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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爱

2024-04-14任治成

延安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老秦阿娇秦王

任治成,山东淄博人。作品散见于《北京文学》等。

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道德经》

惊蛰的一天上午,我坐在院内,手握一把锋利的剪刀,眼里透着杀气,把一只红冠白羽的土公鸡死卡在我两腿间,只冒出颀长的鸡头。公鸡的两只眼睛透着惊恐,像藏在眼窝里刚冬眠过的虫子,几乎跳了出来。它的喉咙不断地震颤着,发出惊恐的叫声。我把剪刀“咔嚓”了几下,以检验锋利的程度,然后攥住鸡头,似一个准备练辟邪剑谱的武林高手,狠心要挥刀自宫。其余关在铁笼里的五只公鸡预感到危险,不断地用翅膀扑打着铁栅子,急着逃出曾带给它们安全感的铁笼。鸡毛和鸡屎不时飞溅而出,但一切都是徒劳,它们最多只能把鸡头伸出铁笼,像古时关在囚车里被押赴刑场的死囚。

腦中风导致右半身不遂的老秦拄着拐杖站在我身旁,头戴一顶鹅黄色鸭舌帽,手里端着一个小铁盘靠近鸡头,对我说,剪刀好使,下手要快,不要多想。他冰冷的声音,仿佛冰水滴在了我握着剪刀的手背上,我的手抖了好几下。

我咬住下嘴唇,屏住气息,一剪刀下去,鲜血飞溅,红色的鸡冠像残缺的香山红叶般飘落在了小铁盘里。我把剪去鸡冠的公鸡塞回铁笼,又逮出一只公鸡。在依次剪到第六只公鸡时,它竟然从我的手里挣脱,飞过我的头顶,又飞出了院墙。我的头经过鸡翅膀的拍打,像被施了催眠术,突然呆住了,好像飞过我头顶的不是公鸡,而是我的灵魂。一坨湿热多汁的鸡屎从头上滑到我僵硬的脸上,迷住了我的一只眼,我才发现老秦已不见了踪影,他的鸭舌帽落在打开的院门外,他去追那只逃逸的公鸡了。

我关上院门,跑出去寻人和鸡。路上遇到买菜归来的七十多岁的李奶奶,蹒跚地推着一辆四轮小车,她的背被岁月压成了字母“C”,上半身几乎伏在小车上。她像做广播操一样抬起白发苍苍的头,浑浊的眼睛望着我喊道,哎哟喂,你爸啊,真不像中过风的人,比风跑得都快,直冲过公路,去追一只公鸡,跑进对面的798,真不要命啦!

我跑进798艺术区大门,远远望见老秦在中国电子第十一研究所对面的朱炳仁艺术博物馆前,正在追捕那只逃逸的公鸡。等我跑过去,他已席地坐在一个仿秦代兵马俑铜像旁,扯住了公鸡的一条腿,拐杖丢在一边,像一个不要命的老汉刚从秦朝士兵的手里夺回被抢走的家禽。他半秃顶的头汗津津的,阳光照在上面,闪着光,像白雪融化后露出的山顶。五十多岁的他头发已经全白,看上去老了二十多岁。我想起自己不到五十岁就病故的父亲,他也是秃顶,若活到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临近时,又看到他头顶处一个鱼形的青色胎记,上面的纹路像二维码,每次看到它,我都有一种掏出手机去扫描的冲动,想看看里面有什么内容。一次老秦的一个久未联系的老同学带着四岁的孙子来看他,男孩发现了他头上的二维码胎记,嚷着要用爷爷的手机扫码。他笑着说,你心不心疼钱,听你爷爷说你过年得了一万元压岁钱,让爷爷存着呢,来扫吧,扫码后,支付520元,就会出现一扇门,你可以穿越到想去的花果山水帘洞。

快,快,秦阳,把它的鸡冠也剪下来,要在十二点前灌进秦王的鼻饲管,他焦急地说。

我接过公鸡,老秦用袖口擦了一把头上的汗珠,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我知道那是鼻烟壶,心慌、心烦、困乏时,他都会吸鼻烟提神。先把少量鼻烟粉倒入一只手的虎口处,然后凑近鼻子吸入鼻腔,半闭着眼睛,一副沉醉的样子。他曾劝我吸鼻烟,我说太贵。他说,没关系,吸我的,它能解乏,还能忘记自我,很爽的。但对我来说忘记自我是痛苦的。老秦的喜好都是小众的。他不仅吸鼻烟,也收集鼻烟壶,还收集各种旧的手抄本(也包括旧的私人日记)、旧鞋,他住的屋就像仓库。他的儿子秦王子承父业,也喜欢收集,不过收集的主要是国画,也有少数油画,卧室也整成了仓库。

我住在秦王的卧室里,照顾他。他现在是植物人。

我拎着公鸡的两只腿,打开院门,那五只失去鸡冠的公鸡像被去除了睾丸的骟鸡,变得温顺了,低着头蹲在铁笼里,发着抖,一副臣服于我的样子,我荒唐地想起秦国灭六国统一天下的历史。此时我抓住的已不是一只公鸡,而是威震一方的齐王,我要夺取他的王冠,实现统一天下的霸业。我为自己血腥的行为找到了意义,反而觉得有趣了。

我的历史知识最初来自父亲讲的故事。我生在穷乡僻壤,在我四岁时母亲不堪贫困撇下家跑了。没有女人愿意再踏进这个穷家的门槛,接任妻子和母亲的角色。我经常哭着跑出去找母亲,父亲找到我,就背着我回家,一路上给我讲故事,我听着荆轲刺秦王、孟姜女哭长城、李斯毒杀韩非、郭开谋害忠良李牧……睡在父亲有汗味的肩膀上,也睡在父亲有烟味气息的故事里。等我上学后把第一张奖状带回家时,父亲高兴地把它贴在了堂屋的正墙上,指着墙对我说,等整面墙都是你的奖状时你妈妈就会回来了。可是奖状贴满了两面墙,母亲也没有回来。

