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国》与《死者》死亡观对比研究
2024-04-13王肖雅王新博
王肖雅 王新博
(中国石油大学(华东) 山东 青岛 266580)
死亡是个人必然的结局,也是文学永恒的母题。如何看待死亡,是每一个民族世世代代都在思考的哲学问题,而这些思考最终凝结成一个民族独特的死亡观。死亡观即是“人类对自身死亡的本质、价值和意义的根本观点和根本看法”[1]。
日本文学大家川端康成的作品《雪国》孕育于日本传统文化,其反映的日本死亡观是东方死亡观的重要内容。而《死者》作为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作品《都柏林人》的终章,围绕死亡主题展开,其创作折射出西方死亡观的思想光辉,尤其是海德格尔思想。
基于此,为更好了解东方与西方死亡观,细探其文化异同,本文选取《雪国》及《死者》两部作品,通过对死亡本质、死亡对个体意义、对死亡态度三个维度进行对比分析,探寻东西方死亡观的异同及意义。
一、《雪国》与《死者》中“死亡”研究综述
作为日本文学大家川端康成的代表作,《雪国》蕴含着浓郁的东方文化色彩,其流露出的死亡观也镶嵌着独特的民族印记。学界对《雪国》中死亡的研究多集中在主人公叶子身上,关注其死亡时的唯美氛围,探讨叶子之死场景中流露出的生死哲思。如在死亡氛围刻画方面,卫岭[2]用“纯净安详而又神秘”概括叶子的死亡的特点,并指出其显现出颓废之美。王艳凤[3]则指出川端康成在描写死亡时呈现出的悲美,并进一步指出川端康成利用幻觉、想象描写死亡的亦真亦幻。在生死哲思方面,吴小华和靳明全[4]通过剖析叶子之死,指出其流露出川端康成“死便是生,生便是死”的观念。张建华[5]则从禅宗思想视角切入,指出叶子之死是“理想美破灭的悲剧”,展现出生存的悲哀与理想破灭的痛苦,体现了禅宗观念中的四大皆空的思想。
《死者》作为《都柏林人》的终篇,集中体现了乔伊斯对死亡的观点,流露出以海德格尔思想为代表的西方死亡观。当前,对《死者》中死亡的研究多关注情节、意象及嵌套文本。情节方面,詹树魁[6]将乔伊斯笔下的死者分为三类,包括逝者、将要死去之人、精神创伤还未痊愈的“活死人”,通过分析加布里埃尔三次受挫的情节,指出其从自我欺骗、满足到觉醒的过程。意象方面,邱枫和张伯香[7]通过分析雪这一意象,指出乔伊斯吸取海德格尔“向死而生”这一思想,肯定其积极乐观的意义,指出主人公决心承担起自己的命运,实现自我觉醒。另外,邱和张认为故事结尾的雪花可以看作记忆和想象,而正是它们连接起生与死这对辩证统一的概念,联系起众多的生者与死者。嵌套文本方面,申富英和王依[8]通过研究马围着雕像转圈这一嵌套文本,指出加布里埃尔及爱尔兰群体的精神死亡,并揭示了其实质:看似忙忙碌碌,实则围绕着错误的目标,生活停滞不前。
目前,学界对两部作品的对比研究很少。仅叶蔚芳[9]一位学者进行过研究,她指出了两部作品在生死主题上的相同点,即均认为死亡与生命相互联系,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
综合以往的研究来看,学者们多单独研究两部作品中的一部,且在研究死亡观时,多关注作品与作家,并未系统、深入挖掘作品背后对应文化的死亡观,少有人系统对比过两部作品所流露出的东方与西方死亡观的异同;另外,在研究死亡观时,也缺少较系统的分类。
因此,本文意在弥补这一研究空白,透过这两部作品,从死亡的本质、死亡对个体的意义、对死亡态度三个维度对比探寻东西方死亡观的异同。
二、对死亡本质的认识
在死亡本质的认识方面,东西方都认为生命与死亡紧密相连,但它们略有不同。《雪国》代表的东方文化认为生死平等,死亡是人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强调死亡是新的开始。而《死者》代表的西方文化将死亡看作生命的延续,并不代表着新的开始,而强调逝者在持续影响着生者。
