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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国家的承认安全∗

2024-04-13曾向红陈明霞

国际安全研究 2024年1期
关键词:本体土耳其身份

曾向红 陈明霞

【内容提要】 维护安全构成国家行为的基础和重要动机。国家安全至少涵盖现实维度的物质安全和理念维度的身份安全。国家身份安全的核心内涵是国家身份的外在肯定性与内在稳定性共同铸造出的身份确定性。只有同时获得本体安全与承认安全,国家才能确保其身份安全。承认安全是指,行为体持有的有关其本质属性的自我理解因为得到他者承认而产生的一种满足感,这种满足感具有双重来源:一是行为体的基本承认需求得以实现,二是行为体的身份生成顺利开展。承认安全得以建立的基础是行为体自我理解与他者理解之间的一致性带来的自我肯定,这种自我肯定是行为体既满足承认需求、又实现身份生成所产生的共同的积极结果,因此构成行为体满足感的直接来源,从而确保了其承认安全感;反之,承认不安全的来源就是自我理解与他者理解之间的非一致性带来的自我怀疑,这种自我怀疑是行为体无法满足承认需求和身份生成受阻所产生的共同的消极结果,阻断了行为体满足感的形成,从而导致其产生承认不安全感。承认不安全将使国家滋生以不确定性为特征的焦虑情绪和以报复冲动为主导的怨恨情感,在二者的复合作用下,国家将作出具有高度不确定性的破坏性行为。俄罗斯与土耳其国家身份建构历程中的承认安全问题及其国际后果,可以对有关承认安全的理论发现提供初步经验验证。

国际关系研究中存在一种基本共识:维护安全、增加财富和获取承认皆构成国家行为的重要动机。安全的重要性在于其关乎一国生死存亡,财富的重要性则在于左右一国的发展稳定。那么承认何以重要?而承认的缺失(即遭遇蔑视)对一国又意味着什么?本文认为,承认的重要性或者说承认之于国家的意义,主要在于其关乎国家承认安全的实现。反之,承认的缺失则会破坏国家的承认安全。承认安全是国家身份安全的必要组成部分,身份安全又是国家安全的重要方面。因此,承认在根本上关乎国家的安全,其重要性与意义不容小觑。

为了论证上述观点,首先,本文从国家安全的概念入手,通过探析国家安全的不同维度,引出国家身份安全的概念。其次,以国家的身份安全为抓手,剖析国家身份安全的构成与实现,在此过程中提出本文的核心概念--承认安全,并对承认安全的内涵、生成和后果等问题进行必要的理论阐释。再次,以俄罗斯与西方国家、土耳其与欧洲国家互动中出现的承认安全问题为案例,对上述理论发现进行初步经验事实佐证。最后,简要探讨维护国家承认安全的可能路径。

一 反思国家安全的内涵与维度

本部分首先辨析“安全”与“国家安全”概念,而后借国家安全的概念探究国家安全的不同维度,引出并澄清国家的身份安全内涵。

(一)安全与国家安全

正如巴里·布赞(Barry Buzan)一针见血地指出,“安全”一词在国家决策者口中被广泛使用,但政策界和学术界对这个概念本身的分析却比较匮乏。尤其在学界的相关讨论中,安全概念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显得可有可无:现实主义者视安全为权力的衍生物(拥有权力者自然能维护安全);理想主义者则视安全为和平的副产品(只要国家之间维持和平,那么各国都将实现安全)。总之,安全概念被“权力”与“和平”概念边缘化了。①巴里·布赞:《人、国家与恐惧:后冷战时代的国际安全研究议程》,闫健、李剑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4 页。直到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后,集体安全及其实践短暂推动了学界对安全概念的研究。约翰·赫兹(John Herz)提出的“安全困境”实现了对安全研究的一大突破,指出一国维护安全的行为会成为他国不安全的来源,②John H. Herz, “Political Ideas and Political Reality,” Western Political Quarterly, Vol. 3, No. 2, 1950;John H. Herz, “Idealist Internationalism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 World Politics, Vol. 2, No. 2, 1950.暗示了安全的“相互性”逻辑。此后,阿诺德·沃尔弗斯(Arnold Wolfers)有关安全的阐释对安全研究产生了广泛深远的影响。沃尔弗斯指出,安全是对既有价值的保护,安全在客观意义上指的是既有价值不受威胁的状态,主观意义上指的是不存在对既有价值会受攻击的担忧。①Arnold Wolfers, “‘National Security’ as An Ambiguous Symbol,”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 67, No. 4, 1952, p. 484.简言之,安全就是“客观上不存在威胁,主观上不存在恐惧”。②李少军、李开盛等:《国际安全新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6 页。由此可见,沃尔弗斯指出了安全的“多面性”特征。但也正因如此,安全似乎沦为了一个模糊的国家符号,每个国家都可随意为其偏好的政策贴上“安全”的标签以增强国内共识,结果便是,安全愈发成了一个不指涉任何确切含义、因而无法界定的概念。③Arnold Wolfers, “‘National Security’ as An Ambiguous Symbol,” Political Science Quarterly,Vol. 67, No. 4, 1952, p. 481.事实在很大程度上确如沃尔弗斯所料,在其论文发表之后的70 年时间里,学术界和政策界围绕安全概念的争论从未停止。④朱锋:《“非传统安全”解析》,《中国社会科学》2004 年第4 期,第139 页。

虽然对安全概念的界定困难重重且充满争议,但现实存在的各种安全问题及由此催生的各类安全研究却持续推动人们不断去定义和“再定义”安全,因为一个具有更多共识、更少争议的安全概念是开展安全研究、解决安全问题的前提和基石。在大多数有关安全的定义中,一部分聚焦于安全概念的内涵,另一部分涉及安全概念的外延。就其内涵来看,有学者通过梳理“安全”一词的多种含义及既有定义,剔除了其中不符合科学研究需要的部分,同时清理了其中不恰当的内容,认为“安全就是没有危险的客观状态,其中既包括外在威胁的消解,也包括内在无序的消解”。⑤刘跃进:《“安全”及其相关概念》,《江南社会学院学报》2000 年第3 期,第18-20 页。就其外延看,布赞出于规避安全的“内在矛盾性”而界定的“宽泛的安全概念”更多指涉安全概念之外延:从安全的指代对象看,安全包括个人安全、国家安全和国际体系安全;从安全的涵盖领域看,安全包括军事安全、政治安全、经济安全、社会安全和环境安全。⑥巴里·布赞:《人、国家与恐惧:后冷战时代的国际安全研究议程》,闫健、李剑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 年版,第361-363 页。

对比国家安全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可以发现,现有国家安全的外延未能充分匹配其内涵,即国家安全概念之内涵大于其外延。具言之,国家安全的涵盖领域皆指涉国家在现实层面的物质安全,然而,国家不仅可能面临现实层面的外在威胁与内在无序,如国家间战争和内战,也可能面临理念层面的外在威胁与内在无序,前者如国家形象遭遇污名化,后者如国家身份认同的“无所适从”状态。因此,需要从理念层面进一步扩充国家安全概念的外延,使之进一步与其内涵相匹配。

(二)国家的物质安全与身份安全

不论是开展国家安全的理论研究,还是解决国家安全存在的现实问题,显见的、被广泛关注的都是国家安全的现实维度。相较而言,理念维度的国家安全则长期处于一种“隐身”(即将理念维度的国家安全视为现实维度国家安全的“题中之义”)甚至被忽略(即认为不存在理念维度的国家安全,或认为即便存在,其也并不重要)的状态。①季玲:《关系性安全与东盟的实践》,《世界经济与政治》2020 年第9 期,第105-106 页。然而,纵观国际政治的实践可以发现,理念维度的国家安全问题非但普遍存在,其影响与后果也不容忽视。

国际关系研究中的本体安全与承认研究很大程度观照到了国家安全的理念维度。按照本体安全理论学者的理解,国家安全除物质安全外,也涉及本体安全。②除“物质安全-本体安全”两分法外,有学者提出“日常(daily)安全-本体安全”两分法:安全关乎双重恐惧,一是对身体死亡的恐惧,二是对不确定性的恐惧。身体死亡恐惧的消除指向日常安全,主要通过识别和应对明确的物质威胁的方式实现,不确定性恐惧的消除则指向本体安全,主要通过使社会关系秩序化的方式来实现。参见Jef Huysmans, “Security! What Do You Mean: From Concept to Thick Signifier,”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4, No. 2,1998, pp. 234-242。物质安全意味着“生存即安全”(security as survival):安全就是自我免于伤害、威胁或危险;本体安全则意味着“存在即安全”(security as being):安全就是确保自我的形成。③参见Bahar Rumelili, “Identity and Desecuritisation: The Pitfalls of Conflating Ontological and Physical Security,”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Development, Vol. 18, No. 1, 2015。本体安全甚至比物质安全更为重要,原因在于:本体安全为国家提供了一种自我认同,不仅确保了国家的物质存在,更关键的是为国家提供了一种“他国如何看待自己以及自己希望如何被他国看待”的知识。通过这种自我认同,国家得以拥有一种“自我”概念。④Brent J. Steele,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elf-identity and the IR State,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pp. 2-3.照此逻辑,若维护本体安全与实现物质安全之间存在冲突,国家可能优先维护其本体安全而暂时舍弃物质安全,甚至可能借助甚或依赖其所面临的物质安全问题维护其本体安全,即用物质不安全来换取本体安全。⑤Jennifer Mitzen,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World Politics: State Identity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12, No. 3, 2006, p. 342; Brent J. Steele,OntologicalSecurityinInternationalRelations:Self-identityandtheIRState, 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 2008, p. 2.按照承认理论学者的理解,国家生存的含义除了指涉物质生存,即确保一国主权和领土的安全与完整外,也指涉社会生存,即一国建立和维持其稳定的身份。物质生存非但与社会生存密切相关,而且还依赖于社会生存,因为任何国家只有先确立起一个稳定有效的身份,而后才能成为一个“行为体”,采取行动并与其他同类“行为体”开展互动。①Michelle Murray, The Struggle for Recognition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tatus, Revisionism,and Rising Power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9, pp. 38-39.因此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国家的物质生存与社会生存互为前提,二者缺一不可。

