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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律宾华文女作家莎士的中国叙事与本土意识

2024-04-15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华侨菲律宾

马 峰

莎士,原名杨美琼,1929 年出生于福建龙溪。3岁时为逃避战乱全家迁居厦门,1938 年再随家人移居菲律宾,中小学入读侨校奠定坚实的华文基础,后毕业于菲律宾历史最悠久的圣道多玛士大学数学系。她长期投入菲华教育工作,积极推动菲华文艺活动,曾获菲律宾柯俊智文教基金会小说征文优胜奖,曾任侨中学院董事长、菲华文艺协会常务理事、亚洲华文作家协会菲律宾分会名誉副会长、亚洲华文作家基金会常务董事等。在中学时代便有作品收入菲华最早的选辑《钩梦集》以及菲华作家集体创作的《菲律宾的一日》。她常以杨美琼或笔名莎士发表作品于海内外报纸杂志,著有综合文集《四海情缘》《莎士文集》、小说集《雨夜》与散文集《岁月烟云》等。

在菲华文学史上,莎士是较早从事文艺创作的女作家。吴奕锜谈道:“在菲华文坛上,杨美琼算得上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兵’。早在四十年代期间,当她还是个中学生的时候,就经常在当地的华文报纸副刊上发表习作,并且还是个小有名气的青年作者。在《钩梦集》和《菲律宾的一日》这两个分别出版于1947 年和1951 年,基本上代表着当时菲华新文学水平的集子中,莎士也是其中‘版上有名’的青年作者之一。”[1]序二在菲华作家文集《钩梦集》里,最早收录了莎士的散文《你》和散文诗《归舟》,两篇作品都带有青春思绪的优美笔调。

莎士的早期作品情感色彩十分浓厚,后期作品同样偏重对俗常物事的感性投注。陈琼华指出,“从杨美琼的文集中,不难看出她对家庭的付出,对生她育她的父母亲的关怀与孝心,并执着于对子孙的监护与疼爱,常常追寻童年稚心和少女情怀的生活,怀念故乡祖厝的古迹旧物……这些都是她多年生活的写照和一段单纯而执着的心路历程。”[2]117-118她善于通过家居日常、身边小事发现生活之美、人生之美。她的感性书写还表现为十分强烈的是非观,在小说《猫怨》中,秀娟讨厌猫狗,怒意开门导致花猫流产,后来花猫绊倒秀娟导致她同样流产。其实,在“怨”的背后,应是对人性的反思与警醒,凸显了人与自然万物的相处之道在于彼此为善。当然,莎士的创作并不囿于日常琐碎,她对中国故土与中华文化也有大量书写。正如莫嘉丽所言:“在菲华小说集《茉莉花》的几乎所有的作品中,都蕴含着中华文学、文化的情意结。女作家对居住国的政治认同,并不妨碍她们在文化意识上对中国文化的认同。”[3]饶芃子也强调,菲华女作家“民族的认同感、归属感仍相当强烈”。[4]就此而论,由于多元的流散经历,莎士在菲华女作家中表现出格外鲜明的中国叙事与本土意识交融。

一、家族流散与中国故土叙事

由于战事所迫,莎士早年经历了从中国到菲律宾的“流亡”,这段童年的流散记忆对她的文学之路有着明显影响。在创作主题上,一方面是对个体或家族流散的历史回溯,另一方面表现在中国故土情怀的文化回望。这种流散心绪,从《钩梦集》中的少作《你》便已显端倪。

和暖的夏天过去了,随着凄哀的秋而来的,又是萧索的冬天,虽然你不会不知道,紧随着冬天的将会又是春,可是你却已迫不及待了,你为了憧憬着的五台山与普陀山的遥不可及, 而终于自己走入了这异域中一段永没有出路的幽宫里![5]140

这篇散文出于对“你”选择幽居的无声惋惜,却表明了自己毫不避世的姿态。更进一层,在“五台山”“普陀山”“异域”的遥对想望中,可以透视流散华人的复杂心境,有心怀故国的夙愿未尝,也有身处异域的四顾茫然。

