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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地何以慰藉(评论)

2024-04-14胡巧

伊犁河 2024年1期
关键词:生活

胡巧

读程静的散文时,我身在上海。上海的许多建筑具有鲜明的海派风格,黄浦江岸排排大楼并置,让拂面的江风也有了一分都市感,至于那些老旧的弄堂,则狭窄而门户密集。这里是繁华的东部,高楼与人群高密度填充城市空间,而程静的散文让我突然被拉到一片辽阔空旷的土地。辽阔之地给人将自己放空的契机,思绪从方寸之间跳出,随着这些文字去想象、去感受、去接收来自边地的讯息。

最先从文字中跃然而出的,是西部的地理景观。草原与戈壁横向铺满,白昼和冬季总是漫长,西部在立体的时空维度架立起一个极具空旷感的地理空间。虽说地理与人之间难言有决定性的关联,但地域确乎影响着人的生存与心灵状态。“天空没有飞鸟,大地没有边界,横穿雪原的乡村公路没有一个人影”(《忘记此时是冬天》),尽管边疆显得荒芜空寂,程静选择接纳,并明白这西部景象“早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若将眼光聚焦人群聚居处,果园里葡萄的香甜、庭院中的大丽花与海娜、空气中混杂的牲畜与草原的气味,均是地域所成就的物象。它们共同构成了伊犁地区的传统生活,也展示着这种生活中的宁静与朴素气质。

对于新疆,人们有如“辽阔”“壮阔”等惯常的认识和感受,但在相似的风景中,人们仍能以不同的眼光觉察到个性化的内容。在《遥远的向日葵地》中,李娟拥抱阿勒泰的方式略显孤独。她善于展示戈壁的辽阔,将天地的画幅无限拉开,把人置身于无边之中;戈壁的地理环境常以其雄浑壮阔的意境被人们所接受,但李娟同时也告诉我们荒野中仍有温婉灵动的自然景观,其笔下万物也多具有丰满而细腻的诗性色彩。生于斯、长于斯的程静则少一分孤独漫步者的遐思,自然风景带来的新奇相对更少,与当地日常生活的交互更多。案板上的洋葱气味(《忘记此时是冬天)、婚礼上欢乐的音乐与舞蹈(《“我要被风吹跑了”》)、村民死亡的讯息(《清晨的召唤》)……从饮食器具到风物礼俗,乃至生死之事,在具象的生活中,程静与所在的地域结成更坚固的联系。这也使得她所呈现的西部具备了荒凉、辽阔之外的多重属性:日常的烟火与向内的守望。

地理的差异,根本上是思维与文化的差异。比自然景观更显著的是文化景观的不同,节日、民俗、生产与生活方式等则是其具体的表现。仅以装饰为例,伊犁地区传统建筑与日常器物上满是葡萄藤、石榴花等自然图案,透过日常生活的表面,程静不僅看见了一种装饰艺术,还领悟到了大自然的丰富。启示的降临既源于观察力之敏锐,更得益于作者思考的推进。程静写伊犁的葡萄、海娜、冬季的雪与赛里木湖,重点不在于引导读者关注植物学意义上的新疆物产,或地理意义上的山川风貌;写醉汉或患有精神障碍的女子,其目的也不在于展开人之精神生态研究。某种程度上,写作是一种进行选择的行为,排除不那么重要的枝节,并留下需要被记下的东西。一个敏锐的写作者将要写下的,将不仅是目之所及与记忆、经验的范围,而程静在写作中留下的,有微小的日常,也有隐匿于生活表象之下的情感和力量。

在这些散文中,伴随着观察与思考轨迹的,似有一种“深入”的欲望。为了找到并留住隐于深处的意义,作者凝视事物的表象,精妙捕捉山谷中的花香、地毯上的图案乃至羊群的神态。但程静并不停留于此,而是要透过自然万物的表面去寻找通向思维深处的隧道。边地的辽阔、带有原始性和神圣性的万物生灵,带来了哲思的灵光。在《雪山环绕》《人的样子》等文中,从边地的自然万物和庸常生活中,作者试图探得更具永恒性的感悟。同时,程静对伊犁的判断不仅来自于感性的体验,还掺有知识性的内容。或许和程静自身的工作有关,她嵌入当地居民的生活之中,同时也通过文献阅读了解伊犁地区的历史、地理。聚焦于文学和哲学的阅读也在她的写作中现身,成为她思考与写作的基座。程静结合内心感受、生活经验与阅读经验,以综合的方式观察和思考,并从中获得藏于事物深处的启示。