《雪国》认为,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人的另一种存在形式,是一种新的开始。整部作品唯一直接描写的死亡便是叶子之死。在漫天银河的辉映下,昏迷的叶子从失火的二楼坠落下来,犹如一个玩偶,落入了死亡的结局。然而,川端康成却写道:“岛村总觉得叶子并没有死。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10]98。在岛村看来,死亡并不代表生命的结束,而似乎象征着一种新“生命”的开始。
日本文化多把死亡看作生命的“升华和永存”,认为其并不是“消亡”,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11]。从宗教角度看,禅宗对生死的看法是“生死只在心之迷悟间”,若迷,则分生死,无法了脱;如悟,则知晓本无生无死,生死一如,进而获得了脱[12]。日本人深受这种“生死一如”的禅宗思想的影响,认为生与死本身就是平等的自然存在状态。基于此,也就不难理解在日本文化中,死亡其实是与生命平等的另一种新的存在形式。
不同于《雪国》,《死者》认为死亡是生命的延续,逝者始终影响着生者。死亡是整部作品的主题。尽管乔伊斯并未正面描写过死亡,但正如题目所透露一样,“死者”的影响无处不在。众多逝者始终在影响着当下的人。这一点主要体现在舞会上谈话的内容、加布里埃尔的回忆以及格丽塔的回忆三方面。
在象征新生的圣诞晚会上,话题却总是围绕着久远的过去和许多已逝的人。朱丽娅姨妈谈起三十年前的唱诗班往事,并为当时的事情和简争辩;布朗先生谈着老牌意大利歌剧团和老皇家剧院过去的辉煌;凯特姨妈盛赞自己年轻时著名的男高音演员;一家人回忆着过去家族的辉煌,讲着去世的老先生莫根以及他的马乔尼的老笑话……从这些谈话里,可以看出,都柏林人的社会似乎是停滞不前的,这也从侧面印证着都柏林社会深受过去的传统的影响,人们普遍沉湎于过去的辉煌,却很少谈到当下与未来。
另外,这一点也可以从加布里埃尔和格丽塔的回忆里得到印证。加布里埃尔在看到母亲的照片时,想到她对自己婚姻的反对,仍觉得心中隐隐作痛;格丽塔在听到曲子后,想起逝去的爱人,忍不住失声痛哭……可以看出,所有的人物与逝者之间,都存在着某种联系,逝者似乎从未从这个世界消失,而是一直影响着活着的人的生活。
这一死亡观与古犹太人死亡观有密切联系。古犹太人相信死后生活(afterlife)的存在,并认为“幽灵不过是其生前某些特性的延续”[13]。幽灵对人的侵扰也体现在众多文学作品当中,如《哈姆雷特》中,父亲的幽灵指引着哈姆雷特的行动[14];乔伊斯的另一部作品《尤利西斯》当中也体现着幽灵对生者的持续影响[15]。
乔伊斯试图鼓励爱尔兰人民勇敢地摆脱这一影响,不要让过去阻碍现在与未来的进步。加布里埃尔在发言时说“如果我们总是忧郁地陷入这些回忆,我们就没有心思勇敢地继续我们生活中的工作”[16]238。虽然乔伊斯写出了死亡是生命的延续,即逝者已逝,生者的记忆却始终麻痹着自己;但他更想鼓励这些人不再被过去影响,与过去和解,专注当下,创造未来。
三、死亡对个体的意义
在死亡对个体的意义方面,东西方都将死亡作为个体审视生命的窗口。西方文化更进一步地指出了死亡对生命的积极意义,即人在意识到死亡的在场后,积极对待生命。
《雪国》中体现这一点最明显的人物是岛村。“由于季节转换而自然死亡,乍看好像是静静地死去,可是走近一看,只见它们抽搐着腿脚和触角,痛苦地拼命挣扎。”[10]73。岛村在看到昆虫闷死时,曾慨叹它们痛苦的挣扎。而叶子的死亡使得岛村开始思索自己生命的价值。火光照耀下,岛村觉得“火光也照亮了他与驹子共同度过的岁月。这当中也充满着一种说不出的苦痛与悲哀。”[10]99。当回首往事,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不过是一场徒劳,他与驹子的相遇也注定如扑火的飞蛾一样是徒劳的悲剧。可以说,是死亡的冲击让岛村从一种颓废的生活状态中清醒过来,直面自己的人生。