综合本体安全理论与承认理论的观点可以认为,国家安全或者说国家生存至少涉及现实与理念两个维度。现实维度的国家安全主要是一种物质安全,理念维度的国家安全(如本体安全理论强调的国家的本体安全以及承认理论强调的国家的社会生存/安全)则主要是一种以身份为指涉对象(本体安全与社会生存/安全的具体内核都是“身份”的确定与稳定)的安全,即身份安全。②Paul Roe, “The ‘Value’ of Positive Security,”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 34, No. 4,2008, p. 783.依照前文有关国家安全的定义,国家的物质安全可被界定为国家的物质构成没有危险--既不面临外在威胁,也不存在内在无序--的客观状态;国家的身份安全可被界定为国家的身份构成没有危险--既不面临外在威胁,也不存在内在无序--的客观状态。国家身份不面临外在威胁可被化约为国家身份具有外向的肯定性,即他国不会质疑或拒绝一国自我主张的身份内涵;国家身份不存在内在无序也可被化约为国家身份具有内在的稳定性,即一国内部不会自我怀疑或动摇其身份主张。国家身份安全的核心内涵即国家身份的外在肯定性与内在稳定性共同铸造出的身份确定性。③社会心理学研究表明,不确定性会产生身份不安全感,基于此,本文认为身份安全的内核就是身份具有确定性。参见Jennifer Mitzen,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World Politics: State Identity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12, No. 3, 2006, pp. 342-349。

区分国家安全的两个维度,并不是想说国家的物质安全与身份安全相互独立或此轻彼重,事实上,二者相互关联且都对维护国家安全至关重要。一方面,在理想情况下,国家的物质安全与身份安全同等重要,缺一不可,只有同时确保这两种安全,一国才可能处于一种真正的、完全的安全状态;另一方面,在现实情况中,因为物质安全是国家存在和行动的逻辑前提,故一国一般会优先确保物质安全,再在物质安全无虞的情况下谋求身份安全。当然,也有一些声音将身份安全抬升到高于物质安全的高度,如一些从事本体安全与承认研究的学者极力主张的,在特定情境中国家也可能以物质安全为代价,优先寻求本体安全或他者承认,亦即身份安全。此外,还有学者从身份安全的角度解构了传统上认为是由物质安全驱动的国家政策实践,①如将美国的外交政策视为一种“安全实践”,从而认为美国的外交政策(包括冷战及冷战时期的遏制战略)并非是服务于国家利益(主要是国家安全),而是服务于生产和再生产美国的国家身份。参见David Campbell, Writing Security: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 and the Politics of Identity,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2。也极大地提升了身份安全的高度。当然,不论物质安全与身份安全各自的重要性如何,不可否认的是,现代国际体系(尤其是主权规范)外在地保障了国家的低死亡率,②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273 页。因此,大多数国家在大多数情况下并不面临真正的生存危机,这便允许国家付出更多资源去追求身份安全。那么,国家在具体实践中如何寻求身份安全?或者说实现身份安全的普遍路径是什么?下文将对此进行探索。

二 国家身份安全的构成:本体安全与承认安全

本部分从国家身份的构建过程入手,探讨国家身份生成过程中自我建构环节中的本体安全问题与他者再现环节中的承认安全问题,并论述身份安全、本体安全和承认安全的总体关系。

(一)国家身份的生成

自我是一种产生于社会经验的社会结构,通过一般他者(the generalized other)来获得自我统一体。③乔治·赫伯特·米德:《心灵、自我与社会》,霍桂桓译,华夏出版社1999 年版,第152-178 页。自我总与特定的身份联系在一起。身份是行为体依据个体经历形成的、作为反身性理解的自我。因此身份不仅是被给定的,甚至可以说身份不是被给定的,而是在行为体的反身性活动中被惯例性地创造出来和得以维系的。④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年版,第58 页。行为体的身份总是在一个“象征秩序”(symbolic order)⑤象征秩序是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三界”理论(想象秩序、象征秩序、实在秩序)的核心概念之一,象征秩序即语言或辞说的秩序,人类主体受制于这一秩序--主体无法离开这一秩序,这一秩序却作为一种结构而(离开主体)单独存在;主体无法充分认识这一秩序,这一秩序却对主体始终发挥结构性力量。参见肖恩·霍默:《导读拉康》,李新雨译,重庆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第60-62 页。中被塑造出来。⑥Jason Glynos and David Howarth, “Structure, Agency and Power in Political Analysis: Beyond Contextualised Self-Interpretations,” Political Studies Review, Vol. 6, No. 2, 2008, p. 164.身份及其内容一定程度上向语言、因而也向解释与误解开放。因此,身份总是呈现出动态性,始终处于一个形成(making)的过程中,可能存在一个短暂且部分稳定、固定的身份,但永远不会存在一个完全稳定、固定和完整的身份。①Christopher S Browning and Pertti Joenniemi, “Ontological Security, Self-Articulation and the Securitization of Identity,” Cooperation and Conflict, Vol. 52, No. 1, 2016, pp. 2-3.

詹姆斯·德·德里安(James Der Derian)、迈克尔·夏皮罗(Michael Shapiro)、戴维·坎贝尔(David Campbell)和奥利·维夫(Ole Wæver)等人将身份和身份理论引入了国际关系领域,亚历山大·温特(Alexander Wendt)又将身份从国际关系研究的边缘拉到了中心位置,并建立了以身份概念为核心的建构主义国际关系理论。②Iver B. Neumann, “Self and Other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2, No. 2, 1996, pp. 139-174.为了区分行为体与非行为体,温特将身份界定为有意图的行为体的属性,正是这种属性,即行为体的身份产生了行为体的动机和行为特征。与身份的开放性与动态性相关联,身份的生成兼具主体性与主体间性特征,主体性特征决定了身份的生成源于行为体的自我建构,主体间性特征又决定了身份的生成依赖于其他行为体对该行为体的再现。总之,身份由内在(自我观念)和外在(他者观念)的双重观念结构共同建构而成。③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220 页。

国家也是具有实质属性的行为体,即国家是拥有身份的行为体。国家的身份也不是“自在”且等着被“发现”,而是被政治领导人、知识分子及各种形形色色的人“建构”出来的。④Bill McSweeney, Security, Identity and Interests: A Sociology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4, pp. 77-78.因此,国家身份的生成也遵循同样的逻辑,即由内在的自我建构与外在的他者再现共同建构而成。⑤Arash Abizadeh, “Does Collective Identity Presuppose an Other? On the Alleged Incoherence of Global Solidarity,”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 99, No. 1, 2005, pp. 58-59.这种内在的自我建构主要体现和存在于时间维度,即一国在过去、现在和将来的时间轴中通过不断回顾历史、检视当下、展望未来而形成一个连续的、完整的自我叙事;外在的他者再现则主要体现和存在于空间维度,即一国将一定空间范围内的其他行为体纳入其身份生成过程,通过“自我”与“他者”的互动来确认或修正其自我叙事。⑥王缅、范红:《国家身份建构:文化外交的基本理论命题》,《社会科学战线》2019 年第9期,第274-275 页。一般来说,国家身份生成的时间维度与空间维度是一种互补关系,两者缺一不可。①Sergei Prozorov, “The Other as Past and Present: Beyond the Logic of ‘Temporal Othering’ in IR Theory,” 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Vol. 37, No. 3, 2011.基于此,可以得出国家身份的生成过程。国家身份的生成始于一种自我建构,即一国基于历史或记忆、尤其是“选择性”地基于历史中那些“有用的”荣誉(glories)或创伤(traumas)经历而讲述的一个关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连贯“自我”的故事,亦即一种“自传体叙事”(biographical narrative)。②Catarina Kinnvall, “Globalization and Religious Nationalism: Self, Identity, and the Search for Ontological Security,”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 25, No. 5, 2004, p. 755.国家正是通过这种自传体叙事建构起来,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叙事,国家才得以作为一个有意义的实体存在。③Erik Ringmar, “On the Ontological Status of the State,”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2, No. 4, 1996.在自我建构的基础上,国家身份的生成还需要经历一个他者再现的过程,即通过与他国的互动,一国所持有的关于自我的叙事被他国确认或修正(即不确认)。④Guangyi Pan and Alexander Korolev, “The Struggle for Certainty: Ontological Security, the Rise of Nationalism, and Australia-China Tensions after COVID-19,” Journal of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Vol. 16, No. 1, 2021, p. 120.只有经过他国确认的自我叙事,才能构成一国有意义的身份内涵。就国家身份的生成过程来看,自我建构环节在本质上可以关联到国家维护其本体安全的过程,他者再现环节则可关联到国家维护其承认安全的过程。