父亲在我高二暑假时突然病逝,我便只身来到北京打工,去圆我儿时想看天安门的梦想。梦想实现了,但生活还要继续,胃需要的是面包。没有找到工作之前,我成了流浪猫的敌人,我差不多知道北京任何给流浪猫投食的地方,我写下了一厚本北京每个区的猫粮攻略,我不是抓猫,只是采集猫粮。我在工地上扛过水泥袋,在酒店里干过洗碗工,在医院里做过护工,最后在亚运村第五大道的一家养生馆里当按摩师。我是新手,有社恐症,又说话口吃,不容易与客户增加黏性,很难说服他们购买高价钱的增值服务,所以我主要是给客户做足疗,这个时候他们往往闭着眼睛,像进入了天堂,不愿意被话语干扰。每天不同的脚以另一种方式“走”过我的手,臭的,香的,丑的,美的,胖的,瘦的,粗糙的,光滑的,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按摩师,我更像一个接生婆。我们村既是接生婆又是走阴师的王婆,几乎摸遍了全村人的脚,她提着他们曾经的小脚丫把他们带到人间,也包括我在内。没人知道王婆多大岁数,有人说她是树精附体,她就像她家院里的那棵上百年的银杏树,每到春季,苍老遒劲的树干又会被绿叶覆盖。

遇到老秦纯属偶然。一次,我师傅老高头天夜里与女徒弟阿娇因房事过猛导致上班后体力不支,就选我做他的助手给老秦推拿膀胱经。老秦是老高的熟客,经老高的按摩,老秦的右半身不遂逐渐好转,右手可以拿轻物件,右腿也比以前有劲了。后来老高给我打电话说知道我离职的真正原因了,一定是被老秦包养了,因为老秦把他的电话和微信都拉黑了,再也没有来过第五大道,他一年下来会少收入三万。我说,绝……绝对不……不可能,我是直……直男啊,我现在重……重新做……做护工了。老高在电话那边嬉笑道,别装逼了,直男为了钱照样能被包养。当时看你给老秦推完膀胱经,他翻过身子,第一眼看到你,眼睛和老二都直了。真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啊!我快急哭了,无奈地说,老……老二直……直了,那是尿……尿憋的。

我对老高说的都是实话,只是没有解释老秦眼睛都直了的原因,那是因为我和他的儿子秦王长得像同卵双胞胎。老秦给了我一份听上去很不错的工作——代理儿子,很让我心动,我最终接受了。在外时我是儿子,老秦是父亲,他说儿子秦王终于醒了,但失忆了。我天生口吃,这样一来,真像一个醒来的植物人。在家时我恢复按摩师的身份,主要是护理秦王,除了每天给他按摩,防止他的四肢机能退化,每周还要给老秦进行身体康复按摩。我没有被包养,只是做了变相的包身工。我接受代理儿子是希望重新获得父爱。虽然我知道这个父爱不是真实的,就像演戏一样,但我愿意活在戏里。

我在厨房里把剪下的六只鸡冠用清水洗净,这时老秦拄着拐杖气喘吁吁地走进了厨房,他还是放不下心,亲自用搅拌机把鸡冠绞碎成流质。以往除了周五,平时都是老秦给秦王准备流食,我负责用注射器把流食打入鼻饲管。鼻饲管又称胃管,是把一根管子从植物人的鼻子插入到胃里面,通过它流食可以进入到胃里。

在随后的日子里,我发现一个规律:每个节气的头一天,老秦都会买来六只土公鸡,节气的当天,这种由鸡冠制作的流食输入鼻饲管的时间也有讲究,在春分时节是未时,清明时节是申时,谷雨时节是酉时。我师从老高学按摩时,知道了一些中医学上的养生知识。每天有十二个时辰,人体有十二条经络,十二时辰与人体的五脏六腑有相对应的关系,每个时辰都有一个经络、一个脏腑值班,所以要针对不同的时辰来保养相应的脏腑。让秦王在特别的时间接收这种特殊的食物,我猜测是老秦找到了一个治疗植物人的古老偏方。他经常翻看那些旧的手抄本或者私人日记,也许上面写有这个秘籍。

老秦寡言少语,不好交往,除了每周五到郊区住一天,平时都宅在屋里,捣鼓他收藏的旧物,或者上电脑看看股市行情。炒股的人十有九赔,我记得在第五大道工作时有个股民躺在按摩床上给老高诉苦,说他有个老爹,他被这个老爹害苦啦。老高问咋个害苦。股民说他在股市上养了个老爹,他买的股老是跌,跌得他赔了不少钱啊!他又说,可有的人,股市上有个奶妈,买的股老是涨,涨得不停地流奶水,那可是喝个够啊!按这个股民的说法,老秦就是股市上有个奶妈的人,他早就通过炒股实现财务自由,辞职不上班了。偶尔外出,老秦都戴着那顶鹅黄色鸭舌帽,大多数是去潘家园的旧书市场。

每天我基本上都是陪着秦王,他是我醒着时的生活,也是我睡着时的梦。我第一次睡在他旁边的单人铁床上——这张床睡过我的前任,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照顾秦王近三年——晚上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我进入了秦王睡的桃木床边那面墙上挂的一幅国画里的小山村,这幅画是秦王喜欢的一个女画家仿元代画家赵孟頫画的《鹊华秋色图》。更奇怪的是,我做的这个梦就像被不断重复播放的录像带,只要睡在这张单人铁床上就会开始播放。

