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人参“开心”与“补心”考辨*

2024-04-12刘亚新崔为张承坤

中医学报 2024年4期
关键词:神农本草经中古补益

刘亚新,崔为,张承坤

长春中医药大学,吉林 长春 130117

人参是一味常见的名贵中药材,具有广泛的临床应用价值。《神农本草经》曰:“人参,味甘,微寒。主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久服轻身,延年。一名人衔,一名鬼盖。生上党山谷[1]。”其中,“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是现存最早的人参功效记载。“开心”一词,张瑞贤等译作“开达心窍”,现代中药书籍对人参功效的记载已无此项,取而代之的是“补心”,如新世纪第五版《中药学》教材:“本品归心经,能补益心气、安神益智[2]。”从“开心”到“补心”,人参功效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开心”的本义又是什么?人参“开心”的功效对当今中医临床与科研活动是否还有指导意义?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问题。

1 人参“开心”说

1.1 医籍中关于人参“开心”的记载传世文献对于人参“开心”功效的记载不多,除本草典籍外,主要见于唐代方书。如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中有“开心散”和“养命开心益智方”[3],两个以“开心”命名的方子都主治健忘,组方都用到了人参。《千金翼方》中有“开心肥健方”,方名亦有“开心”二字,用人参和猪肪二味酒服,云“一百日骨髓充溢,日记千言,兼去风热痰病[4]”。该书卷二“人参”条曰:“补五脏,安精神,定魂魄,止惊悸,除邪气,明目,开心益智[4]。”记载功效与《神农本草经》基本相同,都有“开心”。《医心方》中有“孔子练精神聪明不忘开心方”“开心丸令人不忘方”“开心散主好忘方”[5]等“开心”类医方,也都使用了人参。

出土文献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传世文献内容的不足。敦煌出土的《五脏论》曰:“远志、人参,巧含开心益智[6]。”非常明确地记载人参具有“开心”功效。英藏敦煌医药文献S.1467无名医方残卷载有“定志丸”,为“治大风入腹肠,喜忘,恍惚,善恐,开心,逐邪,安神藏,除百病方”[6],方用人参等药。英藏敦煌医药文献S.5598佛经残卷有“毗沙门天王奉宣和尚神妙补心丸方”,组方含有人参,称服药三十日“骨健身安、不惊疑,开心益智,补髓[6]。”敦煌医药文献主要反映中古时期的医学面貌,其中多次出现人参“开心”相关的记载,可以同《神农本草经》《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医心方》等传世文献相印证,共同证明中古时期的中药理论,人参的确具有“开心”的功效,这一观点在当时应当是比较流行的。

1.2 “开心”的含义《说文解字》曰:“开,张也。”王力认为,“张”非本义,“开”和“启”略同,最初都是开门的意思[7],引申为打开、开通。而心即人心,为五脏之一。《灵枢·邪客》曰:“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8]。”《素问·灵兰秘典论》曰:“心者,君主之官也,神明出焉[9]。”《难经·四十二难》曰:“心重十二两,中有七孔三毛,盛精汁三合,主藏神[10]。”故古人认为心有孔窍,且为神机出入之所。

神机的运转,表现为气、血、津液的运动或流通。凡窍闭之证,多由脏腑气机失常、气血逆乱所致。《景岳全书·卷之三十四·癫狂痴呆》曰:“凡气有所逆,痰有所滞,皆能壅闭经络,格塞心窍。”故当六淫邪气或情志化火等凝结阻滞心脉,旋即蒙蔽心窍[11],使心窍闭塞,神志被郁为患,出现神昏、谵语、癫狂、健忘、痴呆等症。“开心肥健方”首载于《千金翼方·卷十六·中风上·心风第五》,用于治心风病。心风,源自《黄帝内经》,是由于风邪外侵,邪犯于心,使心的功能受到影响,导致气液不能宣通,因而心体病变,心神失藏,故出现神志异常[12]。孙思邈又言此方可“兼去风热痰病”,痰消则气液宣通,继而神志的功能活动恢复正常,维持心主神明的正常运行。英藏敦煌医药文献S.1467记载的“定志丸”,可“开心,逐邪,安神藏”,应用于气血亏虚,寒痰阻窍证。所见诸症皆为心神病变,有虚实两方面的表现,虚者因气血不足,阳气亦虚,使心神失养,故见恍惚,善恐;实者因阳虚阴寒内盛,津液运化无力而成湿痰,寒湿痰浊蒙闭心窍,故见喜忘[13]。“开心,逐邪”即祛痰开窍,与人参开通心窍的功能相应。

