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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西方激进主义四个回溯性命题研究

2024-04-14李金辉王一惠

理论探讨 2024年1期
关键词:共产主义异化资本主义

◎李金辉,王一惠

黑龙江大学 a.马克思主义学院;b.哲学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150080

丹·席勒(Dan Schiller)在《数字资本主义》一书中定义了数字资本主义并探析了其基本样态,揭示资本主义与互联网等技术合谋催生了数字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当下数字资本主义继续借新一轮数字科技革命的东风实现自我变革,不断书写着新治理方式、新生产模式、新生活方式,与此同时引发一系列经济、政治和社会困境,催生出全新的批判命题。在数字资本主义强势推进、智能时代降临、新自由主义危机交织的复杂背景下,当代西方左翼学者逐渐开始深度考量现实的资本主义症候。以吉奥乔·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迈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哈特穆特·罗萨(Hartmut Rosa)、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斯拉沃热·齐泽克(Slavoj Žižek)、约迪·迪恩(Jodi Dean)为代表的西方激进左翼学者分别回溯至生命政治学、“机器论片段”、马克思异化论、共产主义学说等经典命题中,透视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下政治治理、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等三个维度的变迁,汲取用以思考生命与权力、剖析当代资本主义现状的理论资源,擘画人类解放的蓝图,不断实现现实新问题与“旧理论”的碰撞。

一、回溯生命政治学——揭露新的治理方式

在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批判范式中,触及人的生命境况的生命政治学成为批判当代西方社会的重要视角,这一批判模式的根源可以回溯至马克思。虽然马克思本人并没有直接论述生命政治这一主题,但《资本论》中却蕴含了生命政治问题的最初范本。如果说马克思分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逻辑起点是商品,那么其研究生命政治问题的起点是揭秘资本主义对工人的人身支配与控制。首先,资本主义制造并控制大量过剩人口。拥有极高效率的现代生产机制将大量成年男性劳动力排除在生产过程之外,同时许多破产的中小资本家、小业主和妇女童工加入无产者行列,上述人员构成了相对过剩人口。“这种过剩人口反过来又成为资本主义积累的杠杆,甚至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存在的一个条件。过剩的工人人口形成一支可供支配的产业后备军,它绝对地从属于资本”[1]728-729,为大工业的持续发展提供保障和动力。其次,资本家为获得更多剩余价值延长工作时间、缩短必要劳动时间,褫夺工人呼吸新鲜空气和接触阳光的时间,以牺牲工人生命为代价“像狼一般地探求剩余劳动,不仅突破了工作日的道德极限,而且突破了工作日的纯粹身体的极限。它侵占人体的成长、发育和维持健康所需要的时间”[1]306。尽管资本家给付工人工资,但这仅能维持劳动者本人及其家属的生存并承担劳动者接受教育和训练的费用,是维持劳动者及其家属的肉体不致死亡的基本条件。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正是在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基础上真正定义了生命政治。在1976年法兰西学院的“必须保卫社会”的讲座中,福柯意识到现代政治已经走出18世纪以前的治理模式,由控制个体转变为掌控整体人口,由规训社会转变为控制社会。他将资本主义对“生命力”的统治称为生命政治。生命政治指现代资本权力将人看作人口,采取非暴力手段干预人口生育、发病率、寿命、生存环境等,从制度层面运用“肉体惩戒”操纵、规训个体和从国家层面运用“人口治理”调节总体人口达到平衡,两种技术相互交缠发挥作用。概括来说,福柯的“生命政治就是政治权力直接作用于我们生物性生命的政治”[2]。