在现代都市不断“西渐”的过程中,现代都市与西部边疆的传统生活方式、景观风情的矛盾之处也逐渐浮现。城市的强行介入带来某种冲击,一个层面在于自然生态的改变,另一层面在于生活环境与方式的改变。人们往往在风貌的改变中缅怀故乡,然而种种表面的改变或将指向思维方式、文化景观的变化,这才是最使得观者“伤悼”的部分。处于这个变换进程之中的人们或许并不是拒斥城市,只是感到让自己熟悉安心的生活方式和环境被改变、陪伴心灵成长的景观被抛弃。失落由此而生,而疗愈之方里,有一味药是西部极致的自然景观。

书写边地的作品中,独特的自然景观构成了文字的风景。这空旷乃至荒凉的辽阔何以如此迷人,让有关边地的写作都无法割舍?地域对生活的影响是一方面,更重要的一层在于,极致的自然风景和艺术一样,以一种神秘的能力疗愈心灵。《艺术的慰藉》中,阿兰·波德顿把艺术视为工具,视作一种具有疗愈性的媒介,在此,自然景观往往具有与之相似的性质。外部环境是身体的延伸,对于身体无法满足的梦想,人类将实现的希望寄托于延伸性的工具,而西部风格的地理景观显然成为了延伸的一种。“我突然想,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世界,有山脉,有花朵,有河流,有动物,还有古代的云霞,如果将物质的欲望降低,从此生活于此,像一个真正的自然之子,在这些生命中间,一定会感到境界更为纯粹的美好和幸福。”(《雪山环绕》)程静感受并记录边地带来的难以言说的激情、神秘甚至具有神圣性的情感。

神圣性常产生于两种情况:一是在既定的基础之上寻求升华,对存在、价值等维度进行不断深入地探索;另一种则源于内心的失衡或某一角的缺失,由此生出某种平衡或补充的需要。前者指向哲学化、超世俗的追求,需要写作者的阅读、感知与思考能力。后者对应了疗愈的需求,填充和治愈残缺之心,也解释了自然何以慰藉人心。被格外留意的往往正是我们欠缺的事物,当今天我们注视边地的雪山与湖泊并为之感动,恰是因为自然在我们的生活中逐渐退场。赛里木湖边散落的小小野花与壮阔的草原、雪山同样带给我们感动,帮助我们的内心恢复完整。更何况,那没有边际的辽阔仿佛从脚下开始绵延、无穷尽的生命力在万物生灵间流转……天地以其宏大衬出个人的微不足道,于是个人的伤痛也更显微小而有痊愈的希望了。

程静的写作同时容纳了这两层内容,带有向上求索的思考,又切肤地感受着日常生活如何划开一道道缺口。神圣仿佛与日常是对立的两面,且常常在琐碎庸常的世俗生活中被摧毁,但是在程静的散文中,这层神圣性却没有伴随生活的真实面目被销毁。其实神圣性在任何地方、任何人身上都有所存,并且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程静能够洞见日常生活中具有神圣性的瞬间,又将二者在写作中融洽结合。在《忘记此时是冬天》里,“我”和古丽江坐在牧民装扮得纷繁艳丽的屋子里,感到“坐在永不凋谢的玫瑰花丛中”。“永不凋谢”的表述有一种时空恒常之感,普通的造访和当地极常见的装饰艺术因此也变得趋于非凡。更精妙的示例是在写到母牛生产后的棚圈时,这或许应是肮脏的牛棚却“散发金色的吉祥之光”。这笔“金色的吉祥之光”又来自于最世俗、最日常之所在。此种结合也发生在《清晨的召唤》,在一个清晨的闲逛中,“我”路过了母女的相依、山羊的惨叫、生命的消逝,这些碎片黏合成日常生活的图景。程静关注在生活表面下隐匿的情感世界,并从这碎片的日常中观得,“世界万物息息相关,一切,并非像看到的那样安静和简单。”至此,日常生活好像连接着某些不可言说的奥秘,向无垠的神秘与神圣延伸而去。

