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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种诚实

2024-04-18张定浩

湖南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匠气莫顿儿童画

张定浩

李之萌的这两篇小说,有一种小说初习者几乎都难以避免的单薄。这种单薄有点像儿童画,缺乏透视、纵深和范式,所有的东西堆在一个平面上,然而,这未必就是需要改正的缺点。很多成熟的画家都会转身向儿童画学习,并且他们也会指出有艺术天赋的儿童一旦接受正规学院绘画的培训,他们画作中的那种珍贵特异之气往往会渐渐散掉,转化为某种习气和匠气,而这种习气和匠气恰恰是那些成熟画家努力要摆脱的。绘画中的透视法源自对于摹仿和拟像的追求,但在摹仿和拟像之外,还有更高的真实,即肉眼直接感知的不加修剪的更为激烈的真实,由线条、色彩和光线构筑的真实,这种真实存在于原始壁画中,存在于超现实主义艺术与后现代艺术中,同时也存在于儿童画中。这是艺术的悖论,这种悖论同样存在于小说写作中。很多创意写作课程能够教会写作者的,无非就是如何掩盖单薄,如何用几条故事线、多个人物、多种情感的相互编织来替代单一的故事、单一的人物和单一的情感,换言之,如何构造出一部很像小说的小说。

但成熟画家和儿童画者的区别在于,前者的单薄是主动为之的,而后者的单薄则是不自觉的或者说被迫的。比如中世纪绘画和毕加索的画都是画家所感受到的四维空间在二维平面上的展开,但儿童画就是单纯的二维感知,虽然它们看起来都是对于传统三维空间的反拨。

当代小说有一种类似的对于传统现实主义虚构的反拨,诸如卡尔·奥韦·克瑙斯高和安妮·埃尔诺这样的作家,他们用一种不管不顾的自传式叙述,颠覆人们对于虚构小说的认知,这其中的独特力量,很大程度上在于写作者所秉持的一种近乎惨烈和残酷的诚实,像单薄到足够锋利的刀刃。而塞林格早已说过,唯有诚实的写作才会令人们感到不安。

李之萌的小说中也时常能见到这种令人不安的诚实。比如《风中事》里的那个女孩,在深夜被她喜欢的男孩约出来,“她翻身起来,睡衣外披了件大衣。又觉得不够好,重新脱掉睡衣往里面穿了件内衬厚厚的胸罩”,但男孩只是想问她借钱,

她的情感正汹汹奔涌着突然猛一个急刹车,猝不及防拐了个弯撞到马路旁的歪脖子树上。

“我受不了这里,我准备创业。”

“哦。”

“我准备拿三万块钱,去加盟……”

她实在没劲儿去听清他的雄图伟业,她只想交了钱赶紧上楼睡觉。

……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朝黑洞中走,想,如果一个男孩真的喜欢一个女孩的话,是绝对不会找她借钱的。

坐在床铺上摸黑脱衣服时,她一下子摸到了那件厚厚内衬的胸衣,手被烫了一下子似的缩回来。黑暗中,她抱住自己的肩膀。

她本来是想把自己交付出去,但别人却只对她的钱感兴趣。这实在是个很有意味的严峻主题。在亨利·詹姆斯的长篇小说《鸽翼》中,富有的患有绝症的美国女孩米莉在得知莫顿接近她只是为了钱之后,依然在遗嘱中给莫顿留下了巨款。而《风中事》中的“她”也做出了相似的选择。我猜测李之萌未必读过《鸽翼》,她只是出于对女性情感世界的诚实体认,而这种诚实,本身就有力量触碰到一种普遍存在的真相。

同样,在《坏故事》中,大学女生赶赴一场与陌生成年男性的约会,在饭局中间,她起身去洗手间,看着镜中人,反复回味自己的美与不美,回味与此时此刻这个男人的交往的本质,同时竟然又想起某次和父亲出去玩特意化妆的事。整个夜晚,她在已逝的天真无畏少女身份和假想的成熟放荡女性身份之间游走,期待对方的勇气,并随后厌憎对方的世故。那种微妙又剧烈的心灵冲突,也唯有诚实才能揭示。

但即便借助这样诚实的推动,这两篇小说都仍然停留在某個山腰处。它们很像一个随性的业余登山者,纵情地奔跑一阵子之后,就累得躺倒在地,它们的自我意识过于强烈,以至于在满足自我表达的欲望之后就停滞不前了,而真正的登山者,是将自我作为抵达未知山顶的工具。换成小说写作,那么小说中的自我实则也是一种写作者抵达他人的工具。

回到安妮·埃尔诺,一个自传体写作的最无畏的实践者,却令人惊讶地告诉我们,她所追求的理想写作,“是在他人中思考和感受”,“把个体性和私密性转化为一种可感知的和可理解的实体,可以进入他人的意识”。这是另一种诚实,不是孩童的出自天然的诚实,而是需要写作者奋力拼争抵达的诚实。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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