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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中国生态散文的物性书写

2024-04-20王兆胜

名作欣赏 2024年4期
关键词:物性天地散文

进入21世纪,文学以全新姿态呈现新面貌,作为生态意识越来越强的散文也获得了新生。从生态意识角度讲,21世纪前后的散文明显不同,这不仅表现在数量激增,更表现在生态理念逐渐深入人心,物性描写也有了新变。这对于长期以来盛行的“人的文学”观无疑是一个较大的推进。其实,在天宇中,作为智慧的“人”,固然处于生物链顶端,对别的物种具有某种决定权;但也要看到“人”的局限,因为从某种程度上说,人只是天地自然的一分子,应学会与万物和谐共处。21世纪之前,中国散文就有对于“人的文学”的反思,之后这一趋势逐渐加强,生态意识和对“物”的关注明显增强,“物性”在散文作家笔下也有了较大变化,并形成一种强烈的文化生态。

生态散文物性书写呈井喷状

生态散文的物性书写有规模化、系统化、谱系化的特点,这成为21世纪以来的一个显著趋势。

由于中国新文学以“人的文学”为旨归,作家作品注重塑造典型人物,天地万物往往退居次位,在一些作家笔下甚至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不過,比较而言,散文对“物”的关注要多些,鲁迅《野草》和《朝花夕拾》如此,郁达夫《故都的秋》和闽地记游如此,许地山、林语堂、何其芳、叶灵凤、陈从周、朱自清、钟敬文等的小品文也如此。20世纪八九十年代,臧克家、孙犁、汪曾祺、张晓风、贾平凹、张炜、周涛、钟鸣、苇岸、楚楚、鲍尔吉·原野等也都写过大量关于“物”的散文,将生态散文的物性书写提升到一个新高度。

然而,真正在万物描写上倾注心力的生态散文还是进入21世纪以后,许多散文家全力以赴写“物”,努力展现“物性”的光辉,从而在规模效应、体系化、专业知识化程度上都有质的飞跃,特别是作家的生态散文物性书写具有了博物学、生物学、动物学、民俗学、地域学的特色。这在作家个人、地域、物类、物性的描写上都有这方面的特点,充分说明生态散文的物性书写意识更加自觉,受众面和影响力更大更强了,突破了之前的个别书写和零碎状态。

蒋蓝凭一己之力在21 世纪先后出版系列散文随笔集,它们是《正在消失的词语》(2002)、《感动香烟》(2002)、《玄学兽》(2004)、《鞋的风化史》(2004)、《动物论语》(2008)、《豹典》(2016)、《极端植物笔记》(2017)等。每本书中,又有非常系统全面多样的物性分类,可谓丰富多样、应有尽有。这对作家来说,是一次全面总爆发,一种具有强烈冲击波的生态散文书写风暴,也是他个人的突破创新。更重要的是,这些散文的描写角度新颖、思维敏锐、多有见地,充满心灵的净洁安详。对此,有人高度评价蒋蓝的生态散文,认为是心灵净化的思想旅行。《极端植物笔记》包括很多植物,它们还被作者加上特殊的修饰词,有极端化倾向。这些题目包括《一切的玫瑰》《尖叫的曼陀罗》《菩提树下》《葵花修辞学》《苹果花,花开两朵》《流年已似手中蓍》《芒果的精神分析》《苇草的经脉》《艾草上的端午》《灯草以及灯草客》《桃花深处炮声隆》《杜鹃花落杜鹃啼》《辣椒的历史味蕾》《从瑶草到淫羊》《石门子的兰花轶事》《一片藿麻引发的血案》《战地风来草木腥》《在植物与动物之间首鼠两端》《脑浆与槐树》《竹与蝉翼》《茶尖上的大千世界》《毒药史:厚黑历史的极端之花》《赐死的毒药仪式》等。从这些极端植物可见,蒋蓝的生态散文写作确有体系意识和修辞学意义。在《动物论语》一书中,写到数十种动物,上编是动物的文学志,下编是动物的哲学志,其所包括的动物有雪豹、黑豹、猎豹、铁鸦、书蠹、发声虫、猫、猫头鹰、孔雀、鱼鹰、蝙蝠、美人鱼、蛇、夜鹰、杜鹃等。本书荐语说:“这是一本谈论动物文化的大书,把动物的哲学、美学、神话学、文学、民俗融为一体,思想独到而大气,文体灵动而精怪,显示了作家蒋蓝试图修正人们惯常思维的不懈努力,不愧为当代动物随笔的扛鼎之作。本书倾情之处不是动物惯常的生活,而是动物在空气中燃烧的身体,在梦境边缘徘徊的脚步以及投射在文字深处的脉动,它们带着自己的影子,在人类思想中凸现乌木一样的质地,高贵而独立、忘情而舞蹈,让人们的思想与灵魂获得了陡转与续接。”“本书生动而形象地介绍了72 个动物的人文镜像。从低等生物一直介绍到高等生物,从捕捉某种生物的特性,进而联想到人类的哲学、历史学、伦理学方面的‘生物镜像,观察、梳理它们在人文世界的姿态和步伐,以文化散文的笔触,加入较为详细的动物习性考察,使文章呈现知识与文化的结合,以‘动物文化为背景,梳理动物历史与人类历史的‘相遇,并展示动物们不为人知的一面,反映其生存法则与最高的道德法则的关系,唤醒人们心灵深处的良知。”b 这显然具有裂变的性质,将蒋蓝的动植物散文推向一个新的历史高度。读者不看内容,只从题目即可见出,蒋蓝生态散文的价值意义,特别是其间有着个性鲜明的“物”以及“物性”书写。

