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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是燕子归来时

2024-04-14乔土

延安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金贵副县长县长

乔土,本名乔培东,山东栖霞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福建文学》《雨花》《作品》等。

1

事后,金忠仔细推算了一下,确信第一个见到内当家的人当属孙副县长无疑。

那天上午,孙副县长在庄园里组织全体村民召开现场会,就庄园古镇项目的拆建工作进行再一次的协调。彼时清明刚过,离谷雨尚早,但天气却出奇地暖和,连着数日,艳阳高照,暖风吹拂,宛如到了夏季。因天气暖和,与会人数又多,所以会场就临时设在了庄园的院子里。前来参会的村民们兴高采烈地聚在一起,谈天说地,热闹非凡。

会议刚开始进行得比较顺利,许多都是前期做好的工作,这次只是一些细节问题。但不承想,会议刚过半,孙副县长正讲到拆迁后的安置问题,天空中却突然阴云密布。凛冽的北风如同一支无可阻挡的劲旅,顷刻间便越过艾山屏障,浩浩荡荡奔袭至庄园的会场内,“嗖嗖”地钻进密实的人群中,穿穿荡荡,如一把刀子似的在人们刚显单薄的身上切来割去,人群中响起一片“咝咝咝”的痛苦声响。尤其是几个迫不及待早早穿起裙子的女人,她们本来还叽叽喳喳的如一窝鸟,惹来众多男人火热的目光,但此时那目光却早已变得五味杂陈,同情、怜悯、嘲笑、讥讽、等待、爱护……起初,她们还一如既往地坚守着从容的、迷人的微笑,但很快就发现,面对寒冷,矜持实在是不太重要的,于是,就在人们的目光中一溃千里,一个个双臂紧抱护住自己优美的身体,缩首缩肩地发起抖来。

会场上就彻底混乱起来。孙副县长转头和坐在身旁的几个人低语了几句,然后宣布将会场临时挪到“日新堂”里。

日新堂是庄园里最大的一个屋子,但内无暖气,也无空调,除了风比院子里小点,寒冷状况并没改变多少。但与会村民还是蜂拥而至,一时间你踩我的脚,我碰你的肩,桌子响凳子叫,乱哄哄挤作一团。

孙副县长站在门口皱着眉头,却又不便发作,只得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欣赏着门口上方刻有“日新堂”字样的匾额,一边对身旁的几个人讲解道,日新,这两个字原出自《礼记·大学》,原文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意思就是人要勤于反省自己,改变自己。古人尚知日新,我们岂能守旧?一席话,说得几个属下频频点头,嘴里也都不由自主地发出感慨加赞叹的声音。

会议重新开始。但不知是天气突变的缘故,还是会场变动的原因,会议再也开不出刚才的气氛。本来计划两个小时就结束的会,开了将近三个小时,依然一团乱麻。问题仍然出在拆迁补偿上,原本补偿条件已基本谈妥,此时却突然又有村民提出异议,认为补偿过低,一时间竟应和者众。

庄园古镇项目的本次拆建,计划拆除金家庄共计一百一十七户人家的房屋,腾出的地方全部盖上仿古建筑,与金氏庄园合在一起,统称庄园古镇。这个项目是年前由孙副县长提出来的,县里非常重视,准备倾力打造成一个重点旅游项目。这几年,金氏庄园声名日隆,游人不断,周围的居民也因守着庄园,近水楼台,有的开饭店,有的开超市,有的卖冷饮,有的卖古玩,都跟着发了不少财。现在,庄园要扩大规模,村子要变成古镇,县里要发更大的财,却使周围这些迁走的居民利益受了损。原本,县里也考虑到了这个拆迁的不同,已经给了拆迁户们比别处更优厚的补偿,但没承想,事到如今,竟还有人在这上面提出异议。

孙副县长有些心急地抬手看了看表,时间已接近上午十一点,他必须马上赶去西城高速路口,迎接省里下来的一班人马。望望愈加混乱的场面,孙副县长有些无奈地站起身来,抱歉地说了声自己有事要先撤,让县里的相关人员再与拆迁居民们接着说说拆迁的事,但满屋子的村民冷冻了大半个上午,早已有些不耐烦了,一听孙副县长说要撤,居然没顾得上听后半句,就“轰”的一声开了锅,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凳子响,便见众人争先恐后夺门而出,一哄而散。

看着顷刻间散尽的人群,孙副县长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出一丝苦笑。时间已不容他再多想,孙副县长简单吩咐几个下属,让他们就地再一起研究一下,争取明日拿出一个最终方案来,然后就一个人急匆匆地向庄园外走去。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一件事,就回头问庄园管理处的王主任,对了,金锁老汉那里怎么样了?

王主任说,孙县长,您就放心吧,金朋和金忠都说了,一切有他们。

那就好,孙副县长说,这老爷子一根筋,可别到时再让他弄出个事来。

王主任笑着说,都九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弄个什么事?

孙副县长也笑了,说,他不是说要变天吗?

他这天都变三十年了,王主任说,这么多年,天是真变了,变得越来越好了。

孙副县长点点头,这才若有所思地掉头往外走去。

孙副县长是金氏庄园的常客,对庄园里的大门小巷早已轻车熟路。但今天,他开了一上午的糊涂会,脑子里有些胀闷,加之赶时间又走得急,所以有两次,他的脚不留神踩到了巷道的凹陷处,身体略有失衡,其中有一次严重些,差点崴了脚脖子。庄园里青石铺就的巷道因年代久远,已有多处凹凸不平,似乎在述说着历史的磨难和世间的坎坷。该好好整理一下了,孙副县长心里想着,脚下却一点也没有放缓速度。结果在跨过庄园大门口那道高大的门槛时,意外发生了。孙副县长抬起的脚不知为何比平时略矮了半寸,在他上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大门时,下面的脚尖却磕到了门槛的边沿,结果整个人就像一枚射出膛的炮弹,猛地向门外扑了出去。

县政府小车班的年轻司机刘长脚是唯一目睹此次孙副县长遇险的人,对于孙副县长的化险为夷,刘长脚后来逢人就夸:孙县长天生注定不是凡人,他有神功护体!

据刘长脚说,那时他正在门外等着孙副县长,起风后,他就坐进了车子里,不过眼睛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庄园的大门口处。孙副县长一出现,他便看见了,他打开车门正准备下车站在车旁恭候时,孙副县长就遭遇了不测。这个意外来得实在有些突然,即使在部队上获得过优秀训练标兵荣誉称号的刘长脚也只能目瞪口呆、束手无策。显然,孙副县长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在身體弹出门外的一刹那间,嘴里不由得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叫,只是他的惊叫声才吐出口,就被一阵迎面而至的飓风硬生生地顶了回去,听起来像是突然被谁捂住了嘴巴似的。而就在刘长脚眼睁睁地看着孙副县长即将跌下台阶的一瞬间,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孙副县长已见发福的身躯在台阶上“滴溜溜”地转了两个圈,又晃了几晃,竟然像练过杂技似的神奇地立在了台阶的边缘上。

刘长脚忙跑上前扶住孙副县长,孙副县长惊魂未定,脸色蜡黄。他伸手拍拍刘长脚,以示感谢,嘴里同时有些尴尬地自嘲道,这老地主,门槛搞得也太高了。

门槛确实是太高了,都高过了孙副县长的膝盖,又高又厚,躺倒似半扇门面。这么高的门槛,也只有在金贵的庄园里才看得到。

孙县长,您真是吉人天相,刘长脚由衷地恭维说,这要换作一般人,后果难以预料。

孙副县长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心里也是不由得暗自庆幸,他抚摸着依然还“扑腾腾”乱跳着的胸口,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台阶下的空地,空地上,全是黑黝黝的石头,又圆又硬……孙副县长不敢多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四下寻望,天地苍茫,除了风,并没有什么新奇。

长脚,刚才是不是……有个人?孙副县长有些迟疑地问刘长脚。刘长脚正在低头查看孙副县长的脚是否有恙,脚却躲在一只能照出人影子的皮鞋里,不肯让他看。刘长脚的神情过于专注,没有听到孙副县长的问话,孙副县长不得不再次提高声音问道,刘长脚,你刚才看没看见有个人?他去哪了?

人?哪个人?刘长脚这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莫名其妙地问。

孙副县长有些不悦,说,刚才有个人扶了我一把,你没看见?

刘长脚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再问,四下瞅了几眼,什么也没有,支支吾吾不知应该如何回答,孙副县长没好气地说,那么大个人,你真没看见?

