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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意与悬壶

2024-04-18温亚军

湖南文学 2024年4期
关键词:孟河桐庐白居易

温亚军

二分无赖是扬州

冬日的晨曦中,南方的山村被薄雾笼罩,仿佛一幅清淡的水墨画。阳光将雪白的霜花点缀在青瓦白墙之上,使这幅画卷更加清晰,也更加迷人。

在桐庐分水镇东溪,一个村口石墙上刻有“进士之乡”的地方,寻访唐代诗人徐凝的故乡。冬日的乡间,由于气温突然下滑,显得很冷清,只有徐凝的雕像矗立在村前的广场中心。

很多人可能没听说过唐代还有徐凝这位诗人,不是他不出名,而是在诗歌最为繁荣的唐代,众多诗人的光芒太盛,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哪个不是名满天下,光彩夺目,流芳千古,有那么多光芒笼罩着,不知道诗人徐凝不足为奇。

其实,徐凝在唐玄宗时代,就有一定的名气了,尤其是他写下的七言《忆扬州》,是流传至今的经典之作。

萧娘脸薄难胜泪,

桃叶眉头易觉愁。

天下三分明月夜,

二分无赖是扬州。

当年的扬州是南北通商要地,经济非常发达,这源于隋炀帝开凿的京杭大运河。“要致富,先修路。”看来哪个朝代都明白通途的重要性。对于当时的扬州来说,河运比陆路更为重要,所以当这条大运河开通以后,扬州就更加繁荣富庶了。到了唐代,扬州已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城市,成为全国的经贸中心。

《忆扬州》这首诗奠定了徐凝在唐代诸多诗人中的地位,所以,徐凝深得大诗人白居易的赏识。在唐代诗界,白居易的诗歌成就堪与李白、杜甫比肩,他从神童到青年才俊,二十九岁中进士,三十二岁被授校书郎之职,三十四岁在县尉任上,写出了唐代叙述诗的巅峰之作《长恨歌》,三十五岁便成为翰林大学士,专门为皇帝草拟诏书,成为名副其实的“内相”了。这样一个位高权重,而且在诗词领域独领风骚的大人物,一般人是瞧不上眼的。当然,徐凝不是一般的普通诗人。

徐凝第一次遇见白居易的地方,在开元寺,他们是在观赏牡丹时偶然相识的。当时,看到牡丹盛开的美丽景象,原本一人独行的徐凝激情喷涌,控制不住自己澎湃的情绪,现场作了首《题开元寺牡丹》的七言绝句:

此花南地知难种,

惭愧僧闲用意栽。

海燕解怜频睥睨,

胡蜂未识更徘徊。

虚生芍药徒劳妒,

羞杀玫瑰不敢开。

唯有数苞红萼在,

含芳只待舍人来。

徐凝吟诵此诗,自乐其中时,白居易恰好路过,被这美妙的诗句所吸引,于是两人一搭讪,发现竟然是同道中人,自然惺惺相惜了。两人的偶遇,可谓相见恨晚,正聊得起劲,又有一个颇有名气的诗人张祜过来,在白大诗人的邀约下,张先生与徐先生来了一场“诗歌较量”,两人均以牡丹作诗,徐凝以他刚作的诗对张祜新作的诗,张先生直接认输。经过一番比较,白居易也认为徐凝的诗更胜一筹。白居易也越来越欣赏徐凝的才华,此后,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聊天,切磋诗艺。

徐凝固然是个才子,可他性格倔强,也有几分书呆子气,后来他去京城图谋发展,殊不知在京城那个大政治圈里,仅凭才华是远远不够的。无论在哪里,这个世界除过柴米油盐,更需要人情世故,至于才华那得往后排了。徐凝有着文人的清高和孤傲,不善于经营自己的前程,不愿奔走于权贵之间,谋求仕途上的发达,他用孤傲与清高在那个理想世界与现实之间,筑就了一道看似坚实却极其脆弱的薄墙,将自己与社会隔离,这就注定了他在京城只能成为失败者。

据一些资料记载,徐凝曾做过金部侍郎,查阅其他史料,金部是唐代时期户部下设掌库藏钱帛金宝的部门,可能类似于当今银行金库之类,再無详细资料证明徐凝的具体官职到底是多大。

