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沉默的矿石开始了歌唱

2024-04-17朱英豪

第一财经 2024年4期
关键词:萨米驯鹿罗斯

朱英豪

服务员端来一杯云莓酿制的饮品,用来餐前开胃小酌。

从酒店的窗户往外看,郁郁葱葱的树林末端,掩映着勒罗斯小镇的教堂。天气好的时候,你几乎能看到那泛着普鲁士蓝的油漆—当地人说,那是小镇财富的象征。这座由勒罗斯铜业公司,曾经挪威最富有的矿业公司在1784年建造的教堂,是挪威第五大教堂。

事实上,教堂里还有成排的黄铜水槽。黄铜是这家矿业公司的特产,用起来可是毫不心疼。

教堂里保存的一幅肖像油画,讲述了小镇的发家史:17世纪初,一个叫汉斯·奥森(Hans Aasen)的农夫在此地猎鹿的时候,发现了铜矿—垂死挣扎的鹿踢出了一片绿色的矿石。这片土地于是开始了三百年的采矿史,并因矿兴城,有了勒罗斯这个小镇。

在此之前,只有零星的土著萨米人在此活动,矿工们抵达之前,他们过着放牧驯鹿、捕鱼狩猎和采摘云莓的游牧生活,几千年来一成不变。铜矿在前矿业史里也并非完全空白,当地的部落通婚或者向头人纳贡时,萨米人献上的礼物有时候也包括一块巨大的铜矿石。萨米人是人类文明中最早学会驯化动物的一支,自然很早就懂得利用这些自然资源,但是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事实上,北极圈附近,从欧洲的萨米人到中国和俄罗斯的鄂温克人,再到北美的爱斯基摩人,他们在人种学和文化传统上都有着极其相通的流动性。非常巧的是,勒罗斯拥有三百多年的矿业史,而在中国作家迟子建的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里,鄂溫克人也是在三百年前从贝加尔湖迁徙到目前居住的大兴安岭里的原始森林。

酒店的院子里,非常醒目地耸立着一顶萨米人的lav uu帐篷,外形看起来和我在北美看到的印第安人的teepee帐篷非常相似—用驯鹿皮缝制而成的类似帐篷的建筑,由长杆支撑,长杆围成一圈,在顶端汇聚成一个点。

眼前的帐篷是一个现代旅游业的道具。真正的lavuu可以迅速地搭建和拆卸,不会给自然留下任何痕迹。萨米人信奉“不留痕迹”的座右铭。在电影《萨米之血》里,我们可以看到主人公艾拉玛雅和她的家族所居住的原始帐篷,以及由家庭组成的、萨米人自称为siida的小型迁徙群体。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和各种技术的进步,今天萨米人的生活状态已经和过去大相径庭。

清晨醒来,我发觉自己南柯一梦:巧用酒店里那个传行李的垂直通道从地下往上运输矿石,成了当地一名矿业大亨。

如果中国的老矿业城市想进军旅游业,勒罗斯是一个非常好的取经样本。穿过挂着矿工肖像的地下走廊,我跑进酒店设在户外的温泉游泳池。酒店里到处是和矿业历史、萨米人游牧生活相关的历史。游了一圈,我仰头一看,发现太阳从外面斜刺进来,用铜雕塑成的鱼群正在阳光里奋勇前行。泳池的外面是一片长满野草的旷野,晨雾还没散开,远处的教堂露出尖顶。

看看有多少文学艺术家来这里寻找灵感,就知道勒罗斯在挪威历史上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存在了。这里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约翰·福克伯格(Johan Falkberget)的获奖小说《夜晚的面包》里的重要场景。他曾经住在铜矿附近一个农场里,把这里描述成“流淌着历史的地方”。再后来,根据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改编的电影也来这里取景,迪士尼大片《冰雪奇缘》的创意总监,也在这里找到了雪山的灵感,建起了六角形的冰雪宫殿。

勒罗斯的官方网站摘录了联合国世界文化遗产将其列入名录的理由:这是海拔600米以上的一个独特矿业小镇,完全由木材建成。333年来,该镇一直是来自德国、丹麦、瑞典、特隆赫姆和周边地区的文化和影响的大熔炉,这里的木屋环境代表了挪威最优秀的传统,在挪威的工业、社会、文化和建筑领域独树一帜。如今,该地区已没有采矿活动,但勒罗斯矿业城,以及采矿、冶炼、运输和水管理系统的痕迹独特地见证了技术对自然环境和偏远地区要求的适应性。