随着新自由主义和全球化的发展,个体生活方式与国家治理方式全面更迭,今天的生命政治无论是在治理对象上还是在治理技术上,早已远远超过马克思和福柯所处时代,生命政治开始转向数字生命政治。阿甘本的生命政治批判正是建立在数字资本主义对生命僭越和管制的事实之上。数字资本主义中的赤裸生命并不简单等同于古罗马的神圣人(Homo sacer)、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纳粹集中营难民或在现代民主国家中的政治难民和移民,而是指那些无法融入数字世界、随时被数字共同体排斥而处于被暴力状态的生命。数字化的强势推进重构了生活样态,打造了一个全球互通的数字世界,个体通过物理身体的数字化得到自身身份的确证。虽然在理论上,每个人都可以在数字时代享受数字红利,但现实生活中一部分个体无法参与其中。如某些无法完成简单的扫码预约就诊和数字支付的老年人、从事临时性缺乏安全和社会保障的工作者、偷渡者和难民,他们没有被数据化或不能主动参与数字化,因此为数字时代所抛弃,无法被共同体承认。这些生命“几乎没有我们通常归于人的存在的所有的权利和期望,但在生物学的意义上仍旧活着,所以……他们不再是任何东西,而只是赤裸生命”[3],随时有可能暴露在死亡面前。

赤裸生命正是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治理技术不断制造例外状态的产物。例外状态通常指的是当一个国家出现战争、动乱、内战等紧急、意外或特殊情形时,主权者通过悬置法律形成一个不受法律约束的空间,以便实行某些政策应对危机,然而主权者在享受到例外状态的“甜头”后,会肆意混淆例外状态与常态的界限,刻意制造例外状态以巩固政权。本应该是特殊情况的例外状态逐渐演变为现代政治集权的一种新统治狡计。经过美国“9·11”事件和2008年金融危机,持续开发例外状态进而制造赤裸生命成为西方国家始终处于进行时的“政治任务”,资产阶级民主国家利用例外状态建构并实现极权主义统治。巴迪欧指出,数字时代下西方政府在隐蔽处延续资本统治逻辑,在经济和政治实践中将例外状态转变为日常化和永久化的方式,继续突破物理空间的界限以扩大权力监控范围,假借突发性公共危机等事件变本加厉地控制自然生命和身体权利,继而导致民众对例外状态的适应和顺从。

二、回溯“机器论片段”的非物质劳动——剖析社会新生产模式

数字资本主义是继承了以往工业和商业资本主义的发展成果,以大数据、人工智能等新兴技术为依托的资本主义新发展模式。该发展模式促使当代哲学家重新审视资本、技术与劳动之间的关系。以哈特、奈格里为代表的自治主义者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的“机器论片段”出发,剖析当代资本主义处于主导和支配地位的生产方式新样态。

哈特和奈格里在智能化的新趋势中捕捉到马克思所说的“一般智力”的诞生。“一般智力”是这样出场的:“固定资本的发展表明,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4]“一般智力”在资本主义大工业时代表现为作为固定资本的机器体系的属性。而“一般智力”并不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特有的,它是社会主体智力长期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在前资本主义时代,“一般智力”与劳动者的体力劳动直接结合;工场手工业的分工过程使直接劳动所占的比例越来越小,造成劳动者与“一般智力”相分离;在大机器时代,“一般智力”为资本主义所用,成为相异于劳动者的力量,造成死劳动与活劳动对立的状态。传统劳动形式在当今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式微,非物质劳动成为占主导地位的劳动形式,这使“一般智力”服务于非物质劳动。

非物质劳动究竟是什么?从劳动形式来看,非物质劳动是创造非物质产品的劳动,如知识、信息、沟通、人际关系或情感反应[5]。非物质劳动又分为两种:一种是语言或智力活动中的典型分析性劳动,通常涉及图像、想法、符号、代码和文本的产生;另一种是与服务部门相关的情感性劳动,在工作本身(如服务业)中,情感起到核心作用。从一般生产过程来看,随着劳动水平的大幅提高,脑力劳动等非物质劳动的比重逐渐超越体力劳动,具有物质性的劳动对象转化为数据、知识。在生产力高歌猛进的新时代,作为“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1]210的劳动资料以电脑、互联网为依托,深刻改变了生产方式,从工具到机器再到虚拟数字的更迭见证了生产力质的变革。非物质劳动的劳动产品不具有物质性外观,劳动力也由不占有生产资料的、知识外在于主体的“自由工人”转变为与“一般智力”结合的新型高技能化的白领工人。

