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和他的儿子们
2024-04-15刘成纪
刘成纪
在中国历史上,陶渊明不仅是一位伟大的田园诗人,还是一位“多产”的父亲。他一生结过两次婚,生了5个儿子:老大阿舒;老二阿宣;老三和老四是一对双胞胎,名叫阿雍和阿端;最小的儿子叫阿通。
一个秋天的傍晚,这位诗人在自家的小院子里闲逛。他看到东面的篱笆墙边开出了大朵大朵的菊花,金黄而亮丽的色彩将小院装点得充满生机。在为菊花之美沉醉的瞬间,他又不经意抬头看见了画出一条弯曲墨线的南山,于是感慨——“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此刻,我不知道诗人的儿子们在干什么。他们是在模仿父亲游目骋怀,还是觉得这个老头子吟诗的样子相当有趣?我更不知道诗人的妻子在干什么,她是在厨房里为晚餐而忙碌,还是烫好了酒等着诗人的抒情早点结束?
陶渊明,这个在中国历史上有些另类的诗人,对做官和富贵具有一种天然的洁癖。这种洁癖,加上他的归隐、他的情趣、他的诗文,使他成为后世中国文人的“精神偶像”。但是,当局外人将一堆赞誉送给这个“满肚子不合时宜”的诗人时,我却总想着一个有点残酷的话题:他的妻子和孩子们靠什么生活呢?
在中国古代,文人们要想过体面的生活,除了家底殷实,唯一的选择就是出来做官,用或厚或薄的薪水滋养自己的闲情雅致,并为儿孙提供较好的学习生活条件。在这一点上,陶渊明也未能免俗。“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从这句诗看,他在青年时代是有这种想法的,而且从29岁到41岁,他确实做过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之类的小官。但在众多追求加官进爵的士人当中,陶渊明又明显是特立独行的。他不会委曲求全,更不愿虚与委蛇,而且对一般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乡间生活甘之如饴。随着一句“田园将芜胡不归”的有力反问,妻儿们对他的期待也就化为泡影了。
种种迹象表明,辞官归隐的陶渊明不是种田的好把式。他在南山下种了一点豆子,结果种得“草盛豆苗稀”,可见满腹的才学无助于农作物的增收。从古至今,没有哪一种职业比农业劳动更出力不讨好,“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确实和文人追慕的闲适情调格格不入。但陶渊明偏偏要在这种生活中寻找产生诗性精神的可能性,于是问题来了:对于田园,农夫一心一意地种豆,他三心二意地去“种诗”;农夫关心的是谷物收成,他关心的是田园风光;农夫流淌的是汗水,他流淌的是诗情。最后,农夫的粮仓满了,陶渊明的诗匣也满了,但美妙的诗篇怎么也变不成盘中的食物。于是,诗人和他儿子们的日常生活就变得很拮据:“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菽麦实所羡,孰敢慕甘肥”。在肚皮永恒的抗议声中,所谓“君子固穷”的志节,也似乎要因此而变得不堪一击。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诗人被饿到了要出门讨饭的地步,此刻,他的儿子们又在做什么呢?在等着讨饭的诗人爸爸带点食物回家吗?
如果诗人的儿子们相信爸爸会带回食物,那他们就错了。陶渊明虽然自感讨饭有辱斯文,但基于中国崇诗敬文的美好传统,他常常能遇到仁慈的施主。于是“谈话终日夕,觞至辄倾杯”,他在施主家喝上了,而且不醉不归。这个一走三晃的醉中仙客,还会记得给他的儿子们带食物吗?
陶渊明好酒在中国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他喝酒时不太讲究菜肴,从菜园子里摘几根黄瓜、拔几棵大葱就可以佐酒了。但喝着喝着,他有了酒精依赖症,一天不喝就“暮止不安寝,晨止不能起”。这种不良嗜好不但耽误了农活,损坏了他的身体,而且还要浪费家里本就不多的口粮——“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诗人将粮食都做了酒,他的儿子们吃什么呢?