这期间,徐凝的知音白居易也经历了仕途上的波澜起伏,元和八年(公元811年),白居易的母亲去世,他辞官回乡守孝,三年期满回归朝廷,被改授为太子左赞善大夫,也就是陪太子读书。这个看似讨巧的职位,在那时却险象环生,当朝宰相武元衡独揽朝政大权,势力称霸一方,招致很多官员的嫉恨,有次在上朝途中突遭暗杀,虽然未遂,却震惊朝野,武元衡借此大动干戈,排除异己。年轻气盛的白居易忍不住上书谏言,卷入巨大的政治旋涡之中,武元衡给白居易安了个“越职言事”的罪名,贬至江州做了司马。这不光是个闲职,而且是个受气包,那段时间是白居易人生最为悲苦的低谷,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在那个年代,朝廷里没有高官帮衬,徐凝肯定受够了别人的欺侮打压,实在熬不下去了,一怒之下,他炒了金部的鱿鱼,辞职回归故里,过起了隐居山林的生活。

乡村田园,应该是徐凝日思夜想的地方,一直令他向往。哪怕是湿冷的冬天,他依然想要回到故里,那个叫柏山的小村庄,依山傍水,风景疏朗秀丽。收割后的田野,路旁有一些落叶或常绿的香樟树,邻家院子的竹林里,跳跃着不怕冷的鸟雀,四处透着安详的气息。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忙碌,因而有了更多的时间,用来吟诗作赋。停下来,享受着简单却又富有烟火气息的生活,这是徐凝后半生中,难得的清闲时光。

南方冬天的村庄,安放着静谧的时光,平淡的生涯,却是安顿灵魂的地方。冬日短暂,庭院前浮现一钩新月,不觉又是一个朦胧的黄昏。积雪覆盖的山前,溪流缓缓,竹篱笆掩映着茅屋小院,淡淡的烟雾,笼罩着无处不在的枯草,这偏远的山村,却展现出如诗如画的妙境,很是动人呐。

南归田园之前,徐凝作《自鄂渚至河南将归江外留辞侍郎》辞别白居易:

一生所遇惟元白,

天下无人重布衣。

欲别朱门泪先尽,

白头游子白身归。

徐凝用诗歌抨击当时朝廷只重名门出处,不重真才实学的残酷现实。自身难保的白居易看了这首诗,当作何想?

世事复杂难料,白居易也只能望洋兴叹吧,但他还是爱惜徐凝的才华,后来在开成二年(837年),李睦州陪白居易专门来桐庐看望过徐凝。《全唐诗》里收有白居易的这首《凭李睦州访徐凝山人》:

郡守轻诗客,

乡人薄钓翁。

解怜徐处士,

唯有李郎中。

这首诗足以证明白居易对徐凝的重视程度,只是资料中没有对他们的见面留下其他记载,也不知道是什么时令,想必会是春秋两季,富春江两岸花团锦簇、鱼米丰盛之时,在美丽富饶的柏山,两位诗人再次相见,除过

“潇洒桐庐县,寒江缭一湾。朱楼隔绿柳,白塔映青山。稚子挑窗出,舟人买菜还。峰头好亭子,不得一跻攀。”南宋大诗人杨万里乘船途经桐君山,可能是身不由己,没能登山朝拜桐君,他的目光穿透斜逸在风中的杨柳,落在桐君山的白塔之上,激动的心情在瞬间得以扩张,唯有直抒胸臆,把自己的思绪转换为诗句,才能表达出他对药祖老人的敬仰之情。

通往桐君山的台阶由石板铺成,处处可见岁月的留痕。这儿的石板路似乎赋予了江南的灵气,无须多言,踩上去心里很踏实,以为是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然怎么会感觉到熟悉的气息?难怪,桐庐的当地人说,远离家乡的桐庐人,经常思念的不是自己的小家,而是桐君山。山上有位济世悬壶的老人,他在桐君山巅伫立千年,凝望着山下的桐庐城,他希望世人健康、体魄强健,而且每个黎明都能带来平安的曙光,每个夜晚都能铺满安宁的星辰。