在梦里,我还是叫秦阳,但秦王叫秦月,我和他是表兄弟,因为我们的母亲是双胞胎姐妹,我们俩长得更像是亲兄弟,村里人乍一眼也分不出我俩。秦月的父母早逝,他成为孤儿,被我的父母收养。父母希望我们能考取功名,从小到大我和秦月都青灯苦读,每次我们都一起进京赴考。一年稻米成熟的季节,我和父亲去集镇卖米,要担着米走二十多里的山路,母亲心疼秦月,没让他一同前往。回来的路上我和父亲遇到劫匪,父亲被劫匪杀害,我受了重伤,半个月仍然昏迷不醒,生命垂危。一天,突然一个衙役骑着快马上门送来喜报,秦阳中了榜眼。母親听到喜报后兴奋得差点昏厥,秦月搀扶着母亲,母亲才没有摔倒,母亲又问可有秦月中榜的消息,衙役说没有。母亲以薄礼谢过衙役送走他后,犯了难,最后她决定让秦月顶替我进京。秦月进京做官后一年多,在母亲的照料下我竟然醒了,醒了后才知道家里发生的事,我没有责怪母亲的安排,我能起死回生已是万幸。母亲安慰我说,秦月走前说在京城安置好后,就会派人接我们进京,这有一年多了,还没来接,应该是公事繁忙。谁知母亲积劳成疾,在我身体康复后不久就去世了,临终前交代我去京城投靠秦月。我来到京城找到秦月住的府邸,向看门人报了姓名,请求拜见秦大人。看门人多次以秦大人事务繁忙谢绝见客为由打发我,被我缠得烦了,他恼怒道,你以为长得像秦大人就好办事啦,这张脸长在你身上,一钱不值!我在京城小客栈住了七天,盘缠快花没了都没有见到秦月。我突然开了窍,把母亲留下的一对玉镯送给看门人,最终见到了秦月。秦月盛情款待了我,我们一起把酒叙说过往,一会儿一起哭,一会儿又一起笑,最后我喝得酩酊大醉。等我酒醒时,发现四周一片漆黑,我大声呼喊,但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沙哑的声音,这才发现舌头被割掉了,我想站起来,但腿上没劲,原来我的脚筋被挑了。我在黑暗里艰难地爬行,四下乱摸,我已被关在了三面是墙、一面是铁栅子的牢房一样的地方。我用劲拍打铁栅子,然后听到了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好像是踩着石阶而下。我推测我被关在了一个地窖里。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出现在石阶上,举着一个烛台,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木饭盒。伴随着闪闪的烛光,这个人慢步走下石阶,走近时,我看到是一位老妇,似曾相识。她把饭盒从铁门下的空隙推进来,然后拿起烛台准备离开。我想从她嘴里知道点什么,于是又拍打了几下铁栅子,她看了我一眼,嘴里发出“啊——啊——啊——”的声音,原来她是一个哑巴。哑巴走后,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一个人举着烛台下来了。我看到来人是秦月时,恨不得扑上去把他咬死,我疯狂地拍打着铁栅子,嘴里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叫声。等我累得瘫在地上,秦月才靠近铁栅子,他手扶着铁栅子,流着泪说,对不起兄弟,我这样做是身不由己啊!为了防止你酒后给别人说出我们之间的秘密啊!这可是犯了欺君之罪,我们都会被杀头的!我妻子快生育了,我不想孩子没有父亲啊!烛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是扭曲的,我没见过鬼,我觉得地狱里的鬼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梦一到这里,我就被吓醒了,一身冷汗,像一个溺水的人被巨大的海浪拍到了海滩上。

有一次醒来,我闻到了海水的腥味,身边还躺着一人,仿佛我们一起被梦的海浪拍到现实中,是那个梦里给我送饭的哑巴老妇吗?听到老秦起夜上厕所冲马桶的声音,我才慢慢清醒,想起昨天是秦王的生日,我收到了老秦送我的生日礼物——一个充气娃娃,本以为有“她”的陪伴,入睡后不用再做同一个梦,但未能改变。从小到大我的生日都没有礼物,只有思念、悲伤、妒忌,或者妒忌、悲伤、思念,我在这三种情绪组成的漩涡里反复沉沦。充气娃娃是我收到的第一个生日礼物,我激动得直掉眼泪。从小我就渴望有一个洋娃娃,难道男孩就不能有洋娃娃吗?我一样可以呵护她、疼爱她。我会教训那些骂她是野孩子的小混蛋,我会给她讲小蝌蚪找妈妈、沉香劈山救母、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等各类童话故事,我还会告诉她只要奖状贴满堂屋的半面墙,妈妈就会回来了。老秦送给我生日礼物时,手里还拿着一个旧的手抄本。他问,秦阳,这个手抄本的第一页写着什么?我把装着充气娃娃的包装盒轻轻放在单人铁床上,打开发黄的手抄本,几行钢笔字闪着蓝光击中了我的内心,我身体不由地抖动了几下,想起王婆给人走阴时阴魂附身的那一刻就是这个样子。手抄本的第一页抄写着这样一句话:

我来这个世界,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是来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流,太阳怎么升起,夕阳何时落下。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生命是一场偶然,我在其中寻找因果。