再回到日常生活的层面,越来越接近现代都市的同时,边地生活的很多方面仍与之保持着不同程度的差异。或许很难想象,在眼下还会有像《“我要被风吹跑了”》中的故事:放牧的小伙子因通讯不便,竟不知爱人已经与他人结为连理。然不同地域的生活虽有差异,但生命所给予我们的感动是可以相通的,无谓地区与时代的隔阂。正是在此意义上,程静的散文完成了对地域性的突破。《忘记此时是冬天》便是以一种生命之间可以共通的爱带来感动。古丽江被母牛生产的场面震动至“泪光闪闪”,反复与来人讲述这个感动的事件。牛犊出生只是牧民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事件,却引发古丽江焕发光彩的诗性语言,更激发出堪称伟大的母性之爱。从某种意义上说,程静能够观得这种爱与感动,并非源于某个具体的事件,而是由于她的写作能够紧贴心灵,打通情感的通道,从而传达对生命的感知。

程静对生命的独特思考、感受中,有一部分源于自觉的性别意识。身为母亲的古丽江的激动,“在走廊抽烟的达吾列提拜”无法理解,但同为女性的程静却能理解她的爱与激情。微妙的性别化体验在《庭院内外》一书中有更为集中的呈现。《葡萄》一文中,女孩们之间有民族和风俗的差异,但成长中的身体是相似的。院子里葡萄的成熟,对应了一个少女的成熟,初潮伴随着对成长的惶惑和紧张到来。至于《海娜》中扮新娘的游戏,作者知道这是“女性成长中最先阅读的寓言、性别的苏醒,以及对两性产生的最初的疑问与兴趣。”在新疆,女子用奥斯曼汁涂抹眉毛,用海娜花染指甲,将玫瑰花别在头发上,程静注意到这些对身體细节的装饰,更感悟到其中显露出的地域风情与女性成长的隐秘感受。

程静的叙述语言并不执着于辞藻的修饰,而是持有一种得到地缘滋养的朴素。她使用与地域的自然环境、人文风俗相宜的词句、修辞,如形容女子披戴色彩缤纷的披肩为“溪水边的蝴蝶”“眼睛像夜幕下升起的篝火闪闪发亮”“孤独如遗落在荒野中的羊羔”等,灵动、浪漫,又归于自然。她以勾勒轮廓的方式展示边地风景,“天空没有飞鸟,大地没有边界”,边地的辽阔空寂一如其笔调的简淡。至于内在的情感线索的流露,则发于一种平静淡然而不生绝望的语调。这样的语言风格顺其自然地出现在程静的写作中,是她对脚下土地的亲近,也是回顾内心世界的结果。

立足于性别的感受、生发于土地的语言皆是程静散文的特色所在,但同样可贵者还在于,我们能从她的写作中读出自省与变化的过程。若留心词语的使用便会发现,在《庭院内外》《雪山环绕》等集子中,“啊”等感叹词还时常不由自主地出现。至《忘记此时是冬天》这几篇作品,那些抒情强烈的语气词已然隐去,取而代之的是更为节制且安然的语调,仿佛是从尘世归来的旅人,低声温和地讲述一路风尘。浓烈的抒情退场后,一个观察者的身影更为明晰。这观察者所采用的非“冷眼旁观”之眼光,而是一种有“情”与“思”共同介入的态度,更为节制、冷静的表达并不曾冷却情感的温度。顿悟感动的古丽江、失去恋人的别格艾力达、痴傻却仍会为爱情羞涩的艾依拉……程静走近这些真实的生命,携带个人的观察眼光与思考方式,在身与心的近距离观照中去体会生命的种种感受。在这个过程中,情感从未真正退场,因为只有在具备与他者共情的能力时,才能真正理解这些喜乐与悲欢。

若纵向比较程静的散文,似乎能感到她的写作状态越来越质朴、自然。或许边地的自然景观与日常生活确实带来某种慰藉,让笔尖和内心都趋于安宁与朴素。辽阔与幽微、激荡与俗常,皆是生活的本来面目。程静在写作中愈加从容地面对世界,而读者则从文学中得到抚慰,也从中分享生命的意义与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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