(二)自我建构与国家的本体安全

“本体安全”一词最早产生于精神病学研究领域,指的是有关“存在”(being)的安全,具体描述一个人感知到自己作为一个真实的、鲜活的、完整的、(在一段时间里)连续的人在世界上的存在。一个具备本体安全感的人不会认为日常生活环境对其存在构成威胁;反之,一个不具备本体安全感的人则视日常生活环境为持续且致命的存在性威胁,于是精神病出现了。⑤R. D. Laing, The Divided Self: An Existential Study in Sanity and Madness, London: Penguin Books, 1990, pp. 39-53.后来,本体安全进入社会学研究领域并被明确为个体对“自我认同之连续性”及其置身的“社会与物质环境之恒常性”所持有的信心,即个体感知到的连续性(continuity)与秩序(order)感。⑥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 年版,第80-85 页;Anthony Giddens, 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 Self and Society in the Late Modern Age, Cambridge: Polity Press,1991, p. 243。

国际政治研究中的本体安全几乎完全移植于社会学尤其是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研究。①当然,近年来,以珍妮弗·米岑(Jennifer Mitzen)为代表的一部分研究本体安全的国际关系学者已经开始尝试在吉登斯的基础上重新审视、甚至质疑或寻求超越吉登斯的本体安全理论。参见Catarina Kinnvall1 and Jennifer Mitzen, “Anxiety, Fear, and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World Politics: Thinking with and Beyond Giddens,” International Theory, Vol. 12, No. 2, 2020, pp. 240-256。由于社会学包括此前的精神病学领域的本体安全皆指涉个体,故而国际政治研究中的本体安全首先面临一个有关分析层次的争论:本体安全研究应该以国家为主体还是以个人为主体?一部分学者遵循国家拟人化的研究传统,以国家为研究层次,在国家层面探讨国家的本体安全需求及其后果。②以米岑和布伦特·斯蒂尔(Brent J. Steele)等学者为代表,参见Jennifer Mitzen,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World Politics: State Identity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12, No. 3, 2006; Brent J. Steele,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elfidentity and the IR Stat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8。也有学者认为,应在个体层次研究全球化中的个体本体安全的国际政治后果。③Alanna Krolikowski, “State Personhood in Ontological Security 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Chinese Nationalism: A Sceptical View,” The Chines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Vol. 2, No. 1, 2008.即便存在上述争论,国际政治中本体安全研究的主流仍是国家层次的、以国家为主体的研究。国家本体安全理论共享的核心假设是,维护本体安全是国家的基本需求和行为动机。④Jennifer Mitzen,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World Politics: State Identity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12, No. 3, 2006, pp. 344-345; Brent J.Steele,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elf-identity and the IR Stat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p. 58.在这一共享假设下,学者们对于国家本体安全的生成路径和机制存在争论与分歧。一种是外生路径,认为国家向“外”寻求本体安全,主要机制是“惯例化”(routinization),即一国通过自我与显著他者(significant others)的惯例化互动来维持认知和行为层面的确定性,进而从这种确定性中汲取本体安全感。⑤以米岑为代表,参见Jennifer Mitzen,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World Politics: State Identity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12, No. 3, 2006。此观点引发了一些争议和批判,批判的焦点之一是认为惯例化机制夸大了他者在自我本体安全生成中的作用,忽视了自我叙事之于本体安全的意义。⑥以斯蒂尔为代表,参见Brent J. Steele,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elfidentity and the IR Stat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pp. 17-59。这便催生了本体安全的内生路径,即国家向“内”寻求本体安全,主要机制是“叙事”(narrative),即一国通过连续的自传体叙事(亦即吉登斯意义上的“自我叙事”)来构建和维持具有一致性的(认知与行为之间的一致性)而非错位的自我认同,进而从这种一致性中汲取本体安全感。①Brent J. Steele,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elf-identity and the IR State,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8, pp. 2-73.这一批判有助于澄清和“还原”因外生路径(尤其是对他者作用的强调)而被“误解”的本体安全概念本身。②当然,国际政治研究中使用的“本体安全”概念很大程度上本就是可争议的(不同的研究者出于各自的研究需要而在不同意义上理解和解释这一概念),因此,此处所谓“误解”并不存在价值判断,所谓“还原”也只是想从吉登斯的意义上来理解这一概念。对本体安全概念的误解,一方面使其偏离了吉登斯意义上的概念内涵,另一方面也混淆了这一概念与“承认”概念,共同加剧了二者的模糊性。因此,对本体安全概念的还原也就意味着可以将“承认”从本体安全的内涵和生成机制中剥离出来。③只有将“承认”从“本体安全”中剥离,下文才能站在与本体安全并列(而非从属)的高度提出“承认安全”的概念,也才能确保“承认安全”独立于(而非内嵌于)本体安全。

在吉登斯的理解中,本体安全问题的根源在于“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中潜伏着的“无序”(chaos),这种无序会使行为体产生存在性焦虑,存在性焦虑则破坏了日常生活的连续性与秩序感,从而令行为体产生本体不安全感。反之,若行为体对于日常生活中无可避免的无序持有一种基本信任--相信自己可将这种无序及其蕴含的不确定性控制在可接受范围内,则可“阻断”存在性焦虑的生成,日常生活的连续性与秩序感得以维护,从而确保了行为体的本体安全。

行为体的基本信任从根本上独立于客观的外在无序及不确定性,是行为体内在的、主观的属性或特征。例如,当今世界爆发核战争的风险可被看作是日常生活中潜伏着的普遍性的无序,但并非所有行为体都会对此产生相同程度的本体不安全感,是否产生本体不安全感以及本体不安全感的程度如何,主要取决于每个行为体自身的基本信任体系。据此可以认为,以基本信任“界定”的本体安全,本质上是行为体主体性的属性或特征。④参见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年版,第40-61 页;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 年版,第80-87 页;Jennifer Mitzen,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World Politics:State Identity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12, No. 3,2006, p. 346。这便将以主体间性为根本特征的“承认”概念排除在本体安全的概念之外。⑤正如下文将要论及的,这一差异也奠定了本体安全与承认安全在根本特征上的基本区分:如果说本体安全在本质上是“自我指涉”的,那么承认安全本质是“他者指涉”的--承认安全将他者纳入了自我安全的范畴,自我的承认安全依赖于他者的行动(即承认)而实现。

除基本信任外,吉登斯提到的与本体安全密切相关的另一个核心概念是“惯例”。惯例可被视为基本信任的生成机制,惯例(化)使得行为体及其置身其中的日常生活“可知”(knowable)。①Jennifer Mitzen,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World Politics: State Identity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12, No. 3, 2006, p. 346.惯例的内核是“稳定性”,②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年版,第41-42 页。即明天的世界(包括行为体及外部社会)与今天大同小异。惯例化既涉及行为体自身,更涉及社会关系(由自我与他者的互动塑造),恰如米岑所作出的经典论断:一个常年遭受家暴的女性,因为依赖于其与丈夫关系的惯例化而不愿离婚。同理,一个身处安全困境的国家,也会因为依赖其与对手国家关系的惯例化而不愿或不能摆脱安全困境。米岑正是基于此提出了本体安全生成的惯例化机制,尤其是社会关系和互动的惯例化。社会互动惯例化的关键是他者行为的稳定性而非特定性。只要他者作出了稳定的行为从而维持了自我与他者社会关系的惯例化,自我便可生成基本信任,进而维护其本体安全。这种社会关系既可能于己有益,也可能于己有害,③参见Jennifer Mitzen,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World Politics: State Identity and the Security Dilemma,” 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Vol. 12, No. 3, 2006, pp. 341-370。如伴随家暴的夫妻关系、处于安全困境的国家间关系,以及遭遇蔑视的自我与他者关系。如此,“承认”得以从本体安全的生成机制中被“解放”出来。

经由对本体安全概念的澄清与还原,可以发现,不论是内生的自传体叙事机制,还是外生的惯例化机制,都服务于行为体的连续性与秩序感,正是这种连续性与秩序感构成了本体安全的内核。构成本体安全内核的连续性与秩序感也存在于国家的身份生成过程中:国家身份的生成首先始于自我建构,自我建构的关键是形成一个过去、现在和将来连贯的自传体叙事,以此确保国家作为一个真实的实体而“存在”。国家身份生成的自我建构过程,最终指向的是一种连续性与秩序感。国家寻求本体安全与身份生成的自我建构是同一个过程,维护本体安全,是国家身份生成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而且只是一个前期环节。

(三)他者再现与国家的承认安全

承认概念源于哲学领域,尤其是黑格尔“为承认而斗争”的思想。黑格尔认为,主体间的斗争不是纯粹为了捍卫肉体的存在,而是为了实现相互承认;主体间相互承认的基本形式构成“自然伦理”,破坏主体间承认关系的各种斗争则构成“犯罪”。④阿克塞尔·霍耐特:《为承认而斗争》,胡继华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22-23页;黑格尔:《伦理体系》,王志宏译,人民出版社2020 年版,第5-49 页。20世纪80 年代末90 年代初,由于受到当时全球政治中“独特性”“多样性”和“差异性”身份与利益诉求的推动,“承认”开始出现在社会学与政治学研究中。①Patchen Markell, Bound by Recogni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2.至世纪之交时,承认在社会学与政治学研究领域业已占据一席之地,甚至隐隐出现了从以利益和物质再分配为中心的“再分配的政治”向以平等尊重和身份承认为中心的“承认的政治”转变的趋势。②Nancy Fraser, “Recognition or Redistribution? A Critical Reading of Iris Young’s Justice and the Politics of Difference,” The Journal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Vol. 3, No. 2, 1995, pp. 166-180; Nancy Fraser, Justice Interruptus: Critical Reflections on the “Postsocialist” Condition, New York: Routledge,1997, p. 11.查尔斯·泰勒(Charles Taylor)明确了承认之于社会行为体身份生成的意义:因为人类往往通过与“显著他者”的话语互动理解和定义自己的身份,从而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施动者,所以社会行为体的身份一定程度上是由他人的承认或不承认、而且通常是由他人的“不承认”(misrecognition)即蔑视所塑造的。③Charles Taylor et al., Multiculturalism: Examining the Politics of Recognition,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4, pp. 25-37.