——王小波

我给充气娃娃取名阿娇,与我的师姐同名。我喜欢阿娇,喜欢她结实的双臂、饱满的乳房、浑圆的臀部,更喜欢她母性的目光。但阿娇不喜欢我,说我是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浪费了三次机会,甭再想好事了。但充气娃娃阿娇不嫌弃我是个快枪手。老秦说,世上的女人好的不多,生你的女人都不见得好。我没有找到反驳他的理由。是啊,我的母亲都不要我,也没有哪个女人会接受我,接受我的只有充气娃娃。晚上,我鼓足腮帮子吹气,阿娇在我的气息下,慢慢地有了生命,像柳树抽出嫩绿的枝条,像花枝伸出含苞待放的蓓蕾。是我给予了阿娇生命,她是我床上的夏娃,我是她的亚当。我和阿娇像过新婚之夜一样,我找来一个红背心盖在她的头上,在我揭开红背心时,她羞涩地看着我,像一个处女。我轻轻地把她揽在怀里,我感觉到了她双腿的颤抖,我慢慢靠近她花瓣一样的红唇,轻轻对她说,我们……来这……这世界,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是来……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怎么流,太阳怎……怎么升起,夕阳……何时落下……

老秦对女人的看法,和三个女人有关。第一个就是他的母亲。老秦在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是父亲抚养大的。他长大后从来没去找过他生母。第二个是他的老婆王菊。王菊来自农村,是个孤儿。老秦没有嫌弃她的出身,看上了她的勤快和干活麻利。他们结婚的第一年就生了秦王,但共同生活十五年后的一天王菊突然提出离婚,老秦不同意,王菊就离家出走了。第三个是到老秦家打工的保姆阙红。阙红四十出头,离异,来自三线城市,主要是照顾植物人秦王,后来她向老秦逼婚,说是怀上了老秦的孩子。但老秦不承认。他与三个女人的瓜葛,都是隔壁的李奶奶告诉我的。

秦王啊,我真不想说你家以前的事啊,我多希望你是有妈疼、有妈爱的孩子啊!忘记过去,也不全是一件坏事,对于有些人来说,可以减少多少痛苦啊!每次李奶奶给我说完秦家的事,都会以这句话结尾。但往往她会忘记刚才说了什么,又从她乱如线团的思绪中抽出一个线头重新讲述起来。以前,我还劝过你爸,我说秦王还不知能不能醒来,现在小阙怀上孩子了,这应该是件好事啊,你就和小阙成婚吧,有个女人,才是家啊!你中风期间,这里里外外是不是都离不开小阙啊!没想到你爸红着脸对我说,他早就没有生育能力了,他有医院的化验证明,这种女人根本不能要,她太有心机了,他是酒后没控制住和她发生过一次关系,但她肚里的孩子绝对不是他的。说到这里,李奶奶还会四下张望,每次说到这里,她都要四下张望一下。秦王啊,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事,我还记得小阙最后来我家的那天晚上,她哭哭啼啼地说她再也不踏进秦家的门。都是女人,我也同情她啊!但想起你爸说过的话,我又冷静了,我说小阙啊,我们都是女人,我同情你的遭遇,我也劝过老秦,但他说他没有生育能力,肚子里的孩子不可能是他的。小阙听我这么说脸色都变了。我想她是心虚了。不过,她离开前好像一直想对我说件事,但又欲言又止。等她走到我家门口,突然转过身对我说,李大姐,这孩子真是秦家的!真是秦家的!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没有爸爸啊!小阙最后来我家这件事,我没给你爸提起过。我真是开不了口啊!每次说到这里,李奶奶都会盯着我,眼里说不出是同情,还是好奇,看了我一会儿,接着说,秦王,你要不要去找一下她?我只是让你去看看孩子,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

最近一次去李奶奶家,是她来敲的院门,说乔儿从沙发上滑到地上了,让我帮她把他扶回沙发上。

一进院门,我就听到乔爷爷在屋里大喊,我要告美国政府!我要告美国政府!我要告美国政府……

我费了很大的劲,才把快二百斤重的乔爷爷扶到了沙发上,乔爷爷拉着我的手,又愤懑地说,小秦,我要去联合国告美国政府!

好的,好的,乔儿。李奶奶拿来一个湿毛巾温柔地给乔爷爷擦手和脸。

乔爷爷快八十岁了,得了阿尔茨海默病,忘记了许多事,连李奶奶都认不得了。有一天问李奶奶你是谁,李奶奶说我是你老婆,乔爷爷说,我老婆没这么老,你是我妈吧!以后他都管李奶奶叫妈妈了。李奶奶只好不叫先生,改称乔儿。

乔爷爷有两个儿子,大儿子以前曾和老秦是同事,在北京圆明园养鸭厂工作,一直未婚,40岁查出得了食道癌,不久去世。他们的小儿子学习优秀,清华大学毕业后到美国留学并定居。现在老两口年纪大了,经常想小儿子,尤其是乔爷爷。乔爷爷认为是美国政府夺走了他的小儿子,他要去联合国告美国政府,让美国政府还他的儿子。

我们住的是中国电子第三研究所的家属楼,1958年建成的,两个单元,共四层。建成的初期是职工公寓,后来成为家属楼。乔爷爷、李奶奶是第一代家庭住户,他们和楼一样年轻过,一样风华过,又一样衰老下去。现在这栋楼的第一代住户许多都去世了,我们住在一单元,老秦的父亲早已去世,从二楼到四楼,每家都只剩下一个老人。二单元的第一代老人全部去世,租住的都是北漂的年轻人。这栋老楼仿佛也中风半身不遂了。李奶奶曾经跟我开玩笑说,你家你爸半身不遂了,我们是整个家庭半身不遂了,自从乔儿不能生活自理以来,我过着半个人的生活啊!老人的家庭生活就像“人”字的一撇一捺,互相支撑,互相扶持。

