誉不断,负责总结的人也以超时点评的方式完成了对他本人的致敬。一些仅仅只是列席的嘉宾在中场休息的时候,纷纷讨要他的微信,其中不乏本地高校的研究生。就在高兴之时,他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我要搞死你。”他马上按了锁屏键,说他先吃点东西垫肚子,墨水也是需要吃饭的。围着他的人都被他的幽默逗笑了,然后各自都陆续走出去,到茶歇区拿东西吃。
陈明清楚是谁发来的信息,是那名离职的老员工。都四十岁的女人了,为什么还这么执着呢?他第一次为自己早年的风流感到头疼,想着怎么会招惹这样一个偏执之人。他早已把她的电话拉黑了,她还是通过不同的号码给他发威胁信息。他多少受到了这条短信的影响,没了继续与人交流的兴趣,拒绝了电视台的临时采访,也来到茶歇区,拿了一个餐盘给自己夹了几块小蛋糕和火龙果。他本来不想吃火龙果的,怕那些籽粘到门牙上,待会要是和人说话时出丑就不好了。不过可以拿茶水漱口,他就决定吃这几块冰凉的水果压压短信的霉气。一名同会议的人恰好也在一旁取糕点,顺口问他新书进展如何,他敷衍过去。
他现在没有心思跟别人聊自己与师父合作的那本书,他负责用毛笔抄写名人的诗词,师父负责引经据典从诗词里解读名人虽然落魄却无比豁达的心态。“这是一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填补空白的图书,我们干了一件大事,我们的文章和名字将被刻成碑文流芳百世。”在参加本次会议之前,师父半开玩笑地说。他忍不住替师父干了三杯白酒,在桌上说自己和师父的默契是三生有幸,说到激动处,他就有下跪的冲动,还好师父及时拉住了他,说心意领了,师徒二人再接再厉即可。
老女人随短信附赠了一条他股票账户的截图。这次,他把年近四十的前情人毫不客气地称为老女人,老,是一种不可原谅的罪过。她骨肉坚硬,像一块放到中午的馒头,和谁在一起都相处糟糕,对呀,谁能忍受一个神经病呢?他脸色平静地端着茶坐到旁边的沙发上,继续在心里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骂她,偶尔分心和同一个会场的与会人员说上几句。
陈明对投资没特别的兴趣,证券账户上的那几只股票已经半死不活好几年了。当时是听信朋友说有内幕消息而买入。钱不多,却让他再次听到任何与金融有关的消息都会保持警惕。他清楚她想从经济问题上搞垮他。在她之前,已经有人用了同样笨拙的策略,他早已有丰富的应对经验。他嘴角上扬,这些不知社会险恶的人,怎么能斗得过他呢?基于前车之鉴,他不再和情人们保持长久的关系,大多都是露水情缘,符合他的调性和需求,风流才子嘛。
他又想到,毕业出来的女儿是否会和他一样被旧情人纠缠不放。现在各种公开的官方电话都满足了所有举报的条件。只要被举报,都要费时费力写各种报告材料,去跟不同的部门打各种各样的交道,前途势必还是要受影响的。不过,他快速地评估了下目前的就业和人际关系局势,觉得她扳不倒他。谁会去信一个疯婆娘呢?他铁定赢。而且,在这家大公司,往更高的位置爬去,看起来本就不大可能,他的背景还没大到可以继续升迁。虽然他全盘考虑过更高层的位置哪个更适合他,不过,他还是在现在的岗位上做出一副埋头苦干的样子,事无巨细地管理着方方面面。没有查出任何问题,在公司的地位依然稳固如山,权力没有移动半分。他活成了单位的一门“玄学”。