就作者的流散书写而言,流散体验无疑深刻影响着自己的文化取向与身份认同。于是,她身在的菲律宾一度被视为羁旅的“异域”“异邦”,而遥远的中国却依旧被亲切地唤为“故乡”“祖国”。在散文中,她常直抒胸臆地表达对故土中国与文化中国的浓重感情,就如到香港热切聆听红学演讲的动情感触(《听红楼梦看大观园》),还有在菲律宾观画展而涌起的异乡人悲凉情思(《家山北望》)等。阔别多年以后,当能回国旅游时,她压抑已久的故国之情便喷涌而出。于是,当她登上期待了三分之一世纪的长城,心灵终于因圆梦而感到无比富足,在依恋不舍的瞻望中,更虔诚地要将其带回羁身的异邦传给子孙永世瞻仰(《我登上万里长城》)。在这里,“长城”不只是旅游景点,还是蕴含着文化寓意的民族遗产象征。对此,她身为中华后裔而骄傲,为祖先的伟大民族气魄而震撼。1999 年,她赴云南参加世界园艺博览会,在《彩云之南逍遥游》中则直接道出旅游中国与旅游他国的根本差异所在。

祖国的壮丽的山河、悠久的历史、古老的文化,令我感到万般自豪与骄傲。我不再无知地像开放前一般,因无缘得识祖国人文山水真面貌, 对自己足迹所及的欧美各国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常常称羡不已。如今,每次回国,怀念祖先生活过的土地,体尝浓烈的同胞情,常令我无限激动与依恋, 这一份深切的情意更不是旅游其他国度时可以感受得到的。[6]115

在作者心目中,中国之旅是回归故国的文化参拜,显然不同于浮光掠影的欧美之旅,因为有血脉同源的同胞情流淌其间,更有对祖国渐趋强盛的民族自豪感。

对于家族的海外流散,在几次回国探亲之旅中,莎士都有历史回溯与深切感怀。《故居在龙眼树畔》表现战争中家人逃难南洋的流散史,在中国大陆开放后的海外游子回国寻根热潮中,作者陪年已古稀的双亲寻访老家,然而故居颓败、物是人非又满蓄伤感与无奈。

七七卢沟桥事变,战火燃遍了苦难的祖国,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逃难到南洋。 而日月如梭,岁月流逝,在回不得故乡的情况下,半个世纪无声无息地溜走了。我们迫于情势,在椰风蕉雨的岛国落地生根,把居留地看成第二故乡。

在唏嘘感叹中,我们告别故居。 出了大门,步下石阶,走过龙眼树以前屹立的地方,我忍不住回头再向周遭投以最后一瞥,惆怅之情胀满胸怀。 挺拔的龙眼树已消失无踪,可爱的故居也颓败凋零。多少岁月的长相忆,再见时竟是如此伤怀! “故居在龙眼树畔”的美丽追忆,惟有伴着无处追寻的快乐童年,珍藏在心灵深处。[6]80、82

《母亲的思念》则是一篇难得的家族史,作者记述陪同八十六岁老母返乡的所见所闻,既有祖宅的寥落与宗祠的修建,也有官拜广东盐运使的外曾祖父一家的官宦沉浮,还有“文革”中的苦难与南洋的流散。对于归国华侨及其眷属而言,流散与回归却五味杂陈。尤其令人悲慨的是,饱经忧患的三姨、姨丈早年在菲律宾南岛的怡朗市经营布业并跻身侨领,中年返归故里却在“文革”中因归侨与地主的双重身份遭受厄运。直至中国改革开放后,三姨丈才获得平反。在新建的华侨纪念馆里,当三姨丈的遗照高悬,他对国家、侨社、家乡的杰出贡献终于获得了认可。纵使族人曾经遭受过不公平对待,但是正义迟来却并未缺席。旅外华侨根深蒂固的宗族观念与侨乡情结仍历历可见,不仅有精神抚慰的“看亲人”“访故乡”夙愿,还有旅菲宗亲捐建的碧湖小学、杨氏祠堂以及父亲捐建的“兆焜幼儿园”等回馈善举。

在小说作品中,《故园旧事》是最为典型的家族流散书写,由《堂姐念慈之死》《谁是五姨婆祖》《瑛仔和森辉舅公》三章连缀而成。在故乡与南洋的双重视域下,侨眷的悲情遭际尤显沉重。在大家族里,儿孙辈在故乡长大后都要出洋学习经商以继承祖业,大伯父常年在南洋,可怜的堂姐念慈先是失去母亲,又难以享受父爱亲情,在“克父克母”的迷信伤害中走向了悲剧命运。同样,五姨婆祖也是一出女性悲剧,她在丈夫与儿子离家出走后,精神变得失常且异常敏感,如同祥林嫂般常年寻找失散的儿子。虽然无法猜测五姨婆祖家的男人们是否去了南洋,但是却牵出另一条家族流散路径。