还有一些写“物”的散文集,它们分别是阿来《成都物候记》(2019)、杜怀超《一个人的农具》(2011)与《苍耳消失或重现》(2016)、彭家河《瓦下听风》(2017)、祖克慰《动物映象》(2018)、王族《悬崖乐园》(2001)与《狼界》(2007)及《兽部落》(2008)、鲍尔吉·原野《草木山河》(2012)与《水碗倒映整个天空》(2014)及《流水似的走马》(2017)、周晓枫《鸟群》(2000)与《巨鲸歌唱》(2013)、潘向黎《茶可道》(2011)、刘梅花《阳光梅花》(2011)、张炜《读〈诗经〉》(2019)、傅菲《故物永生》(2017)、高维生《汪曾祺和他的植物》(2021)等。这些生态散文集也主要集中于“物”与“物性”,从而将生态散文创作推向一个新高度。以彭家河《瓦下听风》为例,其中包括的物事有草木故园、锈、麦子的流年、壳、方言、旧石器、米、泥沙时代、草、镜像、乡村、染房头、裂缝、捕风者、光的阴面、春桑园、五月野蒿、村庄地名志,这些山村物事渐渐被历史遗忘,离现代人越来越远,作者用生命之网重新打捞起来,耐心向人们展示,别开生面。特别是作者以现代意识进行分析,于是,“物性”自然地被激发和唤醒,成为一个逝去或即将逝去的时代呼唤。鲍尔吉·原野《草木山河》也是一个关于物事的宝库,如一个保密箱,只要打开密码,即可看到对于万事万物的关爱。此书主要写云中的秘密、车站的月亮、后退的月亮、群星的呼喊、银河的手臂、夜空载满闪电的树林、火星下雪了、大地、早春、墓园、青草、沙滩、盐、水晶、草药与大地的苦、芦苇、日月、猪笼草、蒲公英、河流的腰、露水的信、雨滴的闹钟、自来水、云彩、樱桃花、胡杨、葡萄园、苹果、洋葱的衣服、菜、阿花蕾、花朵记、姜汤记、山菊花、动物昆虫、鹿、粮食、小狗、鱼、鸽子、马、斐羚、燕子、熊妈妈,等等。应该说,作者笔下的这些动植物虽没有蒋蓝的奇怪、细微和深刻,但不乏诗意与活力,是他一贯重视物性描写的体现。