驹子是小说中接触死亡次数最多的人物:赎身的恩主之死、行男之死、师傅之死、叶子之死。每一次死亡都改变着驹子的生命轨迹,也让她审视着自己的人生。恩主去世前,驹子本想做日本舞蹈师傅来安身立命,但之后的事情驹子不愿向岛村透露,岛村猜测后面发生的事情“才是她的真正身世”[10]11。师傅和行男去世后,驹子也搬入了真正的“下处”,成为了职业艺妓。作者借岛村之口,点出“来了三次,每次驹子的境况都有变化”[10]57。每一次身边人的死亡过后,驹子的生活似乎都向下坠落,生活境况也愈来愈差。但其实每一次驹子都审视着自己的生命,坚定选择了自己的追求。来到小山村后,她坚持写日记、读书,不甘堕落;为了拯救病危的行男,她开始从事艺妓工作,但她仍然坚持提升自己的琴技;在行男和师傅都去世后,她真正开始替人做工,但仍坚持读书。她以顽强的毅力面对每一次生活的打击,不随波逐流,坚定地追求美好的生活。直到最后叶子的离世,驹子终于不堪生命的重负,丧失了一切希望,走向了精神的死亡——疯狂。
《死者》同样认为死亡的存在促使人珍惜生命,更好地规划人生。故事的结尾,加布里埃尔得知死者的故事后,终于从麻痹瘫痪的生活中觉醒,望向漫天飘落的雪花,而“他自己本身也在逐渐消失到一个灰色的无形世界:这个实在的世界本身,这些死者曾一度在这里养育生息的世界,正在渐渐消解和缩小”,最终“雪花穿过宇宙轻轻地落下,就像他们的结局似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16]262。当加布里埃尔终于挣脱麻木与瘫痪的生活,意识到死亡始终在影响着生活时,“消解和坍缩”的世界其实是过去的麻木的世界,而他正因为觉醒而获得新生。
雪花将生者与死者联系起来,其实也点出了死亡的在场性。这里体现着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观点,海德格尔[17]318曾说:“死作为此在的终结乃是此在最本己的、无所关联的、确知的、而作为其本身则不确定的、不可逾越的可能性。死,作为此在的终结存在,存在在这一存在者向其终结的存在之中”。加布里埃尔正是在知晓死亡的在场后,明白了生的意义,并准备重新活出生的价值。
四、对死亡的态度
在对死亡的态度方面,《雪国》代表的东方死亡观倾向于美化死亡,同时对死亡还表现出一种伤感与释然的混合,既哀叹无常,同时又持有“生死一如”的释然。而《死者》代表的西方死亡观本质上是畏惧死亡的,因为畏死,所以才会重视生的价值。
死亡是唯美的,日本人对它的情感也是复杂的,既有无常的伤感,又有“生死一如”的释然。
《雪国》中,“飞蛾”所代表的一类昆虫是死亡的重要意象。它在情节中一共出现了四次,展现着死亡的唯美与无常。
岛村第三次来到雪国时,“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10]49。作者细致地描写了一只落在纱窗上的飞蛾,“翅膀是透明的淡绿色”,在夕阳映衬下,“这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当岛村去确认它是否还活着时,飞蛾就像“一片树叶似的飘然落下,半途又翩翩飞舞起来”。这里,作者明确地将死亡与飞蛾联系起来,唯美的描写中又闪烁着淡淡的忧伤。
岛村与驹子谈话时,小飞虫落在驹子的后脖颈上,“有的虫子眼看着就死去,在那儿一动不动了”[10]52。小飞虫的出现又一次地暗示了死亡。
岛村观察着昆虫闷死的模样:“有些飞蛾,看起来老贴在纱窗上,其实是已经死掉了。有的像枯叶似的飘散,也有的打墙壁上落下来。岛村把它们拿到手上,心想:为什么会长得这样美呢!”[10]73,在这里,飞蛾已经快走向了生命的结尾,展现着生命的短暂与无常,岛村用“美”来形容飞蛾的死亡,第一次明确将死亡与唯美联系在一起。
叶子与岛村谈话结束后,“叶子像要扔掉那只被捏死的飞蛾似的打开了窗户”[10]78,这里的飞蛾仍然与死亡紧紧相连,象征着叶子的命运:她就像被生活紧紧捏住的飞蛾,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结。