中医药的世界,如同一个丰富的调色板,每一个颜色,每一种气味,都充满了生命的魅力。山清水秀的桐庐孕育着深厚的中医药文化,也传承了距今四百余年历史的中医最大流派——孟河医派。

孟河医派源于一个叫孟河的地方,具有悠久历史,充满人文气息的江南小镇。在中国医学史上,十九世纪中叶孟河医家崛起,从晚清以来,直至民国初期,延绵了一个多世纪。孟河医道兴盛,医家辈出,正如传承人丁甘仁先生在《诊余集》序中所言:吾吴医家之盛甲天下,而吾孟河名医之众,又冠于吴中。流派自成一体于明代末年,是中医界的一大著名流派,最具代表性的是费、马、巢、丁四大家。

费家最具代表性的医学专家是费伯雄、费绳甫祖孙两人。费伯雄以归醇纠偏、平淡中出神奇盛名于晚清,他是孟河医派的奠基人;费绳甫以善治危、大、奇、急症而闻名于上海。

马家原以疡科名者数世,至马培之呼声最高,影响最大,1880年曾进京为慈禧太后医过病,因而名声大振,宫廷里传出“外来医者以马文植最著”的聲誉,文植即马培之的字。此后,马培之被称为“以外科见长而以内科成名”的中医大师。

巢家盛名于巢崇山、巢渭芳。巢崇山在上海行医五十余年,他擅长内外两科,刀圭之术尤为独特。巢渭芳系马培之的学生,精内科,尤长于时病,一生留居孟河,业务兴旺,名重乡里。

丁家医学造诣最高的当数丁甘仁,他早年学医于圩塘马仲清,后又拜马培之为师,并与费伯雄门人、族兄丁松溪切磋医术,复从巢崇山学习外科。最初在无锡、苏州行医,后在上海仁济善堂坐诊,其间聆教于伤寒大家汪莲石先生,兼蓄孟河医派、温病学派、伤寒学派诸家之长,最后自成一家。

丁甘仁先生勤学深研,造诣颇深,通晓内外科、妇科、儿科,有着极其丰富的临床经验,其对外感热病治疗,宗《伤寒论》而不拘于伤寒方,宗温病学不拘于四时温病,其外感热病能融会伤寒、温病学术之长,用药轻灵,以轻去实,治疗内科疑难杂症则汇集群言,加以选择。对外科病诊治,则着眼于整体,处方用药,往往能内外、表里并重。善于运用解毒之剂,益气脱毒之法,以扶正祛邪而收功,其诊疗经验和思路方法,具有鲜明的学术特点。并有《喉痧症治概要》《思补山房医案》和早年作为中医学校教材的《医经辑要》《药性辑要》《脉学辑要》《诊方辑要》等著作,以及后人整理出版的《丁甘仁医案》《丁甘仁晚年出诊医案》等数十部中医药方面的典籍。

从1915年起,丁甘仁联合夏应堂、谢观等人集资办学,并于1916年创办了中国近代第一所中医学校“上海中医专门学校”,以及“女子中医学校”,改变了培养中医师承家传的单一方式,开创了近代中医教育之先河。在此基础上,他先后成立了沪南、沪北广益中医医院,发起成立“国医学会”,编辑出版了《中医杂志》,开展医疗及临床教育工作,培养中医专门人才,可谓桃李满天下,是孟河学派的重要代表人物。1924年,丁甘仁曾得到过孙中山先生题写颁发的“博施济众”匾额。

袁昌益先生,家本世医,其祖若父皆以妇科闻名于世,年弱冠考入浙江中医专门学校,后转学上海,毕业于丁甘仁创办的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由丁甘仁亲自带教,丁先生去世后,由教务长程门雪先生继续辅导,毕业后留校任教,对孟河医学流派知之甚深。抗战时上海沦陷,袁昌益返归桐庐故里开医馆,很快名震四方,晚年致力于妇科及疑难杂症,屡起沉疴,至今尚为家乡人所称道。

