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仓颉
——突破表达困境的圣人

2024-04-14

关键词:仓颉黄帝文字

罗 家 湘

(郑州大学 文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文学的起源联系着文明的起源。从原始文化阶段向国家文明阶段跃迁,对于人类的物质生产、社会分工、社会组织、意识凝聚等都提出了较高的要求。华夏文明在五帝时期完成跃迁,同时也实现了文学的突破。仓颉造字是华夏文明的破局点,也是中国文学的开端。仓颉是造字的圣人,这是中国人的共识。仓颉何时造字、在哪里造字、为什么造字?仓颉造字在今天的意义是什么?这些问题仍值得探讨。

一、仓颉谷雨时节造字成功

谷雨是二十四节气中春季最后的一个节气,这个节气因为一个人——仓颉而变得丰满,成为汉字文化圈共同的节日。节气只是人们发现的一个自然气候节点,节日则是人文的,是人们创造的具有纪念意义的特殊时刻。节日是时间的关键节点,正月初七商丘阏伯台祭祀火神,寒食节钻燧改火纪念介子推,三月三拜黄帝,谷雨祭仓颉,端午祭祀屈原,等等,因为有人在其中,这些节日具有饱满的生命内容,获得传承价值。谁能够贡献一个节日,谁就是我们的文化英雄。仓颉是我们的汉字文化英雄。2010年11月12日联合国新闻部宣布,将谷雨日(每年4月20日)定为“联合国中文日”。 2014年11月,“仓颉传说”被评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神话传说”类保护项目。2016年“谷雨祭仓颉”,作为二十四节气的内容之一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和实践”类保护名录。这些现代项目,唤醒了一个古老的节气和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文旅融合,研学参与,古与今贯通,让仓颉在现代社会又焕发出活力。

一般的英雄纪念节日,不是在英雄的生之日,就是在英雄的死之日。《国语·鲁语上》云:“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捍大患则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1)徐元诰:《国语集解》,中华书局,2002年,第154-155页。仓颉的纪念节日在谷雨日,这不是他的生日或死日,而是他创造文字的大功告成之日。《淮南子·本经训》记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2)刘安,高诱:《淮南子注》,上海书店,1986年,第116页。这一方面说明文字的神奇功用,可以招引祥瑞或者镇压凶厉;另一方面是说明仓颉造字成功的时间。从阴阳二气变化的角度理解“鬼夜哭”,它指的是阳气充沛,阴气告退的一个时间节点,也就是倒春寒彻底结束的暮春时节。“天雨粟”,这是农业民族在播种以后生出来的丰收梦想,期待着风调雨顺,天老爷赏饭吃。

在仓颉造字之前,存在着原始的物件记事、符号记事、图画记事。物件记事在日常生活中多见,古老的诗歌有物件记事约定俗成的内容,如“赠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诗经·木瓜》)、“赠之以芍药”(《诗经·溱洧》)等。早期人际交流主要依赖身体记忆,靠语音进行空间传播,靠记忆力进行时间传播。口语的特点,产生快,却瞬息即逝;接受便捷,但无法传于异时异地;灵活多变,然而稳定性差。为了防止遗忘,人们举办周期性的仪式聚会,歌舞传承,形成共同记忆。对于重大事件,结绳以记事。同时,旧石器时代以来大量洞穴岩画的发现告诉我们,人类在居留地还发明了图画叙事方法。史前岩画遍布全球,旧石器时代西班牙、法国的洞穴岩画特别有名。中国的新疆阿尔泰山岩画、内蒙古阴山岩画、广西花山岩画、云南沧源岩画等内容也非常丰富。图像不能与语音一一对应,离真正的文字还有很长的距离。仓颉造字是把这些方法进行整合,创造了一种具有形音义的文字符号系统。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书面符号系统,具有跨越时空限制、扩大语言交际的功能。当文字产生以后,人们说的话不仅以声音形式传播,而且可以在视觉上得以呈现,形成文辞,即书面语。可以说,书面语是以文字的字形来表现语言的音和义。书面语的优越性在于,它可以脱离现场,不借助仪式,仍然能念出来并能听得懂,达到远距离和跨时代传播意义的效果。