与此同时,正和闺蜜在附近一所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厅喝下午茶的秋霜王后也收到了短信。她面临过无数次咄咄逼人的时刻,她建立了自己的一套解决此类问题的模式,并已经和陈明达成了和解和心照不宣的默許。
只要不想抛弃这个世界,总能找到一些世间的泡沫放进虚无之心,比如插花、看展、组织艺术茶话会,或者进行一些小范围的读书活动。慢慢地,她有了自己的圈子,没像从前那样愤怒了。她立刻把短信删了,还是那个女人,十几年了。当年秋霜王后在楼道口和她擦身而过,她说,“你老公有性病,你不知道吗?”秋霜王后回头看她时,她已经拐到了下一个楼梯……她的话让秋霜王后记起好多年前,自己和陈明的最后一次亲密,他对她肚皮上剖腹产后伤口的嫌弃,这种嫌弃像荨麻疹,很快蔓延到全身。她没有机会染上和女孩一样的病。不止是有分岔小径的存在,两个人貌合神离,也是一种分岔。那天,是她和他的分岔之日。精神与肉体,都各自选择了去往不同的方向。
秋霜王后记得当时那女孩有清秀的五官,不胖不瘦的身材,西服领口上别了一根胸针,是一头巨鹿。那时,她还不清楚,这个女孩已经被陈明置于深渊。十几年后,她再次因为这条短信想起当年的女孩来,内心却有一股痛快,前途尽毁,这就是跟陈明这种垃圾的下场,不会善始善终。她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还有年轻的后来者前仆后继。
6
秋霜王后在院子里弯腰抚弄一株新开的月季,侧脸笑意盎然。朋友圈里一如既往地点赞连成排。照片是陈明帮她拍的。陈明对短信之事只字未提。这是他的作风,也是他应对所有女人债的方式。无论哪种类型的女人对他破口大骂或是动粗,他都能忍着。他甚至能在对方脏话连篇的时候泼墨挥毫,这是从他办公室里传出来的久远战事。保安破门而入,看到了这令人惊骇的场景。哭哭啼啼的女孩被闻讯而来的母亲带离了现场,这栋豪华办公楼的绯闻像戴上手铐的嫌疑人,也被吹过的大风很快带走了。他的名声模糊了好坏的界限,公司的人谈起他来,都会有些迷惑。而且,他到底哪里有迷倒人的本事?
或许是长期的善后工作导致的心结,让她得了脑溢血吧。当年出院的前一天,秋霜王后问过查房的医生。医生在业内卓有声誉,挂他的特需门诊都要三百五十块。如果不是托了关系,这个著名的医生不会亲自为她主刀,他是她的救命恩人。她这样问时,陈明正在指挥护工收拾她要带回去的东西。那些洗漱用品她决定全部扔掉,只带走一件大衣和一支还没有打开的意大利品牌牙膏。大衣是她清醒后要求陈明带来的,闻着绵羊毛的气味比闻着浸润药水气味的白床单好太多了,那会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在医院,而是在澳大利亚的西部。这件缝有她运气的大衣能够让她扮演她想要的角色。
陈明扭头看了看医生,就跟着护工走出病房,支付了剩下的费用。他想,医生是有分寸的人,不仅医德绝佳,人际交往方面也是行业内的佼佼者。确实如此,医生的声音恰到好处,让在门外的他只字不漏地听了进去。“社会环境和生理因素的共同作用,决定了人身体机能运转的不同,不能武断与主观地作出判断。”医生劝她专注于自己病后初愈的身体,假以时日,必定能恢复如常。那时,她还未彻底恢复,思绪像碎片四散。
