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租界
2024-04-17郭霄旸
石黑一雄(KazuoIshiguro)是著名的日裔英国作家,曾获得1989年布克奖与2017年诺贝尔文学奖。谷崎润一郎(TanizakiJunichiro)是著名的日本唯美主义作家,创作生涯跨越了明治、大正与昭和三个年代。这两位作家处在不同的时代,有着不同的身世背景,却同样面临着“孤儿”身份的问题。石黑一雄于1964年出生在日本长崎,5岁时迁居英国,这造就了石黑一雄的特殊身份:既非英国人,也非日本人。谷崎润一郎身处急速西化的日本社会,感受到了日本传统文化所面临的危机。同处多元文化环境的二人,对于文化“孤儿”的身份却抱有完全不同的态度,这也体现在两位作家对租界的书写中。
一、石黑一雄笔下的上海租界
石黑一雄在《我辈孤雏》(WhenWeWereOrphans )中以上海公共租界为背景,描绘了由于战争而成为“孤儿”的一代人的命运。他们找不到自己文化的根,只能以租界为乡。小说的主人公班克斯(Banks)在上海公共租界长大,在9岁后父母相继失踪,他回到英国后成为名侦探。功成名就之后,他回到上海,希望能找到父母,并缓解动荡的世界局势。然而,最终他发现,父母的失踪、他显赫的身份不过是一个谎言、一抹幻影,如同他视为故乡的租界一般脆弱。
石黑一雄在作品中用了许多笔墨描写上海的公共租界,小说主要由主人公班克斯儿时的回忆以及他成年后的经历交织而成,这两方面也构成了小说中租界形象的两个维度。
(一)对租界外部世界的想象
儿时的班克斯住在公共租界内,并且被大人禁止离开租界。他对租界外世界的认识主要依靠成年人以及好友秋良的描述构建起来。班克斯儿时对中国的认识充斥着殖民者对中国的刻板印象。在大人口中,租界外的世界仿佛人间地狱: “大人告诉我们,在那些区域,有说不尽的可怕疾病、污秽、坏人。有一次我几乎要走出租界:我与母亲所搭的马车意外走到苏州河靠闸北区的一条路;运河对岸拥挤的低矮 屋顶就在眼前,我紧紧屏住呼吸,害怕瘟疫会越过那弯细流飘过来。”租界外的生活似乎代表着某种神秘、落后且原始的邪恶力量,这正是殖民者眼中的东方形象。
英国建立起的租界像一个受到保护的安全区,走出这一区域,便面临着不可预测的东方威胁。从小接受这一思想的租界内的孩子们,自然会将在租界外所见的一切妖魔化。秋良声称自己曾只身前往租界外,那里尸体横陈,一
个军阀正在恣意砍杀路上的行人。这显然是基于对中国的固有认识加工过的场景。秋良家中 有一个名叫凌田的中国用人,秋良与班克斯也对凌田展开了大胆的想象,他们认为凌田掌握着一种神奇的法术: “凌田显然发现了某种方法,可以把砍下的手变成蜘蛛。他房间里有许多大碗,各装了不同的汁液,用来把他搜集的手泡上几个月。”秋良与班克斯一度对凌田十分恐惧。后来,二人甚至将凌田视为试胆的工具。凌田在二人心中仿佛殖民者心中东方世界的缩影:神秘又可怖。租界中的两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试图完成对这一恐惧的征服,这正如同殖民者对东方的所作所为。而被二人视为权威象征的秋良的姐姐,也证实了他们的猜想:“以前家里雇的用人, 有几位是她亲身认识的,这些人做了我们所做的事,后来就消失不见了——他们的尸骸几周后才在租界边上的巷子里找到。”在儿时的班克斯的印象中,租界是美好的,租界外则是一片蛮荒的恐怖景象。
然而,石黑一雄对这种刻板印象持批判的态度。班克斯的母亲致力于反对鸦片的斗争, 当公司职员要求班克斯家解雇山东用人,理由是山东人普遍吸食鸦片成瘾,且偷窃成性时, 班克斯的母亲激烈地反驳了公司职员的看法。在偷窃凌田药水一事中,班克斯也多次感到对于凌田的认识或许不过是一种幻想。儿时印象中的租界充满了想象成分,作者用小说中人物的质疑以及对过去记忆的不可靠叙述消解了被妖魔化的中国形象。而在描绘班克斯重返上海后所见的租界时,儿时美好的记忆、试图拯救父母并解决世界问题的幻想随着租界一同被消解了。
(二)想象中租界的崩塌