21 世纪以来,高维生也写了不少关于动植物的散文,代表着他的转向,也为整个新世纪生态散文注入了活力。在《纸上的声音》中,作者写了以下动植物和各种事物:《一张戏票》《不改旧时香味色》《满河都是撸歌声》《雪团向空中扔去》《藏猫乎》《一只黑猫》《老木船》《土布床单》《笔筒》《一件旧棉袄》《我回望那架紫藤》《北方的泥火盆》《窗外的野地》《暴风雨》《魏氏庄园》《书房与吊兰》《寻访秦皇台》《水中石》《秦口河》《荻草》《河流是一本大书》《黄河故道》《村庄》《凝固的蝴蝶》《瓦当》等,从中似乎能听到大地发出的声响,以及历史的回音。在《南甜北咸》一书中,作者主要写到南北食品,这包括食味、闻香、谈吃三部分。在食味中,有海洋蔬菜、天下第一山珍、豌豆尖、万州红橘、酱腌黄瓜条、性格独立蒜、马齿叶、太安鱼、鲶鱼炖茄子、五通桥椒麻腐乳、驴肉、地三鲜、酸菜缸、栀子炒腊肉、豆角盖被等;在闻香中,有幺麻子、姜太公鱼芹、老食店、重庆酥肉、冻豆腐炖鱼、重庆麻糖、竹筒饭、洞头咸饭、延边石锅拌饭、赏菜包、山马菜包子、手擀春饼、芥末墩儿等;在谈吃中,有北京豆汁儿、哪玛米糕、怪味豆、纸皮包子、疙瘩汤、月亮粑粑、土家擂茶、年嚼裹儿等。表面看,这些有点像菜谱,但其间的物性描写很突出,其间的知识文化被纯朴的思想贯穿,值得慢慢品味。

周华诚写了不少物性散文,这主要包括散文集《草木滋味》《一饭一世界》《造物之美》等。在《造物之美》中,有两个题目是对“物”的诗意概括:一是“以物抵心”,二是“一物入魂”。本书有以下几个篇章:《三克小麻糬,一千年月光》《给你一掌刨花香》《茶筒盖无声旋落》《温柔的流水》《马桶盖,漫长的蛰伏》《小店铺何以成为传奇》《不只是一碗米饭》等。在《把秧安放进大地》中,作者写道:“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几句诗里,隐藏着插秧的技术要领。”“低头和弯腰是与田野进行亲密接触的首要条件。弯腰使得人呈现一种躬耕于南阳的低微之态,低头是把视野变小,把世界观变成脚下观。这个时候我们看见水,看见泥,看见水中天,看见天上有云,看见水中有自己,也看到水中有蝌蚪。”“泥土微漾之间,一种契约已经生效:你在泥间盖上了指纹,每一株青秧都将携带着你的指纹生长。”从中足见对于物性的浸透与感悟,以及获得的超越性意向。这种物性观与人生观不是简单回归田园,也不是陶渊明式的与自然融为一体,而是经过现代思想熏陶后的觉醒与超越,是诗意化的现代栖居。

傅菲也是一个写物的作家,他先后出版《星空肖像》《屋顶上的河流》《故物永生》等散文集,其中多有“物”的描写。如将这些物象与物性的散文书写展现出来,是一个长长的名单。这主要包括:烈焰的遗迹、星空肖像、米语、葵花的正午、油漆桶里的落日时分、泥、碗、蓝调小镇、液态的山冈、水波、棉花、草叶上的雪、胎记和釉色、床、摇篮、灯光、木箱、白蓝衫、粥、铁、八仙桌、瓦、糖、渡口、火炉、屋舍、土墙、灰炉、炊烟、瓦屋顶、门、院子、鞋、木棺、草甸等。从这些物件来看,均是较为普通也是最常见的,甚至偏于无生命的物件。不过,与一般的忆旧写法不同,作者是从生命意义上用“谱系”对物事进行串联,从而形成一个物象与物性的集群。作者在《缺席的旷野》序中说:“以人物为谱系,以乡村普通事物为视角,写乡村的生存状态、内心的挣扎,以及人性,重新梳理乡村的伦理、思想脉络,力图写出乡村的肌理与血缘,以及生活的原生态。这就是《缺席的旷野》的果核。我祈愿你爱上这个果核,虽然它被虫子噬食过,有细小的黑点,或许因此你更热爱。这只是我的一种尝试或曰探索。我力图所呈现所发现的,是让一切高高在上的事物回到原来的位置。”另外,傅菲散文中有一种深沉的诗意美,让一些轻飘的事物变得沉重,又使人生和生命的沉重变得飘扬起来。