陈明先下了楼,取车的地方有点远。护工早已帮秋霜王后换好了出院的衣服。她又喊护工进来,让护工把她扶上手推椅,一直将她送到楼下,等着陈明把车开过来。她记得一坐到车里时,就闻到刺鼻的香水味。她不该有这么灵敏的鼻子,但这隔夜的香气却阴魂不散。她不会生气了,不是有劝人莫生气的经文吗?她转到普通病房后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还把二十四孝的故事都读了好几遍。郭巨都能埋儿,她不过是和他临时组队,算哪根葱呢?她经不起第二次手术,她要好好活着,看着驾驶座上的那个人死掉。死掉太便宜他了。她的健康状况还是影响了她的想法,不连贯地,分散在头脑的各处。
她盯着手机朋友圈里这张刚发的照片,记起车上当时的气味和这月季如此相似。她瞥他,面无表情是另外一种无情吧,在日光下完全倒入她的眼睛里,害她患上了眼疾,终生无法治愈。
7
陈明和师父合作的书出版了,刻意放在了一个好时机,这样无论是对作者还是出版社,都是一个宣传的噱头。师父邀请了众多的嘉宾,无一例外都有着文化的头衔,有头有脸。别人的捧场和乐于赞助,让这场发布会搞得有声有色,不仅有吹拉弹唱,还有电视台主持人亲自朗诵书里他抄写的诗词。在临时搭建的台上,师父与他接受了文化频道的现场访问。那一刻,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仅仅是一个技术公司的负责人。扩音器里的声音听起来异常响亮有力,这是书里的诗词带来的十足底气。他感觉那些印刷体变成了小人儿,在纸面上跳起舞来,那是胜利之舞。
师父看起来不以为意,但是这对他却有深刻的意义,是他第一次站在群山之巅,俯视着下面林林总总的人,他能分辨这众多目光里含有多少崇拜的成分。后来,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从喧哗里抽身离开后,他开始思考要怎么把这本书推给公司内部。他需要借助秋霜王后的力量。和秋霜王后说话时,他时常觉得自己看不到她的五官、她变形的身体和身上花花绿绿的服饰。她虽然出生在江南,身上却都是东北的坚冷气息。他修改了对她的备注,他看不惯她自称王后,原来的备注是女儿的名字后缀一个“妈”字,后来,关系改善后,他就改成了她的原名:邱晨。
数日之后,书评在秋霜王后所在的媒体发出来,同时被几家媒体转载。他原来想叫公司宣传部门一个文笔极佳的小伙子再趁热打铁写一篇,经过中间转达后,被拒绝了,这让他在办公室生了一会闷气。转念一想,小伙子也没啥名气,还不如另外找更合适的人在更大的报刊发表相关的书评文章。和师父通了电话后,新的书评在省外报刊发表已经成为板上钉钉的事。他终于可以安下心来了,并给邱晨转了一笔感谢费。
人生太过平静也不好,死水需要被搅动,才能让人觉得人生至少有点意义。花完钱后,他感觉更舒朗了。这几天,旧情人的事好像也平息下来了,至少,上头没有找他谈话。今年有过多的雨水,五月的天阴沉得像已逝的去年冬天。让人怀疑季节感染了病毒,作息也不正常起来。陈明在办公室里,看到雨又在窗外下起来。他笑着走出去,这副笑脸就像一张带着精准定位的面具,只要他离开办公室,都会自动戴上,说不准会遇上什么人,而友善的表情比一身合适的衣服更重要。他按电梯下楼,要去茶室见上几名朋友,商量一下自己的个人书法展,这是和新书发布捆绑在一起的大策划。
