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匠生活

戚舟

时值春运，火车站熙熙攘攘，每个角落都弥漫着回家过年的热闹气氛。没想到有一天，我也会成为背着大包小包的民工中的一员。

没错，我的工种是铺地砖，搁过去就叫“瓦匠”。这个词还是从我前领导那里听来的，他在听我说完“父亲是给人做装修的，主要干些铺砖、刷墙之类的杂活”后，面带轻视地“哧”了一声，说：“哦，那就是个瓦匠嘛。”一刹那，我的心里五味杂陈，有“瓦匠怎么了，月工资比你高好几倍”的暗暗不服，也有“毕竟不太体面”的自卑，更有感受到被看不起的羞愤。我清晰地认识到，一身泥汗所得的2万块钱月薪很难比得上看起来光鲜亮丽背后的3000块钱月薪。大家对“体面”的向往超出我的想象，甚至不计3000块钱背后难以忍受的身心俱疲。

让我下定决心加入民工队伍的，是大把大把掉落的头发，整夜整夜难以安闭的双眼，还有怎么也回不完的工作信息，以及表面光鲜实则窘迫带给我的折磨。所谓“月入3000块钱的顿顿奶茶外卖，月入2万块钱的喝不起一瓶饮料”和“买不起车和房的体面的3000块钱背后，是不体面的2万块钱的默默支持”，说的就是我和父亲这两类人。

“名牌大学的博士还有送外卖的，我一个本科生铺地砖怎么丢脸了？您还是改改旧思想吧。”小时候，母亲不停地在我耳边念叨“看看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多好”。如今反过来，我用“看看别人家的孩子赚多少钱”来说服母亲同意我投身“大把赚钱”的洪流中。

有铺砖需求的大多是购置新房的人群，但我的家乡这两年人口流动大，房屋几近饱和，找不到多少装修的活儿。于是，我随父亲辗转于附近稍大的县城，开启了民工之旅。

有熟人介绍活儿是最好的情况。我们父女开上皮卡车，拉着吃饭的家什，奔赴不同的人家里。父亲主要干铺砖、安装家电等重力气活儿，我主要负责刷墙和贴壁纸。后者也不好干，尤其我还是个新手。“我是一个粉刷匠”的快乐场景只存在于儿歌的美好想象中，现实情况是——干活儿不到半个钟头我就累得眼睛酸、胳膊疼，时间再长一点儿，甚至感受不到胳膊的存在，无须用药实现了“全麻”。但我必须咬牙坚持，为了真正的“财在心中底气足”，以及真正体面的生活。

我们干的活儿，平均每家的工期是5～8天，我们父女便吃住在客户的毛坯房里。吃是自己做——我们带了锅，在小区便利店买一些面条、青菜、鸡蛋，就能凑合好几顿，我因此戒掉了外卖和奶茶；住是席地而睡——夏天在地上铺条床单，冬天铺床被子，干体力活儿累了一天，怎么都能快速入眠，我再也不会成宿地无故失眠。

没有熟人介绍活儿的时候，我和父亲便去建材市场揽客。举一块板子，上写“铺砖、刷墙，价格优惠”，然后就得眼疾手快——看见来买家具的人就赶紧上前“自我推销”，虽说十次有六次碰壁，但好歹也能拉上几宗活儿。这年头民工少，人工报酬算高的，我们一个月干上两三宗活儿，收入就非常可观了。

可观的收入带来巨大的喜悦之余，是不同于3000块钱月收入时的累。好在这种累比较纯粹，只是身体上的，睡一觉或者歇两天就能缓解。还有一个让人烦心的情况，那就是工钱的结算：客户通常先给一半或一小半定金，余下的得等到他们验收后再付，而客户的验收标准有时带着主观色彩——他们会为了少付钱而在验收时故意挑刺儿，继而反悔一开始定好的价格。记得有一次，施工方案一开始就由客户签字确认，工程收尾时客户却突然改变主意，要求我们砸掉免费重做，在被父亲要求加钱后拒付尾款。这件事最终以我报警收尾，面对签字和录音的铁证，客户才付了2万块钱的尾款。

不过这种情况是少数，大部分人还是会给予做体力活儿的民工充分的尊重。或许是因为，人们参透了裹满泥浆的着装背后的价值。

较之我前领导传统的“识人观”，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能够摒弃这种思想，不再认为“下苦力很丢脸”。

在我关注的博主里，有一个“00后”的女钢筋工。她拍的视频中，不少年轻男女每天起早贪黑，夏天是满脸泥和汗，冬天是冻得红彤彤的面庞和双手。但他们都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赚更多的钱，然后在自己出力盖起高楼大厦的城市里，拥有一席之地。拧钢筋、盖楼的生活比我的瓦匠活儿更苦更累，可这些年轻人的生活充满了生机和活力，无论是浸着旭日和星月的一餐一饭，还是偶尔外出逛街、享受闲暇的小欢喜，他们的生活看似平凡，却熠熠生辉。

工地女孩“小胖不胖吖”有点胖，也算不上好看，还总混在弥漫着尘土的钢筋混凝土里，脸蛋儿被晒得黑红，看着让人心酸。小胖却一点儿也不在意，出工时爬高上梯，满身满脸的汗和土。只是下了工地，进了棚房，她就变成爱美的小甜妹了。她对着镜子化妆打扮，那双手非常灵巧，编出的小辫儿总让粉丝喊话“出教程”，再换上华丽柔美的汉服，走在热闹的街市里，十分惹眼。无论是在工地上吃盒饭，还是在街头喝奶茶，小胖怡然自得，不卑不亢，像一个了然人生的智者，一副大智若愚的模样，沉静面对生活中的一切。于她而言，并非表面光鲜才算成功，百味都是人生；于她而言，外在的体面不重要，自己的劳动所得和精神上的富有才更有意义。

勃朗宁说：“雄心壮志是茫茫黑夜中的北斗星。”雄心壮志不仅是高远的梦想和体面的人生，也是不为人知的艰辛和对“物俗”的追求。在茫茫人生路上，唯有低头拼命赶路，赶着迎接更加美好的明天，赶着追求更有底气的生活，这才是“体面”的真正意义。假如外在的光鲜既不能满足生活的基本需要，也无法丰富内在的自我，不妨去追寻一下外在泥泞、内在光鲜的“瓦匠生活”！

（心香一瓣摘自微信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Cyan Lin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