当班克斯重新审视他视为故乡的租界时,一切都已经变样。班克斯回到上海以后,看到的是租界中所谓精英阶层对动荡局势的逃避:
“换言之,在这里,在这个可能吞噬整个文明世界的大旋涡的涡眼里,大家在心照不宣中无耻可悲地集体否认现实,否认自身的责任,而 这种行为转为自我封闭,变本加厉,以冠冕堂皇的自我保护表现于外,这是我经常碰到的情况。”租界不再是儿时记忆中美好的保护区,只不过是精英阶层借以逃避现实并自保的避难所。这些所谓的精英人士确信自己不会受到战火波及,将租界外水深火热的状况当作表演观看。然而,英国的地位已远不如过往,英国人拯救世界的愿望也不过是一厢情愿。随着租界的衰落,班克斯心中的故乡也幻灭了。
依靠租界构筑起的幻想,包括班克斯儿时的记忆、班克斯父母的失踪、班克斯的“使命”,都只是一场幻梦。班克斯曾与秋良一起发誓要永远留在上海,不管是班克斯还是秋良,回到祖國后都无法融入社会,只有在上海 租界中,他们才能找到归属感。租界是支撑起班克斯身份认同的幻想世界,是班克斯和秋良这一代“孤儿”所想象出的共同体。然而当班克斯再度回到他的“故乡”,儿时的家宅已被改造,曾经负责父母失踪案的孔探长沦为一个落魄老人,可能囚禁父母的房屋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宅,父母失踪的真相是父亲失踪,母亲成为军阀的妾,正是他儿时崇拜的菲利普叔叔出卖了母亲。父母并非为了反对鸦片的事业而牺牲,班克斯高贵的身份也只是做鸦片生意的军阀资助的结果,班克斯心目中崇高的事业不过是一团虚妄的幻影,如同他视为故乡的租界一般脆弱。正如菲利普叔叔所言: “你母亲,她要你永远活在你的童话世界里。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这个梦想终究要破灭。能维持到今天,已经是个奇迹。”无论是对于租界外世界的想象,还是租界这一“故乡”本身,都不过是“童话世界”。石黑一雄在小说中彻底撕碎了这一美好的幻景,解构了东方主义式的认知,解构了班克斯这一代“孤儿”试图寻找的归属之地,将“孤儿”的身份问题赤裸裸地放至“班克斯们”眼前。
租界支撑起的脆弱的“童话世界”终究还是倒塌了,这一代人也就此成为“孤儿”,他们没有故乡,无处可归。班克斯不得不面对现实,接受自己的“孤儿”身份并生活下去。
二、谷崎润一郎笔下的“文化租界”
与石黑一雄不同,谷崎润一郎没有移民的经历,一生都居住在日本,甚至没有踏上过欧洲的土地。同时,在谷崎润一郎一生创作的诸多作品中,只有极少数是以租界为背景的。然而谷崎润一郎却同石黑一雄一般也面临着“孤儿”的身份认同问题,并且在作品中塑造了许多的“文化租界”,这些“租界”的形象鲜明地体现了谷崎润一郎的文化态度。
(一)文化身份认同问题
1933年底至1934年初,谷崎润一郎发表了《阴翳礼赞》(InPraiseofShadows)一文。从《阴翳礼赞》一文中,我们可以看出谷崎润一郎对于文化身份问题的焦虑。
在文中,谷崎润一郎提出了“阴翳”美的概念,认为这是东方特有的传统,与西方的审美不同。西方的器物大都明亮、光滑,容易发出响亮刺耳的声音,而东方的器物(如日本的漆器,中国的玉石等)都有着阴翳的特点。西方的科技固然好用,然而谷崎润一郎认为这是依据西方人的喜好创造的,并不符合东方人的审美。东方文明虽然暂时落后于西方,但只要假以时日,也能发展出基于阴翳美的现代文明。谷崎润一郎大力推崇阴翳之美的背后,是他对日本文化身份困境的担忧:谷崎润一郎感到急速西化的日本正逐渐遗忘东方传统,然而在他看来,东方在本质上与西方存在着不同,日本哪怕全面学习西方,也很难被西方接受,既无法成为西方,也无法再回归东方的传统,成为文化意义上的“孤儿”。谷崎润一郎希望寻求这一问题的答案。