仓颉建立的功业就是作书造字。《世本·作篇》云:“黄帝之世,始立史官。仓颉、沮诵,居其职矣。仓颉作书,仓颉作文字。”(3)孙冯翼,陈其荣:《世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2页。李斯《仓颉篇》云:“仓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勉力风诵,昼夜无置。苟务成史,计会辨治。”(4)北京大学出土文献研究所:《北京大学藏西汉竹书》(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66页。造字是仓颉作为史官的职务创造,他因此被后世尊为史家之祖。虽然也有学者认为“颛顼是大巫,仓颉也是大巫”(5)黄泽岭,史国强:《仓颉》,中国文史出版社,2020年,第30页。,但“夫人作享,家为巫史”(《国语·楚语下》)的环境并不必然会发展出文字来。巫以歌舞事神,史长于文字记录,社会分工既已形成,再来指认造字的史官也是巫师,这有违圣人的正名之旨。黄帝成命百物,颛顼绝地天通,尧步天推历,禹导河治水,商汤祷雨救民,如此多能多艺,都是向下兼容的王者行为,不能再把他们定义为大巫。《韩非子·五蠹》云:“古者仓颉之作书也,自环者谓之私,背私者谓之公。公私之相背也,乃仓颉故已知之矣。”(6)俞志慧:《韩非子直解》,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66-467页。文字上的公私之别意味着社会等级区分逐渐严格起来。《吕氏春秋·君守》云:“奚仲作车,仓颉作书,后稷作稼,皋陶作刑,昆吾作陶,夏鲧作城。此六人者,所作当矣。”(7)吕不韦:《吕氏春秋》,上海书店,1986年,第203页。在一系列创新活动中,仓颉造字始终拥有一席之地。在中国文明符号的评选中,延续数千年的汉字成为中国文明的首要标志。

但是,能作书造字的并不是只有仓颉一个人。《荀子·解蔽》说:“故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一也。”(8)王先谦:《荀子集解》,上海书店,1986年,第267页。也就是说,仓颉起到的作用是把大家造的字规范化、系统化。陶器、骨器上的刻画符号,被看作是文字的直接源头。古文字学家对此多有关注。王晖把这些刻画符号分为三类:“一是以西安半坡、姜寨等遗址为代表仰韶文化时期的多为几何形的抽象陶器刻划符号; 二是以山东莒县陵阳河遗址为代表的大汶口晚期陶尊口沿上象形性的刻划符号; 三是以山东邹平丁公遗址为代表的龙山文化时期组词成句的陶器刻划符号。”(9)王晖:《中国文字起源时代研究》,《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于省吾以为,半坡出土陶器口沿上的二三十种刻画符号,“是文字起源阶段所产生的一些简单文字”(10)于省吾:《关于古文字研究的若干问题》,《文物》,1973年第2期。。裘锡圭说:“大汶口文化象形符号跟古汉字相似的程度是非常高的。它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脉相承的关系。”(11)裘锡圭:《汉字形成问题的初步探索》,《中国语文》,1978年第3期。饶宗颐统计发现,半坡系陶符与古突厥字母多相似之处,与腓尼基字母形构相同的有二十个之多,陶符是象形文字和音节文字共同的源头;他认为“西亚与中国古代的大西北,远古时候必有许多接触,才留下使用相同符号之种种交流痕迹”(12)饶宗颐:《符号·初文与字母:汉字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145页。。饶宗颐认为陶符属于初文,这是说得通的。汪宁生指出:“只有表音字的出现,文字才能成为记录语言的符号。只有作为记录语言工具的文字,才算是真正的文字。”(13)汪宁生:《从原始记事到文字发明》,《考古学报》,1981年第1期。与仰韶文化的几何形刻符和大汶口文化的象形性刻符相比,龙山文化组词成句的陶器刻符确实具有文字的性质,将图形符号与语音的对应关系固定下来,应该是仓颉的功劳吧。

