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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去的大头骡子

2024-04-14兰天智

伊犁河 2024年1期
关键词:骡子大头母亲

兰天智

1

那年秋天,父亲收拾完庄稼,颗粒归仓后就去了双龙沟搞副业。那天早上,他已跨出了家门,忽然想起了昨夜的梦,拐过头来進屋对母亲说:“这几天骡子不要借给任何人,这段时间拉田打场累坏了,让它好好歇息一下。”

正在忙活的母亲“嗯”了一声,头也不回没好气地说:“别人家的(庄稼)都收拾完了,谁借呢?”母亲明白,父亲心疼他的大头骡子。

有些事情还真是很巧。父亲出门后没多久,母亲的侄子李生林就来到我们家,对母亲说:“尕娘,你们的庄稼都收拾完了,把大头骡子借给我们用两天,早点把这些‘养命食收拾完了,我也得出去搞几个过年钱。”

那时,还不见农业现代化的影子。到了秋天,家家户户把田里的小麦、青稞、油菜籽等庄稼割倒在地,捆成捆,等半干不干时,用马车、骡车一车一车拉回来,垛在自家的麦场上,像一座座小山。过几天,让阳光、秋风把这些“小山”里的水分榨干,把庄稼捆子摊开在麦场上,套上骡子或马,拉着石匠锻造的石磙子,像岁月刻画年轮一样,在摊开的庄稼上一圈一圈“画圆”。等把庄稼枝干的个性完全砸没了,砸“熟”了,那些藏在壳里的宝贝才依依不舍地跳出来,躺平在场面上。去草,扬场,颗粒归仓。这可是农民一年的希望啊!要把垛起的“小山”一座座削平,需要披星戴月地忙活二十几天。

尽管父亲在临出门前给母亲交代过,她也知道父亲平常如疼爱子女般爱惜他的骡子,毕竟它是这个家庭中不可或缺的劳力。但现在,自己的侄子来借骡子,母亲怎么能说出半个“不”字?

可谁能想到,母亲把骡子借给侄子,竟然会出事儿呢?

李生林把我家的大头骡子和他家的骡子串联在一起,拉着两条磙子在麦场上“画圆”。中午时许,他家的骡子累了,耍滑头、闹情绪,慢慢悠悠不听他的召唤。李生林挥舞起手中的鞭子,准备去抽打他家的骡子时,我家向来“娇生惯养”的大头骡子不愿意了:我帮你家干活,你还抽打我,我要回家!李生林没有牵制住倔犟的大头骡子,大头骡子拉着磙子就往我家跑。跑出麦场,就是一段下坡路,六棱角的石磙子跳着蹦子飞滚而下,咔嚓一声,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大头骡子后右腿的蹄腕处,砸断了骨头只连着筋,蹄子吊在腿上一晃一晃,鲜血如流水般汩汩溢出……

得到消息的母亲,一路小跑着来到了事发现场。一贯威风凛凛的大头骡子此时浑身发抖,豆大的汗滴像晶莹的露珠一样,不停地从浓密的毛发中冒出,折射出无数个太阳。坚强的大头骡子三足鼎立,悬空的那条腿下,鲜血在黑土地上渗出一个不规则的黑红色图案。

母亲来了。大头骡子见到主人,像是受到伤害的小孩见到母亲一样,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亮晶晶的泪珠直往下掉。母亲看着早上还好好的骡子如今成了残废,她的心随着骡子的颤抖而颤抖,她的心里也在滴血。她一边抚摸着骡子行云流水的脖子,一边抽泣道:“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她知道,大头骡子承载着全家生活的希望。她不知道,该如何给父亲一个交代。

2

在甘肃老家,大男子主义重,有着“打乖的婆娘,揉好的面”之说。大伯、二伯脾气暴烈,像雷管一样,三言不和就拿拳头伺候大妈、二妈,还差点都闹出了人命。父亲是退伍军人,从未动过母亲一根手指头,但母亲却很怕父亲。

现在,母亲在天上捅了一个窟窿,父亲能不火吗?而且,父亲在出门前还特意给她交代过,骡子不能借给任何人。

大舅和村里的几个老人找来布条把大头骡子砸断了的蹄子进行了简单包扎。

母亲一边哭着,一边牵着受伤的骡子一瘸一瘸地回家了。

这一夜,母亲彻夜难眠。有关大头骡子的片段在母亲脑海中像电影一样,一幕一幕清晰浮现。

有一年初冬,母亲赶着骡车去磨面粉,村里原本有磨坊,是柴油机带动磨粉机的那样,磨出来的面粉又粗又黑。母亲和我的堂弟舍近求远跑到一个叫三角城的村子里磨面。这里是电动磨,磨出的面粉精细而白。这个村距离我们家有一段距离,且都是坑坑洼洼的山路。早上天空刚刚露出鱼肚白时,他们就出门了,每人赶着一辆骡车,装有两麻袋小麦。母亲没有想到,等他们磨完面粉回来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母亲牵着大头骡子走在前面,堂弟紧随其后。在漆黑的夜里,大头骡子似乎明白母亲的心思,拉着一车面粉,一路上特别用力,蹄疾步稳往家赶。