他去到那里停好车,雨还未停,不过已经渐渐小了。他不打伞,而是快步走入了临街的会所,熟门熟路地掀开其中一间包厢的帘子,意外的是,他看到自己的妻子也赫然在场。这种感觉就像掀开新娘的盖头,下面却是一个吓人的粗糙大汉一样。他心底一沉,不知道她在这里做什么。不过,他还是主动坐在妻子旁边,给在座的所有人都倒了茶,为自己的姗姗来迟表达歉意。这让他显得更加平易近人。他把茶壶放下,用手背蹭了蹭妻子的杯子外缘,说温度刚好,好像他的手背是一个准确的温度测量计。朋友们赞赏他的体贴入微,开玩笑说老夫老妻这么恩爱是否有什么秘诀可以传授?寒暄了一会,就进入了筹备书法展的话题。此时,他才知道是谁邀请了妻子。人脉甚广的秋霜王后,虽然因为手术影响了大脑,在表达想法或者观点时非常模糊不清,可与她不甚熟悉的人都认可她在媒体界的影响力,认定必须要她的介入才能办得风风火火,热热闹闹,一炮而红。
他对自己的书法很是自信,认为日趋精进,甚至可与米芾媲美。他同意了友人提出以此为宣传点,也同意了将其办成一个商业展,于是,在一片欢声笑语中,谈好了抽成,友人经营的字画公司就成为暂时的经纪代理,将为每一幅字做精美的装裱,并注明价格,现场可售。
出来时,孤独的月亮已挂在热闹的街头,他们议论了一会雨后的月亮,就都去取车了。陈明和秋霜王后各开了一辆车,停在了相反的方向。陈明看着停车场外面的拥堵,当着众人的面跟她开玩笑,比赛谁先到家。众人一阵乐呵。地上还是湿漉漉的。她踩着低帮鞋,笑得礼貌而暧昧,这是给眼前这些观众看的。她说,我会赢的。
实际上,她没有赢。她在拥堵的街上失去了方向感,走错了路,不得不重新绕了一大圈,才回到她熟悉的道上。雨停了,露脸没多久的月亮又消失了,也许天空又重新乌云密布了。她的心情一到晚上就莫名的不错。大病之后,她再也不喜欢日光。她在夏天携女儿去海边晒过一次日光浴,太阳落得很晚,即使光照柔和,她还是在短短半小时内晒了一身粗糙的红皮肤,像炸鸡。第二天,她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荨麻疹。从那时起,她就恨起了青天白日,晚上,它们就像照相机的闪光灯,在梦里一明一灭。她失眠好多年了。不过,陈明不知,女儿也不知。
8
书法展筹办过程需要解决各种细枝末节,师父也指点了不少,方案一改再改。虽然如此,他作为这场展览的创作者,无论怎么发脾气甩脸色,主办方和参与者都觉得这是一位文化大咖所必有的异于常人的性情,他们都表现出对行家毕恭毕敬的态度。他的工作在那段时间,成为了他的副业,他的爱好则成为他赖以谋生的东西。
这天,他跟秋霜王后去画廊商量装裱的方式并选择装裱框。从为什么要选择这名诗人的作品到装裱的细节,再到书法家的专访与相关的艺术评论,秋霜王后都安排了一个团队跟进。“这是一个从筹备之初到成功举办的系列专题报道。”她说。
陈明和秋霜王后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亲密了,他开始有久违的恐惧,怕妻子重新爱上自己,那比处理工作难题还要棘手。独自一人在办公室泡茶,慢慢喝的时候,他会想起曾经流行的话,其实现在也依旧在流行,只不过没有那么明目张胆了,“升官发财死老婆”,多么朴素的心愿。他只听得见自己喉咙的吞咽声,不知道是心虚还是遗憾自己曾经无限接近这个梦想,最终却功亏一篑。该来的,总会来。办公室里有一盆巨大的盆景,养护工人定期浇水,他盯着上面的绿叶,突然就有了新的信心。