当代社会从事非物质劳动的劳动者享受着优厚福利待遇,然而这种福利是鼓励员工自愿延长劳动时间的隐蔽机制,遮掩劳动与资本之间的矛盾关系。此外,非物质劳动者的上班时间、工作地点灵活不固定,模糊了劳动时间与非劳动时间的界限,极大提高了工作积极性和工作效率。生活时间与工作时间界限的模糊化令劳动者丧失充足的闲暇时间发展自身和关心公共事务,最终只能与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理想状态渐行渐远。而除工作以外,人们在数字空间中的消费和休闲活动也成为一种数字劳动:个人的社交APP的聊天记录、网页与短视频的浏览记录、购物记录等成为资本增殖的隐性工具,作为数字用户的劳动者的喜好、需求被平台捕捉并成为推送广告与商品的依据;可穿戴的电子设备在提供个体健康服务的同时,也隐藏着数字平台对个人数据和隐私的窃取。数字用户的网络活动间接为商业资本家创造价值,而这种数字劳动又是无意识的和无报酬的,新生产模式下包含新剥削方式,商业资本家借助数字空间进一步对非物质劳动成果进行变相剥削。

三、回溯异化理论的社会批判——分析新生活体验

数字资本主义不仅创造出数字劳动者与数字生命治理方式,还制造出数字社会的生存困境。随着数字技术融入生活,大数据、谷歌翻译、自动驾驶技术以及智能仓储、智能家居等数字技术大幅提高工作效率和质量,可人们还是疲惫不堪、行色匆匆,像一只仓鼠一样在滚轮中挣扎向前,幸福感降低。法兰克福学派第四代代表人物罗萨将这一现象定义为社会加速,重新激活被阿克塞尔·霍耐特(Axel Honneth)隐藏的马克思异化概念并重构马克思异化概念的四重规定,阐述由科技加速-社会变迁加速-生活步调加速导致的五种新型异化状态。

社会加速现象导致的五种异化状态是主体生存境遇全面异化的写照。第一种是空间异化。“社会加速造就了大量的流动性和从物理空间的脱节,但这也推动了我们物理环境或物质环境的异化”[6]119。时间空间是衡量人类存在的基本属性,人类身体本身就是一种空间性的存在。数字技术的不断发展打破时空藩篱,使数字世界切入物理世界,造就虚拟空间中的真实体验,人类不仅可以流动于真实空间,还能够感受虚拟场景。空间异化的后果是主体无法对每一空间都产生认同感,造成人对空间的认知能力下降。第二种是物界异化即人与物的异化。在加速社会中,一方面,物不断地更新换代迫使人类必须跟进习得新物的操作方式,以应对持续更新加速的物品而不是相反;另一方面,物如果损坏,人类首要选择是扔掉,而非修理,即使物在没有损坏时,人类也会不定期地更换。每一件物品都是我们与这个世界联系的标志,一旦被抛弃,它就不再成为我们日常生活体验、身份认同的一部分,它们的存在只是单纯地为了使用而使用,关于事物的经验和记忆都会被抽离出去,导致我们与物的世界相异化。第三种是行动的异化。高度加速的社会导致我们没有足够时间和耐心去真正了解周围事物。信息过载导致虚假需求不断增加,致使人们忘却真正想做的事情,偏离了原本计划与心愿,行动与我们自身的意愿相异化。第四种是时间异化。加速社会中貌似人们在有限的时间内可以完成许多事件,然而密集的行为与事件带来的却是短暂的、片段的体验。“我们的体验时刻越来越丰富,但是生命经验却越来越贫乏……我们也没有让我们所体验到的时间变成‘我们自己的’时间。我们体验到的时间,以及花费在体验上的时间,都相异于我们”[6]139。第五种是自我与社会的异化。正如马克思异化理论中人与人的异化是劳动产品与人、劳动行为与人、人与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的必然后果,第五种异化现象是前四种异化的直接结果。社会加速单纯而直接地导致世界关系的崩坏,我们与空间、时间、物界、行动的鸿沟愈加增大,人与人之间原本紧密的联系被割裂,自身与他者的关系出现结构性破裂。