再以2017 年散文为例,动物、植物、无机物都成为作家追求的目标,对此,一些有特色的作家尤其是年轻作家像铁屑之于磁石般乐此不疲。如简单列举就有以下作家:刘郁林《头刀韭菜》(《当代散文》2017 年第3 期)、萧笛《花语》(《山东文学》2017 年第8 期)、南帆《送走三只猫》(《人民文学》2017 年第7期)、田周民《动物吉祥》(《美文》2017 年第7 期)、郑义《怀念猪》(《散文》2017 年第3 期)、张羊羊《记忆词条》(《散文》2017 年第1 期)、杨永东《红棉袄》(《散文百家》2017 年第8 期)、莫景春《沙语》(《黄河文学》2017 年第5 期)、浇洁《蔷薇花开夜未央》(《北京文学》2017 年第11 期)、陆春祥《关于天地,关于生死》(《黄河文学》2017 年第4 期)中的《杂草的故事》等,这些关于“物”的散文像野草般弥漫于散文领地,并开出各式各样的花朵,亦散发着各自的芬芳。

当然,21 世纪写“物”的单篇散文更多,可谓数不胜数。这不仅包括那些新作家,也包括一些老作家,还包括大量的民间写手。天地万物是如此丰沛,它们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到作者身边,成为被着力描写的对象,这与21 世纪之前的生态散文重人物描写但不够重视写“物”形成了鲜明对照。

生态散文中“物”的主体性

天地万物已由“宾语”变成“主语”,这为21世纪中国散文带来观念的转身。众所周知,以往散文写“物”往往多是不及物的,即使写“物”也主要是人的视角或用拟人化手法。新世纪散文写“物”开始悄然变化,即有时会让“物”获得主体性、灵性和神圣感。换言之,新世纪中国不少散文家笔下的“物”与“人”形成一种辩证关系,是在互映下的对语。这就改变了中国古代散文中“人”的缺失,也超越了中国现当代散文长期以来过于强调“人”,对“物”却茫然不顾以及无知的状态。

其一,理解物性,与物会通。此时的“人”以一个“听者”而不是“言说者”的身份在细心倾听万物的心声。在以往的中国生态散文中,由于“人”的居高临下、声音太大、调门太高,所以,很容易形成一种理念式传达,甚至以灌输的方式让人受教。某种程度上说,这有助于强调作家的主体性,从而推进“人的文学”发展走向深入。不过,其最大问题是人声喧嚣,遮盖了万物的声音,更不要說得天地之声即天簌,导致“物”与“物性”不显,破坏了天地自然生态。21 世纪以来,生态散文的物性描写显然有所突破和创新,万物渐渐被推上前台,“人”慢慢退居幕后,一种耐心倾听的智慧逐渐出现。

彭家河《草》是一个关于“草”在不断言说的文本。作者认为,尽管多年来一直是人在掌控着草,肆意地践踏和烧毁草,“草”却不以为意,以其独有的性格与智慧生存繁衍,以至于远比人类生活得长久和生命力旺盛。基于此,作者说:“草,其实是伟大的哲学家,百折不回的苦行者,甚至是锋芒暗藏胜券在握的钢铁战士。”“草的哲学,是它们用无数同胞生命换来的集体智慧。”而且,人类的智慧也是从草那里学来的,“的确,草的许多观点或倡导的思想已经深入人心,比如默默无闻、无私奉献、坚忍不拔、安贫乐道、与世无争……草满腹经纶,但从不高谈阔论,四处游说,它只身体力行,奉行自己的信仰,修炼自己的境界”。当然,作者又说:“其实,草虽然面目温顺,沉默寡言,但是,它的前进从来无法抵挡。”在此,“草”这个一向不為人重视甚至忽略的植物,一下子获得了“主体性”,甚至成为比人类还有智慧的存在。