中日战事爆发,我们全家逃难菲律宾。 那时代,国内兵荒马乱,亲人们都失去了联系。而当我们在海外的生活刚安定下来, 第二次世界大战又把菲律宾卷入战争的漩涡。 故乡是回不去了。 大人们思乡情切,闲谈中话题总是绕着故乡的风土人情、亲属乡邻。那些我儿时在故土所熟悉的亲人们, 就在他们重复又重复的叙述中,在我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虽然说,年代久远了,印象逐渐模糊了。 可是认真地思索起来,却仍是不会磨灭的。而五姨婆祖的形象,就这么长久地存留在我的记忆中了。[7]64

在南洋华侨华人史上,除了殖民者的劳工需求,商务流散与战争流散则是另外两种重要的移民型态。同家族内部有体系的商务流散相比,战争流亡则是被迫的家族流散。于是,当“我们”举家逃避战乱而移民菲律宾,祖母心里却始终牵挂着故乡。在一家人的怀乡重述中,“五姨婆祖”也就成为日趋模糊的故乡记忆里留存下的鲜活具象。经由一系列重要人、事、物的淘选拼贴,流散者的中国故土情怀也就由此建构起来。

二、华侨学校与本土意识

在菲律宾,华侨学校与华文教育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在地承载。莎士对自己就读的华侨中学有着浓重的“文化情结”,在多篇散文中都表达了回馈母校、服务华教的绵绵情意。华侨中学建校于1923年,是菲律宾华侨教育会在当地最早开办的华侨学校,被誉为当时的最高学府。莎士大学毕业后曾回母校短暂任教,2006 年被推选为校董事会董事长并着手筹办大学,2008 年华侨中学成功升格开办了大学“侨中学院”。在散文集《岁月烟云》中,特设“回首侨中岁月”专栏,收录的八篇作品里,既有求学年代的如歌情怀,也有对师友逝去的暮年缅怀。其中,《回首“侨中”岁月》算是倾诉侨校情结的代表作,二战中很多侨校被迫关闭,菲岛光复后,母校“侨中”最早复课,自己便是众多复学青年中的一员。作者怀念当年患难与共的华侨中学师生,掺杂着侨校在战争中的遭际、级友星散与迁居他国的感慨,但老师和校友们却共同铸就了一页辉煌的菲华教育史。同侨校书写相比,她对菲律宾华教事业的踏实践行更有社会影响力。当然,她对华校生也不乏阴暗面的揭露与批评,小说《圈套》就表现了侨校同窗的自甘堕落,侨生王里道竟对经营小书店兼小食店的中学同学实施诈骗,而菲律宾的社会治安不靖也让人感慨。

华校是菲律宾华文作家的重要摇篮,莎士在华校读中学时逐渐成长为文学爱好者。缘于华校生的特殊身份,她在社会活动方面,一方面努力推动母校发展,另一方面也积极参与文艺活动。她是菲华文艺协会、亚洲华文作家协会、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等社团组织的重要成员,也是菲华文坛与外界交流的热心参与者,这些都体现了她为菲华文艺发声的本土意识。在《主妇日记一则》中,她兼顾小家与大家,既有作为家庭主妇的平凡知足与单纯关爱,也忙里偷闲为文艺社团服务。在菲律宾,她对菲华文友情深义重,有同林忠民、黄梅等的交往与评价,还有对庄良有、亚蓝等逝去者的深情缅怀;她还代表菲华文艺协会接待过洛夫、白狄、管管等台湾诗人团访菲,参与接待余光中、余秋雨、吴达德等访菲讲学。在国外,她与范鸣英、陈琼华、黄珍玲去德国参加过海外华文女作家协会召开的第八届双年会。在《雪泥鸿爪篇:记故国文学之旅》中,在中国,她作为亚洲华文作家文艺基金会敬老团代表访问过施蛰存、曹禺等老作家,字里行间不仅有文学之旅的宝贵记忆,还有一份生根异邦、眷恋故国的深情厚谊,更有为菲华文艺全力以赴以及延续中华文化的热诚使命感。