将身份概念放诸关系本体论中或许更有助于看清他者承认之于自我身份形成与维系的意义。在关系本体论⑥“关系本体论”指向一种“共在存在论”,共在存在论又区别于“一般存在论”。一般存在论的核心是:一个存在的本质是其本身确定不变的性质,关系则是这一存在的外在联系。简言之,存在决定关系:给定两个存在X 和Y,由X 和Y 各自确定不变的性质可以定义其关系R。共在存在论则认为:只有先确定关系,才能确定与关系有关的存在的性质,即关系确定存在(的在场表现):先给定关系R,由R 来确定X 和Y 的在场表现。参见赵汀阳:《共在存在论:人际与心际》,《哲学研究》2009 年第8 期,第22-24 页。立场中,关系是构成社会世界的根本要素,社会行为体的存在是一种关系性存在。行为体作为关系中的行为体,其本身并不具有、事实上也无法具有先在的、自在的本质属性(即身份)。那么行为体的身份从何而来?又因何而变?事实上,社会行为体的身份由自我和他者的关系、自我和环境的关系塑造而来,在与他者和社会的互动过程中形成和形变。①秦亚青:《世界政治的关系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158-161 页。同理,国家的身份也在与他国及国际社会的关系中形成和形变。不管一国希望拥有什么样的身份,该身份是否能够确立即产生社会意义,最终都取决于他国是否以类似的方式来呈现它,尤其是否以与该身份相符合的方式对待它。国家身份的确立是一国和他国各自采取的相互交叉或重叠的行动和反应序列的结果,因此,一国能且只能在与他国的关系和互动中争夺、制造和再生产其国家身份。②Patchen Markell, Bound by Recogni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3, p. 13;Michelle Murray, “Identity, Insecurity, and Great Power Politics: The Tragedy of German Naval Ambition Before the First World War,” Security Studies, Vol. 19, No. 4, 2010, p. 661.

他者承认之于自我身份生成的意义意味着自我对他者的依赖以及这种依赖带来的负面后果。前文已提及,国家身份的生成是一个内在的自我建构与外在的他者再现的双重过程,具体到实践层面,国家的身份生成过程可被具化为“自我理解-他者承认-共有理解-身份确立”的一般路径。首先,一国身份的建构起点及最基本要素是该国生成或持有一种特定的自我理解,即一种内生的、源于国内叙事和历史经验的、代表了该国对自己是谁(或是什么)的认知的国家内部属性,这种自我理解以国家的自传体叙事为主要载体。尔后,国际体系中的其他行为体对该国的自我理解予以承认,即其他行为体通过特定的实践活动传递出对于该国自我理解的接受和认可的信号。然后,因为得到了体系中其他行为体的承认,该国的自我理解实现了向共有理解的转化。最后,共有理解的出现意味着该国身份的最终确立,该国因而能不受阻碍地作出与此身份相匹配的行为。③Michelle Murray, “Identity, Insecurity, and Great Power Politics: The Tragedy of German Naval Ambition before the First World War,” Security Studies, Vol. 19, No. 4, 2010, pp. 660-661.从这一过程可以看出,国家身份的生成存在某种内在的不安全感--国家始终面临一种可能,即其自我理解无法得到他者承认,于是身份的生成便因中止而失败。当获得承认时,国家的不安全感将极大缓解,因为其自我理解顺利转化成为共有理解,进而使得其可以依据一个确定的身份行动,并且可以自由地追求其身份所界定的利益。然而,当承认缺位时,国家的不安全感将进一步加剧,因为其自我理解因受到他者质疑而未能转化成共有理解,导致无法依据一个一致和确定的身份采取行动,更无法不受阻碍地追求其身份所界定的利益。①Michelle Murray, “Recognition, Disrespect and the Struggle for Morocco: Rethinking Imperial Germany’s Security Dilemma,” in Thomas Lindemann and Erik Ringmar, eds., The International Politics of Recognition, Boulder and London: Paradigm Publishers, 2012, pp. 133-135.

由此可见,国家身份生成过程中内嵌着又一个安全问题即承认安全问题。②国家身份生成过程中内嵌的第一个安全问题是“本体安全”问题:国家身份生成的起始环节是国家的自我理解,这种自我理解的主要载体是国家的自传体叙事,若国家无法形成一个连贯的自传体叙事,其本体安全将面临威胁,进而其身份生成也将无从谈起。承认安全可被界定为,行为体持有的有关其本质属性的自我理解因得到他者承认而产生的一种满足感,③前文指出本体安全与承认安全之间存在一个根本区分,即本体安全的“自我指涉”属性与承认安全的“他者指涉”属性。此处对承认安全的界定,进一步显示了二者之间又一本质上的区别:本体安全是自我对世界(包括自我和他者)持有的“掌控感”(源于世界的连续性与秩序感),这种掌控感以自我(基本信任)为中心;承认安全则是自我因他者行为而生成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以他者(承认行为)为中心。这种满足感具有双重来源:一是行为体的基本承认需求得以实现,二是行为体的身份生成顺利开展。④与“承认安全”相关的另一个概念是“承认困境”:遭遇蔑视的行为体为追求承认而开展承认斗争,但结果依然无法获得蔑视主体的承认。很大程度上,承认困境与承认安全在最深层次上共享同一种来源,即自我对于他者承认的依赖。区别在于:承认困境在本质上属于一种结构性现象,是自我对他者承认依赖的负面后果在国际社会层次的体现;承认安全则是行为体层面的属性或特征,是自我对他者承认依赖的负面后果在国家层次的呈现。有关“承认困境”的研究,参见曾向红、陈明霞:《国际关系中的承认困境》,《国际政治研究》2022 年第6 期。进一步说,若行为体感知到自己作为一个内(即自我理解)外(即他者理解)一致的社会存在而参与社会世界,⑤此处的“内外一致”,显然有别于斯蒂尔在论述本体安全来源时提及的“一致”:斯蒂尔认为,国家通过连续的自传体叙事来构建“一致”而非错位的自我认同,“一致”指的是行为体自我的观念与行为之间的一致性。本文的“内外一致”,则是指行为体的自我理解与他者理解之间的一致性。参见Brent J. Steele, Ontological Security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elf-identity and the IR State,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2008。则其处于一种承认安全状态;相反,若行为体感知到自己作为一个内外不一致的社会存在而参与社会世界,其将处于一种承认不安全状态。因此,承认安全得以建立的基础是行为体自我理解与他者理解之间的一致性带来的自我肯定,这种自我肯定是行为体既满足承认需求、又实现身份生成所产生的共同的积极结果,因此构成行为体满足感的直接来源,从而确保了其承认安全感;相反,承认不安全的来源也就是自我理解与他者理解之间的非一致性(主要表现为他者理解比自我理解更加消极和负面)而带来的自我怀疑,这种自我怀疑是行为体无法满足承认需求和身份生成受阻所产生的共同的消极结果,阻断了行为体满足感的形成,从而导致其产生承认不安全感。

国家之所以面临承认不安全,根源在于国家身份的关系属性。国家身份的关系属性决定了其无法先在、自在地生成(先在、自在生成的“身份”没有意义),而是依赖于外在塑造,即其他国家的承认。既然一国的自我身份之生成依赖于外在他者的承认,那么他者在某种意义上就成了自我身份的主导者,他者承认与否决定了自我身份确立与否。考虑到无政府状态中国家间关系的根本特征--自我与他者始终处于一种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也即黑格尔式的“主奴关系”状态,这种关系的本质是自我与他者间的恒久对立与冲突,以及由此衍生出的一方消灭另一方以确保自身主体性的本能冲动。受到这种关系及关系环境的塑造,他者对自我的身份蔑视而非承认(根本逻辑在于拒绝承认对方以确保自身的主体性)将构成国家间承认互动的常态,由此便产生了国家的承认安全问题。更为关键的是,身处无政府状态中的国家面临的承认安全问题将是一个在时间和空间维度都具有普遍性的问题。

既然承认不安全是国家面临的普遍性问题,那么,承认不安全在国家观念与实践两个层面的双重后果就值得关注。如果说本体不安全在观念层面的后果是恐惧与焦虑情绪,那么承认不安全在观念层面的后果则是焦虑与怨恨情绪。这两种情绪从根本上都来源于国家遭遇的蔑视体验:一方面,蔑视体验即国家自我理解与他者理解之间的非一致性会使国家产生一种自我怀疑,这种自我怀疑加上国家在消除这种自我怀疑时的无力感会使其产生焦虑情绪。焦虑情绪呈现出一种弥散的、自由漂浮的状态,其非但不具备明确的对象,而且能够依附于对原初刺激作出反应的任何对象;①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现代晚期的自我与社会》,赵旭东、方文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 年版,第48-49 页。另一方面,国家寻求承认而不得,会使国家产生挫败感和自卑感,蔑视体验又使国家感受到一种被羞辱感和被压迫感,在所有这些消极情感体验的共同作用下,国家将对其蔑视体验的来源即其身份的主导者生出一种怨恨情感。怨恨情感的主要出发点是一种报复冲动,报复的冲动或意图则随时孕育着将报复付诸实践的具体行动。②马克思·舍勒:《道德意识中的怨恨与羞感》,罗悌伦、林克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7-11 页。因此,在以不确定性为特征的焦虑情绪和以报复冲动为主导的怨恨情感的复合作用下,国家将作出具有高度不确定性的破坏性行为,低烈度的抗争与高烈度的斗争均有可能。