“开心”的含义是开通心窍,这还可以从另一种药物石菖蒲的功效中得到验证。《神农本草经》曰:“石昌蒲,味辛,温。主治风寒湿痹、咳逆上气,开心孔,补五脏,通九窍,明耳目,出音声。久服轻身,不忘,不迷惑,延年[1]。”“孔”“窍”相同。《玉篇》曰:“孔,窍也,空也。”故石菖蒲之“开心孔”,即开通心窍。谢伟等[14]认为,“开心”和“开心孔”的含义并不相同,但其实在以“开心”为名的一类医方中,人参、石菖蒲经常一起使用,两药功用无二,如《备急千金要方》之“开心散”和《医心方》之“孔子练精神聪明不忘开心方”等,组方都同时含有人参和石菖蒲。因此可以确定人参之“开心”,即石菖蒲之“开心孔”,含义是开通心窍无误。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开心”不论是在传世医籍还是在敦煌医药文献中,往往都和“益智”相关联,如《神农本草经》称人参“开心益智”,《备急千金要方》有“养命开心益智方”,敦煌出土“毗沙门天王奉宣和尚神妙补心丸方”的功效有“开心益智”,敦煌出土的《五脏论》亦称人参“巧含开心益智”等。《千金翼方》中“开心肥健方”,久服可令人“日记千言”,明显也属于益智之方。中医认为,神与智力密切相关。《灵枢·五色》曰:“积神于心,以知往今[8]。”治疗痴呆、健忘等智力障碍类疾病,往往都要着眼于心神。但后世医家多采用补心法,思路建立在补益而非开通之上,开窍之法多用于神昏、狂乱之证,对于中古时期以人参、石菖蒲等药开通心窍而益智的经验理论,没有完整地继承。中古时期含有人参的开心方组成见表1。

表1 中古时期人参开心方的组成

2 人参“补心”说

2.1 人参“补心”说的兴起与发展《说文解字》曰:“补,完衣也。”段玉裁注曰:“既袒则宜补之,故次之以补,引申为凡相益之称。”“补心”,即对心有补益作用。现有文献材料显示,人参药用的历史不晚于东汉,但早期功效并不以补益为主,出土简帛医书中,仅武威汉简和张家界古人堤汉代木牍中有几个含人参方,且其组方皆为复方用药,并没有体现补益之功。东汉张仲景在使用人参入药时,多将其应用于太阳病以及寒、热、逆各种急症的治疗,《伤寒论》所记载的21个含有人参的组方,也无一将人参作为“滋补品”或“补药”加以应用[15]。东晋葛洪《肘后备急方》中记载了人参的单行方,云:“治卒上气鸣息便欲绝方……又方,末人参,服方寸匕,日五六[16]。”仍然只是用于治疗急症危候。由此可见,虽然《神农本草经》一书中已经有人参“补五脏”功效的记载,但是隋唐以前人参的补益之功还没有被医家广泛重视,因而也未出现阐发人参如何“补心”的论述。

隋唐时期,医家开始逐渐重视人参在补益方面的作用。据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唐代甄权已经认识到人参“主五劳七伤”,可以用于“虚损痰弱,止呕哕,补五脏六腑,保中守神。消胸中痰,治肺痿及痫疾,冷气逆上,伤寒不下食”等,并提出“凡虚而多梦纷纭者加之”[17],开创了“参补虚”理论之先河。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引《药对》曰:“夫众病积聚,皆起于虚,虚生百病……虚而欲吐,加人参;虚而不安,亦加人参[3]。”将疾病的发生归因于“虚”,并提出“虚而欲吐”之虚中有实证以及“虚而不安”之虚证均可应用人参。虽然这一时期的医家还没有明确提出人参“补心”的功效,但他们强化了人参与虚证之间的联系,为后世人参“补心”说的兴起奠定了一定的理论基础。

宋元时期,“参补虚”理论进一步受到医家重视,人参“补心”说也在这一时期正式出现,基本取代了此前《神农本草经》等书记载的人参“开心”说,涌现出大量含有人参的补心方。北宋《太平圣惠方》记载有“茯神散”“薯蓣丸”“菖蒲丸”“人参丸”等多个组成含人参方剂,功效均为“补心益智”等。南宋《杨氏家藏方》的“心气方”中记载了补心安神的经典方剂“天王补心丹”,组方包含人参,云“育养心气”[18],即补心。“天王补心丹”一方由“神妙补心丸”演变而来,根据前文可知,抄成于唐代的英藏敦煌医药文献S.5598“毗沙门天王奉宣和尚神妙补心丸方”,功效尚为“开心”,然而到了宋代,该方的功效就已经趋时更新为了“补心”。

明代,医学理论日趋完善,随着药物归经理论的成熟,人参被归于肺脾二经,凡一切气、血、阴津不足之证皆可应用,又以补气见长。明代《医方考》(1584年)评天王补心丹提到:“心劳则神明伤矣,故忽忽喜忘……人参养心气,当归养心血……诸药专于补心,劳心之人宜常服也[19]。”不仅肯定了宋元时期医家对人参“补心”的论述,并明确提出了人参“养心气”“专于补心”治疗健忘的说法。李时珍《本草纲目》(1596年)称人参为“虚劳内伤第一要药”,再一次将人参的补益作用盖棺。时医以心气充足则心神得养,精神乃安,故《本草汇言》(1624年)记载人参为:“补气生血,助精养神之药也[20]。”至此,人参“补心”已经完全深入人心,成为医家之共识。

