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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流水

2024-04-14周荣池

伊犁河 2024年1期

周荣池

1

从天空降临伊宁,没有看见蓝天。人们只有置身事外时才能看见真相,没有人可以照见自我。伊宁的街头有马,马首先传来了它的味道。人们对马的味道感到不安。当然马会对人的到来也一定感到不安。人有本身自以为是的秩序和认识,马也有自己的脾性。它们遗落在地面的味道,只有人觉得是冒失。人们把大地修饰得符合自己心思,但并没有问过大地到底有何被埋没的情绪。

马奔跑起来,平坦让奔跑显得突兀。马的力量失去与坎坷或泥泞的抗争就显得平庸与乏味。马路上,马竟然走得不欢快。执鞭的大叔眼睛里生长着慈善的古意。他从自己祖辈那儿得知并且珍藏关于喀赞其的记忆太深刻了。他不用说一句话,并且和马一样不用抬头看路。旅行就是来看别人熟悉的路数。我们坐在马车上,像是从外地运来的货物,惶恐惊奇而不知去向。马蹄声在马路上一直响起。许多来来往往让我们生了些心安。我们抬头看天,蓝天上没有云朵,就像没有任何介蒂的心情。

2

老街上有许多院落,南京援建的是一种古意。几千公里之外,几千年之间一直生长着温情的联系。

院外有桑,让游子想起家园。南方的桑不会长在门前,但所有的树叶落下都归根。树木是有脸色的。熟悉名字的树就像失散重逢的人。每块土地都有自己独特的草木,但一定又有共同的树木结实。地生长在守信的大地上。那些桑树高大结实,可以想象它们能结出健硕的果子。如果它是一棵漂泊而来的树,它结实地生长是暗托思乡之情;如果它是土生土长,那它本该有茁壮生长的自信。它们站在院落内外,露出主人一样墩厚善意的脸色,等我们流水般地来去。

院子里细碎的阳光从葡萄架上掉下来,就像偶然掉落的熟果子。那些果子看得出无比甜蜜,让人想起当年四叔从新疆带回村的葡萄干。甜蜜才是家园俗套而恒长的样子。院子是不怕落入俗套的,它不需要故作高深。拾级而上见到了一个地域的风情。古老的热情被踩实在脚下的地毯上。茶是从南方来的,它们已经成为此院中的日常。从南方来的我们也像一枚漂泊的果子,落在夕阳未尽的暮色里。茶水就像暮色,暮色就是茶水。古老样式的壶里装着南方的消息。它被喝出一种不同的滋味,就像屋外的桑树被看出心怀挂念。

葡萄熟透了,悬在头顶像路过者脑海中的一串串问题。问那白发苍苍的老人,这些果子将去向哪里?答案是:他们留一些自己吃,也有一些做成葡萄干。这不是什么秘密,就是一个个老旧院落里的平常。像某个街道或村庄子孙们的去向,有些像树一样固守自己的家园,有些像茶一样流落别人的故乡。

3

锡伯族西迁走了许久。他们脸上满是坚毅,黑白的旧照片仍能勃发着英雄气。他们漂荡的时间比空间更坚固。一切像他们的饼,柔软而又有惊为天人的力道。他们坚强,可能又是因为他们有着某些柔软的秘密。比如食物就可能是一种普通而又坚韧的办法。锡伯族人的脚板子硬实,可是他们手上有柔巧的办法。他们做的饼柔绵而结实,夹在其中的菜有各样的口味,但其实都是谦逊之词。饼才是一种古旧而有力的办法。人的口是要靠手喂養的,人口手是每个民族最要紧的日常。

我们怎样记得这些日常呢?这些办法真好啊:扎一条红绳生了女儿,挂一把弓箭生了儿子,挂一羊头牧业丰收,挂一些石头也自有深切的意义。把历史扣在绳子上当然没有写在纸上可靠,但记在绳索上的事实能看到比诗词更美的物象。这是一种诗情画意的办法。那些被指代的实物消失了,这些办法仍然被记在隐密的线索上。有些时候我们不读书或者读了书仍未能记得过去,可见日常比书本深情,家族比历史可靠。他们用柔软的饼喂养产生丰瞻事实,成为东西走向的一条道路,踏实而又康庄。