每次乔爷爷看到我,都叫我小秦,以为我是他大儿子大牛的同事。看来我长得也像老秦年轻时的样子。老秦从来不给我讲秦家的事,也不讲他的过去,只有一次说过他是北京四中毕业的,不知是不是为了让我显得更像一个醒来却失忆的植物人。通过李奶奶的讲述,我大概明白了老秦为什么爱戴那顶鹅黄色鸭舌帽,可能与他年轻时在养鸭厂工作有关。圆明园养鸭厂当时每年大概饲养12万只鸭子,主要向香港市场供应。鸭厂的工作主要有两个工种,一个是养鸭,另一个是填鸭。老秦负责养鸭,大牛负责填鸭。填鸭是把进食的塑料管塞进鸭嘴,通过人工强制填喂。不是每只鸭子都需要这种强制的饲养方法,这是有选择的。一只鸭子破壳而出,经过六周的饲养,达到三斤半这个标准,才可以被选来进行人工填喂。老秦除了养鸭,还有一項工作就是选择该填的鸭,在地上摆上一个盘秤,抓住鸭子的脖子去称,达不到三斤半的会被淘汰。被选上的鸭子再经过两周的填喂就可以催肥到五斤二两以上,是鸭界的“相扑运动员”,这时就可以出厂。所以变成美味被人类消费的烤鸭,一生只有六周的快乐生活。老秦喜欢读书,后来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的哲学系,毕业后短暂地在一所中学当过老师。他的库房一样的卧室挂有一幅装帧过的笔墨——我思故我在,这是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的名言,留下了他读过哲学的痕迹。老秦炒股成功的原因可能与他有哲学专业背景有关,因为金融大鳄索罗斯曾说过,在伦敦经济学院求学期间,对他影响最大的要数英国哲学家卡尔·波普。我曾向老秦请教过炒股,他说多数股民注重“术”,什么技术指标选股、基本面选股,这都是外在的东西,选股和打猎是相同的,好猎人不一定有好枪,最重要的是了解自己,解决内心的问题。大道至简,炒股其实是解决得与失的关系,用哲学的观点来看,得与失是一对矛盾,作为矛盾的两个方面,得与失有对立性,也有统一性……有些道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啊。老秦说的这些,看似有道理,但我还是认为他一定是从旧的手抄本中找到了炒股秘籍。

乔爷爷从沙发上拿起一个相框,里面是他们爷仨的合影照片,这是小儿子小牛去美国留学前照的。乔爷爷痛苦地说,小牛,回来吧,你哥哥去世前想看你一面,都没看上啊……

乔爷爷抱着相框慢慢睡着了。

李奶奶把我拉到她的旁边坐下,好奇地问,你爸现在怎么喊你秦阳,不再叫秦王了?

秦阳是老秦给儿子秦王换的新名字,我这个代理儿子先用,被叫习惯了,我甚至都快忘了自己的名字左仁。他找过一个精通易经八卦的大师算过儿子的生辰八字,说是煞气太重,他儿子生辰八字背负不起秦王这个名字,所以要改。儿子五行缺火,名字中要有火,“阳”字中的“日”代表着火,新名字就叫秦阳了。我向来不相信这些,这看上去比我们村里的王婆高大上一些,但实质都是江湖骗术。老秦为了改变我的看法,给我讲了一个人的故事,也是大师给他讲过的。这个人是歌唱家柳石明,他演唱过一首歌曲《一个美丽的传说》,曾经在20世纪80年代家喻户晓,这首歌曲是电视剧《木鱼石的传说》的主题歌。当时曲作家吕远在创作这首歌时就想到了柳石明,想请他来演唱,柳石明接受了邀请,并一唱成名。其实柳石明的父母在给他取了这个名字后,就决定了他的命运,决定了他将来要去唱《一个美丽的传说》。用易经八卦来分析柳石明的名字,他的名字中就暗含“木鱼石”这三个字,“柳”中有“木”,“石”本身就是,“明”字本身含有“鱼”,“明”是“日”和“月”的合体,是八卦图中的“阴阳鱼”。老秦对大师举的例子深信不疑,他年轻时是歌唱家柳石明的歌迷,用现在的说法是粉丝。柳石明是北京四中毕业的,是比他大好几届的校友,这算是他身边人的故事了。

听我说完秦阳这个新名字的由来,李奶奶说,这都是牵强附会,名字能决定命运的话,那还要医院干什么,医院早变成改名字店啦,我家大牛也不会病死啦,乔儿早就能生活自理啦,我这老腰呀,也会伸直啦……秦王啊,我真不想说你家以前的事啊,我多希望你是有妈疼、有妈爱的孩子啊!忘记过去,也不全是一件坏事啊,对于有些人来说,可以减少多少痛苦啊!说着说着李奶奶的思维又发生了混乱。

马上要过完24个节气了,在雨水的头一天老秦又买来了六只土公鸡,安排我第二天的巳时给秦王喂六只用鸡冠制作的流食。我不知道这种特殊的食疗会持续多久,我推测至少要有一个周期,也就是走完二十四个节气。起初老秦热情高涨,每次秦王接受这种特殊流食后的两三天,他经常会来到秦王的卧室,观察儿子身体的状况,一站就是大半天,像一尊石像。半年后他的信心受到了影响,人变得越来越憔悴,头发不断地掉,几乎快掉完了,每周都有好几天不回家,说是在郊区的住房里休养。在此期间,我终于忍不住偷偷翻看了他摆在书架上所有的手抄本、私人日记和书籍,想找到炒股秘籍,但一无所获。只在一本《马克思主义哲学》书里看到老秦写的一行字提到了炒股,文字是:中国共产党解决了哲学问题,建立了新中国。我在炒股上解决了哲学问题,实现了财务自由。人生的哲学问题我知道答案,但无法做到知行合一。我想,重要的秘籍老秦应该是放在郊区的房子里了。