租界正是谷崎润一郎所寻得的解决方案。他曾两次前往中国旅行。在第一次中国行中,天津的租界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新旧两样文明并肩而立,处于过渡期的日本已经失去了其中一个,同时为了争取得到另外一个而正在极力挣扎。但是中国凭借着在自己的国家中拥有租借地这样的‘外国,而使这两种文明互不侵犯,得以共存。”这段描写体现了谷崎润一郎对于文化的态度:东西方文化存在着不可弥合的裂痕,理想的发展方式是双方互不干扰,独立发展。在《阴翳礼赞》中,谷崎润一郎从肤色、性格等方面论证了东方与西方的本质区别。谷崎润一郎认为东方人生性懒惰,从很早以前起便安于黑暗,从而逐渐发现了暗淡 的阴翳之美。在谷崎润一郎的笔下, 东方文明,尤其是谷崎润一郎视为东方文化故乡的中国,往往是落后的代名词: “正如在印度和中国的穷乡僻壤,人们仍然过着和释迦牟尼、孔老夫子的时代相差无几的生活一样。”正如他在描述租界时将西方文明称作“新”的文明,中国则是“旧”的那一个。如果说石黑一雄在《我辈孤雏》中解构了殖民者对东方的想象,谷崎润一郎则是受到了西方思想的沖击,虽试图追寻东方文化之根,却已陷于西方的思维模式之中,他所描绘的东方文化本身便是一种想象的产物。
(二)“文化租界”
租界对谷崎润一郎来说是保护不同文明的理想场所,如同博物馆一般,将不同的古老文 明保管其中,拒绝文化交流,以保持文化的纯 粹性。也因此,虽然谷崎润一郎极少创作以租界为背景的作品,但他在许多作品中都营造出了一个“文化租界”。
谷崎润一郎塑造的“文化租界”最常见的特征便是将一国文化凝缩为可用感官体验的人或物,然后筑起高墙,将文化闭锁其中,与世隔绝,形成不受外界影响的闭锁空间。
能代表谷崎润一郎文化观的“文化租界”之一便是他在《鹤唳》(Kakurei)中为中国文化打造的“锁澜阁”。小说的主人公靖之助十分向往中国文化,希望能在中国的土地上生活。他抛下妻女,只身前往中国。然而始终无 法放弃日本文化的靖之助最终归来,但他又不能抛弃对中国的幻想,他带回了一只仙鹤与一位扬州少女, 并竖起高墙,建造了“锁澜阁”,将仙鹤与少女养在其中。靖之助从而在日本的土地上建起了属于中国文化的“文化租界”,如同谷崎润一郎在天津所见的法租界,异国文 明与本国文明“并肩而立”,互不打扰。然而,谷崎润一郎对西方文明的认知仅仅是西式的街道、建筑以及洋食等,也难怪他在法租界内就感到仿佛踏上了欧罗巴大陆。谷崎润一郎心目中的租界更像是一个切片标本般的文化样本。《鹤唳》中的中国文化也是如此,中国文化被缩减至物质层面,对靖之助来说,中国就是亭台楼阁、仙鹤与少女。“梅妻鹤子”的内核被挖去,徒留形式。靖之助在回国后,要求妻女都穿中式服装,学习中文。然而靖之助的女儿最后却喊着“妈妈的敌人”,刺死了扬州少女。靖之助的中国幻想就此破灭。通过“文化租界”实现“并肩而立”的幻想以失败告终。
谷崎润一郎不止一次尝试在日本的土地上培养不同的文化。在《痴人之爱》(Naomi)中,他就试图将一位日本女孩培养成西洋美人。谷崎润一郎认为,东西方文化完全不可互通,从根源上存在差异,他直言东西方文化差异造成了东西方女性的巨大差异,要将一种女性变为另一种,需要从文化根源着手进行培养,这是不可能的工作。《痴人之爱》中让治
的尝试与《鹤唳》中靖之助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谷崎润一郎想象的“文化租界”终究无法成真。
谷崎润一郎作为一个唯美主义作家,在创作生涯中不断精进,寻求理想中的“美”,这也使得他以审美的视角审视不同的文明。追求感官刺激、炫目的美的谷崎润一郎在早期作品《金色之死》(TheGoldenDeath)中建造了一处混杂了不同文明艺术品的巨大庭院,彼时的谷崎润一郎在东方与西方文化之间摇摆,但可从中看出他对待文化的态度:将不同的文化作为审美的对象看待。将文化视作博物馆橱窗中展品的谷崎润一郎希望文化能保持自身的“纯粹性”,保持各自的特色独立发展。在意识到日本文化受到西方的冲击之后,谷崎润一郎更坚定了自身的文化观念, 创作了《阴翳礼赞》,论证东西方文化在根本上的不同。然而,谷崎润一郎对东西方文化的认识都多有偏颇,这是他对于文化的想象。竖起高墙,将不同文化的想象物闭锁其中,意图保护文化纯粹性的谷崎润一郎,创造了一个个保护性的“文化租界”。
三、对“孤儿”身份的不同态度