二、仓颉造字属于黄帝事业的组成部分

根据文献的记载,黄帝与其臣子们造字、筑城、制衣裳、造火食、作井、造车、作舟、作鼓、作磬、作律、作算数、作弓矢。仓颉造字与其他制作一起,构成了黄帝时代文明涌生(14)20世纪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的英国诞生了批判实在主义,提出了涌生(emergence)说。“涌生”一词表示整体可能大于部分之和。的景观。

黄帝是传说时代的人物,被奉为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徐旭生曾经描绘过黄帝氏族东迁的路线,认为“他们大约顺北洛水南下,到今大荔、朝邑一带,东渡黄河,跟着中条山及太行山边逐渐向东北走”(15)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50页。。今天看来,黄帝部族除了从西往东的迁移外,还有一个从北往南的迁移。考古学上一般将庙底沟二期文化(前2900-前2800)对应于历史传说中的黄帝时期。韩建业指出:“庙底沟二期时的石城从陕北、内蒙古中南部、晋西北一直到岱海,甚至有可能延伸至张家口地区,并导致包括内蒙古中南部、晋西北、冀西北在内的黄土高原以东地区文化面貌发生巨变或出现文化‘空白’,与涿鹿之战发生的地理位置和惨烈程度正相符合。”(16)韩建业:《中国北方早期石城兴起的历史背景:涿鹿之战再探索》,《考古与文物》,2022年第2期。庙底沟二期文化处于从仰韶文化到龙山文化转变时期,原来一统中原,西及甘肃、青海,东至豫东,北达内蒙古河套,南至江汉平原的庙底沟文化发生分裂,在中原出现了秦王寨文化、大司空文化、下王岗类型等,原处山东的大汶口文化强势西进,在郑州西山古城留下痕迹。湖北江汉平原的屈家岭文化北上,直达郑州大河村、洛阳王湾。在这种混乱局面中,黄帝出现了。《国语·鲁语上》展禽提到“黄帝能成命百物以明民共财”,黄帝汇聚了四方的物资,联络了各地的部族,守护中原的财富。当争夺物资的动乱发生时,黄帝采用了战争的手段来制止暴乱(17)罗家湘:《黄帝:降服战争的圣人》,《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3期。。《鹖冠子·世兵》曰:“黄帝百战。”宋陆佃注云:“黄帝百战,百战之数未尽闻也。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七十二,其大略也。”黄帝建都于今新郑的轩辕之丘,具有立国性质的阪泉之战(18)阪泉、皇甫谧以为在上谷,翦伯赞、郑天挺主编的《中国通史参考资料》以为在今河北怀来。钱穆认为在今天的河北省涿鹿县矾山镇上七旗村。又有北京延庆、山西运城、山西阳曲等说法。、涿鹿之战(19)涿鹿,今河北涿州。朱绍侯主编《中国古代史》认为:“涿鹿,当为浊陆,即在(黄)河、济(水)之间为浊水所充斥散漫的原野。”马世之认为,涿鹿在洛阳盆地之内今巩义市一带。,发生的地点大都在今天华北平原上。华北平原是位于中国东部的大平原,北至燕山南麓,南到大别山北侧,西靠太行山-伏牛山,东临渤海和黄海,位于北纬32°-40°之间。北纬36°线是华北平原的腰线,也是受东泰山、西太行山影响,收束得非常窄的地方,在军事上属于战略要地。要控制华北平原,必须守住这条腰线。传说时代的黄帝、颛顼、帝喾主要活动于华北平原,后来的殷商王朝控制华北平原,战略方向都是南北向的,在北纬36°线附近都有军队驻守。黄帝时代有仓颉驻守于今南乐,颛顼、帝喾葬于这条线附近的内黄,《诗经·长发》写商汤灭夏,先北后南:“韦顾既伐,昆吾夏桀。”韦、顾是黄河以北的夏之同盟国,韦地在今河南滑县一带,顾地在今河南范县一带。殷商后期的都城所在地在今安阳。这种空间布局与西周东周、西汉东汉等东西向拓展的时代有巨大差异。