冬天的夜晚,温度降至零下十几度,不知疲倦的大头骡子浑身汗气腾腾,一股热浪“烘烤”着旁边伴行的母亲。途中要经过一条沟,两面是陡峭的山峰,山脚下有一些坟茔。白天经过这里时都阴森森的,晚上路过这条沟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山脚下那些死去的人们,令人毛骨悚然。这条沟经常被洪水冲得几乎无路可走,人们就在沟沟壑壑中艰难前行。

真是怕啥来啥。当天夜里经过这里时,骡车突然翻了。一瞬间,大头骡子四蹄朝天卡在车辕内,它脖子上的拥脖憋住了它的呼吸。大头骡子发出“啃啃”的声音,似乎在说:“快来救我,快来救我。”恐惧和黑暗狼狈为奸,母亲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身上的汗水瞬间浸透了衣服。他们笼罩在极度恐惧中,一时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高高悬挂在夜空的星星调皮地眨着眼睛,忽闪忽闪地注视着他们。母亲和堂弟借着昏暗的星光,把骡车上的套具一样一样解开,“起来!”母亲在大头骡子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一巴掌,大头骡子狠劲一昂头,终于解脱出来。它习惯性地抖了抖毛发,似乎在说:“真是见鬼了。”

“真倒霉!”母亲想,这下骡子受到惊吓后,再也不可能摸黑套车了。母亲和堂弟把车上的面粉一袋一袋抬下来,然后把架子车扶起来,拉到平坦处。当母亲把车辕条抬起来时,大头骡子还是很自觉地把屁股退进了车辕内。重新套好车后,又饿又累的母亲和堂弟又把面粉一袋一袋装上车。母亲在心底感激地说:“多亏了我家的宝贝。”回到家时,已经到了半夜。

这件事情过去多少年了,母亲还会经常在我们面前提起:“大头骡子很通人性。”

这一夜,大头骡子占据了母亲内心所有的空间,想着想着,眼泪就流下来了。这么亲密的伙伴,现在竟然成了这样……

3

大头骡子是匹骒骡子,因它的头比较大而得名。它的身材修长高大,健壮魁梧,全身毛发黝黑发亮,鬃毛带着淡淡的红色,充满了朝气与活力。

据父亲讲,大头骡子原是生产队的财产,1982年包产到户时,它才四五岁,正是体壮力强的时候,成了很多人眼中的“宠儿”,都希望能够分到它。生产队作价1000多元,是单价最高的财产。当时,我们家有十几口人,且父亲是退役军人,才分到了大头骡子。换言之,这是一家十几口人的家产,这在上世纪80年代,算是家中最值钱的家产了。

自然,大头骡子也就成了我家的宝。它的加入,让我家的生活开始从贫穷走向了温饱。

自从我记事起,它既是我们家的交通工具,也是我家的生产工具。犁地、播种、驮柴、拉煤、拉田、打场……一年四季都离不开它。它是我们家的全部,也是我们家的功臣。

那个年代,农民的日子都离不开牲口。牲口就是每家人必不可少的劳力。

大头骡子性子急,无论干啥活儿都不惜力。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每次它干完活回来都浑身是汗,就像雨淋过一样。父亲总是叮嘱我把它照顾好。我先牵着它找一块松软的土地,“烘干”它身上的汗水。我停下脚步,舌头在嘴里打卷,发出响声后,说两声:“滚,滚。”它就会卧倒在土地上,四脚朝天打起滚来。它打滾似乎很有规律,滚过去,滚过来,再滚过去,然后“嗖”一下立起身,昂头,蹬腿,抖去身上的尘土。整个过程,干净利索,行云流水。这一抖,似乎也抖去了浑身的疲劳。然后,它精神抖擞地跟着我去到草地上吃草。