无数个深夜,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们睡过的通铺上,被褥间留下温暖或者腥臊,被窝里焐着疲惫和漂泊。窗外的雪下紧了的时候,男人们的鼾声里有条通畅的路,一头连着过往,一头奔向远方。

4

能歌善舞也是这片土地上的日常。人们把这些包装在博物馆里展示其实并不高明,流水一般的日常才可靠。我听到琴声的时候,没有看那一张张陌生的脸。我知道除了陌生,一定还有不堪的疲惫。没有一种日子总是歌舞升平,沉默的共鸣箱里可能存储着更多的秘密和深意。所谓快乐,大多数是交给别人的脸色。人们熟练的弹拔只是某种礼节或应酬。熟练的应付当然不会有深情可讲,这与演奏者也没有什么关系。

这些乐器应该背在旅行中,应该弹响在马背上,更应该为天空和偶然飞过的鹰响起。因为一切乐于舞动肉身,都盼望精神像鹰一样自由。当然作为听众或者过客,也无需失落或者悲伤。人们将音乐和舞蹈变成一种劳动也并非恶事。他们是着了盛装的农人,手上的乐器就是农具。他们的汗水滴在地毯上,也能长出草木来,能喂养大成群的牛羊。歌声里,山谷间的草地上,流水音乐一般地流淌。一切永生在歌手与舞者的心里。

还有一些古老的事物,陪伴音乐存放在展台的尾声里。它们是时光的遗物,并非是什么珍贵的遗产。对于访客,他们可能因为陌生或者失能而不值一钱。有一盏台灯和马灯,和我村庄里的格式一模一样。我不知道它们在这里叫什么名字。我进城后曾想寻同样一盏寄托怀念而未果,却在眼下的他乡看到了故乡的模样。这也并不离奇,所有的灯都会有光。

听说有已经记不得名字的湖,像极了运河边的东湖,所以就未被领去看那片据说千篇一律的湿地。大地其实满是想象力。有时候人用习以为常的语言谋害了某一泊湖水的名声。不过湖水并不用在乎什么名声。虚名是人的爱好。鸟都比人高明,它们飞过的时候不留下痕迹,最多只留下了无痕迹的鸣叫。后来抵达有名的赛里木湖,上空一只雕飞过的时候,我想到的就是这些事情。其实我并不知道这只鸟的名字,是向路人询问得到的未知准确与否的答案。但鸟依旧并不在意这些浮名。在有人指引着一定要看果子沟大桥的时候,那只雕,或者是另外一只,它飞得比壮观的桥还要高。但它仍不会虚情假意地欢呼。可见我们不如一只鸟有见识。

湖水是大地的一滴眼泪。人潮涌向潮边时,立刻被大水的从容所慑服。西北的水里有一股倔犟的劲头,就像英雄的眼泪掉在地上也能砸出壮烈。我们看惯南方的水,冗余平庸而成灾。缺少才会有珍稀或者高贵。这并非刻意褒贬,平庸的日常确实令人懊恼。所以,人们愿意抛弃日常,奔赴到一泓巨大的水边来,无所事事地扮演看客。我们看过许多人流,也被许多人当陌生的水流一样看过。赛里木湖边也并非高高在上的胜地,它同样有家长里短的日子。你着了轻薄的衣服来,照样让你明白秋风里可怜身上衣正单的凉意。你俯下身子听浪的时候,浪花照样会扑过来,打湿你常在水边走的鞋。听说冬天的时候,它也会冰冻凝固起来,像面色难看的父亲。可大概春天一来,一切还是会和日子和解。一湖水有什么深意可言?它只管流好自己的眼泪就可以了。

5

因为路途遥远,所以不断地忘记经过的地名,最后索性连目的地名称也不再过问。这些名字就像是脸色虔诚的本地人,让你不忍心再因询问姓名而显得生分。在这片大地上行走,你首先要明白——路上就已经是风光无限的目的地了。漫长的路途生出许多的荒凉和高古气息,这比行走的奔波更有意味。时间是存不住旧货的,但被时间拉长的空间有可能生出一种辽阔的滋味。这就是西北土地的魔力。