除了飞蛾之外,岛村对叶子的死亡的态度也集中展现了日本美化死亡、看淡生死的死亡观。叶子的死与银河倾泻的自然景观紧密相连,川端康成并未描摹死亡的恐怖,而将其置于空灵、广阔、幻美的银河之下,创造出一种唯美的意境。他用“幻影”“柔软”“自由”等词描述叶子的坠落,似乎将死亡刻画成了慢镜头。当火光映在叶子脸上时,岛村又想起了初见叶子时她映在玻璃上的面容,由此而生发一种怅然的无常感。
日本人认为死亡是无常的体现,是唯美的象征。隽雪艳[18]曾将“无常”阐释为一种佛教用语,即“世间一切事物,都处在生起、变异、坏灭的过程中,迁流不居,绝无常住性”。日本人对樱花飘散之美的欣赏与赞颂,也流露出其亲近、赞美死亡的倾向[19]。
然而,这种无常的伤感之中又掺杂着一种解脱的释然。正如上文提到的 “生死一如”的禅宗思想一样,岛村并没有把叶子之死看作她生命的结束,而是将其看成一种生命的变形,即另一种新生。这说明在叶子死亡之时,岛村获得顿悟,明白生与死不过分别是自然存在的状态,因此也不再执迷于求生或求死,从而领悟到“生死一如”的禅境。
不同于《雪国》唯美的死亡意境,《死者》整部作品中都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之下:朱丽娅姨妈已是斑斑白发,身体虚弱,反应迟钝;加布里埃尔在看到已故的母亲照片时,想起她对自己婚姻的反对,心中仍隐隐作痛;这些似乎都传递着对死亡的一种消极的态度与情绪。
在加布里埃尔和妻子谈起她年轻时的爱人时,乔伊斯两次明确地将“死亡”与“恐惧”联系起来。格丽塔说道“那么年轻就死了不是很可怕吗?”[16]257在加布里埃尔问起死因时,她回答说“我想他是为我死的。”这时加布里埃尔心中“涌起一种朦朦胧胧的恐惧”[16]258。这是故事第一次正面谈论死亡,可以看出,在他们的认知里,死亡展现出的更多是其残酷、恐怖的一面。
最后,当妻子已经睡熟,加布里埃尔回忆起整个晚宴,他想到朱丽娅姨妈不久后也会成为一个幽灵。“房间的空气使他的肩膀觉得寒冷。”接着,他不由地想到“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要变成幽灵”[16]261。这里的“寒冷”也具有双重意味,除了指客观上的温度低以外,它还指向加布里埃尔的内心世界。正是因为想到死亡,心生畏惧,所以才更能感觉到一股寒意。
死亡在这部作品里是阴郁的、可惧的。如同冰冷的雪一样,死亡终将降临在每个人头上,一种恐惧感也油然而生。西方死亡观,如海德格尔死亡观,正是建立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上,当我们害怕死亡时,才会珍惜生命。死亡的威胁迫使人从沉沦中觉醒,直面生命,并唤醒“良知”,产生“决心”,最终澄明此在[20]。
五、结语
通过对比两部作品,可以发现,《雪国》代表的东方死亡观与《死者》代表的西方死亡观,既有相同点,又存在差异。东西方死亡观均认为死亡能帮助个体审视自己的生命,但在对死亡本质认识上,东西方略有不同。东方死亡观认为“死”是和“生”平等的一种存在状态,死亡代表着人的另一种存在形式的开始;而西方死亡观认为死亡是生命的延续,并不是新的开始,而更多强调逝者对生者的生命持续发挥着影响。在对死亡的态度上,东西方存在较大差异。东方死亡观认为死亡是唯美的,面对死亡时,呈现出对无常的伤感,但又融入着“生死一如”的释然;西方死亡观则认为死亡是恐怖的、阴郁的、可惧的。
死亡既是自然现象,还是社会现象[21]。死亡观深深扎根于文化的土壤,其背后凝聚着一个民族的思维认知和文化心理。解读东西文化的死亡观不仅有助于两种文化互相理解与交流,更能使我们在思考死亡的过程中,从生命表层的浮华幻影中抽离出来,更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生命的局限性,更好地规划短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