历代相传,仓颉担任黄帝的左史。《论衡·骨相》云:“仓颉四目,为黄帝史。”(20)王充:《论衡》,上海书店,1986年,第23页。许慎《说文解字序》云:“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21)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314页。陕西白水仓颉庙中,原立有东汉熹平年间仓颉庙碑 (现存于陕西省碑林博物馆),载有文字“仓颉四目灵光,为左史”,《晋书·卫恒传》云:“昔在黄帝,创制造物,有沮诵、仓颉者,始作书契,以代结绳,盖观鸟迹以兴思也,因而遂滋,则谓之字,有六义焉。”(22)房玄龄:《晋书》,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书店,1986年,第1366页。沮诵为黄帝的口传之史,仓颉为黄帝的文字之史。南宋罗泌《路史·前纪六·禅通纪·史皇氏》云:“仓帝史皇氏,名颉,姓侯冈,龙颜侈哆,四目灵光,上天作令,为百王宪,实有瑞德,生而能书。及受河图绿字,于是,穷天地之变,仰观奎星圆曲之势,俯察龟文鸟羽山川指掌,而创文字。形位成文,声具以相生为字。”(23)罗泌:《路史》,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383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8页。史,会意字,从中从又。又即手;中,测量日影的圭表,或者收藏简策的容器。圭表可能是“中”字的原始含义。圭表是我国度量日影长度的一种天文仪器,是最古老的一种计时器,古代典籍《周礼》中就有关于使用土圭的记载。表指直立于平地上测日影的标杆或石柱,圭指平放在地的测定表影长度的刻板。圭表测定正午时的日影长度,以定节令,定回归年或阳历年。《汉书》《元史》中对圭表的形制、构造、材质作了详尽的记述(24)《汉书·天文志》曰:“夏至至于东井,北近极,故晷短;立八尺之表,而晷景长尺五寸八分。冬至至于牵牛,远极,故晷长;立八尺之表,而晷景长丈三尺一寸四分。春秋分日至娄、角,去极中,而晷中;立八尺之表,而晷景长七尺三寸六分。此日去极远近之差,晷景长短之制也。去极远近难知,要以晷景。晷景者,所以知日之南北也。”《元史·天文志》曰:“圭表以石为之,长一百二十八尺,广四尺五寸,厚一尺四寸,座高二尺六寸。南北两端为池,圆径一尺五寸,深二寸,自表北一尺,与表梁中心上下相直。外一百二十尺,中心广四寸,两旁各一寸,画为尺寸分,以达北端。两旁相去一寸为水渠,深广各一寸,与南北两池相灌通以取平。表长五十尺,广二尺四寸,厚减广之半,植于圭之南端圭石座中,入地及座中一丈四尺,上高三十六尺。其端两旁为二龙,半身附表上擎横梁,自梁心至表颠四尺,下属圭面,共为四十尺。梁长六尺,径三寸,上为水渠以取平。两端及中腰各为横窍,径二分,横贯以铁,长五寸,系线合于中,悬锤取正,且防倾垫。按表短则分寸短促,尺寸之下所谓分秒太半少之数,未易分别;表长则分寸稍长,所不便者景虚而淡,难得实影。”。清华简《保训》说古之君王求中、得中,应该指圭表(25)蔡先金,张兵:《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研究》,齐鲁书社,2013年,第84-86页。。史官持中,其职责是测量天象。后来演变为掌管文书记录,担任秘书,“秉笔事君”(《国语·晋语九》),为领导起草并收发文书,协调各方行动,实现空间控制。春秋时代,史官逐渐脱离起草文件的具体秘书工作,而是掌管档案,事后总结,直笔实录,褒善贬恶,对历史负责,实现时间控制。