他站在她的对面,瞥了下在灯下显出一片惨白的她的侧脸。这个色号并不适合她,但是“白”是所有女人都想追求的东西,“白”是至高无上的赞美。然后,他又听见心里的声音:升官发财死老婆。
带他们来的是上次饭局认识的私人美术馆馆长,根据公司老板的安排,她是主要策展人之一。她给他们提供装裱的意见,根据书法的特色选择长卷还是条幅都很重要。展厅的场地在前些天已经看了,大概知道哪个位置放哪些作品。
“馆长不应该长那么漂亮的,那会让那些静默的作品黯然失色。”这是他在饭局上和馆长碰杯时的调侃。她回答得很机智,“不过我没有作品那样价值连城啊。”此刻,他听着馆长的声音,想着他的作品应该也要价值连城。
空调的温度开得很低,馆长穿的是一件低胸的吊带裙,外搭一件中袖小披肩,锁骨完全地裸露而出,光滑,美得让男人和女人都挪不开眼睛。他虽然低头,目光却看向她的锁骨。每天,他都会挑几幅自己的书法作品发给她,她有时会给他回表情包,有时不回。他揣摩那些表情包背后的真正含义,此刻,他又再次有了这种心思,这是敷衍还是欲拒还迎?丝毫没有注意到对面的人,正在打量着他有意无意的靠近。这是雄性动物的本性吗?秋霜王后想着。秋霜王后在国外时,许多次都想過再也不回来,和眼前这个人一刀两断。转念又想到一个更好的报复方法:让他此生不好过的方式就是死守着这个家。这甚至不能称为家,而是一场一生的复仇旅程,在一个人身上、在一个小家庭的内部,一圈又一圈,一件事连着一件事。面对这样的场景,如今的她不会动怒,在馆长说完话后,她提出了一些问题,都是不着边际无关痛痒的。不能显示自己的无知或者漠不关心。内心却有一股倦怠氤氲开来。如今她最显著的特点是说话不着边际,而碍于身份,别人必须耐着性子听下去,像是漫长的波纹在水面无限延伸。她又开始发表对这场展览的议论。不知道她是如何把书法和她的生活联系起来的。很无聊,更无趣。此时,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她困在各种各样的疾病中。她想的则是,她还没跟陈明商量宣传的价格,也许回家后她可以好好跟他在商言商。客厅是一个适合正式谈话的地方,她完全可以把他当成自己的一个普通客户。
年轻的时候,她和他的关系并非如此。那时,家里还没换智能锁,她最怕听到钥匙转动的声音,那是陈明回来了。她会条件反射地站起来,身体不由自主变得紧张、僵硬,好像她私人的空间要被狠狠侵犯了,身体比精神先行一步,做好了防御措施。那时,她还没有生病,还未真正理解这意味着什么。那是轻薄的爱意被日子慢慢剥落的过程,那一身鸡皮疙瘩是因为少了遮蔽之物,不是羞耻,也不是内疚,而是对这个男人积蓄已久却未曾察觉到的日久天长的恨。
他们都认为自己牺牲了很多,眼瞅着自己剩余的生命越来越少,都觉得应该把希望放在女儿身上。虽然死亡还在很遥远的路上,跋山涉水。但是,他想,这并不值得,即使在最意气风发之时,他也感到自己的力不从心,因为体力开始日益衰退。他应该有新的,新的什么呢,刺激、社交、活动还是生活,谁能讲清楚这些生活的细节呢。都是道上的人,即使明知不对,抑或有问题,也都不拆穿。
9