刘长脚只好伸头伸脑地又往四周寻看了一遍,然后转过头来犹犹疑疑地看着孙副县长。孙副县长很是不满,头也不回地走下台阶,刘长脚委屈地跑上前去开了车门,护送孙副县长上车坐稳,然后自己才坐回驾驶位。孙副县长仍不死心地往车外看了一眼,还是什么也没有,他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说,走吧,快点。刘长脚便一脚油门,车子“呜”的一声向前冲去。开出老远了,刘长脚的心里还有些委屈和不平,哪有人?有个鬼。他愤愤地想。

2

与孙副县长的不确定不同,第二个见到内当家的金朋却肯定无疑。

金朋来找金锁老汉是在下午三点多钟。狂风不减,且有愈来愈猛之势,猛烈的风前赴后继,呼啸而至,它们吹进村子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起来,声音喧嚣且洪亮,以至于金朋连着大声喊了两遍,金锁老汉还是没有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

金朋只好又将身子往前凑了凑,把嘴贴到金锁老汉的耳朵上,一边做着手势,一边一字一句地大声说,省里来人了,孙县长要您明天上庄园里去一下,露露脸……

不去,不去,金朋还没说完,金锁老汉就把一只手摇摆成拨浪鼓说,我不去!那个孙县长,我才不稀搭理他,谁爱去谁去……

老叔,您又糊涂了。金朋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这不是原来那个孙县长了,那个孙县长早就退了,都十几年了,连骨头都埋地里好几年了,您老不是早就知道吗?这是新来的孙副县长,是那个老孙县长的儿子,您上次还见过,不记得了?

哦,金锁老汉似乎这才明白,孙县长把位子传给儿子了?

不是传的,金朋忍住笑说,是选举选出来的。人大代表举手通过的。金朋说着做了一个举手的动作说,他现在是副县长,这次换届就要选成正县长了。

哦哦哦,你选出来的。金锁老汉这下总算明白了。

金朋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想再解释一下,又一想还是算了,尽费口舌,再说,金锁老汉说的也不无道理,自己就是人大代表,可不就是自己选出来的吗?过几天还要开会,还要选举,孙副县长转正,他这一票是肯定跑不了的,就没再解释。

一、定、得、去!金朋又嘱咐了一遍,您听明白没?

哦哦哦,金锁老汉收回手和身体,点头应承,听明白了,我去,一定去。

那好,那好。金朋如释重负,笑着看看金锁老汉说,叔,起风了,这风刮得邪乎,说不定晚上就下雪了,您快回屋躲躲,别受凉了。老人家就怕感冒。

金朋转身准备离去,金锁老汉却喊住他,金朋,你先别急着走,我有个事和你说。

什么事,咱们明天说不行?金朋有些不情愿,寒风“呼呼”地刮着,他像个刚出壳的鸡雏,冻得瑟瑟发抖。是不是还是那个庄园扩建的事?他问。

就是,就是。金锁老汉这回倒是一下子听清了,金朋你听我说,上头这真是瞎胡闹,没这么干的,妈妈个X的……

我知道了,叔。金朋打断金锁老汉的话,他有些不耐烦,大声说,您不懂,这是深化改革、发展旅游的需要,孙县长说了,这是创新,不创新就要被淘汰,这些都是上面开会研究过了的,您就别操那心了,您就等着收钱跟金忠住楼房享清福去吧。

金朋,你听我说,那年,金贵就想占了刘老五的家扩建房子……金锁老汉按照自己的思维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我已经和孙县长说过这事了,他说知道了。金朋不想再跟金锁老汉纠缠下去,说完就掉头走了。

妈妈的,要变天了……身后,金锁老汉大声喊叫着,声音居然冲破狂风,一字不落地全送到了金朋的耳朵里。

回去的路上,金朋冻得上牙打下牙,浑身直哆嗦。他心里有些不高兴,这通知金锁老汉的事本来是管理处的事,孙副县长应该打电話给管理处,打给王主任,让他们去通知金锁老汉,他却一个电话打给自己,这么冷的天!当然,金朋也完全可以打电话给金忠,金忠每天都来金锁老汉这儿看看,但金朋没打。县长的电话,说到底还是让他很受用,县长能打给你,说明你在他心里还有点位置。何况,还是孙副县长的事。孙副县长嘱托的事,一定要办熨帖了。

金朋和孙副县长关系非同一般。孙副县长是已故的老孙县长的儿子,老孙县长是金朋的故交,没有老孙县长当年的提携,就不会有金朋的今天。这一点,金朋铭记在心。

金朋这个村书记,是老孙县长当年一手提拔起来的。金家庄是远近闻名的经济大村,县里的利税,有三分之一是金家庄贡献的。这还是现在,要倒退回去几年,他们村贡献的利税能占一多半。当然,这不能说金朋有多能干,而是因为村里的一个能人——金贵。金贵是金朋村里的人,当年是胶东地区最大的大地主,后来成了县里最大的爱国华侨。他在村子里投资建了好几个企业,其中有一个化工厂,那简直就是一个造钱的基地,日进斗金,财源滚滚,是县里名副其实的第一纳税大户。这几年,随着旅游业的兴起,金贵的老宅——如今的金氏庄园更是老树发新芽,一夜之间成了旅游胜地,真正让人见识到了什么叫“有财自天上来”。十几年前,孙副县长的父亲也就是老孙县长在任时,提拔金朋当了村书记,后来又想提拔金朋到县里,位置都找好了,金朋却不愿去。他这村书记当得遂心如意,又因为经济效益突出而成了县人大代表、省人大代表,常常四下开会、调研、旅游、喝酒,有钱有势,那个什么局长,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金朋当了村书记后,也没有辜负老孙县长的厚望,他胆大能干,样样工作做在前,尤其是在邀请金贵回乡投资的事情上,更是绞尽脑汁,不遗余力,那个会造钱的化工厂就是在他的努力下,金贵才投资兴建的。虽说化工厂投产后,污染的问题比较严重,尤其是每天晚上排放废水时,气味呛人刺鼻,惹得四周居民不断地上访告状,但这些事情根本不用他操心,县里自然有人去解决。金朋的工作得到了老孙县长的认可,以后的日子,老孙县长曾多次来村子里视察指导工作,每次也都是金朋陪他跑前跑后。

老孙县长多次来村子,一是为了视察指导工作,另外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金贵的老宅子。金贵是当年四邻八乡皆知的大地主,逃离大陆后,他的宅子被充了公,又分给了村民。按照老孙县長的意思,金贵现在回国了,是爱国华侨,又在县里投资建厂助学,为县里的经济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作为家乡人,总得拿出点情意有所表示,怎么表示呢?老孙县长思来想去,觉得最好的回报就是把金贵当年留在村子里的老宅子还给他,让他感受到家乡人民的热情与好客,让他在家乡扎下根来,更好地为家乡的经济发展作出贡献。本来老孙县长觉得这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毕竟,在他的辖区内,还没有让他觉得难办的事。但让他没想到的是,金贵的老宅子里却住着一个“刺儿头”,任凭他怎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是死活不肯腾出房子。

“刺儿头”就是金锁老汉的老婆,名叫李春燕,是个远近闻名的内当家,家里屋外,大事小情,她一手操持,心到手到,滴水不漏。金锁老汉一辈子心眼儿小,经不住个事儿,生产队那会儿,会计账上他家的户主姓名写的都是李春燕,连领粮领钱用的手戳都是。金锁下地干活回来,吃饱了饭,嘴一抹,就倚在铺盖卷上听广播。除此以外,柴米油盐、鸡鸭猪狗,大事小事不管一点。

对内当家的厉害,老孙县长早就有所领教。那年,金贵第一次回乡,想回老宅里看看。老孙县长——那时他还只是县委办公室的主任,就让人拉了一大车现代化的家具家电等送到金锁家里充门面,正赶上金锁家在院子里挖坑打井,填药放炮,孙主任对陪他一起来的老支书说,怎么现在打起井来了?填!马上填!老支书说,庄稼人动动工程不容易啊,哪能说填就填?孙主任坚决地说,不行,一定得填!小局服从大局!说着,就转身朝屋里走,一抬头,却见内当家愤愤地堵在门口,冷冷地说,还有这号人,踩着人家的门槛,管着人家的事儿!老支书紧张得一口大气不敢喘,金锁更是不知啥时早躲进里屋去了。孙主任笑着说,李春燕同志,你有朴素的阶级感情,这很好,可也不能抱着旧有的农民意识不放。金贵先生现在是爱国华侨,为了搞四个现代化……内当家打断他说,国家大事,你比俺懂,你想叫俺咋办?孙主任指着一车沙发电视什么的说,就这,把屋里屋外重新布置一番,让金先生看看咱们新农村的幸福生活。内当家看看那些她见都没见过的高档家具,笑着说,这些玩意儿往后都归俺?那敢情好,俺金忠娶媳妇正愁没家具……孙主任连忙摇头,不不不……内当家忽然绷起脸说,那送俺家来做什么?摆谱儿?俺可没那份穷心思,抬走,都抬走……孙主任再也忍不住了,一跺脚喊道,不准抬走!这井,也得填,马上填!内当家冷笑一声,快步奔到井口,冲下面喊,石匠师傅,预备点火!金锁从屋里跌跌撞撞跑出来,扯住老婆的衣袖,苦苦哀求,金忠妈,低低头过去吧。内当家推开他的手,登上猪圈墙,朝四周大声喊起来:哎——,放炮啰!放炮啰!孙主任气得脸色铁青,只好挥着手说,抬出去,快抬出去。抬脚慌不溜秋地走了。

