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李彬彬

这是娟子半年来第三次出现在8路车的终点站。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要到哪儿去。

“奶奶，到终点站了，可以下车了。”司机抬起头，看着车内后视镜里边最靠近下车门的座位高声说道。车里空空荡荡，只有司机看着的那个座位上坐着个七十来岁的老人。娟子就那么静静坐着，看着车窗外边，却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司机无奈地摇摇头打开驾驶位的车门下车，又从公交车另一边的前门进去，走到娟子身边。“奶奶，您家在哪儿啊？这已经到终点站了，怎么还不下车啊？”

老人缓缓转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突如其来的慌乱爬满了娟子脸上的每一处褶皱。“这是哪儿啊？我是来找我孙女儿的。我孙女儿说她想吃我给她包的饺子了。我来给她包饺子。”“老人家你先别急，你慢慢说，你孙女是谁啊？你知道她住在哪兒吗？”

娟子的表情突然变得呆滞，说：“我不知道。”

今天是冬至，往年的这一天娟子都会亲手包饺子给一大家子吃。和面、调馅儿、擀饺子皮、包饺子都是娟子一个人全权包揽，后来年龄大了，女儿也会来帮忙。女儿总说：“擀饺子皮这么麻烦，买外面现成的饺子皮多方便啊。”可娟子从不采纳女儿的建议，她认为机器压出来的饺子皮虽然规整方便、厚薄均匀，但是不好吃。“饺子皮要擀得中间厚两边薄，这样才能盛下更多馅儿，不容易破皮。”

娟子包的饺子也不似一个褶一个褶捏出来的那般精致，而是左右手的食指拇指托住盛满馅料的饺子皮，两只手一起用力捏紧饺子皮两端，向中间一推，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就立在了篦帘上。娟子说：“这样的饺子皮薄馅大，才好吃！”

柳叶从小就喜欢吃奶奶包的饺子，最喜欢荠菜羊肉馅儿的。柳叶去上大学后，奶奶每年春天都会去乡下的亲戚家采满满一袋荠菜，回来拣干净，洗掉泥土，焯水攥干，最后放进冰箱冻好。“等放假回来奶奶给你包荠菜饺子吃。”视频电话另一头的柳叶笑弯了眼睛，连连点头说好。

在柳叶心里，奶奶包的饺子天下第一好吃。

严格来说娟子是柳叶的外婆，不应该唤奶奶。可娟子认为外婆里有个“外”字，听着不亲切，于是柳叶一出生就拥有了两个爷爷和两个奶奶。一个住在河的北岸，另一个住在河的南岸。柳叶从出生起就享受着双倍的疼爱。她爱吃南岸奶奶做的鱼，也爱吃北岸奶奶包的饺子。

娟子是被大女儿小媛接回家的。

那个8路车的司机在车上和娟子交流了二十分钟，还是不知道这个老太太叫什么，她到底从哪来，她嘴里念叨的孙女儿到底在8路车的哪一站。

无计可施的司机最后选择了报警。民警在娟子的棉衣口袋里翻出了个卡片，在上面找到了她女儿的联系方式。

“妈，你今天又是为什么乱跑啊？上次是去买糖葫芦，再上次是买南苑那家的面包，这次又是要去干什么啊？你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给你买回来就是了。你说说这么乱跑多危险啊。李阿姨就是去给你们做顿饭的功夫，你就跑出去了。”

李阿姨在旁边一直慌乱地解释：“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今天洗完衣服有点晚了，想着赶紧去做饭，就没注意老太太。我也没想到她就这么跑出去了。做完饭发现她不见了，我也满世界地在找她啊。我，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唉……这半年来已经是第三次了，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也不会请保姆啊，不就是怕她乱跑吗？你也是，第一时间发现她跑出去了，你给我打电话啊。今天要不是警察给我打电话，要不是我在她每件外套里都放了张写了我电话的卡片，真出了点什么事谁来负责？”

娟子已经脱掉了厚重的棉衣，穿着件红色的毛衣坐在沙发上，“今天冬至，我想去给叶儿包饺子，”娟子看着女儿轻声说。

小媛突然想起，妈妈想去的地方是他们十年以前的家，也是柳叶长大的地方。

柳叶习惯将从前的家称为“飞机场的房子”，因为那里靠近飞机场，小区也没有自己的名字。

小时候的柳叶不喜欢这里，她最喜欢的地方是两个奶奶爷爷的家。只要在奶奶爷爷家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她可以和姐姐一起在南岸的奶奶爷爷家吃爷爷包的充满芝麻香气甜甜的糖包子，可以和妹妹在北岸的爷爷奶奶家玩漂亮的芭比娃娃。

每次爸爸妈妈吵架柳叶都很害怕。天很黑，柳叶躲在自己的房间不敢开门，只有缩在被子里，瞪着眼睛想象有超人能来保护自己，想象着有一场大雨可以浇灭爸爸妈妈之间燃烧的怒火。爸爸妈妈越吵越凶，柳叶也越来越害怕，于是她鼓起勇气给奶奶打了电话。柳叶只是觉得，只要奶奶在，爸爸妈妈就不会吵架。

有很多次，柳叶都是在赶来这里的奶奶怀里入睡的。

在小时候的柳叶眼里，奶奶就是她的超人。

柳叶放寒假了，小媛告诉妈妈：“柳叶今天到家。”