社会加速依托的理性化与数字化再生产出一个失控的异化世界。“人们努力将一切事物都用数字和数据来量化,并用算法来控制、优化一切事物,但这却造成了内在的异化”[7]。理性化发展承诺对经济、文化、政治乃至日常生活的全面掌控,而实际情况是这一承诺走向了它的反面,即加剧了世界和现实与主体的对立,形成主体为掌控世界而加速的非理性的世界关系。在生产领域,“加速主义带来了只有数字技术才能适应的尺度,人类最终将会被机器淘汰并沦为‘无用阶级’”[8];在生活领域,主体屈服于加速逻辑,犹如仓鼠在滑轮中被迫前进以适应加速节奏。由此,数字资本将加速逻辑固化为人类社会生活逻辑。尽管罗萨对异化概念的使用已经与马克思和早期法兰克福学派的使用大相径庭,但体现出他返回到经典理论的理论自觉与现实意义,再次复活了批判理论中的异化理论。阿甘本、哈特和奈格里、罗萨基于数字资本主义当下独特的社会现实,回溯数字生命政治、非物质劳动和异化理论分析新治理方式、新剥削方式与新社会生活感受等变化进而揭示数字资本主义剥削的新形式,构建了数字资本主义批判的当代视域。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9]32这种“对立”仍旧存在于当代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且愈演愈烈。为此,针对资本主义的新动向返回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塑造崭新的无产阶级革命力量显得尤为重要。

四、回溯共产主义学说:探索超越数字资本主义的路径

20世纪90年代,苏联以国家形式实现共产主义的计划宣告失败,共产主义学说陷入低潮。数字资本主义作为一种普遍趋势不断侵蚀共产主义的空间,在强化个体性的同时阻碍个体的真正联合。立足数字资本主义发展现状,如何重塑社会治理以及如何重新构思共产主义仍旧是西方左翼学者的时代课题和当务之急。巴迪欧、齐泽克、迪恩回溯至马克思的共产主义学说,重新反思人类解放的理论构思及共产主义何以可能的问题。

(一)巴迪欧:“新共产主义”设想

面对欧洲共产主义困境以及数字资本主义迅猛发展态势,共产主义的理论范式需要得到重新阐明。巴迪欧掀起了重新研究共产主义的思潮,用激进话语塑造“新共产主义”并以此作为资本主义的替代性方案,为革命主体提供一种可能性的共产主义设想和行动目标。巴迪欧重新回到马克思恩格斯创立共产主义学说、实现人类普遍解放的初心,以《共产党宣言》为文本依据,从最一般的意义上指出:共产主义意味着摆脱了以利润和私人利益法则为中心的私有制、以新的集体组织形式消除财富不平等的分工和私人财产的继承、以生产者自由联合取代国家的社会主义。具体来看,他从观念和事件双重维度阐述关于共产主义的设想。在巴迪欧看来,所谓的共产主义是一种康德式的规范性理念,应该将其理解为一种运作,而不是马克思所说的纲领性的“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9]539。21世纪的共产主义作为一种观念,意味着“一个平等主义的社会,在其自身的推动下,推倒围墙和壁垒;一个多元社会,在工作和生活中都有不同的轨迹。但‘共产主义’也意味着不以空间等级为模式的政治组织形式”[10]60。“它是在政治情景中发生的,真理的政治程序同个体之间的关联,即一种真正无限的人的联合,每一个个体都通过共产主义的观念,在生成之中的真理的政治身体中,去实现自己的无限”[11]。