后来,孙主任当了县长,金朋也成了村书记。孙县长初心不改,对金贵的老宅仍念念不忘,几番上门做工作,内当家却依然态度强硬,百毒不侵,三言两语合不来,就抄起笤帚撵鸡打狗地指桑骂槐。有一次,金朋又陪着孙县长来做内当家的工作,孙县长尽管很是生气,但还是强压怒火,做出一副和颜悦色的姿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讲了半天大道理,内当家却依然油盐不进,死活不搬。气得孙县长拍着桌子说,李春燕同志,我今天来是代表政府和组织正式通知你,房子限你啥时搬你就啥时搬!内当家说,你代表的是金贵!你限到哪天,我就死在哪天!说着,她操起一把大扫帚像轰鸡一样把他们轰了出去。

孙副县长是三年前上的任。恐怕连老孙县长自己也不会想到,当年他把儿子送到国外留学,如今儿子居然又回来接他的班做了副县长。孙副县长主抓县里的文教及旅游工作,上任伊始,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金氏庄园,顺便,他又去了趟金朋家里。说到底,这里面有老孙县长的关系。因为这层关系,金朋和孙副县长的关系也就显得非同一般。但关系再好,也不能什么话都说。金朋当了这么多年的村干部和代表,这点分寸还是能把握得住的。上次因为拍电视剧的事,孙副县长已经对金锁老汉有了很大的意见,如今这庄园拆迁扩建,是孙副县长主抓的大工程,现在又正是紧要关头,他金朋怎会在这个时候给孙副县长的工作添乱?何况,金家庄全村数百口人都眼巴巴地等着拆迁分钱呢,眼下是闹了闹,那不也是为了能多分点吗?金锁叔您不同意?可就凭您,挡得住吗?您一天天的“要变天了”不离口,还一说就二三十年,这话是能随便说的吗?也就是现在,要在以前……算了算了,金朋又想,金锁老汉怎么说也是一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子了,这几年的变化也确实是快,别说他,连金朋自己有时都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了。

金朋这样想着,快步往家走。他勾着头,顶着风,越走越快,拐过一处街角时,差点和一个人迎面相撞。那个人也低着头,弓着腰,脚步趔趔趄趄,速度却奇快无比,就像突然冒出来似的,一下子就出现在金朋眼前,把金朋着实吓了一大跳。但还没等金朋看清来人的样貌,那人就在他的身旁一闪而过。金朋心中很是奇怪,他一时想不起村里还有谁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出门,就不由得有些出神,转过身去怔怔地看着那快速远去的身影。那人身体轻飘飘的,像是被风裹挟的一片树叶,匆匆远去。金朋望着那人的身形与姿态,心里猛然跳了一下,嘴里也不由得“哎呀”叫了一声,紧走几步便要去追,却不料脚下一滑,重重地摔了一个跟头,等他爬起来时,只见北风呼啸,天地混沌,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了。

操!金朋莫名其妙地骂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快步小跑回自己的家,一头扎进了热被窝里。

半夜,辗转难眠的金朋推醒自己的媳妇说,春燕婶回来了,我……我看见她了。

哪个春燕婶?金朋媳妇迷迷糊糊,睡眼朦胧地问。

有几个春燕婶!金朋有些生气地对媳妇低吼道,就是金锁叔家的,金忠的娘,内当家……

啪!金朋还没说完,媳妇猛地翻身坐起,扬手狠狠地抽了他一个大嘴巴。

3

金忠从没像今天这么晚来过,等他急匆匆地赶到金锁老汉家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新买的越野车在门口刚一停稳,金忠就急三火四地跳下车去,几步跑进院子里,抱起一捆早已截好了又码垛整齐了的苹果枝条,一头扎进了金锁老汉的屋子里。

屋子里果然有些冷,金忠有些羞愧。对于金锁老汉的起居饮食,金忠一向比较上心,每天必过来照看一下。今天这么冷,按理说他该早些过来,但上午来了几个南方的大客户,容不得金忠不尽心招待。为了陪好客户,连上午的拆迁会他都没顾得上去开。中午时分,生意终于敲定,好大一笔买卖,乐得金忠请客户猛喝了一顿大酒,然后让人陪着客户去唱歌按摩,自己则一头倒在酒店的包间里一气睡到昏天黑地。醒来后迷迷糊糊走出饭店,这才发现天气忽然变得犹如寒冬,他一下子就想起了金锁老汉,猛地惊出一头冷汗,酒也清醒了大半,跳上车就跑了过来。

金锁老汉缩头缩脚躺在被窝中,见金忠进来,也不肯钻出被窝。金忠也顾不得和金锁老汉说话,一边自言自语咒骂着这突变的天气,一边又转身回到灶间,将几根果木塞进灶口里,点火引了。烈火熊熊,一会儿的工夫,门窗的玻璃上就腾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层水汽。金忠这才转回父亲的房间来和他说话。

屋子里暖和了,金锁老汉也从被窝中爬了出来。他感到身体有些乏力,但他还是挣扎着坐起来,他想和儿子说说话,他有一肚子的话要跟金忠说,但还没张口,金忠就抢先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一天就订出了三大车苹果。金忠并不喜欢给金锁老汉说自己生意上的事,他是不想让父亲开口,他知道他要说什么。金锁老汉要说的,无非还是拆迁的事,说实话,金忠挺不敢和金锁老汉说这事的。对于拆迁,金忠是从心里赞成的,或者可以说是很期盼的,但由于金锁老汉的固执,让金忠很是为难。为此,金朋找过他,庄园的王主任也找过他,县里、镇里有关的领导都找过他,他们都做他的工作,让他去劝说金锁老汉,并暗示他,在补偿上,不会亏待他。金忠也很想劝说父亲,他倒不是为了那点额外的补偿,他是真心希望父亲拆了房子,搬到自己那里住,这样,对他对自己都方便许多。但他不敢对父亲直说。

金忠两年前刚在大艾山下新修了一栋三层别墅,装修豪华,居住舒适,热水暖气一应俱全,连厕所都装上了可以洗屁股的抽水马桶。新居落成后,金忠曾打算把金锁老汉也搬过去同住,但金锁老汉只去住了不到半个月,就死活要搬回来。金忠不允,强留着金锁老汉又住了几天,金锁老汉却像泄了气的球,几天下来就瘦得不成人样,吓得金忠只好赶紧把他送了回来。没想到,回来后,金锁老汉竟又神奇地胖了起来。从此金忠只好每天坚持开着车来给父亲送饭。

金锁老汉不喜欢住楼房,他吹不惯空调,也不喜欢暖气,他喜欢土炕。他一个人住在村里的老房子里,金忠不放心,有段时间给他雇了个保姆,但不到两天时间,就被金锁老汉给辞走了。金锁老汉骂骂咧咧地说,金忠,妈妈的,你当我是金贵?你爹我才是伺候人的,我伺候了金贵半辈子,我受不起那福。没法子,金忠只好每天都去给他按时暖炕、送饭。

灶膛里的柴火熊熊燃烧,屋子里的温度很快就升腾起来,金忠整个人也伸展开了。金忠的个子很高,但是不胖,不但不胖,还很瘦,像根电线杆子似的。金锁老汉一直担心金忠哪天被风一吹,会像个高粱秸子似的断成两截。但金忠却活得很好,且越来越好,如今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果业大户。

金忠年轻时干过木匠,后来金朋拉他进村办木器厂当厂长,厂子干了几年,倒了,金忠就利用當厂长时拉下的关系贩卖苹果,搞运输。金家庄的苹果地背靠大艾山,怀抱长春湖,苹果脆甜可口、皮薄肉嫩,加上金忠的名声也很好,所以他的贩运生意做得有声有色,几年下来赚了不少。但真正让金忠发起来的还是后来的事,金忠发现村里种地的人越来越少,闲田荒土撂得满山都是,就拣几块好地花很少的钱买到了自己手中。不种地的村民知道后,也都来找金忠,求金忠把自己的地收去,偶尔有地块不好金忠实在不想要的,反倒被人翻起脸来骂,无奈,金忠只好尽可能地把这些地都收下来。这些收下来的地,金忠把它们都种上了果树,有苹果、大樱桃、核桃、栗子等等,几年下来,他就成了县里最大的果业专业户。果园多了,金忠和媳妇实在管理不过来,就常年雇了几个帮工,每天给果园锄草、打药、浇地、喂树、剪枝条。忙时,金忠还要再雇十几个短工,疏果、套袋、摘袋、摘果。后来,金忠又在风景秀美的大艾山下盖起了一座大型的果品保鲜库,在保鲜库旁又另外盖了一幢三层别墅,他平时就住在别墅里。

金忠不理解金锁老汉为什么不喜欢住别墅,他说爸,你住别墅多好,夏天热了有空调,冬天冷了有暖气,天天都可以洗澡,上厕所水一冲,屁股都不用擦。

不能住,不能住!金锁老汉坚决摆手回绝。不光回绝,还以身说法,企图说服金忠,你这么瘦,我看也是住小楼住的,住小楼不接地气,你还是回来住平房吧。

金忠说,你这老脑筋要改改了。

金锁老汉说,你别整天咋咋呼呼的,你如今雇了长工雇短工,吃的住的比当年的金贵都强,我看你要收敛些。

金忠“噗嗤”笑了,说爸,我看你是被金贵吓怕了,现在国家都鼓励发家致富,越富越光荣,谁还愿意受穷?