在创作中,莎士还具有自觉的本土意识。其一,她对菲律宾的底层弱势群体充满关怀意识。散文《垃圾场边絮语》通过菲律宾垃圾山的坍塌悲剧,表达对贫苦人家的同情关怀,更寄予为底层社会争取人权与生存空间的未来祈望。小说《花落,正当蝉鸣的季节》与《早凋的玫瑰》则是对底层女性的关怀,前者是对原住民女佣的关怀;后者写到华人弱女子,玫瑰自小患有羊痫疯,爹娘在饥荒中把她送给佃户收养,后被养父卖到菲律宾给一个老头做妾,她与面包店伙计私情产下女儿阿蜜又不久离世,她的卑微身世、悲惨遭遇、低贱的生活、暧昧的情与痴无不引起“我”的同情。

其二,对菲律宾抗日战争与沦陷时期的历史书写,有些小说潜在融入作者的流散经历。《木屐的故事》写到因卢沟桥炮火随家人被轰到菲律宾来的曼玲,在菲岛沦陷时期,她从被关闭的华校转到日军特许开办的天主教女校。上学路上,曼玲碰到了想让她帮忙买双木屐送给国内女儿的“日本鬼子”,她对日本兵充满害怕、仇恨、矛盾,但又基于同情帮他买了木屐,见证了人性中至诚至善、互爱互助的纯朴感情。同样,《小女孩与洋娃娃》也写到抗日战争期间的家族流散,父亲赶回中国故乡把一家人接到南洋,却在岛国又经历了日军南侵。作者串联起无数失落在岁月里的童年梦幻,具有一定的自传色彩。当年的“小女孩”在岛国早已结婚生女,在历史更迭中显出遥望中国故乡、扎根菲律宾当地的本土情怀。同前两篇的儿童个体视角相比,《雨夜》表现华侨群体的抗战视角更为独特,在沦陷时期王老伯与日本强征的台湾兵财旺、吴大川之间建立了生死友情。

战时我属于华侨地下工作团, 三年来与菲游击部队并肩作战,所以一直保持联系。 当你们被俘后,我就找到负责审判俘虏的单位为你们解脱。 我说你们是被强征入伍的台湾兵,是我们的中国同胞。……就这样从菲游击部队手中把你们接收过来交给美军部安排遣送回台湾。

那早他一代来南洋垦荒的祖先,经过了一番艰辛岁月的勤奋经营后, 在老年的时候都返回故里安享余年,百年后即和故乡芬香的泥土化成一体。如今,时代不同,处境也有异,儿女们在异国土生土长,对家园的观念不像他稠浓得化不开,对他扶病返里的念头一点儿也不赞同。 看样子,他这把老骨头只好埋骨异乡了。[6]188-190

在王老伯身上,对中国有着落叶归根的家园恋念,就如对台湾俘虏出于同胞情的全力解救,还有自己念念不忘的扶病返乡。然而,小说格外凸显出华侨对菲律宾的历史贡献。下南洋的父辈与土生土长的子女代表了两种本土观,在代际更迭中也凸显了菲律宾华侨华人由“异乡”到“本土”的意识转型。

其三,民族国家意识的现代建构。散文《生命顷刻间:海上归来》从去小岛旅游引出反抗殖民的历史记忆,“在当年,麦丹岛上有一座小教堂,是岛上寥寥可数的居民礼拜天望弥撒的天主教院。附近竖立着一座拉布拉布酋长的纪念碑,纪念十六世纪初叶本岛酋长拉布拉布率领部下,与登陆菲律宾的西班牙航海家麦哲伦部队激战,麦哲伦战败被杀的历史事迹。也就是借着这段史迹,小小的麦丹岛就永远在菲国历史上留名了。”[8]94在后殖民时代的新兴国家,重述反殖历史及重塑反殖英雄都是民族认同与公民觉悟的本土性体现。散文《革命传奇:记述菲国不流血革命及感想》则突出表现华人移民群体的本土自觉,“我们历代寄居海外的游子,菲国是第二故乡,她的安危祸福与我们休戚相关。身历这场震骇世界政坛,而终能以不动干戈的和平方式成功地将政权转移的不流血革命,惊心动魄而继之以庆幸之余,不禁为菲国人民爱好和平及崇尚民主自由的民族性所感动。”[8]77-78虽然对于第一代侨民而言,“中国故乡”往往是多元指向且交织复杂情绪,但是感同身受甚至切身融入的本土参与意识已然形成。