当然,承认安全问题的普遍性并不意味着其均质性。也就是说,并非所有国家在所有情境中都在相同概率上面临同等程度的承认安全问题,此处的关键在于一国所追求的身份的类型。根据温特对国家身份的类型化操作,一国寻求确立的身份可能涉及下述四种类型。一是团体身份,即一种自行组织、自均衡的国家的实质属性,团体身份具有“自生”的特性。二是类属身份,即一国与他国所共享的具有社会内容的相同特征,类属身份兼具自行组织与社会作用的特性。三是角色身份,即自我通过他者的眼睛看到的自我,即自我被有意义的他者的再现强加于自我的身份定位。角色身份的典型特征是“外生”性与“强加”性:一方面,角色身份依赖于自我与他者的关系而存在;另一方面,即使行为体希望放弃某种身份定位,也将因他者出于维持一个反向身份(counter-identity)的努力而失败。四是集体身份,即自我和他者因认同过程而产生的“我-他”边界的超越甚至消解。显然,集体身份也具有高度的“外生性”。考虑到国家层面几乎不存在完全的集体身份,所以一国也几乎不可能寻求确立特定的集体身份。①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221-224 页。就团体身份、类属身份、角色身份而言,三种身份所具有的关系属性程度显然并不相同:团体身份的自生性决定了其是一种弱关系性的身份,类属身份兼具自生性与社会性的特性决定了其是一种中关系性的身份,角色身份的外生性与强加性则决定了其是一种强关系性的身份。关系性越强,身份的对外依赖性就越高,国家面临承认问题的概率和程度也就越高。若一国追求确立一种角色身份,其一般将面临高度的承认安全问题;若追求一种类属身份,则其面临承认安全问题的概率和程度次之;若追求一种团体身份,则一般不会出现承认安全问题。

(四)本体安全、承认安全与身份安全

综上,国家身份生成过程中内嵌着本体安全与承认安全问题。本体安全问题潜藏于身份生成的自我建构环节,承认安全问题潜藏于身份生成的他者再现环节。在身份生成的自我建构环节,形成一个连贯的、完整的自传体叙事是这一环节的主要任务,也是国家获取本体安全的主要途径;在身份生成的他者再现环节,国家以自传体叙事为载体的自我理解获得其他国际行为体的承认是这一环节的根本目标,也是国家实现承认安全的唯一途径。因此,只有同时获得本体安全与承认安全,国家才能顺利完成其身份生成过程,进而确保身份安全。

国家身份安全的实现与维护一般需要经历如下过程:以身份生成为起点,即以寻求确立某种身份为起点,一国必须经历身份生成的自我建构与他者再现的两个过程;自我建构的核心是形成一个连贯的自传体叙事,以此来获得一种连续性与秩序感,从而确保本体安全,本体安全的实现为国家提供了一种“我是我”的感觉,从而在主体层面维护了身份的内在稳定性;他者再现的核心是寻求并获得(显著)他者对该国以自传体叙事为载体的自我理解的承认,确保承认安全,承认安全的实现为国家提供了一种“他者认可‘我是我’”的感觉,从而在主体间层面建立起身份的外在肯定性。身份的内在稳定性与外在肯定性的交互(彼此印证与相互叠加)共同为国家铸造出一种确定性认知,即一种“我确定‘我是我’”的感觉。正是这种身份确定性,构成了国家身份安全的核心内涵(参见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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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一步说,国家的身份安全由本体安全与承认安全共同构成。本体安全的根本属性指涉行为体作为“自我”而“存在”,作为自我而存在为行为体提供了一种“我是我”的感觉,正是这种“我是我”的感觉搭建起行为体的内在秩序,从而消解了其向内的焦虑与恐惧。然而,仅有本体安全即“我是我”的感觉还不够,因为行为体并不知道其他行为体如何看待和认知自己。于是,他者便被纳入了自我,从他者被纳入自我的那一刻起,承认安全就出现且变得重要了。承认安全的根本属性指涉“他者”承认行为体作为“自我”而“存在”,这为行为体提供了一种“他者认可‘我是我’”的感觉,正是这种感觉维护了行为体的外在秩序,从而消解其向外的焦虑与怨恨。如此,行为体便既拥有了内在秩序,又拥有了外在秩序,在这种双重的秩序中,行为体获得了其身份确定性,进而实现了身份安全。

那么,身份安全对行为体而言意味着什么?或者说身份安全何以重要?事实上,身份安全的重要性正在于身份本身的意义。行为体在知道自己是谁之前不可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身份的意义正在于此--身份为行为体提供了一种“自己是什么或是谁”的可靠感觉,这一感觉又进一步为行为体指明了其在特定情境中应该“怎么做或做什么”的明确答案。①亚历山大·温特:《国际政治的社会理论》,秦亚青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225-226 页。国家身份提供了国家是谁、其在国际社会中所占据的位置以及其准备如何行动以实现利益的感觉。因此,维护身份安全对于国家至关重要,一个无法维护身份安全的国家将处于一种受焦虑、恐惧、怨恨情绪困扰的“无所适从”状态,这种无所适从及其负面后果将渗透在国家行为尤其是对外行为的方方面面,往往令国际社会“始料不及”。例如,俄罗斯和土耳其正是这样两个深受身份安全问题困扰的国家,两国的特定行为也常常令国际社会“惊讶”和“难以理喻”。下文将以此为案例,具体展示俄罗斯与土耳其所面临的身份安全问题。

三 俄罗斯的身份安全问题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面临着确立新身份的问题,即俄罗斯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跟外部世界尤其是西方国家及原苏联加盟共和国打交道?纵观俄罗斯与外部世界互动的三十多年时间,其国家身份构建历程大致可分为两个阶段。

(一)1991-1995 年:俄罗斯是“西方国家”

1991 年苏联解体,俄罗斯历史正式进入转型时期,其第一步就是为自己构建一个全新的身份,以更好地生存于世界民族之林。冷战以苏联退出历史舞台的方式结束,俄罗斯的政治精英因此产生了对于西方制度与价值观优越性的基本信念,这种信念极大地塑造了俄政治精英们的世界观,即除了亲西方的发展道路,俄罗斯没有其他选择,走向西方化道路不可避免且迫在眉睫。受此世界观的推动,为更好地融入西方,俄政治精英们努力将俄罗斯塑造成一个“西方国家”。在这一身份叙事中,俄罗斯历来是西方文明的有机组成部分,苏俄时期与苏联时期则是对其“真正”的“西方”身份的偏离和背离,冷战结束终于使其得以再度回归“正常的”“西方国家”之列。②Andrei P. Tsygankov, Russia’s Foreign Policy: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National Identity,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2019, pp. 57-59.

为寻求西方国家对俄罗斯“西方国家”身份的承认,俄积极开展国内政治经济改革,推动对外政策转型,寻求从各种意义上向西方靠拢。叶利钦上台后积极推动改革,意在反腐败、反特权、反共产主义、反戈尔巴乔夫,同时发展市场经济和民主政治,旨在将俄罗斯塑造成一个“正常”“文明”、受到国际社会尊重并融入全球经济的国家。①尼古拉·梁赞诺夫斯基、马克·斯坦伯格:《俄罗斯史》(第7 版),杨烨、卿文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596-599 页。与这种国内改革方向相呼应,这一时期俄罗斯的对外政策也呈现出明显的西方化倾向,尤其是政治精英们不但认同西方的价值观念,而且坚信俄罗斯也将走上欧美的政治与经济发展道路,最终与欧美信仰同一套价值体系。②资中筠主编:《冷眼向洋:百年风云启示录(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年版,第223-224 页。为适应这种内外改革与转型,尽快融入西方,俄罗斯积极致力于构建与西方国家的“天然伙伴关系”,包括彻底的经济改革,迅速加入西方的国际机制,对原苏联加盟共和国采取“孤立主义”。在经济改革方面,俄罗斯采取“休克疗法”,试图迅速又不可逆转地过渡到西方的经济体制,以期西方世界尽快承认其西方国家身份。在国际机制方面,俄罗斯积极寻求加入欧盟、北约、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七国集团等国际机构,希冀借此跻身西方“文明国家共同体”(community of civilized states)并成为西方国家的可靠伙伴。③Andrei Kozyrev, “Russia: A Chance for Survival,” Foreign Affairs, Vol. 71, No. 2, 1992, p. 9.实际上,加入这些西方主导的国际组织就意味着俄罗斯主动放弃追寻“超级大国”地位,并接受自身国际地位的下降。在“孤立”原苏联加盟共和国方面,俄罗斯采取经济、安全、政治各方面“甩包袱”式的孤立主义政策,提出“小俄罗斯”概念,试图将俄罗斯从对后苏联空间的“责任”中“拯救”出来。④Andrei P. Tsygankov, Russia’s Foreign Policy: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National Identity,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2019, pp. 60-62.