今天,这座受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保护的小镇美丽而宁静,很难想象它在鼎盛时期繁忙的模样。宁静的街道两边,布满了涂有鲜艳油漆的17世纪木制房屋。它们大部分是赤红色或赭石色—从泥土中提取的廉价颜料;但也有几栋是白色的,这种昂贵的颜色表明这里住着一个富裕的家庭。粉刷房屋的时尚兴起于1920年代,此处的房屋都是裸露的松木,被冶炼厂的烟尘风化成了深褐色。在白雪覆盖的冬日,这些木屋会住满自全球各地来的游客,他们专门来此体验这里的冬日集市,这个持续5天的集市通常在2月举行,悠久的历史可以追溯到1854年。

35个矿业公司中的最后一个在1970年代宣布破产,当年的开采基地成了旅游景点和博物馆。我穿上厚厚的抓绒防风衣,跟着导游钻入地下40米深的采矿隧道,体会当年矿工的生活、工作场景。

我们一共参观了两个不同年代的矿坑,一个是17世纪的Nyberget矿坑,另一个是20世纪的Olav矿坑。在两个矿坑的石壁上,都能看到遗留的当年开采现场的痕迹。无处不在的铜绿像画家手里的画笔肆意挥洒后的现场,恍惚中给人一种误入中国古典青绿山水的错觉。

在一个矿工休息室里,有简易的装置可以让椅子平放,同时也可以支起来吃午饭。墙上贴着1950年代的海报女郎,是某男性杂志的出血大放送,只可惜只有一張。有人悄悄告诉我,当年因为国王要来访问,众多精神食粮都被匆匆撤下。

汽车行驶在羊肠小道上,这些道路过去连接着不同的铜矿区,是矿友们走亲访友、谈情说爱的热闹场所,如今,它们连接着一样的没有边界的荒芜。除了我们这辆车,四周一片死寂。

在见识了鹿角粉、喝过鹿啤酒后,我们终于在一家正宗的萨米人的帐篷里,吃上了一顿正宗的驯鹿肉。

如果你能忍受些许的膻味,鹿肉是北欧不可错过的一道佳肴。高山莓子酱及鹿肉,都是勒罗斯当地仅有的食材。果味中和了鹿肉的膻味,也是萨米人自己的最爱。为了维护高质量的原产地食物供应,小镇上的几家食品企业和农户联合起来成立了一个叫R?rosmat SA的食品联盟。在针对萨米风格的食品供应方面,该联盟希望继承萨米人制作肉类的传统:熏肉、熏心、血粉和肉干。

昏暗的帐篷里点着炉火,当我们在享用质地纤嫩的驯鹿肉时,萨米人的后代伊娃女士正在用现代化的投影机给我们讲解南方萨米人的日常生活。我记得很清楚,当说到9月宰杀驯鹿的季节开始时,伊娃的语气变得凝重起来。正如冰岛人还在强调自己吃鲸鱼肉的传统,萨米人也认为吃鹿肉、在椅子上垫一块驯鹿皮,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不知道什么原因,伊娃的这种坚持,总会让我想起这几年因为顾桃导演的纪录片渐渐走进大众视野的使鹿鄂温克族里的两位女性:最后的女酋长玛丽亚·索和柳霞,她们是拒绝下山、坚持留守在猎民点的最后几位鄂温克人。令人遗憾的是,她们都在最近这两年相继离开人世。

作为欧洲最早的土著居民,萨米人的传统生活被现代社会长驱直入,蚕食到支离破碎。不过最近几年,随着萨米人的不断抗争,情况有所好转。就在今年年初,挪威萨米人和政府达成协议,结束了近3年来关于欧洲最大陆上风力发电场和驯鹿饲养权的争端。根据协议,这个部分国有的风力发电场的151台涡轮机将继续运行,但萨米人将获得一个新的冬季放牧区,以及用于加强萨米文化的500万挪威克朗赠款。

这是一对很吊诡的矛盾。风对萨米人来说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他们相信时间之风会让一切回归自然。但当现代社会利用起风来(架设风力发电站),它们居然又成了阻碍萨米人放牧的障碍,把驯鹿几百年来习以为常的连续放牧点人为地切割成一块块碎片。

美国评论家乔治·斯坦纳说,人类拥有了语言,或者说,语言拥有了人类,人类就挣脱了沉寂。借用易卜生的意象:用锤子一敲,沉默的矿石就开始了歌唱。

我们也别忘了,当驯鹿的脚一蹬,沉默的矿石也开始了歌唱。

猜你喜欢

萨米驯鹿罗斯
萨米人的大帐篷
驯鹿人
假如人过驯鹿的生活
彭罗斯雪花拼板
圣诞驯鹿来了
我想自己做
不会说“不”的妈妈
微电影《传承》剧本
喂驯鹿
德里克·罗斯招牌动作之偷天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