巴迪欧以事件本体论思路划分共产主义假设在历史中的两个场景序列。第一个场景是以法国大革命为起点、以巴黎公社运动为顶峰和终点的1792—1871年。在该场景中,起义的群众废黜了旧有社会形式以谋求共和制,这是对共产主义的验证,但缺乏政党领导。第二个场景是以俄国十月革命为起点、以世界范围内武装造反结束为终点的1917—1976年。该场景的任务是将共产主义付诸实践即如何组织和实现共产主义。巴迪欧认为,当前我们有可能开启第三个序列,但能否开启取决于我们自己的努力。数字时代共产主义的开启不需要“大众运动,不断锻造运动口号和意志的组织”[12]或是政党领导,“而是将涉及政治运动和意识形态层面之间的一种新关系”[10]237,但对此巴迪欧没有给出具体操作方案。

继2008年提出共产主义假设后,巴迪欧于2020年在第七届南南可持续发展论坛上重申共产主义假设的基本内涵,肯定共产主义假设作为共产主义政治事件的结合体,是“唯一一种向人类提出积极的、创造性存在方式的假设”[13]。即使在写作《共产主义假设》的12年后,巴迪欧仍然偏向于将共产主义视为一种观念,却割裂了马克思在共产主义学说中阐述的理想与运动辩证统一的关系。

(二)齐泽克:数字共产主义

齐泽克指出,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秩序中存在四种内在的对抗性矛盾:生态灾难迫在眉睫的威胁;私有财产概念与所谓“知识产权”的不恰当性;新技术发展的社会伦理影响(尤其是在生物遗传学);新形式的种族隔离、新的围墙和贫民窟[14]91。面对这些困境,他像巴迪欧一样回溯共产主义,强调“不要以康德式的方式阅读这些文字,将共产主义视为一种‘调节性理念’,从而使以平等为先验规范公理的‘伦理社会主义’的幽灵复活”[14]87。相反,共产主义具有实践层面的紧迫性,尤其在数字化的当下与未来。我们仍然需要共产主义。对于在当今数字化信息化时代,共产主义具有什么样态并且如何从实践层面实现共产主义这一问题,齐泽克认为从当前的数字资本主义中就可以窥见建构数字共产主义的可能。他指出:“互联网天生就是‘共产主义’的,是社会(化)知识的实体化,是集体心灵的直接化身?是否可以在标准的马克思主义的意义上这样说,互联网已经‘自在’地是共产主义的……”[15]507注释1事实上,互联网资源借数字化形式得以向大众公开,进一步打破数据的私有化,实现数字信息的共建共享,呈现出反抗数字资本主义的潜在力量。毕竟数字时代下的无产阶级已经比马克思定义的不占有任何生产资料的一无所有者要好得多。正如马克思指出扬弃异化同异化实际上走的是同一条道路,齐泽克也认为可以充分利用数字资本主义的物质基础和异化成果在数字变革中寻找共产主义实现之可能,打破数据私有化局面。

共产主义的实现任重道远,更离不开主体革命力量,必须“通过动员人民为之奋斗生成自己的现实性”[15]79。数字共产主义必须借助的政治主体、需要动员的革命主体是数字网络空间等象征秩序的“被排斥者”,是“一个比无产阶级主体更激进的概念,一个被简化为笛卡尔我思的无的主体”[14]92。该革命主体并非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表述的除劳动力以外一无所有的工人阶级,而是在数字资本发展中居无定所、不被社会承认的大众。“解放的途径就在于组建一种新的联合方式——‘爆裂式联合体’,达成自由人与自由人之间基于‘恰如其分地追求自我利益’缔结而成的新政治联盟,对数字资本主义进行‘暴力性的回应’”[16]。他们可以逐步形成抵抗数字资本主义全球化的集体力量,最终成为数字资本主义的“掘墓人”。

(三)迪恩:剩余之人

迪恩是当代美国激进左翼共产主义思想家,致力于从事数字资本主义批判。她发现在当今的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最可悲的事情是集体性的丧失。奈格里、齐泽克等左翼思想家将多元且流动的少数群体或团体作为共产主义的革命主体,但却背离了马克思的无产阶级本质,因而她积极尝试修正激进左翼知识分子的革命主体概念,再次回到马克思无产阶级联合的集体性,重新将共产主义确证为需要由无产阶级政党组织和带领的政治运动。