史官的职务,可以解释为什么是仓颉造字而不是其他人。一方面仓颉任史官,有记事传言的责任,也有汇总民间造字的方便条件。另一方面,黄帝是一个以战止战的君王,战争加速文明的进程,需要组织更大范围的人力与物力,需要协调行动,仓颉造字适应了战争的需要。仓颉完成造字工作,协调各方面力量,支持黄帝获得胜利。现存近二十处纪念仓颉的庙宇,南有浙江杭州吴山、江苏南京,北有山西临汾洞儿村,主要分布地在河南南乐、开封、虞城、原阳、鲁山县仓头乡、洛宁,陕西西安长安区、洛南、白水县史官镇史官村,山东寿光、苍山、东阿等。南乐县西倚古黄河交通要道,守卫华北平原腰线,是黄帝时期的司令部所在地,是战争的大本营,仓颉造字在南乐。

三、仓颉突破代表了文明的突破

文字的发明,解决了文明体自我表达与自我积累问题。从保存下来的传说看,黄帝时代的文学讲述黄帝君臣在现实世界创造和征战的故事;颛顼时代的文学留下了绝地天通的传说,精神世界的秩序由此奠定;尧步天推历,舜巡守四方,禹导河治水,三圣禅让相继,分理天地人三界,王迹所至,诗歌兴起。有了文字记录,每一代人的文化创造能得到保存和传承,文化发展获得了一种加速度。文字记录成为一种君子使命,一种社会机制,《诗经·定之方中》毛传记载,古之君子要求具备九能:“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26)毛亨,郑玄,孔颖达:《毛诗正义》,中华书局,2009年,第316页。不同文体的文学共同服务于文明建设,推进社会发展。

根据司马迁《史记·五帝本纪》的记述,中华文明在五帝时期实现了文明跃迁(27)对于“国家”的考古学标准,英国学者维尔·戈登·柴尔德(Childe, Vere Gordon 1892-1957)提出了城市、金属和文字“三要素”说。考古发现表明,在距今五千年前后,各种文明要素在中国北方汇聚。黄河流域出现了一大批古城遗址,如河南双槐树、山东大汶口、陕西石峁、山西陶寺等重要遗址。在距今五千年前的甘肃东乡县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的重要源头)林家遗址中出土了“中华第一铜刀”。距今四千年左右甘肃齐家文化尕马台遗址出土一件饰七角星形纹饰的铜镜,可称为“中华第一镜”。 依据李学勤等先生《中国古代文明与国家形成研究》(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4页)的看法,中国文明起源与国家形成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农耕聚落期,以公元前7100-前5000年的彭头山、磁山-裴李岗、老官台、河姆渡等文化的农耕聚落和公元前5000-前4000年的半坡、姜寨之类聚落遗址为典型;二是中心聚落期,以公元前3500-前3000年间的仰韶后期、红山后期、大汶口后期、屈家岭文化前期、崧泽文化和良渚早期等为典型;三是早期国家文明形成和确立期,以中原龙山文化的陶寺遗址、山东龙山文化、石家河文化、良渚文化等为典型。其中的中心聚落期是发生变化的关键时期,可以与五帝时代的记述相参照。。黄帝时代是文明跃迁的开端,夏王朝的建立标志着文明最终实现。黄帝时代,原始文化数百万年的长期积累,终于出现了超出生存需要的财富。如何解释财富的出现,如何保护和使用财富,却带给人们极大的困扰。中国古代一直秉持着“天财”观念(28)罗家湘:《论〈逸周书〉的“天财”观》,《甘肃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天雨粟”可以看作是天财观最早的表达。财富是上天的赐予,珍惜财富并感谢上天的赐予,被看作是一种道德行为。同时,各种掠夺财富的方式也出现了。当保卫财富的城镇出现时,掠夺财富的战争就跟着升级了。不过,以杀戮人口、掠夺财富为目的的战争只有破坏作用,并不能被人类所接受。能够对人类发展起到促进作用,考验人类制造能力、执行能力、组织能力的战争是以政权争夺、文明改造为目的的战争。黄帝时代像牧马童子一样“去其害马”(29)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2009年,第677页。的战争观念已经摆脱杀戮掠夺的血腥气息,开始具有文明的性质。