贾平凹曾感叹,自己到山上闲逛,次数多了,看得多了,总觉得:“那些静默的石头变成了‘我,我则变成其中的一块‘石头。”他还说:“或许,应该再换一种思维,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不仅仅是一种和谐,我们其实不一定是万物之灵,只是普通一分子,当我们住进一所房子后,这房子也会说:我们有缘收藏了这一个人啊!”表面看来,这承继了他20 世纪80 年代的“物性”观,但细加比较就会发现:在对于物性的书写中,贾平凹已悄然实现了身份转换,即由“主语”变成了“宾语”,或者更准确地说,是进行了主客体互换,而且是一种辩证的互换。比如,21 世纪以前的“丑石”,其中虽然也有天地之道,但文本的主体一直是“我”,丑石是被评价的对象,它本身没有话语权。作品写道:丑石原来是一块陨石,它虽然丑,天文学家却说:“可这正是它的美!”“它是以丑为美的。”作者站出来表态:“是的,丑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正因为它不是一般的玩石,当然不能去做墙,做台阶,不能去雕刻、捶布。它不是做这些小玩意儿的,所以常常就遭到一般世俗的讥讽。”他又说:“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这一叙述方式特别是人对于“物性”的书写仍是居高临下的,人占据了话语权,并自由进行评说,与后来的“静默的石头变成了‘我,‘我则变成其中的一块石头”形成鲜明对照。后者显然将自己由“主语”变成了“宾语”,可以比“静默的石头”还静默地用心倾听。

其二,以物为师,从中悟“道”。在“人的文学观”看来,“物”是难登大雅之堂的,至少是难以成为创作的主角,这也是为什么新文学以来比较注重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塑造,因此,“人物形象”成为作家全力塑造的中心,“物”至多成为一种点缀或为环境做铺设。21 世纪前,这一局面虽然有所好转,但并没有形成巨大声势,进入21 世纪这种情况大有改观,不少生态散文将“物”作为主要描写对象,特别是“以物为师”并从中悟道。如蒋子龙在《昙花绽放》一文中,不赞同用“昙花一现”贬损昙花,而是说:“正因为它的‘一现即逝,才更说明它清逸、珍贵、不同凡响。人活一世,能像昙花这样轰轰烈烈地‘一现,足矣!”“天下英雄多是‘一现,瞬间永恒。世上还有多少终生未能开花的人生,谈何‘一现?”这是以昙花为“师”获得的新感悟,也是入道之见。

其三,以敬畏之心与天地自然万物保持“齐一”。老子曾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这其中主要阐发的是同情与怜悯,一种感同身受的同情之理解。不过,这是将情施于人的身上,比较而言,还是容易一些,毕竟人心同一。真正能将人的同情心加之于天下万物,那就变得比较困难,特别是对于没有生命的无机物仍能充满友爱,那就更加困难了。21 世纪的中国生态散文在此有了较大的突破和进展,从而将“个我的爱”向“天地情怀”转变。王剑冰在《云南笔记》中说:“哀牢山,太深厚,太崇高,太神秘,太艰难,包括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有着多种崇尚的人们。”他又说:“乐器是那种大胡丝竹,还有阮、琴和敲打器。曲子却是没有听过的老调。沉沉郁郁,沧沧桑桑,让人立时沉静下来,一直沉静到岁月的深处去,沉到内心的深处去。现场的静,越发衬出了乐曲的清,甚至一声弦子的拨动,一声马尾的断裂。”这样的心绪充满敬畏,也有益于内心,对克服人的欲望的无限膨胀,是很有意义的。

21 世纪有更多的生态散文重视天下万物,尤其是关注点由外部开始转向内部,并直接进入生命深处,哪怕是那些表面看来没有生命的无机物,作家也会有同情之理解,并获得某些深度的参悟。这对于物性书写和进一步开掘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也推动了生态散文不断趋于完善和成熟。