见到一片山冈上有无数土堆坟头。“无数”这个词对于坟墓而言显得薄凉。坟墓是时间的伤疤,大多是无法愈合的。然而伤痛才是一片土地的真实力量。那些如花的笑脸固然美好,可它们又像云朵一样易去。只有长在大地上的疼痛才有生机勃勃的气力。那些坟墓一定看不出什么身世或故事,但坟头就是为一段时间打上句号的。铭记和刻录过度,其实显得虚弱和矫情,与大地长成一色的离去才有悲壮的意味。一些人至死只守候一座山头,像一头牛羊般没有太多的心思。有些人或是背井离乡而来,也用一生和异乡的泥土拱手和解。行走的途中也遇见一些有着深刻意义的坟墓。所有的墓地总结的事实都会被时光埋藏。功与名或是与非,一切都归于尘和土。我在离自己村庄八千里之外想这些事的时候,没有想到云和月,只望见大风中那些坟头被抛在身后并被忘记。这与高速路上被忘记的路牌的遭遇是一样的——走得越快就被越彻底地忘记。

6

有几种食物比牛羊肉有意思。肉类在这片土地上,就像面食一样不必多言。有些菜与饭未曾多见,却似有特别的意味。有意味的味道才绵长。有几道甚至有古怪的意思。

土豆和羊肉片是常见的,它却又是被一再提起的话题。土豆的形与味本来实在无比平常,但人们一再提起,不知道是什么道理。哈萨克族老乡特意讲了土豆片的故事。她没有任何修饰或虚言的必要,那是在她富丽堂皇的家里。这让我觉得土豆被赋予了某种神性。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未去百度查詢,科技解释不了中国人的意境。它一再被人们提起一定有准确的道理。如果日后我有鲜羊肉,也会知道它可以炒土豆片。

以前认为西红柿炒蛋稀松平常。但加上辣椒叫“西辣蛋”。这不仅名字古怪,两种蔬菜的味水似乎也不能被鸡蛋同时说服。牧牛羊的人实在不太懂得蔬菜,或者他们不愿起繁复的心思。这是一口锅所理解的不同的美食主义。这种做法也会“侵略”到我们碗里,说明锅里其实也没有煮着律条。

人们还在高寒水泊养出河蟹和海鲜。这就像是一篇文言文里夹进了两个现代词语,也像西红柿炒鸡蛋里的辣椒。但如果没有主观意念的自以为是,它们的肉身在哪个餐盘中都有一席之地的体面。外人说它们古怪,其实也是外人的古怪。就像面对手抓饭中的大块羊肉,客人们惊呼出少见多怪的词语,淳朴的当地人却觉得是食客们孤陋寡闻。牛羊肉在人们的眼里就是被访客见惯的菜蔬或者稻米。

7

酒水和河流一样对大地无比重要。可能对于男人们,酒比河流更珍贵。河流奔腾在大地上,酒水奔腾在血液里。有些河流会消失或被遗忘,但酒不会。酒是英雄的血液。

酒肆是酒水流浪的地方。酒水不流浪,就像一条汉子死守在村庄失去生计。但在酒窖或者酒缸里,酒可以深情地沉睡。睡去的世界可以失去无数杂念。酒也是有杂念的,混浊、异味、清醇,就像少年人活泼而不安的情绪。所以在流浪之前,一杯酒还要学会安静,就像一个人要远行先得学会守着孤独的沉默。一家边寨的酒厂里装满了酒,无数的香气扑面而来,但它不构成某种味觉,它就是一个坚决而明确的字——酒。高度的酒像血性一样刚烈,如那些陌生而雄性的名字一样,遇见未曾交手就鼓荡出壮阔的心思。

酒消失了但并不会悲伤,因为只有饮者能留名。有度的酒勃发了无尽豪迈的心念,都在酒厂的流水线上被发酵升腾起。酒的源头是个失误的惊喜,没有人想到这种液体能像河流一样奔腾不绝。那些沉默的老窖子就像是西北作为背景的雪山,教给大地英雄的脾性和热烈的情绪。