从自然角度理解“鬼夜哭”,哭具有畏惧的性质。从人文角度理解“鬼夜哭”,哭具有欣慰的性质。在原始社会的漫漫长夜,生命之火明明灭灭,生命的价值却难以得到肯定。文字的发明激活了历史记忆,已经消逝的生命,通过文字的召唤又能重新回到人世间,“死而不朽”(30)《左传》中多次提到“死且不朽”,大多数时候都指死于公事,则人生不亏欠。如鲁僖公三十三年,秦将孟明视打了败仗后说:“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能被自己的国君秦穆公宣布罪行,公开处死,死得其所。鲁成公三年,被俘虏的晋臣知罃将离开楚国时,对楚王说:“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知罃在战场上被敌军俘虏,能回国被其君晋景公处死,算对国家有所交代。退一步说,能被作为知氏宗主的父亲知首处死,也算对宗族有所交代。鲁成公十六年,楚将子反打了败仗后说:“君赐臣死,死且不朽。”子反在大战期间饮酒,导致楚军败亡,他不敢逃避国家法律的惩处。若能得到楚共王赐死,罪止于其身,对于其宗族能起到保护作用。鲁襄公二十四年,晋大夫范宣子和鲁大夫叔孙穆子关于“死且不朽”的讨论才是经典:“二十四年,春,穆叔如晋,范宣子逆之,问焉,曰:‘古人有言曰:“死而不朽”,何谓也? ’穆叔未对。宣子曰:‘昔丐之祖,自虞以上为陶唐氏,在夏为御龙氏,在商为豕韦氏,在周为唐杜氏,晋主夏盟为范氏,其是之谓乎!’穆叔曰:‘以豹所闻,此之谓世禄,非不朽也。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其是之谓乎!豹闻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 ”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若夫保姓受氏,以守宗祊,世不绝祀,无国无之。禄之大者,不可谓不朽。’ ”范丐把宗族世代绵延、世不绝祀的世禄当做不朽,这是来自民间的习俗。叔孙豹所继承的则是鲁国臧文仲提出的新思想,以建章立制、建功立业、文学传世为三不朽。通过这场辩论,我们看到,个体死亡不可避免,但可从多方面超越。子子孙孙永无穷匮的世禄是一种生物性的不朽,尽忠职守不避凶险是一种社会性的不朽,抒发情怀记录历史是一种文化性的不朽。,对后人的生活继续发挥影响,能不欣慰而哭吗?何中华指出:“人的自我中心化的扬弃构成文明走向成熟的重要前提。”(31)何中华:《文明的历史含义及其当代启示》,《中国社会科学》,2023年第6期。从文明成长的角度看,“鬼夜哭”代表着人类已经扬弃了自我中心立场,超越了肉体的当下的物质需求,开始追寻生命的来源与意义,走向文明自觉。