生态散文中的天地之道

理解“天地之道”,反拨“人之道”,这是21世纪生态散文物性书写的第三个表现方面。整体而言,在大千世界中有两种存在方式:一是“人之道”,即凡事按照人的法则、人生的原则行事,于是获得生命的感知和理解;二是“天地之道”,即超出人的视域而进入天地情怀,从而获得一种所谓的“天启”。如对孔子与老子加以比较就会发现:前者遵循的主要是“人之道”,后者则信奉“天地之道”。所以,一本《道德经》才能突破人的理解,进入别样的天地,“天地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这句话充满哲学的力量。

在20 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散文中,也不乏关于“天地之道”的思考和理解,像贾平凹《丑石》即是代表;不过,进入新世纪,通过格物致知探讨“天地之道”的散文明显增多,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为博大的世界。具体来说,在以下方面比较突出,值得给予充分注意和高度重视。

关于得失问题。“天地之道”与“人之道”是不同的,也就必须加以区分,否则就会造成生态散文的缺失和污染。从“人之道”角度看,许多不正常的成为正常的,反之,正常的则成为不正常的。这在金钱、容貌、智力等方面都有所体现。如聋哑人,按世俗眼光,其一定是不正常也是不幸的,必会遭受各式各样的质疑及其冷眼,聋哑人内心也会形成难以修复的阴影和自卑感。然而,范曾却说:“钝于言说中敏于心灵。”“相反的,那些唠叨的、多话的、声嘶力竭的、唾沫星子直喷的人大体思绪混乱。”“单纯中的丰富、沉默中的深思使聋哑人比较容易接近道之所在。”这是以老庄的“天地之道”批评和反思“人之道”,提出的“寂静世界”突破了世俗观念,为聋哑人确立了新的坐标,这是一种更具生态意识和积极进取的健康向上的价值观。

关于时空的思索。不少生态散文都写到人与物,写到变幻莫测的各种事物,但往往主要从“人”的角度赋予其内涵甚至想象,这种方式当然也会获得新的思考,但很难抵达天地之道。因为毕竟我们生活的地球以及所有人都有自己的时空观,而且会形成路径依赖和固化思维;然而,站在不同物质尤其是天体和宇宙的角度,就会得出不同结论,对于“物”和“物性”也会别有新解。比如,金宏达写到人与丁香树、人与狗,用的就是时空隔膜以及进行融通的方法。所以,作者才能在《丁香之殇》中细心倾听树的语言与心声,在《忠犬希声》中进行时空探索,试图解开人与犬之间的密码。作品写道:“狗狗也有它们的语言的,可惜不能与人类的语言系统相通。老子云:‘大音希声。对于人而言,狗狗是‘希聲的,懂得狗狗的人,会从‘希声中听得见非常丰富的意涵。”新世纪散文用“天之道”作为价值支撑,所以能超越“人”的成规和局限。

关于历史和生命的追问。按照“人的文学”观,历史和生命是线性的,也是进化论的,所以在有限与无限、中心与边缘、变与常等关系中很容易陷入困惑、无奈甚至缠绕。然而,如果站在更大的舞台特别是天宇中进行思考,历史和生命就变得丰富、博大、深厚起来,甚至带有一种不断超越的意向。当年的林语堂散文以“风行水上人生”的生态方式潇洒走过一生,只不过在整个历史文化语境中,他是个难以被人理解的异类而已。进入21 世纪,这种生态散文的物性书写多起来。祝勇的《彩陶表里》就进入历史深处,对人类的生命演进进行追问,还有着诗意的富丽、斑斓、洒脱。作者写道:“天空中的飞鸟,用翅膀划出了它与人类的界限。作为大地与天空的连接物,在人类的早期思维中,鸟成了超越现实的灵物,一种带有神异色彩的生命。”这是经过历史时光与日月陶冶后的生命真谛,有着更为内在的色泽,在内敛中将生命的心灯点亮了。

