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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荒诞中的权力争夺

2024-04-17黄思远

文学艺术周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高尔俄狄浦斯格里

《俄狄浦斯王》是古希腊著名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关于命运悲剧的典范之作,问世后不久就成为古代文学批评的一个主要例证,历代都曾对此展开广泛的评论和再创作。《变形记》是20世纪奥地利作家卡夫卡创作的中篇小说,学界对其的讨论主要包括对主题的探索、从艺术特征和美学角度的考量以及各种比较研究。本文在前人深厚研究的基础之上,力求在相似比照下挖掘两部作品中绵亘千年的生命之思及人文关怀。

一、悲剧情境——存在荒诞

“我是谁”是俄狄浦斯的一生之问。他出生即被抛弃从而失去社会身份和伦理身份,长大成人后因神谕放弃一切离开故土,人至中年突如其来的瘟疫又摧毁了他的一切人生成就。一道先天的判决几度使他的人生产生转折,在斯芬克斯关于人的谜题中,俄狄浦斯很容易就  凭借理性,答出了“人”的谜底,以“脚”的特质揭示了“人”的共性。可是“俄狄浦斯”即“肿胀的脚”,他自己的脚踵在幼年就因被钉致残,一直以壮年时就拄拐的形象出现,俄狄浦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就是对斯芬克斯谜题答案的模糊否定。关于自我的具体存在之问没有得到解答,这一层谜题随着他命运的展开贯穿全剧,并最终推翻第一层谜底的假象。

对于由人变虫的格里高尔, “我是谁”的求索显得更为紧迫。人与社会、人与人、人  与自我之间的三重异化,带来了现代人前所未有的生存焦虑。公司及老板作为公共权力的代

表,冷漠无情、唯利是图,残酷压榨着格里高尔的劳动力,使其沦为赚钱的机器,以至于不得不在潜意识里丢弃人的身份以完成对异化的逃离。人与人的交往充满冰冷的金钱物欲,而丝毫没有亲密和快乐,这种不正常人际关系对人的异化,在主人公满怀温暖孤独死去的一刻达到了顶峰,他的遭遇折射着现代人普遍的生存境况。常年的生活压迫和亲人的冷漠使格里高尔变得怯懦、悲观、空虚,主动的异化又加速着自我的迷失。劳动无法体现自我意志,交往无法带来心理慰藉,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甚至失去自由意志,这一切使得格里高尔对自我的存在充满了恐惧和疑问。

二、“父与子”母题——权力争夺

(一)父子关系

父子关系的书写在东西方文学起源时就已出现,如奥林匹斯神话中的三代父子神王的故事,子对父的反抗和子向父的复归构成了一场又一场权力争夺的迭代。随着宙斯作为父权家庭、父系社会权威的集中代表,父权趋向固定化和绝对化, “父亲”不仅代表家庭内部的角色与身份, 更象征着力量、秩序以及绝对权威,“父与子”的主题也在文学中不断深化、演变,逐步延伸为通过社会不同代际的差异展示社会特有的矛盾。

古希腊文学可谓“父与子”母题的源头。在《俄狄浦斯王》中,生父拉伊俄斯是俄狄浦斯成长路上仅次于神的第二权威,俄狄浦斯一出生就被他毫不留情地钉穿脚踝,放逐荒野。

他的治理才能大概十分平庸,被杀十几年,民众从未热心为他寻找真凶,以致留给无知无觉的俄狄浦斯大量时间实践恐怖的预言。但弑杀 父亲的罪孽是如此深重,知晓真相的俄狄浦斯最终刺瞎双眼,自我流放,得到了痛苦的解脱。父亲对儿子近似于神谕的宣判奠定了俄狄 浦斯半生“无根之人”的基调。

“父亲”是卡夫卡创作中不可避免的话 题。“卡夫卡的‘存在概念来源于纠缠了他一生的父亲情结,来自他对充满悖谬性的父子关系的体验。”[1]《变形记》开篇,权力萎缩的父亲显得衰老而疲惫,而当儿子失去劳动能力之后,年迈孱弱的父亲在妻子和女儿的拥护 下立刻脱胎换骨:用手杖驱赶儿子,扔苹果砸伤儿子,几度对试图重返人类世界的儿子倾泻着冰冷的怒火。格里高尔的变形也具有反抗与惩罚的双重意味,一方面是自我意志的反抗;另一方面,这个“世俗上帝”般的父亲形象也在完成对自我的审判——父权乃至强权的不可反抗催生着渴望出逃的反抗由“负罪”向“原罪”的转化,那么逃避使命的行为就理应得到变成甲虫的惩罚。试图取代或摆脱“父亲”即试图扰乱原有的秩序,都将得到伦理世界的放逐。然而,这样强大的父亲又再度匍匐于秘书主任脚下, “在卡夫卡作品里,令人焦虑或者愉悦的东西并非父亲,某种超我或任何一种能指,而早就是美国的技术专家统治或者俄国官僚统治的机器,或者是纳粹的机器”。[2]

(二)子之形象

抛开“弑父娶母”的神谕不谈,俄狄浦斯无疑是一个高尚的英雄人物。消灭怪物、拯救城邦后被赋予英雄之名是古希腊神话的常见情节,当凶残的女妖斯芬克斯叫嚣着要毁灭忒拜时,是俄狄浦斯挺身而出,解答谜题挽救忒拜,也为自己重新赢得了高贵的身份。瘟疫爆发之后,他又一心致力于再次挽救城邦:“一个人最大的事业就是尽他所能,尽他所有帮助别人。”[3] 俄狄浦斯对未生养他的忒拜的爱尤其引人注目。可是,他真的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无私吗?