8

去到那拉提之前,看到无数的山。无数的山和无数的牛羊一样平常可见。牛羊是草原的庄稼,草木只是高原生长的养料。人只是收割者,山水是人们的命脉。无数的山总是一种颜色。在高速公路的左边,黑色被时间演绎出一种绝望。它们甚至连像样的名字都不愿意起,就只叫黑山头。我们总是想在山水中找到风景。风景的注释好像只能是山青水秀。但大路左面的群山不这么想,它们一律黑着脸,形成了独有脾性的山头。也有牛羊倔犟地攀上去寻找生机——它们像蚊蝇盯在山石之上,用肉身和大山演绎独特的情绪。

但在路的右边,一直向东而去,我们看到了另一种风景。如果没有山作为背景,河滩里的草木和牛羊就像是大平原,坦荡而辽阔。河水大多是没有被修饰过的,它们按照自己的理解从雪山一路下来,蜿蜒成趣。牛羊在秋后的草地上无需风吹草低,它们更像是生长着的草木。它们听着清泉叮咚作响,比盘旋在车上的人们更得生活的真意。一头牛或羊,终其一生就在吃草,它们的肉身又成为供人果腹的草料。高原上的牛羊肥美,一定是因为或者孤独或者喜悦的山水。它们非但不会格格不入,还会在相互守望中生生不息。

那拉提草原上,除了草木和牛羊无有可观。不断赶来的人们只是痴心杂念。但他们日后若能记得一棵草木,也就不辜负这个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

9

去吃一次家宴,深切理解和接受一片土地的味水。

我们的味道在被融合中变得模糊,有些事物甚至失去边界。工业化快速而冷漠,这当然也是味道的大敌。我们相信食物中的意境,甚于对营养或科学的指标,手上才可能珍藏许多秘境。精密的机器或者准确的配方是平庸的资本乐意的办法,手才可能抵抗无聊的标准。同时手是诚实的,它会将内心的思路和情绪都表达在食物上。当然这种表达并非全部准确或者可靠。

所谓风味,有宾主双方巨大的主观性,所以叨扰到哈萨克族老乡家去,等待一只被水煮透的羊。

这些似乎并不难得或必要。满足或者冗多对现代人来讲并非完全的善意。人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警惕食物。也因此,一些老旧的食物和方法反而受到青睐。在菜式丰盛的桌边角落,见到一盘凉拌的茄子,看色泽和上面的葱末,可以想象它的味道一定与无数个夏日里江淮人的凉拌茄子如出一辙。不能说桌上珍馐不如一条糯烂的茄子,但作为一盘异类,它却会意外触发人的思乡之情。在烹羊煮牛的时候,人们也许没有思乡之情,但他们没有意识到,一切是按照故乡办法做的。老家的方法就是一个人的金科玉律,味道就是一个人回家的独特小路。今天的路多了,但好像越来越不能返回,以致于以后我们不再愿意迷途知返。

羊肉串并不少见,但手割的块状甚于家宴的氛围,好像味道和形色都不一样。到一个地方,是要去一户人家坐坐的。因为天下人都乐意忙着回家。

10

巩留县有水库。有人以为有水必有天然鱼,但赛里木湖的鱼是人工养的,巩留的鱼也是人工养的。这些都不是自然的本意。但人心有时候自负,不满产生有趣。鱼羊合作是一种传统的办法,但西北并不这么做。南方的心思太细密文雅,西北的云天下也自有豪迈的心思。汤是汤,水是水。羊是羊,鱼自是鱼。冷水的鱼,似在字面上就有坚决的凉意。这里人倒也会烹鱼,蒸、煮、炸都入味。这些是办法也是意境。如果只图饱暖度日,不必要这些虚浮的方法。我相信这也是为了待客的方法。人们依旧更相信草地上的肉食。水虽然是源泉,但到底不像牧野那般踏实。牧民更期待看到风吹草低现牛羊的实景。

水里的东西,太过机巧令人不安。养鱼在这里更像开工厂,烹鱼也是一种工业化的手段,一切并非面对日常。旅行的餐食应付商业的路径,必然禁锢于某种模式。所以无从批评其冷水一样的冷漠。桌上有一道清蒸的高白鲑,其嫩白可喜。鱼缄口不言,他们从江河来到高处的冷水里,早就无太多心思了——这和鱼没有关系,是我们自己多虑。