路的两边都是庄稼地。也许是它饿极了,也许是它看我弱不禁风,趁我不备时,张开它那镰刀一样的大嘴,“噌”的一声,狠狠掠上一口庄稼,边走边吃。它的肢体语言敏捷而迅疾,像是一位练习多年的散打高手,让人防不胜防。我那时胆小,担心庄稼的主人会给我父亲告状。庄稼可是农民的血汗啊。我越是担心,它越是肆无忌惮,每每经过庄稼地时,它总是抵挡不住青苗的诱惑,贪嘴抢食几口,我怎么拽也拽不住。嘴犟是骡子的秉性。它的心情我懂,但我不能让它再欺负我,更不能让它养成“顺手牵羊”的坏习惯。

回到家,我用粗铁丝制作了一根链条,缠在了笼头上,铁链子刚好裹在它的鼻梁上。从这以后,每每经过庄稼地时,我提前狠拽两下缰绳,警告它。它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再也不占别人家的便宜了,总是很顺从地跟着我走。

到了草地上,它大口大口地吃草,我则躺在草地上看书。有时,我给它讲故事,它似乎也能听懂,不时抬起头,竖着耳朵,用它那圆溜溜的眼睛看看我。有时,我看着它吃草的样子发呆。它的嘴巴就像一台收割机,伴随着“噌噌噌”有节奏的响声,嘴巴所到之处,地上的青草像是被割过一样。有时,我在草地上睡着了,它也不会跑远,过一会儿,就会来到我的身边。它是我的好伙伴,伴我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时光。

在我的印象中,大头骡子脾气很好。别看它个头高大,但妇孺皆使,我就经常使唤它,我认为它能够听懂我说的话。那时,架子车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套车时,我把鞍子、拥脖、拉线等一样一样在它身上准备妥当后,把架子车辕条抬起来,“靠,靠”叫上两声,它就会自觉地把屁股倒进车辕条内。

我上初中时,学校离家很远,要翻山越岭步行两个多小时。每学期开学时,要把行李驮到学校。到了寒假、暑假,还要把行李驮回来换洗。驮运行李都要靠大头骡子。父母亲很了解它的脾气,它童叟不欺,总是很放心地把它交给我去驮运行李。上坡时,我走累了,还要骑在它的身上。它驮着行李,还要驮着我。我被它高高载着,一颤一颤爬坡越岭,驶向远方。路遇熟人,我的心中总会激荡起些许自豪,现在想起那情景不禁让人心生感动,仿佛座驾的是一辆高端小车。它总是无怨无悔。它越是这样,我越会心疼它。翻越山岭时,山路特别陡峭,我从它的背上下来,拽着它的尾巴。它伸长脖子狠着劲儿往前走。它的四肢宛如坚硬有力的钢柱,在山路上剜出一个个月牙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它停下脚步时,我会搂着它的脖子,依偎着它,有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4

大头骡子曾是我们家的骄傲。在秋天拉田的时候,在艰难困苦中,它的沉稳、老练等各种优势就淋漓尽致地凸显出来。拉田的架子车要比普通的架子车更大更宽,轱辘、车轴都是加大加长的,笨拙而结实。我们家拉田的架子车更是“大排量”的,每次装车也能多装一些粮食捆子。大头骡子力气大,父亲干活也够狠。装车时,直到地面的人用木叉举着捆子再也无法达到的高度时,才肯罢休。尤其是装满一车油菜籽,高而宽,方方正正,行驶在田野里,宛如大海上航行的游轮。行走在田间的路上,把道路填充得满满当当。每每此时,遇到的人们总会投来羡慕的目光。父亲心中的那份自豪感也满满当当。

进入村庄的一段路,坎坷不平、坑坑洼洼。那年秋天,一连几日的大雪让原本凹凸不平的道路更加泥泞不堪,很多装满庄稼的车经过此路段时,稍有不慎就会翻车。大头骡子拉着“移动的别墅”经过这里时,它就像一位驾驶经验丰富的老手,沉着,冷静,不慌不忙,不急不躁,稳稳当当地驶过每一个沟壑和坎坷。仿佛一艘巨轮行驶在海洋上,时而起伏,时而跌宕,时而平缓,却总是平稳安全。我家的大头伙伴,总是令乡亲们赞不绝口。

大头骡子非常随和,也很包容。以前,春天播种、犁地时,它总是和别人家的牲口搭伙。对方不管是骡子、马、牛,大头骡子都能够配合得很好。有一年犁地时,搭档是一匹青马。这匹马性子烈,是没有犁过地的“生手”。进入犁沟,这匹马闹情绪,摇头摆尾不愿意出力,可大头骡子凭着它硬朗的身板,拖着青马往前走。似乎在对青马说:“档格驾到你的脖子里了,不干也得干,这是你的命。”最后,硬是把青马调教出来了。后来,我们家养了一头牛。从此,春天犁地时,大头骡子和牛搭档。牛的速度慢,但力量大。犁地时,把铧犁换成了大的,犁地深,犁沟宽,但很费力。大头骡子和牛在一起,它也不急不慌,不骄不躁,沉稳健行。