金锁老汉说,鼓励归鼓励,天说变就变,我看你还是收敛点好。

哧,金忠揶揄道,怪不得俺娘以前说你就是个贱命。

你娘命才贱呢,金锁老汉有些不服气,我贱命都活到今儿了,她要强一辈子,到头来还不是两手空,把人都弄没了?

说到娘,金忠就不言语了。对自己的娘,金忠是心怀愧疚的。娘要强一辈子,到头来还是拗不过命。特别是为了房子的事情,作为儿子,自己不仅没有帮她分忧,反倒给她制造了许多难肠。有一阵子内当家一心想倒垄缮顶修房子,门窗都设计好了,砖头瓦块灰膏水泥油漆木料也都置办齐了,金朋却始终压着不给她派工。金朋不是故意难为内当家,他也是心有苦衷,县里的孙县长有明确指示:坚决不准内当家擅自维修金氏老宅,这是底线!一头是县长,一头是内当家,金朋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便让金忠出面帮他做做工作。金忠回到家,对爹妈说,我看这老屋旧舍的,不值得动土动工,弄不好得不偿失,先凑合些日子再说吧。金锁老汉附和说,这话在理,你妈偏就不听。内当家却看了金忠一眼说,有什么事你就照直说,不用拐弯子绕来绕去。金忠就只好直说,爸、妈,金朋说上面定了……把这房子还给金贵。村西边才起了座新房,当初想招聘个工程师,人家嫌条件差,不来。金朋说二老同意搬就住那里。若看不好,村里出钱,看中哪儿盖哪儿,不怕条件好。上面的意思,这老屋千万要维持旧貌,不能改造。还有,最好把井填了,金贵迷信,捅漏了地气梦都做不安稳。金忠又说,这事儿是孙县长提出来的,孙县长说作为合资企业别说各乡镇,就是县城也没咱这条件。厂子建起来能养好几百工人,年创汇好几百万美元。孙县长说金贵压根没提过房子的事,人家不提,咱应该主动想到。内当家问,还有什么?金忠说,修房子的事,咱就先停了吧。本来孙县长要亲自来的,乡长火了,说这算个屌事,还用县长亲自跑腿?这工作就叫金朋做。金朋盘算半天,说这事说不清道不明的,才叫我硬着头皮来试试,就算顶着金朋名分来做工作的。内当家听了笑起来,她说,我的儿呀,你去告诉金朋,赶明儿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等着孙县长。工程的事,该动动。金忠,你去通知木匠打造门窗,就照新尺寸。槐他爹,你去告诉建筑队大柳,就说这边工程提前了,明天一早开工。金忠说,妈,胳膊拧不过大腿,还是……内当家挥挥手说,八人抬的轿子请,我也不搬。这房这屋,我这辈子铁定心住到死。死,也在这屋里殓棺!

这次庄园古镇扩建,家家都以拆迁为盼,即使不在拆迁范围的,也削尖了脑袋硬往拆迁大军里靠,但金锁老汉身在拆迁范围中,却一改往日那东不管西不管的脾气,竟然死活不答应搬迁,还变本加厉地又喊起他那“要变天”的话。由于他的特殊身份及年龄,县里也一时拿他没好法子,只好让金忠出面做他的工作。金忠虽然嘴里对王主任和金朋一口应允,让他们放心,凡事有他,但怎么才能说服老父亲,金忠一直也没有个好主意,试了几次,也不好张口,只得作罢。金忠想,大不了到时候把老爹往车上一抬,强拉着走就是了。老爹住不惯楼上,就给他收拾个一楼,再盘个炕,但这老房子是一定要拆的。

金忠烧热了炕,金忠媳妇谢兰芳也到了,她坐着出租车送来一桶热气腾腾的面条和一盘炒山鸡蛋。她先是把手伸进金锁老汉的被窝里摸摸,金锁老汉脸色有些不自然,嘴里含混地说,没有,没有。谢兰芳也不理他,摸了一会儿,见真没有,这才抽手出来给金锁老汉捞面条。面是一水的手擀面,汤汤水水,很适合老人食用。菜是小葱炒山鸡蛋,黄灿灿、绿莹莹的,看着就好吃。金锁老汉只吃了一口却又放下了筷子,他看看金忠,金忠却装作没看见,把面条递到他手上说,您多吃点。金锁老汉固执地不肯接碗,嘴里却道,这菜好。金忠知道父亲的意思,只得说,您还是吃饭吧,医生不让您喝酒。就一小杯,金锁老汉像个孩子似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见此,金忠只好放下面条,去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给金锁老汉倒了一小杯,自己也顺手倒一杯。谢兰芳说,你就别喝了。金忠说,我透透酒。谢兰芳白了他一眼。

金锁老汉的前列腺出了问题,年前又添了尿床的毛病,医生要他戒酒戒烟。金锁老汉一辈子没什么爱好,就好喝个酒抽个烟,要他一下子把烟酒都戒了,实在难受。没法子,金忠只好隔上几天,弄点酒给他解解馋,烟却是一口也不能抽了。戒烟少酒的日子里,金锁老汉过得没滋没味。

吃过饭,谢兰芳把前些日子刚收进箱子的棉被棉衣重新翻找出来,服侍着金锁老汉躺下,金忠往锅灶里又添了两块粗大的果木,兩人这才收拾收拾准备回家。金锁老汉却又探头探脑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他叫住金忠说,我还得跟你说个事,你……

行了行了。金忠连忙拦下他的话头说,拆迁这事有我,你就不用操心了。金锁老汉说,不是这个事。金忠有些新奇,问,那是什么事?金锁老汉说,你看看屋檐下的那窝燕子是不是回来了?我好像听见它们叫了。金忠不以为然地说,那不可能,现在太早了,还得等一个月呢。说归说,金忠还是走到门口,抬头看了一眼屋檐下的那个大燕巢,燕巢黑乎乎的,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

村中的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昏黄的路灯和肆意的风,风依然很大,呼呼作响,全然没有停歇的意思。金忠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驶,他打开强光灯,明亮的灯柱直直地刺向前方,半里远的地方都尽览眼底。风迎着灯光,不时有东西被风卷起在灯光中一闪而过,这让金忠有些走神,而就是这时,一个人样的影子突然随风而至,直冲过来。金忠慌忙一脚急刹,车奔着路旁而去,差点就撞到路边的一棵柳树上。坐在副驾驶上的谢兰芳正眯着眼打盹,她毫无防备,身子往前一冲,一头撞到了车窗上,疼得她捂着头“嗷嗷”叫着,气急败坏地大骂金忠。金忠没有理会谢兰芳,他跳下车去围着车子四下查看,但车底下除了一道轮胎在地面上留下的擦痕,别的什么也没有。金忠又转身向后张望,后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谢兰芳在车内依然怒气难平,愤愤地骂他,你在看什么?撞见鬼了?金忠依然不应声,一步三回头地爬到车上,将车子重新发动,小心翼翼地掉转车头将灯光打向远处,明亮的灯柱中,只有一只看不清颜色的塑料袋子像个幽灵似的在风中飞来飞去。

你找什么?谢兰芳不耐烦地催促道,快走吧,再不走就冻死人了。

妈——妈——,金忠脸色苍白,语无伦次地说,我好像撞到咱妈了。谢兰芳一下子怔住了,少顷,她才哆哆嗦嗦道,你是不是真喝多了?快走快走!