晚上,老秦过来又嘱咐我第二天要做的事,说完他站在桃木床边,又静静地看着他的儿子。我竟然有些嫉妒。我盯着他的后背,壁挂式空调吹来的暖风把他头上最后一根白发吹起,孤零零的,像他最后一丝希望。我想起了我的父亲,眼泪落了下来。

我从梦中惊醒,又是大汗淋漓。阿娇还躺在我怀里熟睡着,手掌轻放在我的双腿间,像在保护一只雏鸟。她的秀发在我的汗水里水草一样漂动着,玲珑的身体似一条轻柔的小溪流过我沙漠一样的身体。我轻轻地抱起她,然后重新把她放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她还是醒了,嘴角挂着微笑,温柔地看着我。我发现她的双脚露在了被子外边,在我准备给她盖上被子时,我突然发现,我从来没给阿娇买过任何礼物,哪怕是一双鞋子。但她对生活是那样的知足,从来不向我提任何要求。

我想起秦王卧室里那些置物架上除了放着的字画,还摆有六双女鞋。那是秦王先后谈过的六个女友留下的。听李奶奶说,想嫁到秦家的女人,老秦都要求女方来家做客时带来一双自己的旧鞋,谁的旧鞋被他收集到他的旧鞋库,谁就可以做秦家的儿媳妇。老秦的旧鞋库收集了秦家三代人的旧鞋,其中有秦王十八岁前穿过的所有鞋子。在秦王失去第六个女友时,他在798的一个“杀人吧”醉酒后成了植物人。

我想拿来那六双旧的女鞋让阿娇试一下款式和大小,作为参考,我要给阿娇买新鞋,还有新衣。我们都是有羞耻心的,阿娇不能永远是一个赤裸的夏娃,作为她的亚当,白天我应该给她穿上衣装。借着月光我望向屋内的置物架时,阿娇马上知道了我的所想,她的心跳加快了,她努力平复急促的呼吸,被子起伏的节奏还是暴露了她激动的内心。我心爱的阿娇,女人天生是爱美的,可被我忽视了,我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现在的女孩子、新媳妇花花绿绿的衣服不少,旧衣服比新衣服都新,愁的是每天穿什么,可我可怜的阿娇每天只能看到六双旧的女鞋,永远是六双,还都不属于她。

我走向那些主要摆着画卷的置物架,女鞋被摆在靠墙的位置。在经过秦王睡的桃木床时,我犹豫了,尽管秦王的身体被我摸过了无数次,但我从来没有动过他收集的任何东西。在潜意识的支配下我的脚步放得很轻,像一个盗墓人,在走到第一排置物架时,我的心快跳出来了。我手扶置物架,眼睛又看向秦王,流动的月光已照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了自己,看到自己像一具尸体一样平躺在桃木床上,这时我突然感觉自己是一个幽灵,在埋葬自己的地宫里巡游。这里是我的王国,我是这里的王,画卷上所有的山山水水都是我的,阿嬌就是我地宫里的王后。我飘向女鞋,拿起一只红色皮鞋,上面有一只凤凰在展翅飞翔。我把女鞋穿在了阿娇的一只脚上,鞋有些大,我用手托着。阿娇平生第一次穿上鞋子,激动得双腿不由得抖动起来。那只凤凰突然从女鞋上飞出来,它漂亮的羽毛闪着光芒,像空中绚烂的礼花,照亮了阿娇眼里幸福的泪光。凤凰在阿娇头部上方飞转了一圈,又飞向秦王,突然月光变成一把利剑削向它的头部,它痛苦地鸣叫了一声,红色的凤冠滴着鲜血像花瓣一样飘落在了秦王微张的嘴里,秦王的头一下子抬了起来。我一惊,女鞋从手里掉落,落地发出的声音与秦王的头摔在枕头上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我又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发现我仍然站在刚才的置物架边,地上是那只有凤凰图案的女鞋。我顾不得捡起它,几步来到桃木床边。刚才是幻觉吗?我从来没有想过秦王能够醒来,除非沧海变桑田。但若秦王真的醒来,我将失去代理儿子的职业,我将再一次失去“父爱”,永远地离开这里。我仔细查看了一下秦王,他仍然静静地平躺在床上。但我总觉得他的头部好像并不在刚才的位置。

我站直了身体,背向月光,身体的一半变成了黑夜,脸上的肌肉不由得跳动了几下,眼光突然变得阴险起来,像一个杀手。阿娇吓得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下了一个多小时的小雨,老秦戴着鸭舌帽,拄着拐杖站在院里,抬头望天,雨水洗去了他脸上的阴郁。雨停后,令我意外的是,老秦戴上老花镜亲自动手抓鸡,亲自剪鸡冠,完全破坏了我想故意失手放飞一只公鸡的计划。这是我凌晨想出的计谋,不管我看到秦王抬起头是不是幻觉,绝不能让秦王按巳时接受流食,这样就能减少食疗的药效。我曾有魔鬼的冲动想结束秦王的性命,后来理智告诉我这是愚蠢的行为,更何况这是犯罪。只要秦王是植物人,我就有存在的价值,我的命运与秦王捆绑在一起,我也像一个中风的半身不遂的病人,秦王就是我失去正常机能的另一半身体。我端着小铁盘走向厨房,想着我该怎么办。当我走进厨房时,我听到院外“扑通”一声响,应该是台阶上残留的雨水让老秦滑倒了。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端着铁盘在水池边快要急疯了,想起水池里有下水管,要不把一个鸡冠扔进去,这样也可以减少药效。但看了一眼水池,下水管上盖有圆形过滤铁筛,除非把铁筛移开。我真要这样做了,会失去老秦对我的信任,后果不堪设想。我看到墙上挂有一把剪刀,竟然有了办法。于是赶紧取下铁筛,把一只鸡冠扔进去,再取下剪刀,伸出舌头,眼一闭,半截舌头掉在铁盘里,像我曾经吃过的一种猫粮。我忍着痛,把半截舌头修剪成鸡冠状,然后打开水龙头,把残渣冲进下水管,再盖上铁筛。看着我修剪出的鸡冠与另五只鸡冠呈现出花的图案,仿佛我已口吐莲花。鲜血像风筝线一样流出我的嘴角,我的脸上升起胜利的笑容。