文字的发明,帮助人们发现了真正的英雄,识别人才、使用人才建立起客观标准。人类受到自身感觉器官能力的局限,看到的颜色、听到的声音、品尝的味道等都是有限的。若以自身感知来裁量世界万有,必见笑于大方之家。早期人类识别英雄,凭借神奇长相。如《尸子》说“黄帝四面”(32)《太平御览》卷七九《皇王部四》、卷三六五《人事部六》都引有《尸子》“黄帝四面”的记载。程浩《清华简〈五纪〉中的黄帝故事》(《文物》,2021年第9期)指出,清华简《五纪》“黄帝之身,溥有天下,始有树邦,始有王公。四荒、四冘、四柱、四维、群祇、万貌焉始相之。”以“四”为组合的天神,就是所谓“黄帝四面”的现象。,马王堆汉墓帛书《立命篇》载黄帝“作自为象,方四面,傅一心”(33)魏启鹏:《马王堆汉墓帛书〈黄帝书〉笺证》,中华书局,2004年,第95页。。《论衡·骨相篇》列举了器官异常的十二位圣贤:“黄帝龙颜,颛顼戴午,帝喾骈齿,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汤臂再肘,文王四乳,武王望阳,周公背偻,皋陶马口,孔子反羽。”(34)王充:《论衡》,上海书店,1986年,第23页。仓颉成为造字圣人,也与他奇特的长相有关。他龙颜侈哆(35)侈哆,口大张貌。《诗·小雅·巷伯》云:“哆兮侈兮,成是南箕。”,长着一张大嘴巴,有四只眼睛,能上观天文星象,下辨鸟兽脚印。但是,长相平常甚至丑陋的圣人也不少,《庄子》中有许多外丑内美的例子,《德充符》《人间世》《大宗师》就举出了王骀、申屠嘉、叔山无趾、哀骀它、子舆、支离疏等貌残形丑而德全的例子,孔子也感叹自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史记·仲尼弟子列传》)。黄帝英雄形象的塑造就借助了文字。宋太宗淳化三年(992)编印的《淳化秘阁法帖》收录了《仓颉书》二十八个字。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蔡京奉命刻印《大观帖》,翻刻《仓颉书》,将其释读为:“戊己甲乙,居首共友,所止列世,式气光名,左互爻家,受赤水尊,戈茅斧芾。”郑樵称此二十八个字为“仓颉石室记”,来自“仓颉北海墓中”(36)郑樵:《通志二十略》,中华书局,1995年,第1843-1844页。,北海在今山东寿光。这段话被阐释为对黄帝功业的歌颂。比照秦始皇刻石看,这种歌功颂德的阐释是有道理的。李零发现,“黄帝书主要流行于战国、秦代和西汉,西汉以后,主要保存在道教典籍中,魏晋时期仍很多,后世也流传不绝”(37)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第270页。。张振龙统计,先秦文献涉及炎黄二帝记载的就达十八部一百一十八条之多(38)张振龙:《建立“炎黄学”的学理依据》,《光明日报》,2019年2月18日。。这些文字记录,为后人了解黄帝的事迹提供了依据。

文字的发明加强了人类的组织能力。没有文字,人类的组织能力会受到巨大的限制。靠吼传达信息,最多带领一百人。超过百人,就需要文字。《史记·项羽本纪》记载:“项籍少时,学书不成,去学剑,又不成。项梁怒之。籍曰:‘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于是项梁乃教籍兵法,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39)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第295-296页。这个写下来的兵法就是万人敌。在声音传播的时代,仓颉造字,类似于后来的电报发明,以一种新的符号,加强了战争组织能力,帮助黄帝取得了胜利。

总之,仓颉造字突破了表达的困境,帮助黄帝获得战争胜利,帮助人们进入文明自觉。文字符号更重要的功能是方便了文化积累,在事实之外形成一种理论的逻辑,促成文明加速发展。没有文字,我们也可以感受到事物之间的差异,区分事物的类型,达到文化的自觉。但是,没有文字的帮助,我们无法实现对于事物的概念化、整体化、系统化、规律化和辩证性理解,无法达到文明自觉。仓颉造字,开启了人类文明自觉的大门,开启了中国文学发展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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