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下游一探究竟(组诗)
2024-04-13张执浩
张执浩
这首诗写给白杨或水杉
赞美水杉的时候也要赞美白杨
不然他们会说你忘了故乡
赞美玉米的时候别忘了赞美黄豆
不然玉米疯长而黄豆歉收
赞美江汉平原的辽阔,无论你走到
哪里,都身处白杨或水杉树下
无论我们怎么活,都活不过
这些有名有姓的作物
剜土豆
我用一把久违的小刀
轻轻剜刮着面前的这堆
恩施的小土豆,它们
凸凹不平的皮肉让我想到
它们在土里面的生活:
在山坡上,或山坳里
被石头或树根挡住了生路
无可奈何又不肯放弃
索性逆来顺受,长成了这般
奇形怪状:要么坑坑洼洼
要么七拐八弯,没有一个
是圆满的,没有一个
不饱含成长的辛苦和软糯
时至今日,我终于学会了
如何使用这把小刀,从前
我只用它削水果,而现在
我可以让刀尖精准地探入生活的
底部,并获得长久的满足
春天里的口技
再好的口技也还原不了
凌晨五点十分的鸟鸣
那样慵懒,那种娇嗔像女生
在梦的床沿被父亲叫醒
五点十五分……五点二十分了
五点半的时候,春风下地
带走了昨晚落下的香樟树叶
鸟鸣声渐渐稀疏,远遁
桌上的牛奶蒙上了一层奶皮
父亲站在阳台上吹着口哨
应和树杈间跳跃的灰背鸫
他有很好的口技却终究唤不出
黎明前飞走的那些鸟儿
那年夏天
我时常想起二十年前在甘孜
所见的那一幕:无尽头的公路
中央盘腿坐着一位戴毡帽的藏民
手持铁锤心无旁骛地捶打着
他身边的那些石子
司机停稳车,等候他
把那堆石子一粒一粒捶碎
贡嘎雪山一路尾随着我们
来到了江河的发源地
太阳在雪峰上灌注水银
又将山坡切分成阴阳两隔
整个山坳间除了眼前的
这位藏民再也不见
任何人影。苍鹰身披黑色大氅
在不远处踱步,呼啦啦的
经幡翻过山头又见经幡
我们背靠车身安静地抽烟
耐心等候着那个夏天
把鲜花开完,把融化的雪水
流放到二十年后的今天
在马良想象汉江
搓一根全长为1577千米的麻绳
是造物主的事情;用这个绳子
将陕西、河南和湖北捆在一起
也是造物主的事情。闪电之夜
我们能看见天空的分歧
都在大地上得到了印证
这是汉江,地球上没有
另外一根绳子与它一样长
这是在马良,我用汉水洗手
十指松开又握紧
还能感觉到某种捆绑的力量
月亮越来越远了
月亮越来越远了
科学家给出的数据是
每年离开地球3.8厘米
网上有很多人在争论
我上去看了看又下来
今天晚上我仍不放心
又上去看了几眼
月亮还在昨晚的那个位置
人民医院住院大楼左侧
两棵水杉之间
一扇通宵不关的窗子
从前我在灯光下做填空题
现如今我在灯光下发呆
严肃的表情里有着
顯而易见的空虚
摇来摆去
摇来摆去的树枝
是因为快活还是无知?
风中。一只鸟,因为
始终想不起它的名字
一整天我都在沮丧,因为
重要的是名词而匮乏的
恰恰也是。摇来摆去啊
这秋天的风,一阵一阵
我刚刚在你离开的地方站稳
而你又在我不在的地方喊我过去
春风沉醉的夜晚
生活依然艰难但总算又有了
可以用“春风沉醉”来形容的
夜晚。不是一夜而是连续
三个晚上我们坐在这里
喝茶,或者像他们一样饮酒
有时就那样呆呆地凝望着
不远处那一团团水墨群山
偶尔伸手去黑暗中捉握风
却只捉住了我泛白的髭须
我在酒后的赤水河畔拉伤了胸肋
现在暗中拉伸体内的皮筋
呼吸,吞咽,试着用力
唤出沉睡中的本我:“无论
贫穷还是富有,疾病还是健康……”
嫁给生活的誓言犹在耳边
且只能从一而终。多么好
我又能将散轶在身体各处的器官
重新归拢,聚合在了这夜色中
在兴隆,和笑忠观鸟
再也无法拉近的镜头里
出现了一只水鸟
再也无法放纵的身体
屈从于闸门。平静的
上游结束了,被迫
改道的汉水在这里
换上了顺应的姿势
从钢铁般森严的现实中
倾泻而出,带着哀嚎与嘶吼
而水鸟一动不动像一块
生锈的铅铁完成了自我造型
镜头不可能拉得更近了
因此我们无法更清楚地看见
它的命运:一只水鸟无名无姓
忠实于天空和这片水域
我有一种预感,亲爱的老余
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心
此刻,它正怂恿着我
去生命的下游一探究竟
(选自《长江文艺》2024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