大头骡子能快能慢,能急能缓。有时候,我在想,它或许不是一头骡子,更像是一位随和、包容、善良的人。

大头骡子很恋家。到了冬天,人们进入冬闲时节,它也可休息一段时间。它和同村的一伙骡马到广袤的田野里来个一日游,撒撒欢,散散心。到了傍晚,它们带着回家的喜悦,从田野里万马奔腾般撒野地飞奔而来,扬起阵阵灰“瀑”,在夕阳下形成一道壮丽的风景。那阵势,那气势,仿佛是一群“马拉松”的选手在进行一场长跑比赛。

大头骡子就像一个懂事听话的孩子,每天傍晚都会按时回来,站在大门口,等待着我们的到来,多少年了,早出晚归,都是如此。

那年冬天的早上,大头骡子出去后,到了晚上还没有回来。父母着急了,就跟自己的孩子没有回家一样,心里空落落的。

那时的我有十几岁了,对它也有了依靠。没见到它回来,心中也不由着急起来。期待着它早一点回来,期待着早上天亮时能见到它。

天刚蒙蒙亮,我就爬起来跑到门外。阳光暖暖的,它经常站立的地方,空空如也。我的心里焦急不安。我和父亲开始分头去找。我们四处打听,到了天黑也没有它的下落。

六七天过去了,大头骡子一直没有回来。父亲不死心,仍然四处打听。后来终于打听到,有两个人曾赶着一群骡马下了黄羊镇。黄羊镇距离我们村庄很远,翻山越岭,坐车要五六个小时的车程。

父母亲终于死心了。估摸着大头骡子早已被牲口贩子卖了,亦或是上了人们的餐桌。

父母亲每天唉声叹气,像是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一样沮丧。尤其到了夜晚,看着空荡荡的骡圈,父亲心中很是难受。以前,每天晚上,父亲总要在半夜起来给它添一次草料。现在,到了那个点,父亲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十几天后,奇迹发生了。有一天早上,母亲刚打开大门,就看到大头骡子站在门外。母亲以为出现了幻觉,揉了揉眼睛,的确是它在眼前,还是在它经常站立的地方。

见到母亲,大头骡子低了低头,圆溜溜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母亲赶紧打开门,给它在槽子里添加了草料。它饿坏了,许是好久没有吃到东西了,肚子都瘪进去个坑,身上的毛发也倒立了起来。

村里一起失联的其它骡马就没有那么幸运,未能逃过坏人的黑手。我读懂了大头骡子,它识破了坏人的骗局,勇敢机智地逃过一劫。让人们想不到的是,它是如何从那么远的地方找回自己的家?

我家的大头伙伴聪明着呢!它更恋它的主人。

从那以后,大头骡子从不走远,就在村庄周围的田地里转悠,到了傍晚早早就回到了家门口。

5

几天后,父亲回来了。进了院子,父亲径直来到了骡子身边,正在吃草的大头骡子转过头来,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盯着父亲,并发出“哼哼”的叫声,好像在告诉父亲它受的委屈和痛苦。父亲蹲下身,在大头骡子的断腿上抚摸着,抑制不住悲从中来。许久,父亲站起身,来到骡子的眼前,一遍一遍地抚摸着骡子的鼻梁。骡子静静地站着,眼睛一眨一眨……

父亲黑着脸,像戴上了川剧中的黑色脸谱。母亲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他的眼里全是话。

父亲坐在炕沿上,从口袋里摸出烟袋,习惯性地揉了揉,在烟锅里装满烟渣子,“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父亲啥话也没说,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这出乎母亲的意料。母亲心里更加复杂。

晚上,大舅、二舅、李生林等来到了我们家,炕沿上、椅子上、小板凳上都坐满了人。屋子里烟雾缭绕,空气也凝固了一般,死氣沉沉。

大舅开始说话了:“妹夫,大头骡子我们处理掉,你们重新买一匹,不管多少钱,由我们来出。”

那时,买一匹好骡子需要一千二百多元,这可是一个农村家庭大半年的收入。大舅家种的地少,也没有其他的收入,家境非常不好。给李生林找媳妇的彩礼钱还没着落呢,现在又捅了一个大窟窿,谁的心里都难受。