既讨厌做官,又不擅长务农,再加上对酒不倦的爱,陶渊明注定一生要过得潦倒。或许,诗人不适合结婚,更不适合生孩子,既已娶妻生子,他就要务实一些——老老实实做官或辛辛苦苦种豆,让妻儿的生活有个依托。但陶渊明不是这样,他仍然要活得像菊花那样高洁,仍然幻想桃花源里的乡民会为他天天“设酒杀鸡”。这样,热爱生活却不善于经营生活的诗人——捎带着他的妻儿——必然要运交华盖了。
从陶渊明留下的史料看,他的家庭生活还算幸福。无论他在彭泽县做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重大决定,还是将自家的田地种得一塌糊涂,他的妻儿都没有埋怨过他。他当官就随他当官,他喝酒就任他喝酒。即便在“旧谷既没,新谷未登”之际饿得去讨饭,他的妻子也没和他红过脸——“年饥感仁妻,泣涕向我流”,只是向丈夫抹了一把眼泪。陶渊明的儿子也相当好玩。当他喝着自酿的杯中物时,最小的儿子阿通经常在他膝前爬上爬下——“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一个女人不应该将自己的命运无条件地托付给生活在云端的诗人,否则,她必将挨饿受穷。但是,如果女人心甘情愿地跟着诗人挨饿受穷,从不提出质疑和挑战,这种生活的困窘倒也不会影响家庭的和睦稳定。从这一点看,陶渊明在家庭生活方面还是拥有相当高的幸福指数的。这是他能够气定神闲地做田园大梦的重要保障。
但是,家庭的和睦、田园的梦幻,依然不能遮掩陶渊明心中的痛楚。这种痛楚来自他在教育孩子方面的失败感。在《责子》一诗中,他对自己的5个儿子有如下评价: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对一个成年男子来说,腹中的饥饿忍一忍就过去了,“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也是自然规律。但是,望子成龙的愿望却带有一点形而上的性质,即孩子的成功不但会使父辈充满教子有方的成就感,而且意味着他的生命将会以一种更高级的方式在未来得到延续。
很久以前,一位白手起家的老太爷养了一个纨绔子弟,他每天看见儿子就觉得碍眼。但这个不争气的儿子却为他生了个争气的孙子,孙子一次大考就考了个状元。庆功宴上,老太爷说起自己的儿子,言语之中自然又带着许多不屑和轻蔑,但他的儿子这次不愿再忍气吞声,振振有词地讲:“哈哈,老爷子!我的爸爸比你的爸爸强,我的儿子又比你的儿子强,你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
显然,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从自己的儿子身上找到了自我价值实现的感觉,他失去了现在,却拥有了未来。借此,他一生的压抑和挫败感一扫而空,实现了辉煌的人生大反转。
陶渊明一生没有享受到这种让人扬眉吐气的成功,这已被历史证明。他一生向往田园,歌颂田园,却不期然又为田园培养了5个壮硕的庄稼汉。这颇具讽刺意味。上天和苦难的诗人开了个玩笑——既然你笔下的田园生活这么美好,那就让你的儿子们在这诗意盎然的田园里做农夫吧。
但这显然有违陶渊明的意愿,这个玩笑对一个善良的诗人而言有点残酷。像天下所有的父亲一样,陶渊明爱自己的孩子。为此,他在长子阿舒出生时一口气写了10首诗。在这组诗中,他从远古的陶唐氏开始追述显赫的家世,希望儿子能继往开来,再显荣光。妻子怀孕时,他就卜嘉日、占良时,要给儿子取个好名字。儿子出生时,他也忘了“闲饮东窗”的潇洒,而是忙着磨石生火,烧水做饭。一句“夙兴夜寐,愿尔斯才”,道出了他对孩子殷切的期望。
当5个儿子都成了不喜文墨的庄稼汉,我能感受到陶渊明的失望。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今天,有人从遗传学和优生学的角度分析,认为是他喝酒太多影响了孩子的智力发育。这种说法值得商榷。首先,陶渊明的父亲陶逸也是个酒中仙,但陶渊明的智力并没因此受到影响。其次,他的“懒惰故无匹”的大儿子出生时,陶渊明29岁,这时他应该还没有染上严重的酒瘾。最后,中国古代的酒与现代的酒相比,酒精含量较低。
陶渊明面临的问题很严峻:老大懒惰,老二的聪明没用在正道上,老三老四到了13岁还不能数到10,老五整天就惦记着摘梨摸枣。按照陶渊明遇事逃避的一贯个性,他既然可以为远离尘世的喧嚣躲到乡下,当然也会为躲避这群不争气的孩子而进一步逃到酒里。“天运苟如此,且尽杯中物”,烦到最后,喝醉拉倒,让望子成龙的美梦见鬼去吧!