11

听说我们来之前的月份,草色是更青葱可喜的。雪来之前,草要存储起来,应备无路可走的日子。风雪对西北之地而言,不像东南的平原上,不会有任何瑞雪丰年的意境。雪就是雪,无处可逃的雪,所以要把生长的季节早些藏起来,就像松鼠藏起果子,人们为牛马羊藏下草料。被割成方块的草,像压缩的饼干,一块一块地堆在草地上又像是一串串省略号,寓意着大雪封门时被遮敞的日子。牛羊靠这些草料夜以继日地生长,大地信赖這种古老而有效的策略。

竟然在一处房子上看到了烟囱,形式并不像平原村庄里那样繁复,但我相信它生长出的炊烟照样迷人。毡房外的烟火并不少见,漂流成像牛马一样没变有根由的一生。人走到哪里,炊烟就在哪里生长,好像相映照的夕阳才是恒星。房屋像牧羊人或者养蜂女一样都是游子。地点和地名都似乎没有定数。太遥远了分不清楚界址,也因为太相像了而没有区别。似乎时间如果够长,山川就有耐心一直循环往复下去。所没有确定的事物,除了太阳之外。

马比牛羊自由,它们可以追逐日色一起奔跑,或者随心所欲散漫游走。当然它们比牛羊自律和优雅。马更像是自渡着一生。在一处房子前见到几匹马,如一个家庭般大小长幼和公母分明。草地被铁丝界隔着,它们被拒绝在边缘。草木已经稀少得有些荒凉。它们长在泥土里,其实也是居无定所的。马牛羊会带它们去流浪。几匹马瘦得显而易见,没有见到传说里那种膘肥体壮的。那些都是演出和装饰,日子哪里有那么多涂脂抹粉,也没有人关心它们突出的肋骨。人只记得每天的日出日落,生怕阳光也脱缰去流浪。

12

有一处路断了要折返。本来就曲折的路显得惴惴不安。前面的人大声说:“前一天发过洪水了。”好像他在宣布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或者山里人对阴晴无常的日子已经十分坦然。那些散落在转弯处的乱石,像一场争吵后忘不掉的恶言恶语。因为折返,走了一段山路。山路向上倒是令人愉快,好像越来越接近那些高拔的松树。可是树木也在不断地上升,就像伸手也永远够不到的太阳。

这里的云杉或者柏树缺少一点奇绝,都是一种面色的耿直。偶而有一棵虬枝横陈的大树,但因为孤独仍然显出寂寞。它们一定像是庄稼一样被种下的,那些不同的品种就是无人问津的杂草。到了半山腰,情势有些缓和。平坦的坡上有一匹马在山溪边吃草,奔流的水里仍残留着昨天大雨的消息。草地上有一处窝棚般的毡房,主人在不远处忙着烤肉。毡房的门开着,没有迎接客人的意思。走进去提起一把空洞的壶比划一下,就像招朋引伴的饮者。可是毡房内除了淡淡的奶香味,其他都是空洞,逼着人无趣地离开。

她依旧不紧不慢地烤着羊肉,这一定是一种家常的手法。奶茶一定也不是什么古怪的口味。它们热腾在一个空洞的晌午,滋生出某种平和而安然的情绪。如果实在没有什么人来光顾,我想这些食物可能成为家里的一顿餐食。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手段扩展生意或者储存余货,只有装在肚皮里才放心。如果这样能不受饥寒,也是一种莫大的平安。除此之外,我们的来来往往以及藏在肚皮里的古怪心思都与她以及这处毡房没有什么关系。

日头还在向上,朝那些松柏们伸手指向的地方。

13

远行的人许多是为了逃离城市。我们被城市圈养出了带有套路和程式的生活,所以向往万物自由生长的地方。村庄也大多失守,它们可能比城市更有现代化的欲望。可能只有西北的山原中,除了公路之外,还残余着一些原始的情绪和办法,可以疗慰城市里或许是无中生有的疼痛。

车是快速的始作俑者,也是可以解救困境的办法之一。它把荒芜的时间甩在后面,把城市的喧哗当作耳边风。越来越遥远的时空里,古老的屋舍又让人们想念城市的房间。毕竟我们只是暂时逃离现实。返程票上的日期就像是文书上的指纹印,回避于山林充满自欺欺人的意思。但山川之中的古意与辽阔是明确的,再繁华的生活也无从改变它们历历在目的现实。鸟在群山中掠过,它们可能比人见过更多的世面。它们的天空没有太多的界限,但心意里仍向往着群山之上的飞翔。可能没有群山以及荒凉的语境,一只凶猛的鹰也会变得平庸无奇。它盘旋在众山之巅,似是把山川都带动起来,而它自己只平静地掠过。或者,它突然降到深远的谷底,就像时间被一下子击中。所有的实物都被虚无的飞翔所击碎。如果没有飞翔,万山可能也会成为平庸之辈。