世居桐庐的滕昌铎先生,早年拜袁复初先生为师,后毕业于近代著名中医教育家恽铁樵先生创办的铁樵医学事务所。滕先生行医五十余年,诊无虚日,远道慕名求诊者络绎不绝。他早年擅长温热大症,对内伤杂症亦颇有见地;晚年致力于内科和妇科,尤以善治疑难杂症而著称。

孟河医派传到陈金龙这代,已经有了相当的繁盛。当然,这与时代的发展分不开。陈金龙1946年出生于桐庐,到了他拜师学艺的年纪,国家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把中医药提高到一定的程度,给予了显要的位置。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陈金龙拜入滕昌铎的门下学习中医,同吃、同住、抄方、巡诊,秉烛相随,潜心研学了十二年。之后,陈金龙又受传于袁昌益先生,易寒暑十七载,尽得“南袁北滕”两大名医的真传。

陈金龙是近代著名中医学家丁甘仁先生的再传门人,孟河医派的真正继承者。陈金龙从医五十余载,博览萃精,兼收并蓄,融经方、时方于一炉,卓然自成一家。

2021年秋,一位来自安徽的男性患者被确诊为胰腺癌,因家境贫寒,放弃了手术治疗,后因腹痛难忍,经多方打听,来桐庐找陈金龙医治。陈金龙通过四诊合参,予以扶正祛邪、行气止痛之法治疗。患者服用他开的中药一个月后,疼痛症状逐渐减轻,随访至今再未复发。一位九十多岁的老太太十几年前检查出胃部肿瘤,因为多种原因没有选择手术和化疗,多年来坚持在陈金龙这里用中药治疗,经过长时间平衡调理,她的身体状况处于稳定状态,精神如常。

晚年的陈金龙由于学识经验并臻上乘,在处理疑难危重病人特别是各类癌症患者时,辨证精细,分析周详,立法遣药,审慎精当,从而医名远播,慕名前来桐庐求治者络绎不绝,病人遍及省市内外。

五十余载杏林春暖,陈金龙从未停止对中医药的研究与探索,他带教学徒三十余人,言传身教,从未保留。毕业于天津中医药大学的柯美华,现供职于桐庐县中医院。柯美华跟随陈金龙研习中医近二十年,令她十分钦佩的是,师父不仅用药精确,而且仍在精进医术,“他会根据现代人的体质变化,不断地与时俱进。”这让柯美华对古朴而充满智慧的中医增添了信心。

老中医许子春,也是桐庐中医药界的一张王牌。他1942年出生于浙江诸暨,1959年9月随父许仲凡先生学医,1960年由杭州市卫生局统一招收进杭州市广兴中医院,随父侍诊。1965年毕业留院工作一年后,分配到桐庐县分水地区基层卫生院工作。1967年冬,乡村流脑患儿突然增多,他大胆采用龙胆泻肝汤和清瘟败毒饮,配合西医及鼻饲疗法,获得显著疗效。因为家学渊源,又博采众长,加之丰富的医疗与教研经验,许子春对于中药的应用更有独到之处。

曾有一位年近七旬的患者钟某,患多发性脑梗死五年,且有高血压病史,嗜烟,每逢冬春之交,便终日头晕,步履维艰,卧不安寐,手掌暗紫,脉来尺沉而虚,关脉微滑,寸脉弦劲。舌胖嫩,略带暗紫,中有纹裂,苔黄厚而腻。此系风痰瘀阻症,属于中风恢复期。许子春初诊以平肝熄风化痰、活血化瘀通络处方治疗后,再诊脑窍较前有所清爽,然而夜寐难以入睡,遂调整方药,加强益气安神通络,至三诊患者头昏减轻,夜寐尚安,日后再加以清淡饮食、情绪调节与功能锻炼,以颐养其年。

如今,八十二岁的许子春每周轮流在杭州、桐庐等地坐半天诊,每到这天,他的诊室门口便早早地排起了长队,过了中午饭点,他饿着肚子还在给患者把脉、开方,无丝毫怨言。

时光荏苒,岁月静好,中医药以其千年的历史沉淀,宛如一颗珍贵的明珠,在桐庐这块中医药圣地,依然焕发出无穷的光芒。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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