过了几天,一个快递小哥晚上十点送来了我从网上为阿娇订购的衣服和鞋子,阿娇和我高兴极了,做了两次,我非常疲惫,但阿娇还处在亢奋中,我知道她太兴奋了,期待白天早些来到,我可以为她穿上新衣。我心爱的阿娇,不用等到白天,我现在就为我的阿娇穿上新衣。我打开台灯,为阿娇穿衣服。

穿上新衣的阿娇是那么的美丽,像圣母一样。我拿起手机调成自拍模式,让阿娇看她新的容颜。我忍不住又背诵起那句话:我们来这世界,不是为了繁衍后代,而是来看花怎么开,水怎么流,太阳怎么升起,夕阳何时落下……我突然发现阿娇睁大眼睛盯着我的嘴,我这才意识到我失去了半截舌头,但我说话正常了。我们太兴奋了,我激动地扑在阿娇的怀里,像孩子一样哭了起来。

老秦敲门进来,拄着拐杖,手里端着一个瓷杯,我赶紧用睡衣擦去脸上的泪水。他看了看床上的阿娇,又看了看我,然后把瓷杯递给我,说,年轻人不能玩得过火,会伤身体的。你一定渴了吧,我刚煮了白茶,喝一杯,消消火吧。人分男女,茶也分阴阳,阴茶阳煮,阳茶阴泡,白茶是阴茶,是要煮的。年轻人也要懂得养生,可别到我这个岁数才开始重视,有些病得了是不可逆的,后悔也没用了……

喝过茶,我就睡着了,终于做了一个不同于以前的梦。我回到童年,和秦月都是八九岁的年龄,我们每天赶着一百多只白鸭下河,晚上再把它们赶回家。一天我们也跳进河里与鸭子一起嬉戏,像飞到蓝天抓住了一朵白云。突然一阵狂风刮来,我和秦月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已躺在河岸上,所有的鸭子不见了,空中正在下鹅毛大雪。我们光着身子,也不觉得冷,高兴地玩起了打雪仗,把丢鸭子的事早忘了。奇怪的是,只要雪打在身上就会变成鸭毛。在追逐的过程中,我们被一棵满是红叶的苍老粗壮的银杏树吸引,等来到树下,才发现树叶全是闪着血光的鸡冠。一条白色短裤从树枝上飘落到我手中,短裤上有绿色的斑点。我刚认出是我的短裤,秦月就过来争抢。我说,这个短裤是我的,上面有绿色的斑点,我昨天抓的一只豆虫吐在上面的。但秦月说短裤是他的,绿色的斑点,是他昨天抓的蚱蜢吐在上面的。我们互不相让,扭打起来。我们的拳头都打在了对方的脸上,我的左鼻孔流血了,他的右鼻孔流血了。

我从梦里醒来,头很沉,像喝了酒一样,我想坐起来,但身体像散了架,不能动。我用余光看到身边还躺有一人,不是阿娇,而是秦王。他穿着一身对襟黑衣,头靠近我的脚,右鼻孔有鼻血流出。我穿著一身对襟白衣,我的头靠近他的脚,左鼻孔有鼻血流出。我们的四周呈环形悬挂了许多黄布条,上面画了许多看不明白的红色图案,像藏地随处可见的经幡。那些图案好像暗含神秘的力量,我看过后又昏睡了过去。

感觉有人在窃窃私语,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微微睁开眼睛。空中有烧过的纸灰在飘落,仿佛我已是被焚烧过的废墟。一个人站在我们身边,高举着烛台,另一只手将一把木剑插在地上。他一半是人,一半是鬼,嘴里念诵着我听不明白的咒语。没过多久,我又昏睡过去。

秦王,秦王……

听到喊声,我又费了好大的劲,微微睁开眼睛。一张半是人半是鬼的脸在望着我,原来是老秦,他用黑色的油彩把右半边脸画成了骷髅,左半边脸涂满了白色的油彩,穿着一半黑一半白的两色的连体衣裤。

秦王,秦王……老秦又对我喊道。

我说不出来话,只能努力地晃了一下头。看到我摇头,一行泪水涌出了老秦干涸的眼眶,他爬到秦王身边,把秦王抱在怀里,痛苦地说,爸爸尽力了……爸爸尽力了……爸爸不想你这样活着啊……

老秦说完,紧皱着眉头,用手捂住了秦王的口鼻。我想去阻止,但仍然起不了身。

不要,不要,快住手。

我终于能开口说话了。我流利的话语让老秦怔了一下,他的手松垂下来,但努力又把手放回秦王的口鼻处,好像到了强弩之末,他一下仰躺在了地上。我爬起来,才发现我们三人是在铺有八卦图瓷砖的屋子内,我们处于八卦图的中心,身下是黑白两色阴阳鱼的图案。地上散落着黄纸的纸灰,有的黄纸没有完全烧尽。我突然明白了老秦把我和秦王带到这里的用意——他想实现秦王与我的灵魂交换。这个有些荒诞的意图,不知又是从哪个手抄本或旧书上看到的。

我爬到秦王身边,发现他已没有了气息。我把老秦抱在怀里,大声说,爸爸,我是秦王啊!你怎么了?你的鼻烟壶放在哪里了?