车子重新跑起来,二人一路无话。

4

要是内当家在就好了。金忠离开后,金锁老汉忽然就想起了老伴李春燕。

内当家的泼辣能干是公认的,她在时,针眼大的事金锁老汉都没操过心,何况这种大事。可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为了给金贵腾房子的事,硬是活生生地给气走了,撇下金锁老汉一个人,就像塌了天、去了骨,他再也不听广播不听戏了,幸亏金忠和媳妇还算孝顺,金锁老汉这才平平稳稳地过了这么多年。

想起内当家,金锁老汉心里百感交集。内当家的性子刚,脾气犟,心肠赛豆腐,嘴却似钢刀。但吃亏也吃亏在那张嘴上,胳膊拧不过大腿,为争那一口气,到头来又落到什么好?倒是自己,东不管、西不管,逢事退一步、忍一时,这么些年不也过来了?内当家强了一辈子,她认准的理从来就没有人能给她改过来,她始终认准一条:金贵是共产党打跑的,这房子是共产党分给她的,她要在这里面住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

可后来怎么样?内当家前脚刚走,县里后脚紧跟着就以“为爱国华侨金贵先生修复故居”的名义把房子收了回去,还煞有介事地发了红头文件,戳了红圆印章。

房子总算腾出来了,孙县长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先是让人立了一块石碑在大门口,上书黑底金划七个大字“金贵先生故居”,然后又带人在金贵的老宅里扬眉吐气地走了两个来回,把手一挥,说,猪圈拆了!又一挥手,说,井也填了!拆猪圈金锁老汉没大意见,填井他可有点不愿意,多好的井!多好的水!为打这井,内当家没少操心费力。他跑过去阻拦,可孙县长理都没理他,指挥着几个工人七手八脚一拥而上,结果内当家用一个星期时间才打好的井,两个小时就被填上了。还有,那个巨大的燕子窝,长长的,像个抱枕似的挂在屋檐下,也被孙县长拆了。看着散落满地的泥土和羽毛,金锁老汉心都碎了,那可是他们住进来后,亲眼看着燕子们一口水一口泥地筑上去的。内当家说燕居福人家,金锁老汉觉得真对,要不,为什么金贵住了那么多年也没燕子筑过巢?幸好的是,金锁老汉搬到新居后的第二年,又有燕子在他的屋檐下筑了巢,这新巢虽然不及原来那个大,但是很精致,燕子也兴旺,每年都有两窝小燕子在此出生、长大。金锁老汉很喜欢这些燕子,一到春天,他就会坐在屋檐下等待燕子们的归来。在等待燕子的空当,他常常会想起内当家。

后来,孙县长又不知去哪里请来能工巧匠,对金贵故居进行重新修缮。金贵当年建这栋房子时下了不少的血本,砖用的是大块青砖,瓦用的是鱼鳞双扣小瓦,用豆汁浸过,用猪血咬过,过了百把十年的风雨硬是没怎么地。房子的驻脚别人都用乱石,金贵不,他用的是从唐家泊山上开采下来的大块蚂蚱眼石,一块块一锤锤,方方正正的像豆腐块。砌墙时,金贵每天给石匠发一些铜钱,让他们嵌在墙缝间,若墙面平整,那铜钱便归石匠个人,结果垒出来的墙平如镜,缝细如线。金贵还别出心裁,让人从河里、从山上捡来五色彩石,专门砌了一道虎皮墙,仔细一看,便在墙上看出了牡丹、蝙蝠、鸡、鱼、乌龟、莲花、葫芦……房子是好房子,但毕竟是有点老了,屋顶绵槐条子编的笆,经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浸,也烂得差不多了,连金锁老汉吊在梁间的旱烟叶子都招了虫。金贵水烟袋不离手,他最爱抽金锁烤的老旱烟,所以金朋常说旱烟里面有政治,但金锁吊在梁上的旱烟叶子就招了虫。内当家一心想修缮一下屋子,可金朋就是不给她派工。金朋得听孙县长的,孙县长的意思很明确,就是想把房子收回去,还给金贵。

金锁老汉一直对孙县长心怀成见,他想不明白,这孙县长的官到底是给谁当的,腚底下坐着金贵捐赠的小汽车,又被金贵拉着飞来飞去到处考察吃香喝辣的,连他儿子出国留学都是金贵帮的忙……孙县长一心想把房子给金贵要回去,那年打井他就阻拦,一会儿说土法打井传到国外被人笑话,一会儿又说怕金贵担心坏了风水,但内当家不听他那套,硬是咬着牙把水打了出来。正赶上金贵回来,内当家就把第一瓢水给了他,结果一口水把金贵喝得老泪横流,连声说,好水,好水。孙县长三番五次、五次三番,还不就是为了把房子要回去给金贵?这内当家怎么能同意?内当家死也不会同意。

金锁老汉也不愿意,他倒不是稀罕金贵的老房子,村西头新盖的大瓦房门阔窗明、南北通透,比老房子好了不知多少倍。金锁老汉担心的是搬到别处后,内当家哪天突然想回来却找不到家了,所以他想留在老宅里等著内当家。但都知道金锁老汉是个主不了事的人,平常大事小情都听内当家的,内当家不在,他就像被抽走了主心骨,虽然一口一个不愿意,但禁不住金朋和金忠连哄带劝,推拉着就搬进了新房里。那房子原本是打算留给村里招聘的退休工程师的,工程师没来,就索性便宜了金锁老汉。

就在这样一个不同寻常的夜晚,金锁老汉躺在当年这硬搬来的瓦房中,心里忽然就想起了这些往事。滚热的土炕上粘皮烫肉,屋外寒风呼啸如鼓,金锁老汉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烦躁,他翻来覆去刚入梦中,竟然又迷迷瞪瞪地叫了一声:李春燕——

5

金锁老汉今年九十二岁,除了做梦和尿炕,身体并无任何的不适。

尿炕的毛病是去年秋天刚添上的,这让金锁老汉每次面对谢兰芳来换褥子时,都感到满面羞愧。为了不尿炕,他尽量减少喝水,但还是不自觉地就尿了出来。做梦的习惯却是早就有的,且这也是金锁老汉一向比较喜欢做的事情。曾有一个时期,他一度将做梦视为自己的唯一追求,每天,吃过饭他就会无休无止地去做梦。起初,金锁老汉的梦做得有些生疏,磕磕绊绊,时断时续,梦里的人物和情节也仅限于他熟悉的几个人或地方,十分的单调乏味。这样的梦显然不能使他尽兴,于是,他就再接再厉,后来,他的梦就做到了出神入化,眼一闭就是一个梦,眼一闭又是一个梦。他每天都要做无数个梦,天南地北,五湖四海,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听说过的事和没听说过的事……他们每天都像走亲戚似的在他的梦里游荡,如天马行空,如凌波微步,来去无踪影,丝毫也不在意他的感受。但后来,他不喜欢做梦了,因为他在梦中始终没有看见自己最想见的人,这么多年来,他那么热衷于做梦,无非就是想找见他的老伴内当家。但他做了那么多的梦,他周围的人都反复出场了无数次,他却连内当家的影子也没梦到。金锁老汉知道,内当家是找不到他了,自从他搬出了金贵的老宅,李春燕就再也找不到他了。金锁老汉的梦做到了无趣,他不想做梦了,但是,梦却好像已在他的身体里扎下了根,只要他一合眼,梦便会一下子主动跳出来,他已经为梦所扰了。

金锁老汉在梦里和内当家最接近的一次,是在她走后的第四个年头。那时,经专家修缮后的金贵老宅焕然一新,上面五脊六兽,下面青砖铺地,内内外外粉刷一新,既古老又庄重,比当年金贵在时还要气派。那次金锁老汉本来是想到金贵的老宅里做梦找内当家的,那里面曾是他们的家,李春燕认那里。但走到门口,金锁老汉发现里面已面目全非,已经不是他熟悉的那个家了,就又不想进去了。他就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打起了盹,果然,这次他一下子就看见了内当家走过的路。那是一条不寻常的路,路旁荆棘密布,路中满地陷阱,偶尔还有虎豹挡路、洪水弥漫。金锁老汉并不在意,他兴奋地走着,披荆斩棘,历尽千辛,终于成功地跨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难关,但走到最后却发现,前面再也没有可走的路。路的尽头不是山,也没有河,而是白茫茫的、看不到一点边际的东西,金锁老汉说不清那是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就像书里说的,是虚无。金锁老汉无从下脚,他正犹豫着,忽听在那虚无中有个声音尖细地唤着他:金锁,金锁……

睁开眼,金锁老汉才发现金朋站在自己面前。金朋这几年过得顺心如意,当上了县代表、省代表,听说过了年还准备推荐到北京,当全国代表。人哪,一舒心就爱胖,金朋这几年胖得有点走了样。金朋的胖脸笑成了一朵花,以至于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唤着金锁说,叔,您看看谁来了?

