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猫鱼和东坡肉
2024-04-15曾颖
曾颖
楼上的邻居在屋顶修了一个花园,栽上各色花树,放上太阳伞、桌椅,我常常在天色将明之时上去看朝阳,读书,写点东西。因为是借邻居的地方,故将其命名为“借园”。今天这个故事,就是借园的主人朱女士给我讲的。
朱女士的父亲是一位老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她的生母是一个能用俄语朗诵普希金诗歌的文艺兵。朱女士的父母郎才女貌,儿女成双,幸福得羡煞旁人。20世纪60年代中期,朱女士的父亲被批斗,朱女士的生母决绝地和他划清了界限,斩断了包括儿女在内的所有联系,以保全自己在省歌舞团的工作。
后来,父亲被发配回原籍,唯一的“行李”便是一双儿女,儿子5岁,女儿3岁。老屋早已不在,生产队腾出一间保管室供他们居住。保管室除了一个扣起的拌桶,什么都没有。父亲早年当过篾匠,从后坡拖回几根竹子,剃枝砍丫,不出半日就拼出一张竹床、一张小桌、三只小凳,他把随身带的军被、饭盒、水壶往上一放,勉强算得上一个家了。三块石头支上一个长条饭盒,烧了开水兑灰面,他们那天吃的第一顿饭,是糨糊。
晒坝西边还有一户人家,住着母女俩,与保管室相距三四百米。据说那母女俩是地主,与村里人没什么来往。地主婆60多岁,膝盖有病,走路一瘸一拐,她的女儿三十几岁了,一直没有出嫁。
地主家的小姐,通常是令人浮想联翩的,但这个小姐和想象的不一样。她没有白皙的皮肤,也没有光亮柔顺的头发和纤细柔美的腰肢,更没有不沾阳春水的纤纤玉指。她面色青黄,头发发黄而且开叉,小眼睛,大脸盘,一对龅牙很不安分地露在外面。
就这样,一东一西,两家成了邻居,灯火呼应,炊烟融聚。一来二去,彼此也有了些小小的照应。这位叫芦花的小姐最怕看到父亲给孩子喂糨糊,于是经常偷偷地把父亲的面拿去加点黄豆面炒熟,再下锅时,便满屋生香;父亲编个竹虾筢,到竹林背后的小溪里捞些小鱼,用草穿成两串,一串挂在西屋门口,一串带回家中,煮得一锅腥气。
每当这个时候,芦花就会皱着眉摇头,觉得父亲糟践了东西。父亲就自我解嘲,说要是有一碗油,把小鱼炸得喷香酥脆,再撒上一撮辣椒面和花椒,才美呢。
现实是,这些东西一样都没有。
父亲再捞到鱼的时候,芦花跑来,把两串都接了,也不言语,一路小跑就进了竹林。小半天后,芦花端回一碗金黄酥脆的小鱼,放到竹桌上,香气四溢。两个小孩吃得嘎嘣乱响,父亲吃得满眼泪光。
芦花做鱼,用的方法其实是“炕”,她把小鱼放置在一个瓦片上,瓦片下面烧着小火,慢慢将其炕干。这原本是做猫食的办法,不同的是挤了鱼的内脏、加了几粒盐和干辣椒面,芦花称它为“猫猫鱼”,父亲则称之为“芦花鱼”。
朱女士说,那时乡下没什么可以玩的,她和哥哥就当了芦花的小跟班,而芦花也乐意带着这两个孩子。作为家中唯一的劳力,芦花真正玩的时间并不多,只是两个孩子觉得她做的事好玩而已。比如搓玉米,她把两个玉米棒抵在一起揉搓,笸箩里顿时下起金黄的雨;比如剁猪草,她把一捆捆苕藤放在刀痕累累的菜板上,一阵“咚咚咚”的轻响过后,苕藤叶青汁四溅,不一会儿就变成一锅热气腾腾的猪食。她常常变戏法一般,从锅中掏出一个鸡蛋或小红薯,犒劳犒劳身后的小跟班和忙活了半天的自己。
两个孩子童年所有的温暖都与芦花和她的厨房有关。她总能用最少的油和盐,做出味道完全不同的饭菜。每个月初,她就把不多的菜油和盐一起炒得喷香,装入一个罐子,每次煮菜的时候,往里放上一勺。她会用泡菜坛子里的酸盐水加上几个小米椒,调出味道极好的蘸水,用来蘸萝卜。她能在孩子们吃腻了红薯之后,把红薯晒干、磨细、兑水后打入开水锅里做成粉,拌上蒜泥、香葱,让他们吃得满身大汗。
再后来,某天早晨,父亲让儿女不再叫芦花“姐姐”,而是改口叫她“妈妈”。女儿毫不犹豫地改了口,儿子迟疑了半晌,也改了口。那天,父亲和芦花都特别高兴,父亲用旧军用挎包换了两斤猪肉,芦花拿出过年都舍不得吃的几颗冰糖,倒出瓶底的菜油,把肉皮炸得酥亮,然后切片垫上黄豆,上锅蒸了两个小时。开屉时,整个晒坝都迷醉在一片香气之中。
父亲说,这是东坡肉,苏东坡在流放的时候发明的。“感谢老天爷,让我在最苦最倒霉的时候遇到你!”
父亲的筷子指着碗里的肉,眼睛却瞟向芦花。
芦花的脸红得仿佛桌上仅有的二两酒让她一个人喝了一般。
几年之后,父亲得以平反并落实政策。朱女士的生母,以当初离开家的速度冲到乡下,花枝招展地在前夫面前亮相,用朗诵腔说要与他“重新找回失去的年华”。父亲说自己不懂表演艺术,也不想回省城,只想安安静静地吃一顿东坡肉。“你如果会做,就帮我做一份吧!”父亲对他的前妻说。
这很像川剧《马前泼水》中的场景,负心的妻子想请重归荣华的丈夫原谅。丈夫在马前泼了一盆水,说:“你将水收回盆中,我便原谅你!”
东坡肉就是父亲泼出的水。
父亲退休后,与芦花一起白天读书、钓鱼,晚上看5集电视连续剧,吃猫猫鱼和东坡肉,至前几年无疾而终,享年76岁。去世前,他无数次对儿女说:“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待你们的妈妈。”
这里,他所说的妈妈,指的是芦花。
儿女如今都在省城工作,各自生儿育女。芦花不习惯城里的生活,一个人住在老家,她说那里的每一片树叶上都结着以往的日子,令她欣喜快活。儿孙们每个月都回去看她,一到家就嚷嚷着要吃猫猫鱼和东坡肉。
我在借园曾碰到一个婆婆来浇水,她头发雪白,衣着干净,两颗龅牙很有卡通感。我怀疑她就是偶尔来成都看女儿的芦花,怕太唐突,我没好意思问。
(尧 尧摘自文化发展出版社《川味人间·贰》一书,李 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