生态散文特性的神奇力量

21 世纪中国生态散文有这样的特点:通过物性的书写,彰显了世界与人生的复杂图景,也展示了人性的神秘。

首先,对已知世界与人生的重新探求和体悟,以便获得更有价值的人生智慧。应该说,世界与人生在许多方面已被打开,生活于其间的人不断在前人的智慧中受益,同时也在逐渐开启自己的智慧之门。比如日与夜、生与死、时间与空间等都被历代先哲赋予了各式各样的智慧,后人一面须遵循前人的人生教诲,一面又要获得新的启示。21 世纪的生态散文在此都有不同程度的推进,从而显示了人生智慧的经久弥新和不断进境。卞毓方《瀑布声里,有命运在大笑》就是写人们习以为常的瀑布,并从中升发出人生哲学与天地哲学。文章认为,与其说“瀑布,是水的舍生取义”,“莫如说脱胎换骨”,“见闻绝对有助于拓开心瀑,心瀑才是灵感的源泉”。江子在《七棵树》中高扬:“真是草木有灵啊!这样一棵有着不凡身世的树,有着强大的不死的生命力,同时又有着某种魔性,携带着某种特别的信息,保持着五百年前的主人远行的惯性。”这种对于生命的重视、尊重、敬畏,使难以言说的物具有了精神性、神圣感和神秘性。

其次,对于“未知”世界与人生的大胆探求,从而不断获得新智慧和取得新进展。众所周知,人类从蒙昧时代至今,不知经过了多少历史进步,其中科学发展与人文精神起着越来越大的作用。如对天体的认识和医学的进步最为明显,否则我们很难想象,今天能乘宇宙飞船到达天宇,也不可能解决肺结核、心脏移植等难题。又如思想启蒙和文化“软实力”日益深入人心,如不经过“五四”新文学和新文化运动,那也是不可想象的。再如互联网技术为整个人类带来物质生活与精神体验的自由,也是前所未有的,其中对于未知世界的探寻功不可没。因为人们相信,只要不断努力,许多未知领域都可有所创获。穆涛从中国古代历史深处挖掘出许多宝贵矿藏,在“知”中寻求“未知”,在“不知”中求知,还有大量留白——那些可以继续研讨的余地。《旧文献里的种子,以及优质土壤》就是这样的作品,从《诗经》里的风声,到史与诗变为“史诗”,都是如此。作者写道:“古代的中国,没有一部小说或散文能够呈现如此广大区域里人们的精神风貌,只有《诗经》做到了,而且是沿黄河流域,循当时国家精神的主线。《诗经》是文学作品集成,但内核是史心,孔子以史家的出发点编辑而成这部诗集。冷静醒世是《诗经》的核心内存,一个人冷静清醒地活着,不会做糊涂事。一个时代以清醒为基调,则是夯实了大时代的基础。”这是一个可以不断被开发但永难掘尽的历史富矿,其间有不少方面至今仍是个谜。

当然,新世纪二十年中国生态散文还有这样和那样的问题,需要今后继续探索发展。这主要表现在:第一,散文的经典化意识不强,许多作品过于随意和散漫,碎片化倾向积重难返,这需要从观念和细节上实现突破;第二,散文的文体意识薄弱,在强调跨学科和跨文体写作的同时,对于散文的概念、内涵、形式还要做出科学理解,这不仅包括一般大众作者,著名作家和散文研究者也不例外;第三,散文的探索创新性不够,在强调继承时,万不可陷入平庸,也不能满足于自说自话和自我重复,这需要借鉴改革开放之初的开创性,进行有思想、文化、精神和智慧的深度探索,避免模式化和类型化写作;第四,散文滞后于时代发展,特别是未能获得散文的文化自信,更没有与国家的战略发展相结合,这必然导致散文失去读者和长久的生命力。

某种程度上说,散文是最具社会化的文体,它应以其敏感为这个复杂多变的时代把脉,以改变当下滞后于时代的状态。然而,万物也好,天地大道也罢,其实都离不开“人”和“人生”,都是人生之谜的背景和支撑。如无人的存在,所有的外物及其大道都只是客观存在。因此,如何透过天地之道来理解世界、人生及其经纬,这是相当重要的;反过来说,只有揭开世界与人生的谜底,我们生活的天地自然和天地之道才会更加动人。

作者: 王兆胜,南昌大学人文学院特聘教授,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编审。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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