金朋的身躯往旁边一闪,露出笑眯眯的一张脸,吓了金锁老汉一跳,是孙县长。孙县长倒是没胖,脸色却比以前滋润多了。他上前一步,笑容可掬地捉住金锁老汉的手说,金锁老哥,好久不见了,你的身体还是这么硬朗。

金锁老汉又恐又慌,孙县长的手软绵绵的,让他感觉极不舒服,他忙要抬腚起身,却被孙县长一把摁住,你坐你坐。孙县长说着也一起坐下来。金锁老汉将手从孙县长手中抽逃出来,抄在袖中,诚惶诚恐地瞄了县长一眼,又赶忙把目光扭向了一边。金锁老汉天生打怵见官,别说是县长,就是金朋打对面走过来,他也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更何况,金锁老汉心里对孙县长有着一肚子的怨恨,他一直觉得,内当家的离去,跟他有着推不脱的关系。

孙县长毫不在意金锁老汉的神色,他亲切地说,金锁老哥,告诉你个喜讯,金贵先生下个月就要回来了。

金锁老汉撇了一下嘴,瓮声瓮气地说,回就回,又不是没回来过。

孙县长说,金贵先生这次回来呢,不同以往。金先生这些年为我县的经济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咱们先不说别的,就咱村这化工厂,全省也是头一份,一年为县里挣来了多少外汇,创造多少利润!老哥你可能不清楚,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就这一家化工厂,利税就占了我们全县的一半还要多,你说说,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金锁老汉不以为然,手一甩,一口唾沫吐到地上道,俺不稀罕,那化工厂整天刺鼻齁嗓地熏死个人,天天守着能少活好几年。

改革嘛就是这样,有得就有失,孙县长说,我们关键要看是得大还是失大。

金锁老汉嘟囔着说,管他谁大谁小,反正和俺老百姓没半点关系。

孙县长正色道,金锁老哥,这我可要批评你了。俗话说,大河满才能小河淌,先有国才能后有家,我们国家改革开放,为了谁?说到底还不是为了咱们广大群众?我们国家底子薄,技术差,发展起来非常困难,所以才要引进外资,发展外资。但人家外资凭什么有钱就给你使?要钱的人多了去,无外乎就是谈条件,讲感情。论条件,我们不如南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南方开放早,心眼活,有的一个城都成了外资,条件比咱们不知好上多少倍,怎能竞争过人家?那就只有打感情牌。金贵先生是从我们县里出去的,无论飘多远,他的根也在这里,更难得的是,金先生对家乡一直怀有深情厚意,人家先建学校,后建工厂,现在又成立了化工厂,钱赚得像流水。人家为什么这么帮咱?说到底还不就是个情吗?金贵先生对家乡的帮助,我们所有人都有目共睹,金先生有资本又重感情,这是我们县的运气,也是我们县的机遇,别人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机会白白送到眼前,我们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所以,这次我们一定要提前做好准备工作,好好地接待一下金贵先生,也给老先生送去我们家乡的深情厚意。

孙县长滔滔不绝的一席话,听得金锁老汉云山雾罩,他点上一袋烟,“吧嗒吧嗒”地吸了几口说,房子不是都给他了,还想怎么着?

孙县长笑着说,金锁老哥,我这次来,就是找你做这个事。

找我做什么事?金锁老汉一脸的疑惑。

孙县长说,房子我们是修好了,但金贵先生却说什么也不肯回来住。这个,我们也能理解,毕竟此事非同一般,慎重一点也好。不过,他不住,这房子也是他的祖产,我们还要给他留着。但房子就这么放着呢,也不是个事,因此经县里研究,决定把金贵先生故居对外开放,让更多的人来参观、游览,同时也让更多的人知道金贵先生。说白了,我们就是要大力宣传金贵先生,宣传他的勤俭家风,宣传他的家国情怀。我今天来找你老哥,就是想让你到时现身说法,给大家讲一讲金贵先生的日常生活,特别是他发家致富、乐于助人的好经验、好故事,让大家都好好地学习一下……

什么?金锁老汉忽地站起来,学习金贵?没听错吧?他疑惑地捏捏自己的耳朵,当看到孙县长那微笑着却异常坚定的眼神时,他又垂头丧气地蹲到了地上。

我不说。金锁老汉梗了梗脖子看着地说,当初把人家打跑了,现在又要贴着笑脸把他请来,来就来吧,还得给他讲好听的。一个地主,有什么好讲的?

孙县长微笑着招手示意金锁老汉坐过去,他对金锁老汉说,金贵先生是地主不假,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当年批斗他有批斗他的道理,现在请他回来也有请他回来的理由,时代不同了,我们都要往前看。其实我们现在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发现,为什么那么多人就只有人家金贵能富起来?这说明人家有头脑、有眼光……

金锁老汉却越听越乱,越听越不对劲,他捂着脑袋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变天了,变天了,妈妈的,这下是真的要变天了……

孙县长又说,我知道你老哥是个实诚人,你给金贵当了十多年的长工,对他的为人最了解,我听说那一年批斗他,你还为他做过辩解?了不起,就凭这一点,你老哥就让我打心眼里佩服!说着,孙县长给了金锁老汉一个大大的赞。

那一年,金锁老汉确实给金贵说了好话,但他不是为金贵站台,他只是一时失口说出了心里話。

金锁的老实是出了名的。那年县里批斗地主金贵,金锁和其他几个在金家做过工的人被当作苦大仇深的典型给拉上了讲台,领导要他们好好讲讲在金家遭的罪受的苦。有人说在金家做工每天都要披星戴月猪狗不如,有人说金贵喝醉了酒对他们又骂又打不当人看,还有的人说金贵家收放租大斗进小斗出剥削群众,有一个老佃户索性当场作了一首打油诗:我朝金家走,两腿直发抖……台上有血有泪,台下群情激愤,打倒万恶地主金贵的呼声一轮高过一轮。轮到金锁上台了,他却半天也放不出个屁来,台下的领导好心地提示他,金锁,你就说说在金贵家遭的什么罪就行。金锁吞吐了半晌才说,遭什么罪了?说心里话,我在金贵家这十几年里也没遭什么大罪,顿顿都是玉米饼子小米粥,比金贵的老婆闺女吃得都好,不像现在吃了上顿没下顿……场下顿时就炸了锅,领导一下子气白了脸。

金锁倒没说谎。金贵虽然是个地主,人却不是很坏,见人脸上一堆笑,对金锁等几个长工尤为客气,每逢农忙时节,金贵总是用大个的玉米饼子和白面馒头管他们的饱,而金家的太太小姐们却只能吃地瓜、喝稀饭。逢年过节时,金贵还总要摆上一桌丰盛的酒席请伙计们大吃一顿,那大个鸡、那大块肉,还有他亲自酿的瓜干酒……金锁现在想起来还直咂巴嘴。内当家说他贱,过去是穷,虽然现在过得也不富裕,但滋味却不一样。金锁知道内当家还记恨着金贵,她头上的那道疤痕是她永远的痛。那年冬天,金锁出车回来,看见一个秃头顶的老头拽着李春燕的手腕往外拖。李春燕看见金锁,就哭着扑过来,说金贵把俺卖了。秃头顶老头狐疑地看看金锁,问李春燕,他是你什么人?金贵说,他是她哥。老头又问李春燕,你跟他睡过觉没有?李春燕忽然说,睡过,俺早就是他的人了。金贵目瞪口呆。金锁又羞又急。李春燕却一头扎进金锁怀里,热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老头冷笑一声说,金贵,你敢拿个烂婆娘糊弄我。说着掏出契约撕个粉碎,回身就走。金贵脸色铁青,顺手就把水烟袋往她的额角上狠狠撞去……

那年冬天,金贵破天荒地送给了金锁一件崭新的小棉袄。

孙县长站起来,倒背着双手踱进院内,众人鱼贯跟进,金朋也拉起金锁老汉走了进去。孙县长走到那面虎皮墙前停下来。经过修缮,虎皮墙已焕然一新,上面的花鸟鱼虫清晰可辨。孙县长正对的是一块蝙蝠石,石头不大,一只蝙蝠的形状却活灵活现,让人不得不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孙县长看着蝙蝠石道,蝙蝠长相丑陋,神色恐怖,一般不为人所喜,但你们注意到没有,在金贵先生的故居中,却有多处蝙蝠的造型,为什么?因为蝙蝠的寓意是“遍地有福”,所以说,所有的人,无论穷富,其实都是天生求福的。金贵是地主不假,当年批斗他也不假,但那都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做法,我们不能总以老眼光看待新事物。我们今天在这里研究金贵,挖掘金贵先生的为人处世,对我们今后的工作会有极大帮助,相信金贵先生也一定是支持的。

众人频频点头,金锁老汉的脑子里却乱成了一锅粥,他不能理解金贵为什么会一下子从地下飞到天上,这天真是要变了吗?但金锁老汉是个遇事就躲的人,以他多年的处事经验,想不明白的事情最好不去想,他只是有些后怕,那年内当家嫌那面虎皮墙花花搭搭的不好看,差点让人拆了垒牛棚,真要那样,恐怕孙县长就再也见不到这块蝙蝠石了。

孙县长又看了一会儿,走回来重新站到金锁老汉的面前对众人道,金贵先生的为人,你们可以多听听金锁老汉的,他和金贵相处几十年,最有发言权。金锁老哥,这次金贵先生回来,你也参加县里的接待工作,增进一下感情嘛。你就和他说说那年冬天他送你新棉袄,过年还请你喝酒的事。

金锁老汉一脸鄙夷的神色说,说那些没用的干什么?你们不知道,金贵其实够黑的,我在他家干了十几年,他一个工钱都没给我。

众人面面相觑,孙县长也脸有愠色,他正想说句什么,金锁老汉倒先笑起来说,金贵是精明鬼小人嘴,他哄我说等我娶媳妇时一块把工钱给我,妈妈的,我现在孙子都快娶媳妇了,他也没给我一分工钱。