用不着了……我快不行了……爸爸得了绝症……

我刚才还是恨他的,但我的泪水不受意志支配,滴在了他的脸上。我恨他,是因为我放不下过去,为什么曾经带给我痛苦的出身以及现在还不时折磨我心灵和肉体的过去,我总是放不下。我羡慕秦王的出身,我的肉体羡慕秦王的生活,假使肉体有选择权,假使有灵魂,我的肉体还会继续选择我的灵魂当内存吗?

在我泪水流下的时刻,我又忘记了我的存在,我大声喊道,爸爸,你会好的,我现在就带你去看医生……

他摇了摇头,一行泪水再次涌出眼眶,治不好了……不用了,我死前,交给你一件东西……它就挂在我脖子上……你取下来,我要你现在戴上……

我又看到老秦头上那块鱼形的胎记,还有头上仅剩的那一根白发,随着我的鼻息在摇摇欲坠。我从老秦的脖颈处取下套有一把铜钥匙的红色玉坠观音像,然后戴上。红色玉坠像一个钟摆在我胸前来回摆动。

老秦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从这陌生又熟悉的笑容里,我看到了山村里的父亲——不是,是戏里的父亲——不是,是真实的父亲。但我是假的,只是泪水是真实的。

这是你爷爷留给我的……它是用鹤顶红做成的……

鹤顶红?我知道它是古时候对砒霜的一个隐晦的说法,它的真名是红信石,是一种天然矿物。听王婆说过老家山沟里就曾经有过,一些未婚先孕或失身的大姑娘去山里苦寻它,想无痛苦地结束她们在人间的痛苦,但她们死后也像找寻鹤顶红一样找到她的肉体,附在她身上讲述她们阴间的痛苦。她说,我接生,用手接她们这一世的第一次泪,用身体等她们的阴魂,用我的眼流她们阴间的泪。人有人的苦,鬼有鬼的苦,不是一死就百了啊!后来我才知道老秦说的鹤顶红是盔犀鸟的头骨,它的价值比黄金还贵,是文玩界的宝物。在2007年的纽约佳士得拍卖会上,一只用盔犀鸟头骨制成的鼻烟壶总重不到300克,最后成交的价格竟然达到了65万元。盔犀鸟属于珍稀野生动物,世界公约早已对盔犀鸟做出保护规定,但高额的利润让无数偷猎者以身犯险,未来盔犀鸟很可能因为过度捕猎而惨遭灭绝。盔犀鸟一生只有一个伴侣,是坚贞不渝的“爱情鸟”。到了繁殖期,雌鸟会在石洞、岩缝或者树洞里筑巢,产卵之后就不再出门,还会和雄鸟一起把洞口堵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个裂隙,供雄鸟从洞外喂食。雌鸟幽囚洞中达数月之久,直到雏鸟快飞出时雌鸟才破洞而出。一旦繁殖期间的雄鸟被捕杀,雌鸟和幼鸟就失去了保护和食物来源,最后会活活饿死,一鸟被捕,全家灭门。

老秦重重地喘了口气,显得非常疲惫,但他还想继续说下去。他扬起眉毛,重新努力看向快要停止摆动的玉坠,好像玉坠停摆就会剥夺他说话的权利。

那把……铜钥匙……是地下……室的钥匙……最后的门……是密码锁……5……2……0……

这断断续续的话像从老秦眼里流出的一串透明的泪珠。

突然有风吹来,老秦头上的最后一根白发飘向了空中,我看到一只受伤的透明的红蜻蜓时高时低地在空中飞行,我童年时做昆虫标本的一根缝衣针穿透了它的身体。我起身去追赶它,它带着我跑出了屋子,然后飞向屋前一棵苍老高大的银杏树,没有了踪影。

外面是群山环绕,宝石蓝的天空上像漂浮着一群白鸭,没有梦中的风,它们瞬间消失,像被吸进了宇宙里的虫洞。我出来的屋子是两层的小楼,后面还有一间小的红砖平房。我向它跑去,空气中隐约有父亲肩膀上的汗味,我的眼里又流出了淚水。

天气骤变,空中落下了潇潇细雨。这世上每有一滴泪,空中就有一滴雨,世上有的,空中都有,变成了那些雨、那些风、那些云,还有那些我们只有用心才能看到的。

进了平房,找到了地下室,用铜钥匙打开门,打开壁灯,我沿着楼梯往下走。突然感觉自己是梦里那个送饭的哑巴老妇,我将要见到梦里的自己。最后一道门是密码锁。我犹豫了一会儿,想到老秦说的520,可能不仅是一个父亲最后对儿子说的我爱你,还可能是密码。在按下三个数字的时候我的手不由得抖了起来,会是阿里巴巴山洞吗?打开门的那一刹,一个人的喊声像老鼠一样窜进我的耳朵。

欢迎回家,老秦。欢迎回家,老秦。

声音消失后,面前出现了一个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像是一个客厅,房间内灯开着,摆着两张单人沙发,沙发中间是一个茶几。茶几上面的墙壁挂着一幅油画。我四下张望,没看到人。我怀疑那声音是密码锁上设定的。我走近那幅油画,画中一个中年女人半蹲着,笑着张开双臂,迎着跑来的一个十多岁的男孩。两个人我都有些面熟,中年女子像我梦中那个哑巴老妇,男孩像我小时候的样子。我明白了,油画里的两人是秦王的母亲和秦王。

欢迎回家,老秦。欢迎回家,老秦。

又听到了喊声,我顿时又紧张起来,这才发现房内还有一个地下通道。我忐忑地走到入口处,看到通道左侧墙上挂着一个鸟笼,里面关着一只白羽的大鹦鹉。

鹦鹉看着我,晃动了几下脑袋,然后大声说,妈妈,妈妈,儿子来看你啦……

责任编辑:惠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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