父亲还是不吭声,一个劲儿地抽烟。“吧嗒吧嗒”抽烟的声音和烟锅子磕在鞋帮子上的声音格外清晰。

大舅的心在疼。母亲的心在疼。父亲的心也在疼。

父亲的心里在激烈地斗争。大头骡子自1982年成为了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后,给这个家出了大力,立下了汗马功劳。在这十八年里,大头骡子从年轻时的性子烈、调皮、倔犟、耍脾气,到温顺、懂事、通人性,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有了很深的感情了。现在突然要把它处理掉,父亲于心不忍。父亲曾说过多次,要给我们家的这位功臣养老送终。

父亲对骡子着实精心饲养。有一年冬天,父亲套赶着骡车去到石头坝买了一车煤炭回来。半夜,他起床给骡子添草料时,发现骡子卧倒在地上。“骡子睡觉从来没有卧倒过,现在上了年纪了,昨天装的煤炭有点多了,可把骡子累坏了。”父亲心疼骡子,在我们面前念叨了好几遍。从那以后,父亲将大麦和青稞掺在一起粉碎成粗细适中的颗粒,每天给骡子加两餐精饲料。他还缝了个布口袋,套在骡子的嘴巴上,让它吃“独食”。有时给它加餐,我会忘了取掉布口袋,套在嘴上一整夜不能吃草。有一次,被父亲发现了,我差点被暴揍一顿。在春种秋收时,父亲叮嘱我:“给骡子添草料时,在麦草上拌上麸皮,在精饲料里加上了油渣……”像是伺候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我们家离不开它。”父亲经常这样说。

可现在成了这样,如果不让大舅把骡子卖掉,我们重新买骡子的钱从哪儿来?我们家兄妹四人,家庭的重担本来就不轻,况且弟弟正在上大学,每个月两百元的生活费已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弟弟的生活费时常没有着落,害得父母到处借钱。

父亲的内心矛盾极了。

父亲抽完了一锅子烟,又装一锅子,一连抽了十几锅子。抽完最后一锅子烟后,他把烟锅头在鞋帮子上磕得啪啪响。片刻,无奈地说:“也只有这样了。”父亲输给了自己。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大舅带着牲口贩子来到了我家。大头骡子正在槽前低头吃草,一堵墙遮挡了午后的阳光。一条腿残废了的骡子到了牲口贩子的手里,命运可想而知。

牲口贩子围着大头骡子看了一圈后,搬开了骡子的嘴唇,看了看骡子的牙齿,像是老佛爷念素珠——心里有了数。他走到大舅面前,说了几句话后,把手塞进了大舅宽大的袖筒。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在袖筒里捏了捏手后,成交了。

果真如此,骡子卖了个驴价钱。

大头骡子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命运归途,回过头来,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目光中充满了悲伤。父亲走到大头骡子跟前,一遍遍地抚摸着骡子的额头、鼻梁,父亲的嘴唇在颤抖,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大头骡子的一对黑亮的大眼睛,此时黯淡无光,瞳孔中已看不清父亲的身影,站在一旁的母亲也在偷偷抹着眼泪。

贩子牵着大头骡子的缰绳,大头骡子一瘸一瘸走出了家门。父亲、母亲、大舅等很多人都跟了出来。

走出家门,大头骡子突然停住了脚步,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人群中的父亲和母亲许久。父亲明白大头骡子的心思,走上前去搂住了骡子的脖子,悲伤地说:“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父亲一遍遍地抚摸着它黑里透红的鬃毛,抚摸着它又长又尖的耳朵,抚摸着它光滑如水的脖子,抚摸着它高高隆起的鼻梁,内心激起层层波澜……大头骡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胸前的两团肌肉在颤抖,还有那一对黑亮透彻的眼睛在扑闪扑闪,情绪非常低落,目光一片浑浊。

牲口贩子见状笑着说:“这个骡子和你们的感情很深啊,不想离开你们。”他拽了拽缰绳,大头骡子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转过头来又看了看陪伴了它十几年的主人,看了看那个熟悉的家门,然后不慌不忙、一瘸一拐地跟着牲口贩子走了。斜阳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父母亲目送着大头骡子一瘸一瘸地从视线中消失,他们的目光浑浊,心里也很沮丧,像是失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

如今,中国农村实现了机械化、现代化生产,款式新颖的小轿车也进入了千家万户,农民不再饲养骡马这些大畜作为交通工具和生产工具。然而,三十多年了,大头骡子却时常闯进我的梦里,那样真切,那样清晰。它的闯进不是没有来由的,它是想一次次地提醒我该写点什么。这是一个时代的印记,更是中国农业农村飞速发展的见证。同时,它还想告诉我,它是我永远的好朋友、好伙伴,是我永远的“大头老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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