众人听罢都哈哈大笑,孙县长也不禁转嗔为喜,他没想到金锁老汉这么老实的人也能说出这么幽默的话。笑了一会儿,孙县长语重心长地对在场的人说,金贵先生是爱国华侨,心系家乡,你们几位都是我县的笔杆子、大才子,怎样讲好金贵先生的故事,就靠各位了。这次的工作时间紧,任务重,希望大家多加努力,多采访一些像金锁老哥这样的老人,争取把金贵先生最好的一面展现给游客。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下面人齐声喊,气势恢宏,孙县长满意地笑了。

关于金贵的发家,金锁老汉觉得孙县长说的倒是贴点边幅,这金贵确实是有几分小聪明,他能在几年的时间就拥有了大量的土地和山林,成为远近闻名的大地主,是和他的脑瓜子分不开的。

就拿金锁家来说。金锁爷爷那一代,家景还算不错,有田地数十亩,一大家子人住在一起,虽没大富大贵,倒也过得去。到了金锁父亲这里,有一年闹灾荒,庄稼颗粒无收,家里的存粮很快吃尽,一家人只得以野菜充饥。眼看就过不下去了,金贵来了,他带来了金锁父亲最需要的东西——粮食。粮食不白给,金贵给出的条件是:一亩地换一石粮。金锁父亲心里清楚,自己一亩地能产四石粮,这买卖显然不划算。但难关在前,没有粮食就寸步難行。土地换成粮食,一家人终于熬过灾年,转年光景好了,金锁父亲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一无所有。更大的难关再次摆在眼前,金贵又来了,他主动提出让金锁去他家里做长工,挣口饭吃,这么大的小伙子了,在家饿也饿死了。金锁父亲大喜过望,感恩戴德,磕头致谢,金锁就去了金家,一干就是十几年。

靠着类似的法子,金贵很快就积攒下了宽广的土地。他的土地到底有多少呢?谁也说不清楚。据说有一次一个乞丐讨饭到门口,金贵让人管他吃饱喝足,说反正他吃了还要拉在咱地里。乞丐是个犟眼子,听了心里非常不服气,从金家出来后就一直往东快走,路上几次想方便,但一打听,都说这是金贵的地,他就继续憋着,走到天黑实在憋不住了,最后还是应了金贵的那句话,真的就拉在金家的地里。

金锁老汉做梦也不敢想,如今的金忠竟比金贵当年还要强得多。金忠这算什么呢?金锁老汉心里不禁有些担忧。

有孙县长亲自挂帅,县里的文人才子们很快就编写了一本厚厚的《金贵传奇》,书中全是介绍金贵如何聪明能干、行善积德的小故事,说他赈灾放粮救苦救难,说他巧做生意、发家致富……也不知这些人都是从哪里挖掘出来的这些故事,有些事说到底还有点谱,但有些事金锁老汉一听就把头摇成个拨浪鼓。有个故事居然说金贵暗中救助过八路军伤员,还派自己的车夫趁月黑之夜偷过敌占区给八路军送过军粮。金锁老汉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给八路军送过粮。就在宣传部的小姑娘来征求他的意见时把这个事情说了,还说最好把金贵打了内当家一水烟袋的故事也写进去。书出来后,内当家挨打的故事没写进去,车夫送军粮的故事也没撤下来,倒是增加了一篇金贵寒冬给长工送棉袄的故事。故事里说,如果不是金贵的新棉袄,那个叫金锁的车夫就冻死在了那个寒冷的冬天。

金贵却没有回来,就在他准备回县里的前一天夜里,死了,享年八十五岁,属狗。

6

金锁老汉没想到自己会活这么久,居然比金贵还能活。金贵死那年,金锁老汉七十四岁,金锁老汉比金贵小十一岁,属鸡的,转眼这么多年过去,金贵早已不知魂归何处,金锁老汉却已是九旬老人。由于他的特殊身份,所以县里这些年一直聘他当着金氏庄园的特别馆员,他已经成了庄园的“镇园之宝”,逢有重大活动时,必请他去庄园里坐一下阵。但前些年,他可是几乎天天去园子里的,那时,金氏庄园还不叫庄园,叫“金贵先生故居”。那段时间,他是金贵故居里的招牌人物,很多人去那里也主要就是为了看看他。游客们来来往往,众人们指指点点,看,那就是金锁,内当家的丈夫,金贵当年的长工。

这是县里的刻意安排,金锁老汉自己倒也十分乐意。从心里说,金锁老汉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古里古气的老宅子,虽然修缮一新,但终归是百年前的产物,老气横秋的,一点新鲜感没有。但他有个直觉,他一直觉得内当家哪天会自己找回家来,她认这里。自从那年他在这里做梦时找到了内当家走过的路后,他的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然而,他却再也没梦到过任何与内当家有关的影子。

内当家的丈夫、金贵的长工……这些引人注目的标签让金锁老汉成了一个备受关注的人,他接受人们的参观,也接受人们的询问。每天都会有游客围过来,不停地询问他有关金贵的事情,有问金贵当年生活起居的,也有问金贵是如何发家致富的,还有问金贵当年有没有像黄世仁、周扒皮一样逼死过人的,当然也有人问他内当家被金贵打了一水烟袋的事……金锁老汉嘴笨舌厚,常常一个事说半天也说不明白,县里怕金锁老汉一时失口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来,就让人给他组织了一下,反复对他说了几次,这才让金锁老汉照本宣科讲给人听,时间一长,连金锁老汉自己也分不清说的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但有两件事,金锁老汉知道自己没有胡说。一是说打柴,金贵家的山岚众多,分布又广,每年打柴是一笔不小的支出。金贵就想了一个法子,他让村民们在规定的日子可随意上山打柴,打下来的柴草三七开,但村民要自己把那七分柴送到金家来。这样一来,金贵连运送柴草的骡马钱都不用出,就轻而易举地收到了柴。后来,这个法子又被金贵运用到过年过节做饭做菜上来,金贵家的人口多,过年节时还要祭奠祖宗,招待客人,他就召集一些手巧的妇女来家中做饭做菜,做饽饽,蒸发糕。来做工的妇女不给工钱,但一天管三顿饭,贫家寒舍的,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就争先恐后地来干活。第二件事是护粮,金贵的土地宽广,粮仓也多,粮仓分布在全县各处,安全问题就成了一个大事。但金贵却从不雇保安队看守。他把粮仓建在一处空地上,然后围绕着粮仓在其周围盖上房子,让自己的佃户免费住在其中。对这些房子,佃户们没有产权,却有居住权,只要还是金家的佃户,就可以永久居住。佃户们有地种又有房子住,虽然地和房子都不是他们自己的,但生活却安定了不少。生活安定了,佃户们的心也就齐了,他们住在粮仓外,像保安一样护着这些粮仓,一旦有风吹草动,瞬间就可倾巢出动,若有人意图不轨,也是进去容易出来难。听了金锁老汉的这些讲述,游客都啧啧称奇,有人拍着脑袋说这不得了,要是现在,这管理方法恐怕会上了哈佛商学院的经典教材。金锁老汉不知道哈佛商学院是个什么东西,也懒得问,眼睛一闭,又利用短暂的空闲时间打起盹来。

内当家一次也没回来过,金锁老汉有些失望。他想,内当家一定是生他的气了,气他腾出了老房子,气他每天在众人面前为金贵歌功颂德……金锁老汉觉得有些委屈,对这些事情他无力改变,但金贵打了内当家一水烟袋的事,虽然县里说过多次不让他再提,他却一直坚持着不肯删掉。有一次,金锁老汉又对游客们说到这事,当他说到内当家手捂着额头上的鲜血跑出金家时,忽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金锁老汉一扭头,一个女人的身影从人群中匆匆走开了。女人六十多岁的样子,侧脸看有些面善,当金锁老汉想起那个女人有些像内当家时,院子里却怎么也找不见她的身影了。

金贵故居升格为金氏庄园,功劳要算在孙副县长的头上。三年前,孙副县长刚一上任,就眼光敏锐、大刀阔斧地搞旅游开发,他从北京和济南请来许多专家,专门就金氏庄园的建筑和历史做了一番研讨,最后专家们一致以为,金氏庄园是一部封建地主的兴衰史,也是中国封建地主生活的实物百科全书,庄园集封建文化、民俗文化、建筑文化为一体,充分地体现了我国封建时期劳动人民的聪明才智,它既是地主阶级压迫劳动人民的历史见证,也是劳动人民智慧与艺术的结晶……