一大早起来，娟子就开始忙着和面，拿出冰箱里冻成冰坨的荠菜团化冻。“叶儿在电话里就给我说了，回家的第一顿饭要吃饺子。”娟子笑着说。娟子不要新来的刘阿姨帮忙，说：“我家孙女就爱吃我包的饺子。”娟子的脸上满是骄傲的神色。

不锈钢的大盆里是娟子一早起来和好的面团。今天的太阳很大，是寒冬里难得一见的情景。盆里的面覆好保鲜膜放在客厅的地下。西北冬季集中供暖热力充沛，地暖让房间的地面温度更高。太阳透过保鲜膜照在面团上，因为发酵而产生密密麻麻的水蒸气附着在紧绷的保鲜膜上，很快面团便充满细小气孔成为白白胖胖一团。

“奶奶！”娟子回过头就看见了向她跑来还未脱下外衣带着一身寒气的柳叶。柳叶紧紧抱住了娟子。“快下来，别冻着奶奶！”小媛在一旁笑着轻声呵斥。柳叶撇撇嘴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怀里的奶奶。

饺子下锅了，随着水的不断沸腾，白白胖胖的饺子逐渐变得有些透明，泛出些浅浅的军绿色，接着一个个饺子浮在水面之上，随着水的韵律起伏滚动。

“饺子好啦！”娟子端出一盘饺子放在桌子上呼唤起柳叶。

柳叶夹起一个圆滚滚的饺子，轻轻咬开，饺子里充盈的汁水顺着咬开的缝隙滴进碗中，于是碗壁也泛着些淡淡的油花，散发出羊肉混着翠绿荠菜所特有的香气。柳叶满足地吃着一个又一个饺子，娟子看着柳叶，脸上是比阳光还要温暖的微笑。

“奶奶，这是我用奖学金给你买的鞋！你不是说冬天到了，想买双新鞋子。希望这个冬天奶奶从头到脚都是暖暖和和的！”娟子看着脚上好看的黑色皮靴欣慰地笑了。靴子里面是一层柔软的羊毛，在有暖气的室内，娟子脚上已经出了层薄薄的细汗，可她还是在镜子前站了许久。

大家都说，老人带大的孩子都没有出息，脾气差还不争气。但娟子不觉得，柳叶是娟子一手带大的，柳叶是娟子的骄傲。

每次出去买菜散步，娟子经常听院子里的老朋友们夸她的叶儿懂事又聪明，“每次见了我们都问爷爷奶奶好”“成绩也好，考了个好大学”。每当这种时候，娟子总是笑着说：“我们家叶儿最好了。你看，还用奖学金给我买新鞋呢。”然后幸福地转身。

娟子一直身体很好，因为老伴儿腿脚不好，所以娟子总想多做点。“这个家里总要有一个人管事儿吧，我可不能成为女儿们的麻烦。”娟子总这么想。

这几年娟子总觉得有些什么事情慢慢记不起来了。起先是上周买的水果忘了吃，接着是忘记了女儿的电话，再接着出去买菜就忘记了回来的路。娟子总是对女儿说：“人老了，脑子记不住事儿了。”

娟子的记忆里老出现一些错杂的画面，一会儿是自己上学下课后急急忙忙回家干农活，一会儿是弟弟妹妹找不见了，一会儿又是自己去孙女的大学校园。更多的时候，她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一瞬间被孙女从小到大的样子填满。

这是娟子第四次来到8路车的终点站。这次她来到了那个被柳叶称为“飞机场的家”的地方，和柳叶一起。娟子也不清楚她为什么总想来这里，她想来寻找的究竟是什么？娟子是想保护那个小小的、害怕爸爸妈妈吵架的柳叶？害怕女儿受欺负？还是担心女儿女婿的婚姻會破裂？

这是娟子从前经常走过的路，娟子始终在寻找记忆的源头。

时间在娟子长出的皱纹、逐渐花白的发丝里留下痕迹，然后又一点点消逝。脑海里的记忆被吹来的风打散，被飘落的雪掩埋。娟子和所有已经历过年轻的人们一样，迎来了她的苍老。那些曾在生命纸张上写下的墨迹逐渐变得暗淡，甚至已辨认不出字迹，连纸张都开始泛黄，变得脆弱。

可有些记忆却在时光的更迭里化为风雪本身，在脑海里留下了些散落的痕迹：饺子、8路车、冬至……娟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可她就是记得。

柳叶挽着奶奶的手臂，抬起手用力挥了挥，向背离小区的方向走去。

娟子带着柳叶去买了糖葫芦，那是柳叶小学每天放学时都吵着要吃的零食；娟子带柳叶去买了南苑门口的小蛋糕，那是柳叶中学时最爱吃的早餐。

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东西因为某些人、某些记忆蒙上的滤镜，忽然变得充满了意义。

那些被眼前景象刺激，脑海里原本黑白的画面突然晕染色彩，变得清晰可见起来。

寒假结束了，娟子一定要跟着去送柳叶上学。

娟子穿着那双黑色靴子站在火车站进站口，看着柳叶走向她的未来。

柳叶的手机屏亮了，手机壁纸是家乡冬至那天的雪景。冬至，是一年当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日子。奶奶和爷爷常说：“吃了冬至饭，一天长一线。”就好像过了这天，白天愈来愈长，人们的希望便会越来越多。

壁纸的背景之上写着这样一句话：要努力成为更好的人，总有一天要带着爷爷奶奶看看更大的世界。壁纸的右下角，画着一个小小的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