陈明感到春风得意,尤其是展览前夕,师父慷慨地说自己收藏的一些书法作品也会拿出几幅助力他的展览。虽然有人质疑过是否为真迹,但是,无需师父出面,他就以愤怒的姿态驳斥了这些言论。在展览开幕之前,所有的负面声音都要消灭。他和师父再次去看场地,看着迂回的展板上都挂好了字画,也都标明了价格。他们都感到舒心,又把质疑的那几个人拿出来口头鞭挞了一番。他们本身就是专家,怎么能让外行人胡言乱语呢?师父生气起来,嗓门洪亮,脏话连篇,气势就压人一等。他见过几次,暗中记在心里。他觉得自己要是到了师父这个段位,也要有这样的真性情。这是一种良好的发泄,这对他们的地位也是一种维护。地位就和车子一样,需要定期保养才能开得顺畅耐久。反正,他们已经有了足够的万金油——谣言,谣言不会止于智者,谣言会一直爬到顶峰,然后看似销声匿迹,实则潜伏于千千万万人之中。掌握了谣言潮流的方向,就是掌握了事物的规律。虽然彼此明面都不说——哪有那样互相拆台的道理——但是跟着师父学到的那几招,无论是用在管理上,还是文化社交圈,陈明都如鱼得水。
陈明请了一尊佛像摆在自己的卧室里,也叫秋霜王后一起观赏过。那是一个温和的夏夜,因为开了冷气的缘故显得有些凉。他希望自己也能有这副慈悲的面容。“人的脸孔很重要,它甚至决定了你的命运。”这是一次饭局上,一个命理师说的话。他觉得说得很准确。而命理师说他具有佛缘之后,他就更信了。他和命理师痛饮,将其引为知己。命理师还指导他如何规避小人,如何从传统文化里找出合适自己的,“……在座的各位都是才华横溢的佼佼者,我们就不多说了,干,我们老祖宗的酒,喝老祖宗的酒就是喝老祖宗的手艺,酒里都是文化,都是好命,来,干!……”
其实安放的最佳的位置应该是入口处的定制鞋架上,一进门的第一眼就会瞄到它,但是那是公共区域,他担心秋霜王后会追问原因,所以还是在自己的空间里好。他说这是他从一个街边古玩摊无意间淘来的宝贝,虽然只花了两三百块,但是一转手就能卖几十万。这并非吹牛,传统艺术和一些古器联系紧密,当一个人成了權威,说话就有了足够的分量,毕竟,书法是艺术,而文房四宝是古物。秋霜盯着佛像,说可以练习上面的笑容。她看了一眼陈明,无论是年轻还是中年的此刻,无论笑得多么灿烂,戾气就像一根线条,从笑容的开端绵延到消失之处。她又继续说,这就是你师父的笑容,这是他成功的奥秘。陈明不知道秋霜话里的真假。虽然他们聊天,时常试探虚实,但现在她诚恳的样子,反而让他很是疑虑。他自认是可以左右逢源的人,但在这个有着数十年“交情”的人这里,他有许多事情不敢确定,她知道太多他的事。
他附和了一声:“对,这就是我买它的原因。”
秋霜王后说:“如果有人买,我会帮你卖掉它。”
他说:“师父已经找到了几个买家。”他没有说是赞助此次展览的老板和一个金融新贵。
秋霜王后说:“你师父人脉广,挺快的。”他听不出是否是真的恭维之词,她的语气太过真诚。
师父穿得很潮,虽然已经过了七十岁,却没有任何老态龙钟的气象,鞋子也是红极一时的运动潮牌,虽然被长裤遮住,可标志若隐若现。“我们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师父对布展的情况很满意。又说自己助展出的其中一幅古迹已经内定被买走,叮嘱他一定要让秋霜王后做个特稿。此外,师父也帮他找了几个好买家,在开幕当天炒热气氛。“这是你第一场大展,氛围重要,也是真正奠定你地位的好机会,你一定要牢牢把握住。你的书法不仅集古人之大成,也吸收了现代艺术的优点,是集大成者。”
“师父过誉了。”
“没有,绝对没有,你不要谦虚,你自己看你的字迹,龙飞凤舞,婀娜多姿,妙不可言,别人看不出来,我这个头号专家还看不出来吗?”