为了融入西方世界即成为一个“西方国家”,俄罗斯几乎付出了前所未有的代价。尤其在身份认同方面,俄以批判并放弃自己在历史上逐渐建构起来的独特身份为代价,寻求西方国家接纳自己成为西方世界的一员。客观地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对于俄罗斯热切的身份承认诉求作出了一部分积极回应,如为俄罗斯提供财政援助,在安全和军控问题上表现出合作意愿,但这些回应远未达到俄罗斯对西方的高度期待,即承认俄的西方国家身份,接纳其为“自己人”中的一员。最典型的表现是,西方国家在安全领域对俄罗斯期待的回应始终持消极态度,如俄支持的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被置于边缘化的地位,俄在拉近与北约关系方面未获任何进展,俄在名义上加入八国集团的进程也一度被延滞。⑤Andrei P. Tsygankov, Russia’s Foreign Policy: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National Identity,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2019, pp. 62-74.尤为重要的是,1994 年,西方不顾俄罗斯的反对开始推动北约东扩,并将俄排除在外,于是俄罗斯开始意识到,西方并未放弃权力政治思维,始终视自己为“假想敌”。俄罗斯也因此“醒悟”:美欧等国既未承认俄罗斯所追求的西方国家身份,更未打算将其纳入“自己人”的范畴,非但如此,美欧国家始终视其为需要防范的威胁来源。

由此可见,虽然苏联解体初期的俄罗斯努力构建一个“西方国家”的身份,并极力寻求美欧等西方国家的承认,但美欧等国并未真正给予其所期待的承认。正如旅美俄罗斯学者安德烈·齐甘科夫(Andrei Tsygankov)所言,俄罗斯获得西方国家的承认是不可能的,甚至这种想法本身就是“天真的”。西方国家对俄罗斯身份承认诉求的回应方式是蔑视而非承认,使得俄面临一定程度的承认安全问题,这种承认不安全感一方面令俄罗斯尤其是国内的亲西方派无所适从,另一方面则令亲西方派的反对者更加坚信:只有强大的实力才能赢得西方国家的尊重和承认,一味示弱和示好换不来对方的尊重。①Andrei P. Tsygankov, Russia’s Foreign Policy: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National Identity,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2019, pp. 90-96.这种“靠实力换承认”的信念逐渐扭转了俄罗斯此前追求的“西方国家”身份,并推动俄国家身份建构历程进入下一阶段。

(二)1995-2023 年:俄罗斯是后苏联空间“主导者”与“世界大国”

1994 年北约第一轮东扩使得俄罗斯意识到其寻求“西方国家”身份承认的努力基本以失败告终。俄罗斯开始重新构建其国家身份,呈现出“套娃式”的双重内涵,指向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与美欧等西方国家这两个不同的“他者”:针对原苏联加盟共和国这个“他者”,俄罗斯试图建构后苏联空间“主导者”的身份;针对西方国家这个“他者”,俄罗斯试图建构“世界大国”的身份。首先,这种双重的身份目标相互影响,彼此关联:后苏联空间“主导者”身份是“世界大国”身份确立的必要条件,“世界大国”身份则是后苏联空间“主导者”身份的充分保障。其次,这种双重的身份目标之间存在“同消同长”的关系:其中一重身份的确立有助于另一重身份的实现,反之,若其中一重身份因无法获得承认而处于不安全状态,势必也将影响另一重身份的安全状态。因此,俄罗斯在针对西方国家寻求世界大国身份承认的同时,尤其重视后苏联空间“主导者”身份的生成与巩固。

就后苏联空间“主导者”身份来看,自1993 年下半年起,俄罗斯开始调整此前对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孤立主义政策,明确提出将优先发展与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关系,认为对其负有“特殊责任”。1995 年9 月,俄罗斯正式形成其对独联体国家的总体战略构想--《俄罗斯联邦对独联体国家的战略方针》,首次提出独联体“一体化”概念并公开承认独联体国家对俄的优先性与重要性。①杰弗里·曼科夫:《大国政治的回归:俄罗斯的外交政策》,黎晓蕾、李慧容译,新华出版社2011 年版,第21 页。事实上,为突出后苏联空间的特殊性与重要性,俄罗斯提出了“近邻”(Near Abroad)概念,用以标记原苏联加盟共和国之于俄罗斯的独一无二意义,即俄罗斯既不认为这些国家是俄罗斯本国的一部分,但也不认为这些国家是完全的“外国”。②Bruce D. Porter and Carol R. Saivetz, “The Once and Future Empire: Russia and the ‘Near Abroad’,” The Washington Quarterly, Vol. 17, No. 3, 1994, p. 76.俄罗斯明确将原苏联加盟共和国视为其独特的、不容干涉的“势力范围”,③曾向红:《欧亚秩序的套娃模式:地区分化及其影响》,《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 年第5 期,第25 页。即俄罗斯试图换一种方式延续其在曾经的苏联领土、如今的“近邻”地区扮演的特殊角色,成为后苏联空间的“主导者”。④John W. R. Lepingwell, “The Russian Military and Security Policy in the ‘Near Abroad’,”Survival: Global Politics and Strategy, Vol. 36, No. 3, 1994, pp. 70-71.为扮演好“主导者”角色,俄罗斯推出了多项以自己为核心的地区安全、经济甚至文化一体化方案,如独联体集体安全条约组织、欧亚经济联盟、“双重国籍”与“独联体公民身份”倡议等。

就“世界大国”身份来看,俄罗斯历史上有以强硬政策促进国家荣誉的传统。在20 世纪90 年代中期开始寻求身份转变以后,俄罗斯再一次采取强硬政策以期恢复短暂失去的国际地位。俄罗斯向西方国家传递出其不愿继续寻求扮演西方国家的“小伙伴”、而是要成为“大国”的明确信号。事实上,由于同时经历了国际秩序与国内政治的巨大变迁,加之此前的国家身份建构经历遭遇挫折,俄罗斯国内的不同政治派别在“他者”的界定、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属性等直接关涉国家身份建构的问题上持不同主张,但对“大国”身份尤其是冷战时期苏联那样的“超级大国”身份的追求,构成所有不同派别的最大公约数。⑤Ted Hopf, Social Construction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Identities and Foreign Policies,Moscow, 1955 and 1999, 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 154-210.与此同时,虽然成为“世界大国”或“超级大国”是俄罗斯在经历了前期寻求“西方国家”身份受挫后的共同目标,但是俄国内的不同政治派别在成为世界大国的具体路径问题上仍然存在认知分歧,并随着不同政治精英在不同时间上台而呈现为不同阶段的政策差异。

1991-1993 年,俄罗斯以完全的合作姿态试图全面融入西方,但西方始终未能真正接纳俄罗斯,于是俄逐渐放弃融入西方的打算,开始寻求构建新的身份,即成为、确切地说恢复“世界大国”身份。于是为确立世界大国地位,俄罗斯自1995年起对西方国家采取防御与制衡姿态:防御北约东扩,排除外在的安全威胁;同时制衡美国的影响力以阻止由其主导的单极世界秩序的最终成形,即积极推动世界秩序的多极化转向,并确保俄罗斯自身在多极格局中占据其中“一极”。①安德烈·P. 齐甘科夫:《俄罗斯与西方:从亚历山大一世到普京:国际关系中的荣誉》,关贵海、戴惟静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年版,第40-50 页。

至2000 年普京上台,尤其是2001 年九一一事件发生之后,俄罗斯追求世界大国的路径又发生了变化。俄罗斯一改此前的防御与制衡姿态,短暂恢复了对西方的合作姿态,积极配合美国在阿富汗的军事反恐行动。当然,普京对西方的合作姿态与1993 年前叶利钦对西方的合作姿态有所不同,普京明确声称不会在俄罗斯复制西方制度与价值体系,并称俄罗斯绝不会成为美国或英国的翻版,与西方合作也只是为适应不断变化的国际与国内新趋势,目的是推动俄罗斯成为一个真正的世界大国。在普京看来,俄罗斯面临的最迫切威胁一是恐怖主义袭击,二是经济衰退的风险,只有真正解决了这些威胁,俄罗斯才有能力和资格去寻求世界大国地位。因此,普京一方面大力配合美国的全球反恐战争,另一方面积极推动俄罗斯与美欧等国的关系,寻求为俄罗斯经济复苏创造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因为俄罗斯的经济严重依赖能源出口,而西方国家既是俄罗斯能源投资的潜在主要来源,又是俄能源的主要出口市场。②Andrei P. Tsygankov, Russia’s Foreign Policy: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National Identity,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2019, pp. 129-134.

在2003-2005 年格鲁吉亚、乌克兰、吉尔吉斯斯坦等国发生“颜色革命”后不久,俄罗斯追求世界大国的路径又发生了变化,由对西方的合作姿态逐渐转向强硬与抗争姿态。普京在2005-2007 年的不同讲话中多次强调俄罗斯的国内发展不容西方干涉,并提出了“主权民主”(sovereign democracy)与“主权经济”(sovereign economy)概念,③Andrei P. Tsygankov, Russia’s Foreign Policy: Change and Continuity in National Identity,Lanham: Rowman & Littlefield, 2019, pp. 172-177.试图用国际关系中的“主权”规范捍卫俄政治、经济发展道路与发展模式。俄罗斯的强硬政策在2008 年达到了一个小高峰。俄罗斯认为其在后苏联空间的主导地位受到格鲁吉亚的挑衅,背后则是美国及整个西方世界对俄大国身份的蔑视。④Angela E. Stent, Putin’s World: Russia Against the West and with the Rest, New York: Twelve,2019, p. 129.于是,俄罗斯果断出兵格鲁吉亚并进行严厉打击,这既是俄对格鲁吉亚挑衅的反击,又是对西方国家蔑视的回击,还极大地巩固了其在高加索地区的军事存在。通过俄格战争,俄罗斯向西方国家释放出明确的信号,即俄不希望格鲁吉亚和乌克兰加入西方阵营并成为西方部署在俄边境的反俄据点。这一信号背后的基本逻辑也非常清晰,即大国对于边境线上的潜在威胁非常敏感,例如美国也绝不会允许其他大国在西半球部署军备,更不会允许诸如加拿大和墨西哥等周边国家加入其他大国阵营。①John J. Mearsheimer, “Why the Ukraine Crisis Is the West’s Fault: The Liberal Delusions That Provoked Putin,” Foreign Affairs, September/October 2014, pp. 5-6; Isaac Chotiner, “Why John Mearsheimer Blames the U. S. for the Crisis in Ukraine,” The New Yorker, March 1, 2022, https://www.newyorker.com/news/q-and-a/why-johnmearsheimer-blames-the-us-for-the-crisis-in-ukraine.2014 年兼并克里米亚是俄罗斯强硬政策的又一个小巅峰,再次向西方国家宣示了其在后苏联空间不容侵犯的“主导者”身份。2022 年针对乌克兰开展的特别军事行动则将俄罗斯的强硬政策推向了高潮,是俄罗斯为寻求身份承认而作出的剧烈反击。从2008 年出兵格鲁吉亚,到2014 年兼并克里米亚,再到2022 年对乌克兰开展特别军事行动,这些强硬政策背后共同受到一种“复仇主义”(revanchist)心理的驱动。当然,这一“复仇主义”心理的主导性逻辑其实与领土无涉,既不是恢复苏联领土范围,也不是扩大俄罗斯领土边界,更多地是指向恢复过去的地位与荣光,即让俄罗斯从曾经的失败中“站起来”,“让俄罗斯再次伟大”,以恢复属于俄罗斯的国际地位和世界大国身份。②Gerard Toal, Near Abroad: Putin, The West, And the Contest over Ukraine and the Caucasu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7, pp. 89-280.

