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水是热的

张月燕

幸好，我还有孩子。他们纯真而富有智慧地打量这个世界，如同一面澄净无瑕的明镜，如实地照出我身上的盲点、弱点、疑虑甚至伪善，让我有机会摆脱经验的牢笼，不断接近真实的自己。

一天，4岁的花生让我陪他去公园玩。我说：“我们要带上水壶，装点热水。”花生自告奋勇地说：“我来拿！”边说边迫不及待地跑到桌子前，抓住水壶晃了晃：“妈妈，里面还有水。”我说：“那是昨晚的水，可能不热了。”“我尝一下就知道了。”花生打开盖子喝了一口，惊喜地对我说：“妈妈，水是热的！我们可以走了！”我接过水壶，也尝了一下：“咦，还真是热的！那我们走吧。”

走到门口，花生一边穿鞋一边问我：“妈妈，是不是小孩说话大人是不信的？”他问得认真而好奇，就像在问花儿是不是都在春天开。我本能且真诚地回应：“你怎么想到问这个问题？有些大人可能会不信小孩说话，不过爸爸妈妈会信……”我倏忽住口，蓦然反应过来：我如此清晰地用行动向孩子展示了我的不信任，且浑然不觉。事实上，我并没有相信孩子拥有基本的温度感知能力，而只信任我的常识：都一天了，怎么可能还有保温效果？除非我经由自己验证了这个常识不成立。愣怔之下，我只能用传统家长式的不甚高明的理由向他解释：“妈妈当、当然相信你，刚才是妈妈口渴了，不是不信你。”花生对妈妈的信赖一片纯然，“哦”了一声，开开心心蹦跳着去开门了。

“你认为自己对孩子怎么样和你真的对孩子怎么样可能根本是两码事。”身为一名青少年心理咨询师，这句话是我在工作时常常提醒父母的。此刻，它如同回旋镖，不偏不倚地砸回我身上，令我倍觉羞惭。我暗暗下决心：一定要看见孩子，把孩子当成独立的个体，信任他、尊重他，自我觉察和警醒，不要陷在自以为是的傲慢里而不自知。

但很快我就发现，在信任孩子这门基础课上，我是一個迟钝的学生，很容易犯同样的错误。

没过多久，我在网上买了一个要组装的架子。安装时，最后一根管子的接口对不上，我左右摆弄，反复查看说明书，仍然不行。我逐渐失去耐心，开始烦躁。花生一直在边上左蹿右跳，试图告诉我他知道怎么装，而我充耳不闻，心想：这么复杂的东西大人都搞不定，小孩不要添乱。我还自认为是一个好母亲，在如此心烦的时候，依然耐着性子告诉孩子站远一点，自己去玩。

就在我准备联系卖家换货的时候，花生几次被我打断的话，终于飘进了我的耳朵里。他刚才一直在摇动已经固定好的倒数第二根管子另一头，一直在说：“妈妈，不是发错了，你这个装好的地方摇摇晃晃，说明装得不对。”我仔细一看，确实，把这根管子换个头重新安装，两根管子的连接处就严丝合缝了！

我一边为自己的傲慢以及对孩子的偏见而懊恼，一边蹲下来向他道歉：“对不起，妈妈应该听你说话的，妈妈不该听都没听就觉得你不懂。”更令我惭愧的是，孩子对父母似乎永远宽容。花生说：“没关系，妈妈。别人说的话，下次你先试一试就知道对不对了。”

花生今年5岁了。我沮丧而感激地认识到这样一个事实，崩解一个成年人某个基于经验的偏见，或许比崩解一个原子还难。

幸好，我还有孩子。他们纯真而富有智慧地打量这个世界，如同一面澄净无瑕的明镜，如实地照出我身上的盲点、弱点、疑虑甚至伪善，让我有机会摆脱经验的牢笼，不断接近真实的自己。就像蒙台梭利所说：“成人为了变得伟大，就必须谦逊，必须向儿童学习。”伟大或许并非我能企及，但谢谢我的孩子，令我谦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