瘟疫的到来暴露了俄狄浦斯权力的缺陷, 威胁着这份高贵:“啊,最高贵的人,快拯救我们的城邦!保住你的名声!”[4] 忒拜的救星如果不能再度挽救城邦于水火,那么他将失去大家所承认的一切荣誉。为了守护自己的子民和自己的高贵,俄狄浦斯先后与祭司、国舅、王后发生争吵,一步步接近前王谋杀案的恐怖真相。值得注意的是,在他与祭司争执之前,俄狄浦斯有十次提到“城邦”和“瘟疫”,争 执之后仅有一次提及,在剧本的后半部分更是从未提及。当他终于有机会审问案件唯一的目击者时,他只顾询问自己的亲生父母而丝毫没有询问真正的弑君者以破解悬案。事实上,“在后面的三分之一的内容中,俄狄浦斯一直在查明自己是否犯有弑父乱伦重罪,这些罪行与家庭格格不入,但与正在毁灭忒拜的瘟疫沒有直接联系……作为统治者的俄狄浦斯,有两个显著特征,即政治理性主义与服务忒拜的高贵愿望,但随着戏剧的发展,俄狄浦斯把两者都抛弃了”[5]。

为了让家人过上安稳生活而拼命工作的格里高尔无疑是无私奉献的典型,费尽心力撑起家庭,哪怕变虫后让家人恐惧乃至厌弃,也只是怀着脉脉温情独自死去。可是,他真的愿意为家庭付出一切丝毫不求任何回报吗?

变形前的格里高尔继承了父亲“家庭供养者”的身份,通过孜孜不倦的劳动“生产” 出了令自己满意的家庭关系,以至于变形后的格里高尔仍沉溺于过去自己对家庭的贡献之中,不断担忧着美满家庭生活的终结。可他心中全心依赖的家人们很快各自找到工作,继续维持着有条不紊的生活。虫化的困境阻隔了交流的通道,而格里高尔自己也一直沉浸在控诉与自我控诉之中,并未做出有效的回应:总是无声地想象和等待着亲人的帮助,哪怕几度碰  壁也笃信家人一定会理解自己、支持自己。直到格里高尔最后一次在妹妹的音乐声中迈出房间时,他的想法也很耐人寻味: “他不愿意再让她离开他的房间,至少他只要活着就不愿意。”[1] 看似无私的格里高尔恰恰洞悉了“等价交换”的真谛,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在无声要求着家人履行接受供养后的无条件付出。

三、悲剧精神——自由意志的不屈反抗

面对不可知的命运权威和庞大的异己力量,敬畏神谕而不服命运的片面理智与置身异 己而反抗异化的精神矛盾,都是强烈自我意志 的体现,这份反抗跨越千年的时间,却迎来了殊途同归的结局。自诩理智的俄狄浦斯被蒙蔽在共性之中而不辨真伪, 《变形记》中与格里高尔处境相似的妹妹在哥哥倒下后,反倒更能适应当时的社会,在无知无觉中果断追求更好的生活。如果说蹚过命运湍流的俄狄浦斯在真相大白之际终于完成了“认识自我”的命题,从此可被称为真正的“成人”,那么格里高尔尸骸之上盛放的格蕾特或许更展示了现代人面对荒诞的矛盾与困惑。

无论是以自由意志对抗不幸命运的悲剧精神,还是以荒诞变形探索人性真实的极端思索,其最终指向都是对人之存在的诘问和探索。“一个人要恰当地理解世界和自己,就要成为他自己……正是在不停地追溯命运的行动中,人的理性得以发展,差异得以辨识,自我的边界得以确立,个体得以成形并驻足。”[2] 这条横亘千年的孤独之途,何尝不是映照出了古今人类的基本处境。

四、结语

荒诞是自人诞生之时就已经产生的生存感受, “父与子”是历史悠久而意蕴丰厚的文学 母题, 《俄狄浦斯王》与《变形记》两部作品在这个主题上产生了极高共鸣,其中对人的生存价值、生活困境的终极关怀,展示了不同时代文学作品之间的内在联系,构筑了人类在特定历史阶段的共同经验和体验。

[作者简介]黄思远,女,汉族,陕西渭南人,湘潭大学本科在读,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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