2.2 以“补心”阐释“开心”清代朴学考据之风兴起,注释、注解类的医书(包括本草书、方书)增多,部分医家对于《神农本草经》所记载的人参“开心”功效重新开始关注,并纷纷进行释读。张志聪《本草崇原》曰:“开心者,五脏之神皆主于心也[21]。”强调了心主神明,但未涉及“开”字。徐大椿《神农本草经百种录》曰:“人参气盛而不滞,补而兼通,故能入心孔而益神明也[22]。”将“开心”解释为“入心孔”,与“开”字的原义不符。姚球《本草经解要》曰:“心者,神之处也,神安所以心开。”提出“气虚则易惊,血虚则易悸,人参益气,味甘益血,惊悸自止[18]”,着重强调了人参补益气血的功效。陈士铎《本草新编》认为善忘之症是因心窍之闭引起,言:“心窍之闭者,由于心气之虚,补心之虚,舍人参无他药也”,“开心窍必须君以人参”,又言人参补虚,菖蒲开窍,治善忘时二者相须相成,缺一不可[23]。虽然承认了人参开心窍的功效,但着眼点仍仅限于人参补心气。

由此可见,这些释读多是建立在“人参补虚”和人参“补心”说的基础上,强调人参补心气功效,偏主于虚损证候,并没有继承中古时期人参“开心”的开通心窍本义,而是以“补心”的理论来阐释“开心”。这种现象一方面源于医家学术理论基础带来的思维惯性,另一方面也和明清时期惧虚与好补的风气有关。温补文化盛行使得人们对人参的追捧愈演愈烈,有些甚至到了“用参附则喜,用攻剂则惧;服参附而死,则委之命”的地步。也正是囿于此种风气以及前代以来积累的认知,徐大椿虽已经认识到“人参气盛而不滞,补而兼通”的特性,但在做进一步解释时,仍然以“补”的内涵为发挥。另外,清代《张氏医通》还记载了医家郑青山愤喜交加而致发狂的故事。同样是囿于当时人参“补心”的认知,为郑氏治疗的医家,将此证以虚证解释,言:“此神不中舍之虚证,岂豁痰理气清火药所能克效哉?令觅上好人参二两,一味煎汤服之顿安[24]。”此案病程前后不过一日,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怒伤肝使气血失调,喜伤心使心气涣散不收,神志为痰气蒙蔽,遂发为狂。所见病证虚中有实,故单用豁痰理气清火药无效,人参补益气血,兼可祛痰开通心窍,更为对症。服之使神归于舍,神志清明。

3 结语

综上所述,“开心”是中古时期人参的主要功效之一,本义指开通心窍。人参祛痰逐邪,开窍启闭,可使气液宣通正常,治疗诸邪蒙蔽心窍导致的健忘、癫狂等神志病,故虚证或虚实夹杂证皆可用之,而非纯补之功。隋唐以来,“参补虚”理论日趋兴盛,人参“开心”的功效逐渐被“补心”所取代,现代以来已经少有人提及。

现代临床中,人参主要用于各种慢性虚损性疾病,一方面忽略了其在表证、实证方面的治疗作用[25],另一方面,使人参治疗范围较中古时期有所缩小。人参作为我国重要的中药资源,其“开心”功效对当今中医临床与科研活动是否还有指导意义?答案是肯定的。目前,以人参为主要组成的开心散类方,在抗抑郁[26]、改善学习记忆力[27]、治疗老年痴呆[28]等方面都有作用,人参皂苷也被发现有益智[29]、延缓脑衰老[30]、改善心肌缺血[31]、抗动脉粥样硬化[32]等作用,以上这些都是人参开通心窍,使气血流通功能恢复正常的体现。此外,老中医梁剑波治癫狂的经验表明,癫病久郁不解而复狂妄,待狂躁缓解,出现言语失伦,失笑自语,呆立呆坐等症状时,采用定志汤(人参、远志、茯苓、菖蒲加竹沥、姜汁冲)治疗仍有实效[33]。由此可见,若重拾人参在中古时期的“开心”功效,对于当今科研与临床实践都有一定益处,如果能够适宜推广,也将有助于扩大人参的应用范围,提高产地经济效益。

猜你喜欢

神农本草经中古补益
中古之家
部分补益类中药多糖成分在胃癌中的研究进展
从《神农本草经》论述干姜在经方中的应用
药中补益绵黄芪(下)
药中补益绵黄芪(上)
论中古时期佛教类书的编纂
《神农本草经》中与神志相关的药物归类分析——胡随瑜教授《神农本草经》讲记(四)
西南官话中古泥来母的今读类型与演变层次
摘录《神农本草经读》(二)
摘录《神农本草经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