那么,美欧等西方国家又是如何回应俄罗斯的身份承认诉求的呢?总的来看,美欧的回应方式是蔑视而非承认,同时涵盖俄罗斯所追求的“世界大国”与欧亚空间“主导者”的双重身份。首先,美欧等国对俄罗斯追求的世界大国身份始终采取蔑视回应。这尤其体现在美国发动伊拉克战争、推动“颜色革命”、推动北约与欧盟东扩等特定行为中。美国在入侵伊拉克之前并未与俄罗斯协商,此举一是有损俄在伊拉克的经济利益,二是对俄所追求的大国身份的不尊重与蔑视,因为大国身份的一个重要表征是在国际事务中享有独特的话语权,美国此举明显是对俄话语权的无视,进而是对其大国身份的蔑视。美欧等国在原苏联加盟共和国推动“颜色革命”和北约与欧盟多次东扩的行为,亦是对俄罗斯大国身份的明显蔑视。其次,美欧等国不但对俄罗斯追求的世界大国身份予以蔑视回应,还积极介入原苏联加盟共和国的内部事务,极力推动各国“去俄罗斯化”与“西方化”进程,这显然直接挑战了俄罗斯在后苏联空间的“主导者”身份。尤其是美欧等国在后苏联空间大力支持反对派候选人、大规模助推“公民社会”、特别是大肆策动“颜色革命”等寻求政权颠覆与“和平演变”的行为,均被俄罗斯理解为是西方国家对俄“势力范围”的赤裸裸侵犯和“羞辱性干涉”,以及对后苏联空间“主导者”身份的极大不尊重与蔑视。①Deborah Welch Larson and Alexei Shevchenko, “Russia Says No: Power, Status, and Emotions in Foreign Policy,” Communist and Post-Communist Studies, Vol. 47, No. 3-4, 2014, pp. 4-6; 曾向红:《欧亚秩序的套娃模式:地区分化及其影响》,《世界经济与政治》2019 年第5 期,第45-46 页。乌克兰便是典型例证,在美国与欧洲国家的反复拉拢与鼓动下,乌克兰在去俄甚至反俄抗俄的道路上愈行愈远,这对俄罗斯的地区“主导者”身份显然构成了最直接的挑战与蔑视。

纵观俄罗斯与西方国家三十多年来的身份互动历程,其在20 世纪90 年代中期前寻求的“西方国家”身份很大程度上属于一种类属身份,而90 年代中期至今所寻求的后苏联空间“主导者”与“世界大国”身份则显然属于一种角色身份。前文已经指出,追求角色身份可能面临高度的承认不安全问题,追求类属身份面临承认不安全的概率和程度次之。俄罗斯与西方国家的身份互动恰好印证了这一点:对于俄罗斯的类属身份承认诉求,美欧等国给予了部分承认,结果是俄罗斯面临一定程度的承认不安全;对于俄罗斯的角色身份承认诉求,美欧等国则基本作出了蔑视反应,结果是俄罗斯面临较高程度的承认不安全。事实上,在俄罗斯国家身份建构的过程中,其不仅面临高度的承认不安全,也面临高度的本体不安全。②俄罗斯面临的本体安全问题,可参见毕洪业:《从危机到战争:俄罗斯本体安全与俄乌冲突》,《外交评论》2022 年第2 期。在承认不安全与本体不安全的共同叠加和相互印证下,俄罗斯长期处于一种身份不安全的状态,其负面后果渗透在俄对外行为的诸方面,多次令国际社会“始料不及”。如2008 年俄格战争、2014 年兼并克里米亚以及2022 年的俄乌冲突,这些行为背后当然存在各不相同的具体目的,但同时也存在不容忽视的共同动机,即消除身份安全问题,或缓解身份安全问题的负面影响。因此可以预见的是,若当前俄罗斯在乌克兰的军事行动顺利实现预期目标,那么俄面临的承认安全问题将有所缓解,即以乌克兰为代表的原苏联加盟共和国“重新”承认俄的主导者身份,同时西方国家也不再无视俄的世界大国身份;但若俄行动受挫,那么显见的是,其将面临更加严重的承认安全、本体安全以及身份安全问题。

四 土耳其的身份安全问题

与苏联解体后的俄罗斯情况大致相似,1923 年后的现代土耳其因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也面临类似的身份问题:土耳其应该以何种身份立足于国际体系,并与外部世界尤其是西方国家打交道?奥斯曼帝国的迅速衰落直至消亡,以及帝国衰落过程中领土被西方国家瓜分占领的历史遭遇,极大地塑造了现代土耳其上至精英、下至民众的普遍国民心态,即对于在国际体系中被承认、被尊重的强烈渴望。①Ayşe Zarakol, After Defeat: How the East Learned to Live with the Wes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 141.土耳其寻求承认的主体主要指向作为先进、现代、文明符号的西方国家,承认的内容则主要是一种身份承认即“欧洲身份”承认。

土耳其的欧洲身份承认诉求形成于其国家现代化进程之中。土耳其的现代化进程贯穿历史发展的三个不同时期:奥斯曼帝国时期、凯末尔时期和二战后。在这三个不同时期,西方化贯穿始终,而且大致呈现“器物-制度-观念”的渐进顺序。奥斯曼帝国时期的西方化主要集中在器物层面,目的在于学习西方的先进军事技术以挽救帝国于衰落;凯末尔时期的西方化则主要集中在制度层面,目标在于创造与西方一样的新国家、新社会和新个人;二战后,土耳其开始寻求观念层面即身份认同的西方化,通过加入所有西方主导的军事、政治和经济组织,土耳其寻求成为欧洲国家,融入西方世界。②Yücel Bozdağlioğlu, “Modernity, Identity and Turkey’s Foreign Policy,” Insight Turkey, Vol. 10,No. 1, 2008; 刘云:《土耳其政治现代化思考》,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145-175 页。事实上,早在凯末尔时期,伴随着制度的西方化,土耳其便已出现身份认同西方化的倾向。彼时的土耳其精英对欧洲文明抱有一种近乎信仰的认知,认为世界上只存在一种文明即欧洲文明,土耳其必须成为其中的一分子才能确保生存。③Yücel Bozdaglioglu, Turkish Foreign Policy and Turkish Identity: A Constructivist Approach,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3, p. 5.为了跻身欧洲文明国家之列,土耳其坚定地走上了西方化道路,为此放弃了持续多年的奥斯曼传统,尤其是政治与宗教传统,并在政体、法律、教育、历法、女性权利甚至服饰等国家社会生活的各个维度全面模仿学习欧洲国家。通过上述改革与调整,土耳其认为自己已经实现了与过去奥斯曼传统的全面决裂,因而完全具备了进入“文明国家共同体”(community of civilized nations)的资格,而身处该共同体内部的欧洲国家也应理所当然地将接纳并承认自己成为俱乐部的一员。④Ayşe Zarakol, After Defeat: How the East Learned to Live with the Wes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1, pp. 143-151.

二战后的土耳其依旧采取西方化模式。从一党制转变为欧洲流行的多党制,到加入北约,再到接受西方经济与安全援助,以及在本国设立美国军事基地,寻求加入欧盟等,无不彰显土耳其想要融入西方世界的决心。后冷战时期,土耳其依然寻求成为西方世界和欧洲国家的一员。加入欧盟被土耳其视为是成为欧洲国家的最后一步,故寻求欧盟成员国资格便成了土耳其跨越冷战时期的一以贯之的外交政策目标。在土耳其的外交议程中,获得欧盟成员国资格始终占据首要位置。①弗罗兹·艾哈迈德:《现代土耳其的形成》,郑东超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 年版,第300-301 页。21 世纪以来,以九一一事件为契机,土耳其在外交层面积极加入美国领导的全球反恐战争,希冀以此让西方国家认识到土耳其的重要性。在内政问题上,土耳其依然积极推动国内改革,试图进一步满足欧盟的要求,以寻求顺利加入欧盟。②Feroz Ahmad, Turkey: The Quest for Identity, Oxford: Oneworld Publications, 2003, pp. 178-179.

