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的店
2024-04-16严明
严明
2022初春,人生很意外地在郑州连住了40天。3月初我从重庆到了郑州,朋友把工作室的钥匙给我,我就住进了经五路边上的一栋老楼顶层。工作室里待不住,于是通常在楼下吃完早饭就去二哥店里。2.6公里外的西里路张二相机店是我每天一坐不起的地方。
早饭多数是自己弄。我带了一个折叠的烧水壶,用它煮两个鸡蛋,就是早餐。我心目中的煮蛋一定得是溏心的;蛋黄凝固了,就是另一种食物了,是好吃与难咽的区别了。我的小折叠壶,一两分钟水就能开,然后断掉电,蛋继续泡在开水里,再有个两三分钟就取出,刚好。这么吃没有增肥的压力。连续吃几天会觉得清淡,那就去楼下的早餐店。来到河南,我就知道掉进了碳水的深潭,食谱里饼、馍、面、淀粉全面展开,而且还咸。不过我并不恐惧,我已经准备好了遨游。早餐我喜欢吃胡辣汤和菜盒,淀粉和油炸物齐飞,直奔清淡的反面。吃了就吃了,只有吃后悔了才能安心回到第二天的水煮鸡蛋。
吃罢早饭步行去西里路。40天,眼睁睁看着路边的梧桐树叶从嫩芽变成巴掌。路上经过菜市场或凉菜店买上一点儿,为中午准备。10点左右到“张二的店”,二哥通常也就是那时候开着电三轮到店门口,再拄着拐棍下车打开店门。
10年前,二哥骑自行车去黄河边玩,摔断了腿。在好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前年又逢郑州大水患,在给仓库清淤的时候又滑倒,同一条腿再次摔断。原先留在腿里的钢板还没取出,这下又添了几块。命运跟同一个人的同一条腿反复过不去,想想就伤感,但又不能说应该换到另一条腿上,唉。之前觉得似乎是小事,偶发,如今这反复,有了重创和折磨的意味。好几年没有拄拐的二哥又拄起了拐。
我们先烧水泡茶,合计一下中午吃什么,还缺什么需要买,吃什么主食,然后慢慢喝茶,一个小时之后,也就可以弄午饭了。午饭就在店里做,有个小厨房,有个灶台和一些碗筷。
那时候二哥的店生意惨淡,一天也没两个顾客进门。每天准时到店开门,成了一种固守的仪式。有天上午,一个小伙子探头进店,问能不能拍证件照,贴在工牌上的,多少钱。二哥忙回答能,30块,给8张。然后就忙着放下背景布,架相机。我也帮忙扯电线,支灯,摆凳子。我能从二哥歪歪扭扭的动作中看出生疏和终有生意上门的喜悦。
二哥盼着生意好,也盼着能多些时间出门拍照,卡在了生活和时间的夹缝里久了,引以为苦,每次跟我念叨起时意暖神寒。灵是灵,肉是肉,生活永远是艺术的闹事分子。
中午通常吃得简单快捷。我午饭时就喝两杯,二哥不喝,他还要看店。饭后我就在里屋沙发上睡一觉,睡到3点多。不会担心被吵醒,因为没有人来。醒来后看电视,投屏,那时候看得最多的是关于空难的。看至傍晚,准备吃晚饭了。
二哥的朋友们会在下班时分准时聚来,当然,也是我的朋友。有在政府部门上班的,有媒体的,有独立艺术家,他们日落时分络绎前来。一群中年男人,明明老婆孩子在家,偏就想着出来玩,拖延着回家,喷一喷,喝两杯。
二哥的店就是有这样的神奇魔力,来这里的人都松弛。有一次我跟大家说今天赶上新月了,可以许愿,在我的指导后,一众大老爷们各拿了纸笔四散认真写将起来。现实的乐呵之外,还有希冀,像我们农耕的祖先,吃了粮食,也留下种子。
白天仿佛是给黑夜做铺垫的。
晚饭是一天的正餐,也是在店里。通常订点外卖,再做一点,比如订了水煮鱼,这是主菜,咱们再准备一些配菜加入或买些花生豆皮之类的凉菜就可以开整。欢声笑语的聚会就此上演,喝酒、聊天、弹琴、唱歌,快乐的宝剑直插暗夜。吃到尾声时总有人提议在火锅里下面条,或将方便面饼扔到红油里头煮,不够再下。大家都知道这吃法很不健康,只不过夜宴高潮时,酒也到位,气氛已经到那儿了,自制力便全面消解,很容易决定堕个大落。不欢更何待?后悔,那是明天的事了,今天不管。
碳水使人快乐,教减肥的诚不我欺。
快乐当然不只因碳水,而是这里有许多兄弟,有兄长。二哥的店是让所有人安心的地方,在那绵长的无所事事的时间里,能浸泡在情谊的海洋。之于我,更能理解那句话了,“起根儿想着要追名逐利,到头来不过是投亲访友”。
今年上半年,我又有两次经过郑州,去看二哥。他刚做了两个不大不小的手术,都挺成功。二哥的店搬到了街对面,高档多了,生意也很好了。许多年轻人来买CCD小相机,还有人在网上做短视频帮忙宣传,二哥一下子忙得不行,真让人高兴。只不过新店没有再设厨房,我們吃饭都得去外面。
一天晚上在大排档吃饭时,二哥面带神秘地讲起去年那次许愿的事,说很准。我猜二哥除许了身体好、生意好的愿之外,肯定特别希望多点时间出门拍照。跟十年前相比,二哥最大的进步是:以前拍照的时候总想着挣钱,现在是挣着钱了还想拍照。
新月许愿要在纸上写下10条藏起来才有效,二哥在写的时候问我,没有那么多愿望写不满10条怎么办?我说那就把重要的愿望重复写,凑够,这样命运安排的时候概率会大些。
不知道二哥在纸条的末尾把“出门拍照”写了几遍,是不是把隆重的许愿变成了叮嘱和呢喃。
选自《迷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