迪恩从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中嗅到共产主义复苏的气息,将这场运动视作共产主义革命运动的地平线。该运动以“我们是99%”为口号反对余下1%的人对社会绝大部分物质财富的圈占。这一运动可以有效地、民主地将一系列存在差异分歧的、不相容的政治立场联合起来。尽管这场运动由于缺乏政党领导、强调个人立场而最终失败,但它为后续的政治行动提供了一种新的实践模式。对此,迪恩并不乐观,她认为即使资本主义发展到数字资本主义阶段,当代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也没有发生实质性改变,仍然是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之间的矛盾,而不是资产阶级与少数边缘群体之间的矛盾。换句话说,只要资本主义依然存在,依然占据经济上的主导地位,那么它就会摧毁个体的反抗努力。为此她以“剩余之人”作为对抗资产阶级的政治主体。所谓的“剩余之人”并非“机器大工业时代的产业工人,而是与交往资本主义和数字资本主义相适应并被资本主义筛选、分裂和挤压而形成的新的‘边缘群体’”[17]。“剩余之人”诞生于资本主义新形态不断制造着对立和矛盾、数字资本疯狂筛选和剔除劳动力的背景下。他们是非精英阶层的、被死劳动形式排挤而随时面临解雇风险的大众,自然潜存着革命的潜力。迪恩清楚地意识到,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诸团体是分散的,想要摆脱资本主义需要做到以下两点:一是仍旧需要依靠马克思共产主义学说中的无产阶级,需要共产党发挥无产阶级先锋队的作用,“因为无论是资本主义的动力还是群众的自发,都不会产生一场结束剥削和压迫人民的无产阶级革命”[18]242。迪恩认为,必须像《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要求确立无产阶级在革命中的领导地位,实现无产者的联合到自由人的联合那样,召唤不稳定的契约劳工等“剩余之人”在政党领导下形成战斗集体,才能在资本主义的灭亡过程中发挥掘墓人的作用,没有党组织发挥作用,“那些群众的运动不过是变成了一种景观,只能代表有多少人出席了运动而已”[18]237。二是必须塑造有规模、有组织、有策略的集体性主体。“剩余之人”不再以文化艺术领域的消极抵抗为掩护,取而代之的是敢于直面自己在政治经济方面的弱势地位,进行大刀阔斧的占领运动,发出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强烈抵制,但至于如何在具体实践中实现占领运动仍是迪恩持续探索的课题。

巴迪欧、齐泽克与迪恩面对数字资本主义势不可挡的态势,选择重新回到共产主义的做法是值得赞赏的,但他们都没有彻底返回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应有之义。巴迪欧只是简单回到作为理想的共产主义,没有深刻把握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与唯物史观双重视域下提出的共产主义思想学说;齐泽克“被排斥者”和迪恩“剩余之人”看似返回无产阶级概念,试图通过大规模、有组织的反抗资本主义的革命实现共产主义,但实际上这类模糊的人群本质上没有超出无产阶级的范围,因其本身并不具备彻底的革命精神而无法承担领导解放的任务。“与其说这个群体是解放者,不如说他们是包含解放者的被解放者”[17]。

五、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四个回溯性命题的评价与反思

综上所述,西方激进左翼学者回溯生命政治、“机器论片段”、马克思异化理论、共产主义学说等理论资源而构建的批判平台,遵循解读-批判-超越的理论逻辑,呈现出多元的思想态势。从揭露数字资本主义利用生命政治改进社会权力结构到剖析非物质生产方式、全面异化的生活体验再到回归共产主义的线索,西方激进左翼学者敏锐地捕捉到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社会日趋常态化的症候机制,丰富了对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的认识,表明马克思主义的当代在场,充分体现了知识分子的智识追求和现实观照。他们在经典理论命题中找到了从事现实批判的立论根据,又在现实批判中发掘出经典文本的理论生命力与当代价值,推进了马克思经典命题在当代的复兴和持续升温。