那么,欧洲国家是如何回应土耳其持续的身份承认诉求的?事实上,冷战背景下尤其是冷战初期,欧洲国家给予了土耳其一定的承认,主要表现为接纳土耳其进入欧洲经济合作组织、欧洲委员会和北约等,成为这些组织的成员被土耳其视为部分实现了其欧洲身份的诉求。但是,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结构性因素起作用的结果,即冷战秩序的产物。③Yücel Bozdaglioglu, Turkish Foreign Policy and Turkish Identity: A Constructivist Approach,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3, p. 5; Nuri Yurdusev, “Turkey’s Engagement with Europe: A History of Mutual Management,” in Celia Kerslake, Kerem Öktem and Philip Robins, eds., Turkey’s Engagement with Modernity Conflict and Chang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 2010, p. 292.冷战时期,由于土耳其身处美苏对峙的前沿,欧洲国家的安全关切压倒了其他考虑,于是其被迅速纳入西方阵营。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土耳其在加入欧盟的问题上却困难重重:1959 年欧洲经济共同体决定接受土耳其的联系国申请;1963 年签署《安卡拉协定》;1987 年土耳其正式提出入盟申请;1996 年土耳其-欧盟关税同盟建立;1999 年欧洲理事会承认土耳其的候选国资格;2005 年正式启动土耳其的入盟谈判,但此后的谈判之路阻碍重重。④李秉忠:《土耳其民族国家建设和库尔德问题的演进》,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 年版,第371 页。由此可见,欧洲对土耳其的态度大体呈现出一种固定模式:给其希望-令其失望-直接拒绝,在因拒绝而完全激怒土耳其之际再次给其希望,在这种循环中,加入欧盟就成了永远悬于土耳其头上的那根“胡萝卜”。⑤John Redmond, “Turkey and the European Union: Troubled European or European Trouble,”International Affairs, Vol. 83, No. 2, 2007, p. 308.

欧洲国家迅速接纳土耳其成为北约成员,却迟迟不愿接纳其成为欧盟的一员,这与欧盟的性质有关。土耳其加入欧盟,不仅基于双方的战略伙伴关系,而且更多关乎双方的文化与身份认同问题。①Yücel Bozdaglioglu, Turkish Foreign Policy and Turkish Identity: A Constructivist Approach,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3, p. 69;刘中民、曾卓:《土耳其政治发展与对外战略中的身份政治困境》,《外交评论》2023 年第1 期。进一步说,欧盟对土耳其的冷淡、反复甚至拒绝固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西方国家出于文化和宗教差异对土耳其的排斥是根本原因之一。欧盟认为,土耳其是一个伊斯兰国家,欧洲国家却是基督教国家,欧盟更是“基督徒俱乐部”,土耳其在文化上不属于欧洲,甚至与欧洲格格不入,因此欧洲没有属于土耳其的位置。②塞缪尔·亨廷顿:《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周琪等译,新华出版社1998 年版,第155-156 页;Feroz Ahmad, Turkey: The Quest for Identity, Oxford: Oneworld Publications, 2003, p. 176。事实上,欧洲既是一个地理概念,更是一个文化甚至文明概念,作为文明概念的欧洲则仅指涉那些传统上信仰基督教的欧洲国家,正是这些国家构成了西方文明的主体。作为一种文明概念的欧洲其实明显暗含了一种文化优越感,这种文化优越感的维系依靠的是与那些欧洲文明之外“文化他者”的对比和衬托,土耳其显然在欧洲国家的文化他者之列,俄罗斯、甚至与欧洲同属西方文明的美国也在此一行列。③参见王晓德:《文化的他者:欧洲反美主义的历史考察》,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44-106 页。事实上,在欧洲国家塑造欧洲身份的过程中,土耳其被视为主要的和首要的他者,在土耳其及其前身奥斯曼帝国与欧洲的互动历史中,土耳其扮演的他者角色虽然发生了流动,即从宗教的他者到军事的他者,再到政治的他者,最后到文化的他者,但土耳其作为他者,其与欧洲这个自我的边界始终都是牢固和持久的。④Iver B. Neuman, Uses of the Other: “The East” in European Identity Formation,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9, pp. 39-46.

如果说冷战时期土耳其追求的欧洲身份一定程度得到了欧洲国家的承认,那么冷战结束后,土耳其的欧洲身份开始更多地遭遇欧洲国家的蔑视。这种蔑视直观体现为欧洲国家在界定欧洲身份时开始更多强调文化因素,相似或相同的文化属性使得欧洲国家可以共享同一个欧洲身份,文化属性的差异也阻碍了土耳其与欧洲国家分享同一个欧洲身份。⑤Yücel Bozdaglioglu, Turkish Foreign Policy and Turkish Identity: A Constructivist Approach,New York and London: Routledge, 2003, p. 80; Woongjae Ryoo, “Problems of National Identity in An Era of Globalization: Turkey’s Bid to Join the European Unio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nd Area Studies, Vol. 15, No. 1, 2008, pp. 37-45.通过强调欧洲身份的文化属性,欧洲国家作为自我,其与土耳其这个他者的边界更加明显,土耳其面临的承认安全问题也愈发严重。①Bahar Rumelili, Constructing Regional Community and Order in Europe and Southeast Asia,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07, pp. 83-103.事实上,土耳其的现代化进程中本就潜藏着深度的身份迷思,即土耳其该去向何方--西方还是东方?欧洲还是中东?世俗主义还是伊斯兰主义?在摇摆中选择,又在选择受挫后摇摆,如此反复,最终导致土耳其的身份认同陷入困顿与迷失,进而出现身份危机。②刘中民、曾卓:《土耳其政治发展与对外战略中的身份政治困境》,《外交评论》2023 年第1 期,第113 页。这种身份危机的本质其实就是由本体不安全与承认不安全共同催生的身份不安全。

五 结论与讨论

承认安全问题是国家面临的普遍性问题,当前的国际形势要求理论研究者和政策制定者共同关注这一问题,尤其是该问题可能存在的破解之道。探究承认安全问题的破解,需从其生成入手。承认安全问题生成的根源在于身份的关系属性及无政府状态中国家间关系的根本特征:身份的生成依赖外在他者的承认,而无政府状态中国家间关系的根本特征,塑造了国家间承认互动的基本逻辑是拒绝承认而非给予承认。从根本上说,正是国际社会中的“自我-他者”二元对立的元关系推动了国家承认安全问题的出现。那么,若能重塑国家间的二元对立元关系,是否可以在根本上消解承认安全问题?

中庸辩证法或为此提供了破局之道。“自我-他者”二元对立属于典型的黑格尔式冲突辩证法,即世界由独立甚至对立的两极构成,两极的冲突构成世界演进的根本动力。中庸辩证法则认为,世界由互容、互补与和谐的两极构成,两极之间的向中、向和谐运动构成世界发展的根本动力。③秦亚青:《世界政治的关系理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 年版,第202-242 页。若国家处于一种“自我-他者”和谐共生的元关系,那么国家间的承认互动也将遵循完全不同的逻辑。对于自我而言,他者不再是敌对性的他者,他性不再是负面的他性,他者、他性和自我、自性之间互容、互补与和谐。自我只有在他者之中才能成为自我,自性只有在他性之中才能确立自性,进而,自我为了成为自我,需保全而非消灭他者,自性为了确立自性,需要承认而非蔑视他性。于是,在国家间的承认互动中,一国对他国承认诉求的回应将不再是蔑视而使其面临承认不安全,而是满足他国的承认诉求从而实现相互承认,进而使对方皆实现承认安全。当然,欲用中庸辩证法重塑长期占据统治地位的冲突辩证法,首先需要从根本上打破西方社会文化背景知识及其所生发出来的具有西方特征的表象知识长期占统治地位的局面,这无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需要追问的是,是否存在缓解国家承认安全问题及其负面后果的可行路径?如前文所述,国家所追求承认的身份类型或许正是破题之关键。若一国追求确立一种角色身份,一般将面临高度的承认安全问题,追求类属身份面临承认安全问题的概率和程度次之,追求团体身份一般不会出现承认安全问题。这便启发那些寻求身份承认的国家,多寻求类属身份承认而非角色身份承认,因为类属身份的关系性强度弱于角色身份,稍弱的关系性又决定了稍低的对外依赖性,进而决定了其面临承认安全问题的概率和程度也较低于角色身份。正如俄罗斯在1991-1995 年的身份构建历程所示,在这一阶段,俄罗斯试图通过国内政治经济改革及与西方发展友好关系获取的“西方国家”身份,某种程度上兼具类属身份与角色身份两重意义。在类属身份层面上,“西方国家”身份(即那些奉行西方制度和价值体系的国家群体)具有一定的“成员规则”,如民主政治、市场经济、自由社会、人的权利等,因此,美欧等国在看到俄罗斯的转型与改革后也曾赋予了一小部分的承认而非全盘的蔑视。与此同时,美欧等国之所以未全面承认俄罗斯的“西方国家”身份,则与该身份在角色身份层面上的意义有关。在角色身份层面上,“西方国家”在与“非西方国家”这个反向身份的持续互动中得以维持自我,而俄罗斯及苏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扮演的都是典型的“非西方国家”,因此,即便俄罗斯想主动放弃“非西方国家”身份,实际上也无法做到,因为美欧等“西方国家”需要俄罗斯作为一个“非西方国家”的他者以维持自我的存在。土耳其所寻求的“欧洲身份”亦是如此:在类属身份层面,欧洲国家因土耳其内政外交的西方化道路而给予了部分承认(尽管这种承认主要发生于冷战这一特殊时期,从而附加了典型的安全政治的逻辑);但在角色身份层面,欧洲国家为维持自我与土耳其这个他者的边界,始终将后者排除在“欧洲身份”之外。

综上所述,就当下而言,缓解国家承认安全问题及其负面后果的可行道路在于有选择地寻求身份承认,即多寻求类属身份承认,或者说在寻求角色身份承认遭遇困境时可尝试用近似的类属身份代换角色身份,从而减轻其面临的承认安全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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