三、华人再流散与中国新移民叙事

在全球化时代,移民与再移民已成为新常态,海外华人的再移民则占有不小比重。莎士的一系列散文对菲律宾华人的再移民有较多表现,这些华人的再流散群体,其流散特征和身份认同已与中国早期的初代移民大相径庭。就个人体验而言,莎士的家庭成员也有再流散现象。在《多少厨房旧事》中,作者通过中国、菲律宾、美国、加拿大的膳食流转,在饮食文化背后传递出家族的流散与再流散。

小时候在故国,老家有一个大厨房,由一个专司烹调的老妈子主理,还有两三个男工和丫头做厨房杂务。祖母持家甚严,媳妇们在每餐之前都要入厨佐理肴馔。

自从随着大人们迁居海外, 住的地方就没有故国老家那种气派。厨房和餐厅分前后地连在一起。除了一个语言隔阂的菲佣管洗衣扫地外, 其他一切繁杂家务皆由母亲操劳并独理一家人每天膳食。

几年前,女儿们先后到美、加读书。 除了每个暑假和年底她们都返岷度假外, 在开学后, 我抑制不了思女之情,也会远涉重洋到异国和她们相聚一个时期。……我惟一能为她们分劳的就是每天傍晚为她们烧饭菜。[6]13-16

莎士的女儿们由留学深造而移居北美,她们是选择主动流散的新时代移民,已不同于前代自中国下南洋的被动流散,而“祖母、母亲、我”的厨房经验也就成为家族流散史的一部分表征。《小城诗情画》则记述定居于美国密歇根州南端小城的生性淡泊的三弟一家,所幸的是他们并没有因种族及外来移民的身份被邻居们歧视,在拜访中虽然也有些许思故乡、怀亲友、忆童年的伤感心绪,但是更多表现出美国新移民的邻里互助、怡然自得与安居乐业。

美国的菲律宾再移民数量可观,如果根究其深层原因,那么美国当年殖民菲律宾的历史瓜葛则难免牵出,可见宗主国的文化影响以及强国效应之大。作者对这一群体关注较多,除了自己的亲人,还有众多师友。在母校情结与尊师情谊的影响下,她曾拜访并细述从菲律宾华侨中学退休后移民美国的林玉洲老师。《爱荷华之秋》则兼容跨国文学缘与菲律宾移民情。莎士在1988 年曾参加聂华苓主持的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计划,当时住在视菲律宾为第二故乡的再移民仞青(林启祥)夫妇家六天,同期参加的还有施颖洲、白桦、北岛、季季、萧岚等,1991 年她与谢馨、施约翰作为菲律宾代表又应邀参加了为期三月的爱荷华写作计划。同时,在美国旅行中,她对当地华人的历史生态也有关注与思考。《遇震记》就借旧金山中国城的旅游感念,抒发了海外华人的流散心声。这群美国侨胞在异乡为生活而奔波,他们在岁月蹉跎中始终未能衣锦还乡,暗含无家可归的流散感伤。她将“中国城”精妙比喻为漂泊异邦、背负重担、忧伤苦撑、心力交瘁的老人,而生活重担还将由儿孙后代无休止地承担肩续。在凄迷晨雾的场景烘托下,底层侨胞的卑微感尤甚,目睹与追问皆暗喻了华人流散族群的伤感无奈、漂泊无依与边缘窘境。

在小说中,作者表现出菲律宾华人多元的再流散型态,既有心态平和的客观审视,又有打抱不平的批评反思。就华人再流散而言,作者有普泛的常态化流散书写,《废园》在华人流散中融入历史怀旧,老主人告老还乡,少主人移居国外,当年门风显赫的巨宅已成废园,旧宅的由盛而衰也代表着人生的仕途起伏与家族的流散沧桑。《表姐的男朋友》则是新生代的流散态势,表姐的女儿婚后随夫移居法国,而定居巴黎的淑娟却返菲给老父祝寿,可以看出菲律宾华人去返往来渐趋平常的再流散现象。