孙副县长请人来写了一部电视剧,剧名就叫《金氏庄园》,实景拍摄,三十多集。县里请了大导演、大明星、大制作……电视剧拍好后,孙副县长请省里、县里的有关人士先看了一遍,还特意把金锁老汉也请了去。出席观影的人看了都说好,对孙副县长的魄力和才气更是称赞有加,只有金锁老汉一直骂娘,说这部剧是“狗屁不通,胡编乱造,驴唇不对马嘴”,还一口一个“天要变了”,胡言乱语,惹得孙副县长很不高兴,但碍于金锁老汉的特殊身份,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一甩袖子出门了事。事实证明,孙副县长的远见与魄力远不是一个金锁老汉能认知的,电视剧播出后,原本默默无闻的金氏庄园一下子变得声名远扬,每天来参观、游览的客人摩肩接踵,络绎不绝,金氏庄园真正成了日进斗金的聚宝盆,其经济效益堪比金贵当年投资的那个化工厂。尤其旅游业环保又朝阳,发展远景无限,属于国家重点鼓励产业,更是受到了县里乃至省里的大力扶持。孙副县长决定趁热打铁,把金氏老宅周围的民房全部拆除后再建一个大型的仿古建筑群,以金氏庄园为中心,打造成一个庄园古镇项目,从而提升庄园的旅游品级。

妈妈的,真是要变天了,金锁老汉狠狠地骂。吃了半辈子苦的金锁老汉并不是个糊涂人,平心而论,他也知道现在的日子确实是越来越好了,曾经让他在诉苦台上还回味无穷的大鱼大肉和地瓜烧酒,现在早已成了家家都有的平常物。但也正是这些年来的快速变化,反倒让他这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民越来越摸不着头脑了。就拿拆建这事来说,就让他不可思议,他觉得这就是瞎胡闹,叫钱烧的。那年金贵也想搞扩建,但邻居刘老五的房子碍事,金贵弄了几次也没弄成,只得放弃。如今,这事却让孙副县长轻而易举地替他全干了。金锁老汉有意见,意见却无法正常传达给孙副县长,金朋和金忠都不肯把他的话捎上去。气得金锁老汉只有自己骂:妈妈的,这是要变天啊。一遍又一遍,越骂越生气。

但这事骂过就过了,金锁老汉并不是那样爱较真的人。真正让金锁老汉担心的是,他要是搬走了,萬一哪天内当家回来了,她还能找到自己吗?还有,那窝燕子,它们又将去何处筑巢?

金锁老汉先是听到了几声诡异的声响,他从被窝中探出头来,迷瞪着一双老眼看看窗外,除了天空上几颗闪烁的寒星,再不见一丝光亮。屋内更是墨黑一团,一股刺鼻的气味在黑暗中弥漫,金锁老汉知道这是化工厂里散发出来的气味,每到夜晚,这些味道就会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像鬼魅一般游荡。奇异的声响还在,一声接一声,凄惨且尖利,金锁老汉觉得像是两条蛇在舞动,或缠斗,他正要辨别一下那声响的来源,一扭头,却忽然发现屋子中央坐着一个人,他不由得浑身一颤,一个激灵就从被窝中坐了起来。

李春燕——

金锁老汉不由得低声惊叫。

金锁老汉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内当家竟会在这样一个气候反常的夜里忽然出现在面前。她坐在屋子中央一张老式的圈椅子上,上身穿着对襟袄,下身穿着扎腿裤,头发束成一个髻,利利索索地挽在脑后,脸庞清瘦,突出的额头上一块弯形的疤痕,白亮亮的有些刺眼。李春燕的模样与二十年前几乎没有一点点的变化,金锁老汉一眼就认出了她。内当家没有说话,也没有看他,而是低头不停地摩挲着身下的那把老式圈椅,圈椅有些年头了,式样老旧,做工却扎实,这是她当年亲手置办的,没事的时候她就喜欢坐在上面歇一歇、养养神。金忠不喜欢它,几次想劈了烧火,都被金锁老汉拦下。现在,内当家一回来就坐在这把椅子上,金锁老汉暗自庆幸没让金忠劈了它。

金锁老汉有些激动,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真的看见了自己辛辛苦苦找寻多年的内当家。内当家离开他时,只有五十七岁,她和金锁相差了十三岁,是金锁当年从雪堆中捡回来的苦孩子,那年,她才十岁。这是二十多年里他们的首次见面,金锁老汉有些后悔,原来,即使不在老宅里,内当家也能准确地找到他,早知道这样,他也就不必每天都去庄园里了。

李春燕坐在他的眼前,微笑着看着他,这一切,真像是在做梦。金锁老汉动了动身子,觉得身上有些酸痛,腰腿也感无力。越来越不中用了,他想,弱得连一场风也经不住了。一股刺鼻的气味从门窗的缝隙中挤进来,与黑暗搅在了一起,夜显得漫长且难耐。他看看窗外,他清楚地看到了几颗闪烁的寒星,他又动了一下脑袋,也终于分辨出,唤醒他的诡异声响是窗外电线在风中发出的呼啸声,而在此时,他也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两声燕子的呢喃声——这是真的,不是在做梦!

金锁老汉再也忍耐不住,他猛地翻身爬起就要去拉内当家的手,而此时,窗外那本暗黑的天光却突然间变得一会儿很白很亮,一会儿又很黑很暗。而就在这忽明忽暗间,金锁老汉的眼前豁然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大河,那河曲曲折折,跨山越岭,决绝地奔向一片深蓝的苍穹之中。河水滔滔不绝,却又波澜不惊,一个佝偻的身姿正伫立在水面上,静静地看那河水汩汩,苍天悠悠……

李春燕——

金锁老汉再也无所顾忌,他大声叫着内当家的名字,快速向她奔跑过去。而就在刚触到内当家的一瞬间,金锁老汉却突然觉得下身一松,一股热流像源源不断的河水一样流淌出来,一泻千里……

补 阙

这真是一个反常的季节。春暖如夏,却又转眼成冬。

天亮了,风停了,村子里像被洗劫过一般,清冷且寂静。金忠第一个开车来到了金锁老汉的房子里。昨天夜里,金忠几乎一夜未睡,头半夜,他的脑子里总是浮现出车灯下的那个快速消失的人影,好不容易到后半夜有了些睡意,却又莫名地担心起独居的金锁老汉来。所以天刚一放亮,金忠便开车跑了过来。当然,他今天来,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办,一是要帮金锁老汉整理一下着装,以便参加今天重要的接待任务。还有一个更为重要的事情,就是无论如何也要说服金锁老汉,尽早做出搬迁的决定,他也不会再让老爹自己独居了。

打开房门时,金忠感觉头顶上有些响动,抬起头,只见有两只黑白相间的燕子正结伴离巢双双而去。金忠觉得惊奇,同时,心里也忽然生出一丝异样,走进屋,果然,他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金锁老汉,他的身下是一摊凉冰冰的尿渍,他的一只手却直挺挺地伸向前方……

天亮了,风停了,村子里像被洗劫过一般,清冷且寂静。金朋早早地就起了床,昨天晚上挨了媳妇一耳光后,他就再也睡不着了。他要去找金忠,和他谈一下昨天下午的怪事,顺便也说说党支部领办合作社的事。这些年,村里种地的人越来越少了,眼看着山上的荒地也越撂越多,看着原本好好的田地里杂草长得有人高,金朋很是心疼。金忠是果业大户,有技术,有渠道,又是党员。金朋想找金忠谈谈,看看他能不能领着村里的人办一个合作社,把山上的荒地都收拾起来,带领大家共同致富。

一人富不算富,家家富才算富。金朋边走边念叨,他把要对金忠说的话都想好了,我们可不能当地主,自己吃饱了不管别人,我们可都是党员哩。

门槛是个大问题。孙副县长站在庄园的大门前思考着这个让他头疼的问题。昨天后半夜,正睡着的孙副县长脑子里莫名地跳出两句诗来: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醒来后,他就想起昨天差点被门槛绊倒的事,又想着上午省里来人参观庄园的事,翻来覆去,再无睡意,便索性起身叫上值班司机刘长脚,开车来到了金氏庄园。一下车,他便看见了那只高门槛,他的腿不由得抖动了一下,心想,今天是不是要把这门槛先撤下来呢?万一要是绊着省里的领导那问题可就大了。可门槛一撤,这气派的大门怎么看它怎么别扭。他正想着,鼻子里忽然飘进来一股呛人的气味,他不由得干咳一声,掏出一块手绢捂起嘴巴和鼻子,皱皱眉头问刘长脚,这是哪里来的味道?刘长脚拧着眉说,这就是金朋村化工厂的味道,一到晚上,它就往外排废水,周围的人算是被它害苦了。孙副县长问,环保局不管它?刘长脚撇了一下嘴说,化工厂是咱县里的纳税大戶,县里一半人要靠它吃饭呢,县里都拿它没法子,环保局哪敢管?孙副县长沉默了,县里工业的事不归他分管,所以这些事他不好乱发表意见。但他又想,以自己和金朋的关系,等会儿见到金朋时怎么也得和他谈谈,谈一下化工厂的事,环保无小事,不能光为了挣钱却坑了子孙后代,再说,总书记不是都说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嘛。

天亮了,风停了,孙副县长放眼望去,整个村子里像被洗劫过一般,清清冷冷且寂静无声。就在此时,有两只燕子飞进他的视野中,但燕子的飞行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以至于孙副县长想定睛瞧个仔细时,天空中却只剩下两道黑色的影子,闪电似的,一晃而去。

责任编辑:吴怡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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