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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水人在天空留下回声(组诗)

2024-04-13胡弦

诗选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水潭养鱼古老

胡弦

口弦

火是神秘的,

黑衣服,银纽扣,都是神秘的。

围着火堆跳舞的人再一次

手拉手结成了神秘的链环。

斗牛在长角,穷孩子在水洼边玩耍,

风,借助风车重新统治了群山。

在布拖街头,彝族少女像风的幻影,

她们银冠沉重,身姿轻盈,

当她们行走,满身银饰的沙沙声里,

古老的神秘性仍在生长。

黄伞好看,毕摩书难懂,黑绵羊

一旦登上高处,就会变成广场上的雕塑。

在那里,一个少女讲起彝族的源头、分支、方言……

当她侧转身向我说话,我感到

整个世界的甜蜜都在神秘地迁徙。

人一代代逝去,神不会:她已重新来临,

坐到我们身旁。

——她是去年的金索玛,名叫乌果,

不知道有人在借助她归来,

只知道自己

是临县尔恩家的大女儿。

沙溪古镇

我怕遇见那些古老的事物,比如

眼前这棵五百多岁的黄连。

万物可为本主,当它活到了有人跪拜的年龄,

该如何处理心中郁积的苦涩?

我也怕那些过于新鲜的事物,

比如,这家叫作“树下”的小旅馆。

它刚开业,老板对我说:为它写首诗吧。

但我不知道,哪些词语胜任这工作,

就像不知道,什么人曾在这里住过,赞美过。

生活仍然让人吃惊,

茶马古道上,瓦猫张着大嘴,真实的猫

正在咖啡店里打呼噜。

有人害人,有人救人,当三角梅开罢,

天上的事,已在人间安排完毕。

庙里神仙多,早市里人更多,戏台上,

只有老唱腔耐人寻味。

大槐树上垂下无数豆荚,

像一群瞪大了眼睛的观众。

一座废弃的粮仓,如今摆满了书,

这家书店,己成网红打卡地。

刚出版的小说里,新人和旧人一起走动,

——宿命才是饥饿,才是最古老的版本学。

仿佛已有千年,又像在转瞬间,

粮食们就变成了一粒粒汉字。

洗马潭

我正面对着一个水潭,

在海拔四千米的苍山上。

我坐在这里已经有一会儿了。

我已走遍附近的山峦,

并在索道上凝视过移动的深渊。

但现在才是重点:喧哗的游客在指点,拍照。

而这片潭水那么静,仿佛

没有什么能把它惊扰。

据说,忽必烈征大理时曾在此洗马,

但这显然不是它的记忆。

呐喊,杀戮,燃烧的城池,

对于它来说,不过是山下的区区小事。

当我从山上下来,

仿佛已从高处带回了什么,又仿佛

一无所得。

对于万千高峰,一个从无任何行动的水潭,

为何类似我们心灵的赋形?

现在已是夜晚,苍山消失在黑暗中。

但我知道,在高高的山顶上,

那小小的水潭,正静静地,

独自面对整个天空。

白鹭

白鹭,像个神秘主义者,

它的白,让风和芦苇顺从。

当它飞翔,大片水域铺开。它颀长的翅膀

拓展着我们幻想的边际。

白鹭在往远处飞,

带着我们看不见的东西。

除了望远镜,没什么召唤能让它

离我们更近。每次见到白鹭,都像处在

由眺望构成的回忆中。

几只白鷺停在浅水里,散步,啄食。

涟漪,像不断扩散的密语。

它飞起又落下。它的盘旋像一种

摆脱了所有纠缠的自由。

它的白,像风吐出的

不涉及任何故事的新词。

白鹭鸣叫,有种时间像留在湿地的阴影。

当我离开,风,也被留在了那里,

白鹭,已在抽搐的水面上

化身为声音:一个

重新被找到的梦在那儿下雪。

它不愿待在纸上,

回到水里时不能带上纸,

会一起烂掉。

养鱼的人一身流水。

他打开纸,得到一张空纸。

鱼,从我到非我,

得到一玻璃缸自由。

养鱼的人觉得自己还在纸上,

像一条看不见的鱼。

水像抽空的纸,无声。

声音还给大街上的人。

它不敢动,害怕再动会变成人。

多年后在旧书摊上,

发黄的纸,像浑浊、一碰就碎的水。

颜料都淡了,

养鱼的人弯下腰来,像条

随时会被解构的鱼。

旧车站

枕木变得漫长。

钟表不见了,

时间的深渊被留在墙上。

月台空空,相遇的脸,告别的脸,

都已消失,像被删除的邮件。

信号灯在,只是不再闪烁:一盏

已向我们道过永别的灯。

一颗呼啸的心闯进这里,转瞬间,

变成了锈蚀的旧车厢

在威海

海浪拍打在沙滩上,

那哗啦声,像一种告知。

第二声,则来自它退回大海时,

与后一浪相遇时的激荡。

如同两种时间在相互催促。

时间,到滩涂为止。

世间事消磨于粒粒细沙。

我们就是从那里乘船出发的,

来到这大海深处,漂浮在

一个叫作大海的没有岸的概念上,

极目远望,再无所得。

(选自《长江文艺》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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