诗人陶渊明有很多烦恼,但关于孩子的烦恼更多源于他自己。作为一个诗人,他需要与现实保持距离,但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要与现实达成一定的妥协。“屡空不获年,长饥至于老”,在他留下不多的诗篇中,涉及饥饿的就有10多首,可见饥饿成了他此生挥之不去的梦魇。当被饥饿折磨时,他可以去讨饭,可以被一些爱慕其诗艺的人邀去共食,可以用精神的力量战胜饥饿,甚至可以靠年老胃器官的衰退来增强对饥饿的抵抗力,但他的儿子们没有这种能力。可以想象,这是一群整天为胃的空虚而忧心忡忡的孩子,是一群见到食物就两眼放光的孩子。对食物的渴望占据了他们的心灵,用尽了他们的智力,他们哪还有心思舞文弄墨呢?当身体的正常发育甚至能否活下去都成为问题时,他们的爸爸却要求他们成才,这是不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除了多子和饥饿,陶渊明的归隐也成为他的儿子们成才路上的致命障碍。对于乡村生活,陶渊明一方面像农夫一样自耕自食,另一方面则有高蹈的心灵将他引向精神的彼岸。这种对乡村生活的审美超越和反观能力是他成为田园诗人的重要因素。但是,他的儿子们却不可能具备这种精神的二元性。他们从肉体到心灵都属于乡村,没有机会了解外面的世界。这种生活方式限制了他们的视野,也制约了他们精神的成长。
多子、饥饿、乡村生活,已先在地决定了陶渊明的5个儿子成为农夫的命运,而所谓的育子成才也显然成了他不切实际的士人之梦。当然,如果陶渊明有坚强的意志,儿子们成才也并非不可能。中国历史上不乏起于乡野、终于庙堂的才俊之士。但是,从陶渊明一贯淡泊名利的思想状态看,他是不会教育孩子“书中自有黄金屋”的;从他自由散漫的个性看,也很难想象他会让孩子闭门读书。另外,他的生活旨趣是与老百姓“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他的生活理想是“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他又怎么能教育孩子胸怀大志,到外面的世界去拼去闯呢?
显然,陶渊明的生活理想与望子成龙的愿望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一生向往乡村生活,他的儿子们最终也成了农民,这才真正符合生活的逻辑。假如陶渊明为此深深陷入烦恼,就会让人怀疑他写田园诗的真诚了。
值得庆幸的是,陶渊明天性达观,虽没有能力解决问题,但有足够的能力化解烦恼。这种能力使他从来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对世间的一切沉浮、悲喜看得很开。比如对待大儿子阿舒,他虽然“夙兴夜寐,愿尔斯才”,但接着就说了一句让人哭笑不得的话:“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即便这些问题让人暂时想不开,也没关系,因为还可以用酒来自我排遣。数杯老酒一下肚,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陶渊明就是这样一位让人可笑又可气、可爱又可恼的父亲。他善于编织梦想,却不擅长经营家庭;他像天下所有父亲一样望子成龙,却最终将儿子们望成了“虫”。但是,不管家庭生活富裕还是贫穷,不管孩子们成了龙还是成了虫,太阳每天照样升起,生活还要继续。所以,对于为人父母的人而言,大概没有什么比学会用快乐的心情化解烦恼更重要了。
(无极乌龙摘自微信公众号“京师美学”,王进城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