既然数字时代批判的任务如此紧迫,为什么西方激进左翼学者还要通过回溯性策略阐述自身思想?原因在于回溯性策略被哲学家们视作表述自身思想的必要手段和延续批判思路的必要前提。在马克思主义哲学史中,马克思在博士论文中折回古希腊伊壁鸠鲁原子论中的自我意识,借以表达对自由的渴望和对普鲁士专制制度下人现实生存的思考。卢卡奇回到黑格尔辩证法思想并将其重释为总体性辩证法,强调无产阶级生成自觉阶级意识的重要性。随后的法兰克福学派借用马克思异化理论展开了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全景式批判。阿尔都塞回溯到斯宾诺莎保卫马克思思想的科学性,其后的德勒兹等哲学家回溯斯宾诺莎的“力量”(potentia)概念,进一步开启对政治哲学和新唯物主义的思考。可以看到,经典命题在与社会历史发展构成双向互动的过程中持续焕发生命力。回溯性道路作为理论迂回的方法决不是倒退回经典论题,而是以超越时空的经典思想回应新的时代问题。从1968年法国五月风暴、欧洲共产主义运动的失败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新自由主义及背后的金融垄断资本统治再到如今数字资本逻辑深化发展昭示着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深刻危机和阶级主体衰落,对这些事件的反思仍需要借助哲学史的力量。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西方左翼激进学者亦继续以回溯性方法试图揭示并探寻资本主义社会症候及其破解之路。

不过,西方激进左翼学者思想中也存在不少弊端。首先,以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为参照,前三个回溯性命题具有的批判性最终没有超越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高度。他们大多从政治、社会层面分析,偏离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场域,即使是奈格里将非物质劳动与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嫁接起来,也并没有高于甚至远低于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力度。罗萨从感性直观的生活经验入手分析社会加速与新异化现象,缺乏对以追求剩余价值为目标的资本逻辑的批判。他们的落脚点并非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矛盾的批判,只是停留于现象的描述。其次,针对实现共产主义理想的探讨而言,三者共同的理论趋向和缺陷在于以激进的理论姿态追求解放与自由,缺乏构想共产主义运动的可行性环节,实践方案不统一,无法企及集思想、运动和社会形态等三重意蕴于一体的马克思共产主义思想的深度,不免使共产主义沦为批判资本主义的乌托邦理念。齐泽克、迪恩分别定义的革命主体“被排斥者”“剩余之人”不是政治经济学意义上一无所有、只能被资本剥削啃噬的无产阶级,而是在否定同一性主体思想的基础上,将一些性别的、种族的、宗教的群体扩展为革命主体,使革命主体身份更加包容多元。但这些群体结成松散政治联盟的结果是将无产阶级化为空洞的能指,弱化了共产主义的革命性特征,最终没有找到一条自由解放的可行性路径,至多在21世纪达到《德法年鉴》时期“政治解放”的水平。最后,就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最终归宿和历史使命而言,四个充满人文关怀的回溯性命题止步于对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表面现象的把握和超越,忽视了批判性命题的落脚点应当是承担起超越资本主义现代性的任务,直指资本主义剥削本质,克服、扬弃和瓦解资本主义私有制,摧毁资本主义种种社会症候背后的资本逻辑,为实现人的自由解放的最高理想创造客观条件。

通过批判性审视数字资本主义时代下西方激进左翼学者的四个回溯性命题,我们可以洞悉,马克思搭建的资本主义批判路径和方法论在当下仍具解释力和生命力。如果不从实践入手摧毁资本逻辑及其框架,空有批判和革命的话语和姿态,同马克思批判的德国空想哲学家一样只是消极批判现象而不深入本质,只解释世界而不改造世界,满足于用批判的武器代替武器的批判,那么任何批判理论都无法发挥应有的效力,只能在现代资本主义创造的一个又一个旋涡中被击溃。目前,资本主义仍在以极具旺盛生命力的形式发展,资本主义批判任重道远。为了避免陷入为批判而批判的理论困境中,任何理论只有坚持唯物史观和辩证法的基本立场,才能永葆批判理论的深刻性与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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