人只能坐在车上,任由速度摆布,成为不了一只率性的鸟。这里的路上没有什么城和乡的变幻,也许这里的城市比乡村要更加珍贵。车窗玻璃中的人们,握着时间的优惠券,在空间的变幻中体味一只倦鸟飞归的滋味。其实人和鸟都明白,没有一处具体的地点是真正的家。人们与鸟都在往有食物的地方奔波,至于中途的停留和遐想,不过是有些无中生有的喟叹,倾刻间就像鸟鸣般消失了。

14

在山水中行走的时候,我总想到一个词语:将军。

这个词就像宿醉的疼痛一样,一直在我的脑子里周旋。并非只是疼痛,还有壮烈的酒带来的幻觉。酒就是将军的眼泪,而将军是一颗酿酒的种子,坚毅而深情。“将军”这个词,只有在这样的山水里才显得更清晰与明确。

我后来想起来,途中去过将军府的。我以为“惠远”这样的名字是有思乡之情的。这是一个被将军和士兵思考过的名字,惠或者远,都是远行至此者的某种祝福。他们甚至把记忆里的房子也建到这里来。每一块砖,每一条街道,每一种色彩,都在将军心里有一定的规制。将军的名字很多,但单称将军才威风凛凛。他们的胄甲在雕塑上失去了温度,弓和箭也早就缄口不言。只有那些英雄故事挂在墙上的灯光里,每一个记录英明的字都看得到刀光剑影。将军来了,又走了,也有一生留在山水之中的。他们来到这里走了多少路,又走了多久才能离开?这都不是消失的皇命所能概括的。“八千里路云和月”,在这些将军的身上可不只是一句抒情的诗,是真正用脚板走出来的。

我始终会想到“将军”这个词。他们驾着马在风烟中奔驰,在山谷间厮杀,在战败后痛哭。他们醒来的时候也许仍然有宿醉的头疼,但心里又始终记得盔甲的重量。他们不在辉煌的朝堂之上,所谓的将军府也早就已被重建。但在茂密的草地里生长着悲壮的础石,那些就是我们的将军。

15

篝火还没有升起来。一堆木材在城市的繁华之处静候,标记着夜晚将至的一种光亮。这当然是一种原始的办法。但在高楼耸立的城市里,它比任何信息有效。那些木材是一些建筑工地上遗弃的废料,不是用长满血泡的手伐来的。和古人比起来,子孙们也像这一堆无甚雅意的废物,连一堆火都升腾得不那么周正。

在这个将要离别的夜晚,还是说说烤羊肉吧。

烧烤是一种古意盎然的辦法。可能只有火与古代最为靠近,而又仍然生长在不可被缺少的生活里。烧烤的油脂味也最接近先人的鼻息。这是一种庄严到有了神性的办法。不管用什么样香料,都掩饰不了古老的气息。人们穿上的新衣,其实仍还包藏兽心。当然这不仅仅是索取,而是人表达自信的一种仪式。在遥远的地方和漫长的时间里,人与自然的抗争更像一种修辞。火安慰着众生的心灵,也让群山万壑臣服于人心。所以我以为烧烤一直存在于生活里,是因为其中浸透的隐喻。当初也许动物只是在人们放火追逐的过程,意外被烧死发现了异香,从此流传为一种风味。现在的羊被烤得十分精致,它甚至被披红带绿地陈列在电子音乐里。人们用各种礼仪和形式来分享它,而它始终一言不发。从古至今,是人保留了太多自欺欺人的言语。

火最终升起来,人们簇拥上去,他们身上现代的衣服好像突然失去了被标注的时代。舞蹈、呐喊、音乐都是从最早的夜色里遗传下来的。人们在夜色里找到了各自回家的路。一团明亮的火烧尽了自己,将夜色照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