在《我辈孤雏》中,班克斯最终接受了自 己的“孤儿”身份,与收养的詹妮弗一同生活下去。班克斯与秋良在儿时都表现出了对“孤儿”身份的焦虑。秋良认为自己不够日本化,而班克斯不够英国化,这是他们父母争吵的根源,甚至可能导致世界分崩离析。不论是秋良还是班克斯,在返回自己的祖国后都无法找到文化歸属感,而他们的故乡、租界,也随着战争而消亡。然而,石黑一雄对这种“孤儿”身份的态度是积极的,在石黑一雄看来,这些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孤儿”能够共同构建一个更好的世界: “也许有一天,一切冲突都会结束,但绝不是因为有什么伟大的政治家或教会或我们这样的机构,而是因为人们改变了。他们会像你一样,小海雀,更像是一种综合体。所以变成混血儿有什么不好?好处多多呢。” 作为一个“无根”的作家,石黑一雄对文化交融持开放的态度。石黑一雄批判了殖民者对东方主义式的刻板印象,消解了殖民者一厢情愿地拯救世界的“责任心”,并表达了对“孤儿”身份的积极态度。班克斯儿时担心若自己成为菲利普叔叔口中的“混血儿”,世界便会四分五裂。班克斯需要租界来提供身份认同,若失去了认同,无法凝聚,他的世界便会分崩离析。然而石黑一雄鼓励一种更开放的文化身份:既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具有多元文化 背景的混血儿能建立一个更有包容性的世界,让世界汇聚成一个比起单一民族或国家更庞大的共同体。
而谷崎润一郎的文化态度与石黑一雄大相径庭。在谷崎润一郎的概念中,不同的文化仿佛并行的车道,永远不会交汇。东方与西方有着各自的传统,会发展出适应自身特色的文明。谷崎润一郎担心全面西化的日本会丢失自身的传统,行驶在西方的前进道路上,又不被西方接受,从而失去文化身份的认同,成为“孤儿”。作为文人,谷崎润一郎对可能的“孤儿”身份感到焦虑。石黑一雄解构了提供身份认同的想象中的租界,谷崎润一郎则是一手建构起了想象的租界,试图给不同的文化提供一个寻根的可能,从而获得文化身份认同,最主要的是对日本传统的认同,为日本传统在现代化社会中寻得一个新的定位。明治至大正时期的日本文化在谷崎润一郎看来正是《我辈孤雏》中的“混血儿”,与对“混血儿”持积极态度的石黑一雄不同,谷崎润一郎希望东方文化能保持自身的纯粹性。石黑一雄展望的是一个由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人构建的共同体,谷崎润一郎展望的则是一个不同文化都发展出具有自身特色的文明的世界, 如同《金色之死》中那巨大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庭院。
石黑一雄借由击碎想象的租界构筑的幻想,将文化“孤儿”身份的问题推至台前,鼓 励具有“孤儿”身份的“混血儿”一起建造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谷崎润一郎则亲手建造起保护区一般的“文化租界”,试图通过这一想象中的童话世界将不同的文化孤立起来,阻隔文 化交流,以此来应对日本西化过程中面临的文 化身份困境。同样是通过塑造租界来探讨“孤儿”的身份问题, 两位作家给出了不同的答案。
四、结语
石黑一雄与谷崎润一郎两位作家都面临着文化“孤儿”的身份问题。若以“我是谁,我从哪来,我要到哪去”这三个经典哲学问题来分析,两位作家都面临着“我是谁”这个问题。谷崎润一郎考虑的是“我从哪来”这个问题,他希望日本能基于自身的传统现代文明,使日本回归自身的文化之根;而石黑一雄考虑的是“我要到哪去”的问题,石黑一雄展望了一个由更多文化“孤儿”构成的未来世界。谷崎润一郎在向后看,石黑一雄则是向前看。谷崎润一郎的文化态度来源于当时特殊的日本文化环境,而石黑一雄的写作更贴近我们所面临的现实问题。比起文化相对主义以及本质主义,或许更应该像石黑一雄一样,对多样的文化身份持开放的、积极乐观的态度,在多元文化的社会中,探讨未来的可能性。
[作者简介]郭霄旸,男,汉族,江苏苏州人,四川大学硕士研究生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