同时,作者对自私的流散者则暗含批评,而“留美负义者”大有人在,他们在美国的流散情状则趋向与“菲律宾家国”背道而驰。在留美爱情方面,《离婚》中的故友为获美国的合法居留权横刀夺爱,女主人决定结束十年婚姻。在留美亲情方面,西式思维对传统家庭伦理造成致命性冲击。《反哺》中的单亲母亲含辛茹苦地供儿子到留美,他在美国娶亲定居后却弃母亲于不顾,要把来投奔自己的母亲随便撮合给一位陌生的老华侨。同样,《养儿防老》中的老太太也到美国投奔儿子,儿子儿媳却以避免两代之间生活上的互相干扰为由无情拒斥,甚至以“失踪”来躲避,最后老母失魂落魄地被“遣返”菲律宾。这些“留美不孝子”形象并非个别现象,他们选择美国社会的小家庭制度,拒绝中国人老少同堂的传统习俗,实际上象征了华裔新生代对华人文化传统的疏离与抛弃。

在菲律宾的留美群体中,《旋涡》算是鲜见的原住民个案。小说讲述菲籍女同学碧西与大学男友的爱情,当年男友为赴美留学抛弃了她,当在加拿大尼亚加拉瀑布偶遇,又唤回三十年前悲恨交织的少女记忆。虽然男方一再慨叹美国生活紧张、人情淡薄,仍难以忘怀故国亲朋之情,但她毅然拒绝了他的补偿请求。这一方面显出了流散者并不尽如人意的生活状态,另一方面也暗示流散者需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与相应后果。

除了着力表现菲律宾华人社群的再移民波动,莎士也关注中国新移民的海外流动。中篇小说《心结》不只是男女感情的心结,也是中华文化与移民身份的心结。在中国新移民徐伦与菲律宾华裔梅婷的曲折感情经历中,至少可以透视出三重不同的移民身份与流散体验。其一,菲律宾老一代侨民的艰难处境、身份纠结与内心悲哀。对此,华侨剧社社长陈炯仁和盘托出这种不平衡的心理感受。

我们华侨的祖先,早年为了生活,漂洋过海,吃尽千辛万苦,在海外建立基业,如今,为了配合当地政府的政策,只好放弃祖籍,归化异国。纵然我们情系祖国,心怀故乡,我们的名字是“华侨”,是“华裔菲人”,不算道地的国民。……我们在菲律宾,虽然一部分同侨斟酌目前华人的处境,呼吁归化侨胞要融入菲社会,可是大部分菲人心目中还是视我们为“二等公民”,经不起别有居心的政客煽动,随时会引起排华浪潮。[7]123-124

其二,菲律宾华裔对中华文化的接受与传承。在菲律宾土生土长的梅婷能讲流利的华语,算是华校生的典型代表。她不仅喜好文艺活动,对中国古乐也有相当程度的修养。在音乐演出与话剧表演中,她与徐伦的感情逐渐升温,徐伦散发出的丰盈内涵与人文气质也照亮了她心灵深处渴求的故国文化境域。徐伦外表俊逸、文质彬彬且擅长弹奏古筝,算是受中国传统文化熏陶的儒雅知识分子代表,而梅婷对他的情感贴近则隐喻了对中华文化的接近与内化。

其三,中国新移民的流散、再流散及回流。徐伦经历了中国大陆和香港、菲律宾、德国的多次辗转,在菲律宾还与梅婷经历了一段曲折感情。虽然家人在“文革”中受到不公对待,他被迫选择出走,先是到香港读大学,后以技术人员身份到菲律宾投靠伯父,但这些苦难并不妨碍他对祖国的热爱。家人平反后,他回国读了建筑工程系,又去德国深造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当三峡大坝工程启动后,他服膺为国贡献的理想抱负,决定回归中国效力。

四、结语

在菲华文学史上,莎士成名较早,属于菲华女作家中的先行者,但作品主要集中于20 世纪80 年代以后。结合菲华文学运动的阶段史,菲华文坛前辈施颖洲曾指出,“由作品的质量合计,由工作精神物质贡献而观,莎士是第二时期(1980年后的成长时期) 菲华文坛少数杰出领导人之一。”[1]序一由此可见,莎士的文学成就是个人创作与文艺社团践行的双向并举。在践行方面,主要体现于服务华教事业及推动文艺活动。在创作方面,她有身为菲华流散作家的独特性,经由中国童年记忆、菲律宾移居生活、北美探亲见闻的文化接受、过滤与发酵,这些多国经历对其作品的主题倾向皆有显著影响。可以说,在多元流散的体察与审视中,她既有回望中国故土的中华文化情结,又有扎根菲律宾的本土意识,还有对华人再流散潮流的兼容并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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