无论何时,师父总是那么自信,说话掷地有声,不容置疑。他跟在师父后面,并未瞄向自己的作品,而是低着头想着。在师父面前要低头,以示尊敬。没有师父,他就没法在这圈子吃得那么开。最近他刚买了一套新房,师父认识的高管给了一个好楼层,也抹去了指标费。他更要孝敬老人家。这高管也会来,他已经答应送两幅字画给他,一幅是苏东坡的诗词,一幅是心经。
“物质和精神都要通吃。”这是师父的原话,“文人也要吃饭,文人也是人,没有什么俗不俗的。我们是雅俗共赏,该曲高和寡就要曲高和寡,该下里巴人更要下里巴人。”师父就是有这样的本事。
秋霜王后见到师父,也是毕恭毕敬。师父给她的单位拉过广告大单。他突然想,买房的事他一直没跟她说,好像也没有必要说,反正既不是他也不是她的名字。接着他又想,随着房地产新政策的变化,还是要尽快办了离婚为好。他决定等展览结束后,再次好好跟她谈一谈,做一对离婚的假夫妻。人要爱惜自己,不能让自己的一切像撞碎的骨头。在这点上,他非常确信,她和他是一类人,不然不会走到今天。从另外的角度说,他和她是被这陀螺社会转成的同一类人。也许,会这样一直到死。
10
他的荣耀,并非我的荣耀。
书法展办得很成功。当陈明在庆功晚宴上饱受吹捧时,秋霜王后独自坐在自己花钱买的书桌边,打开了自己从日本带回来的台灯。她不像往常开的是柔光,而是开了刺眼的白光,连同天花板上的那盏吸顶灯也一同打开。可她却觉得自己正置身在无数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蜡烛中,火苗先是点着了她的裙摆——她穿的是一条棉麻裙子,绣着许多的牡丹,国色天香——一路烧上来,让她感觉到从腿部一直延续到后背的灼热。她又想起远在外地的不明真相的女儿,也许女儿应该察觉到了她和陈明的关系。这时,她突然拥有了无比清醒的头脑,也许是熊熊大火把那些多余的烧没了,只给她保留了核心。在他们外出的许多时刻,除了对女儿表示关爱,他们对彼此都漫不经心、漠不关心,就连目光也懒得施舍给对方。她坚决不会恳求他的施舍,无论他是多么的风光,多么轻易地被情人、家人、同事和社会原谅。为此,她花了多少年啊。他吃尽了红利,总有源源不断的人扑上来。而她,必须忍受自我的孤独。她一拍桌子,温热的余烬弹跳了起来,让她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那是久违的冲天怒火吧。
桌子上也摆着纸墨笔砚,可桌子太小,根本无法铺开一张宣纸,让她挥墨。那只是起了文化意义上的装饰作用,虽然一般也无人会进来参观,但万一呢?她盯着那块砚台,仿佛看到陈明在酒局上春风得意,不由得心生嫉妒,为什么不是她?为什么是她生病?为什么不是这个让人厌恶的男人遭遇一切?她用了这么多年平息所谓的愤怒,卻不过是跟他同流合污。
她走出房间,站在陈明的卧室前,沉默了一会,才动手推门,推不开,他锁上了。她早已预料到会是如此。她觉得,自己想了很多年的计划该要实施了,这一天,是他最春风得意的一天,不是吗?她返回到客厅,给自己接了一杯冰水。虽然她很少喝冰的,但是家里什么都不缺。她要让自己冷静下来,一个做过开颅手术的人,很难有周密的计划,总是会遗漏不少的过程。她一边喝着冰水,一边仰视墙上的挂钟,时间不算太晚。如果陈明回来时喝得不够醉,她还可以从酒柜里拿出一些酒,和他喝上几杯,直到他烂醉如泥。他不会轻易拒绝她,只要她跟他谈下一个阶段的宣传。
她在客厅的沙发上一直半睡半醒,所有的细微的声响都能立刻叫醒她。后来,她想,那些年的失眠都是为了这样一个火光四射的晚上。
……
他歪歪扭扭进屋,拿着钥匙打开自己的卧室门直接走了进去。他应该把钥匙收起来,不过太晚了,他把它放在床头柜上,立刻被尾随进来的她收走了。然后,她走出去,去敞开式厨房打开燃气灶,又返回自己房间把存着的几瓶汽油拿出来,倒在他的房间内和门口,然后拿他的书法当了火引子。火嘭嘭在他房间烧起来,她站在外面很快听到了惨叫声,而她正吃着自己最厌恶的膨化食品。
火警报警器很快叫起来。她知道,物业很快就会来了。至于他,死还是不死都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