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版9·11”陷入“罗生门”

覃胜勇

382人受伤！这个数字比144人死亡，更能描述3月22日晚莫斯科近郊一座市政厅（内设音乐厅）被血洗的程度。

不仅伤害大，而且侮辱性极强。认领恐袭的“伊斯兰国”呼罗珊组织（ISIS-K，总部位于阿富汗）生怕俄罗斯人不信是它干的，一再威胁将“再次”对俄发动类似的恐袭。

俄方说法是，11名嫌犯已经落网，4名直接参与恐袭的塔吉克斯坦（以下称“塔国”）公民也已认罪。但围绕谁是幕后黑手，俄政府和美西方各执一词。普京3月25日承认是伊斯兰极端分子实施了袭击，但坚称乌克兰及其西方支持者与此次袭击有关。

恐袭真相陷入“罗生门”。但毫无疑问的是，这起俄罗斯近20年来遭遇的最严重恐怖袭击，给俄罗斯和全球反恐提出了新课题。

俄罗斯的反恐叙事

目前，9名嫌疑人（主要是塔国和吉尔吉斯斯坦国民）被指控犯有恐怖主义罪。但俄罗斯官员和媒体人士指责乌克兰和西方国家是这次恐袭的幕后黑手。有俄高级官员声称，西方国家与乌克兰合谋，于周五袭击了克洛库斯城（Crocus City）的市政厅。

乌克兰否认涉案，称莫斯科“完全可以预见地”归咎于乌克兰。欧盟的中欧和东欧问题顾问安德鲁斯·图尔萨表示：“展望未来，重要的是关注俄罗斯调查人员是否提供任何乌克兰/西方涉嫌参与的证据。”

3月26日，俄联邦安全局局长亚历山大·博尔特尼科夫声称，美国、英国和乌克兰是这次袭击的幕后黑手，并称这对西方情报部门和基辅有利，因为它在俄罗斯社会播下了恐慌的种子。但他没有提供证据来支持他的说法。

普京的亲密盟友、民族主义理论家尼古拉·帕特鲁舍夫（俄国家安全委员会秘书），也被俄罗斯记者问及幕后黑手是谁。帕特鲁舍夫回答说：“当然是乌克兰。”

俄外交部发言人扎哈罗娃3月27日声称，美国最初排除乌克兰参与恐袭的表态是可疑的。她还表示，“伊斯兰国”是西方创建的组织。

但美国智库“战争研究所”分析称，“普京和其他高级官员尚未完全一致认为乌克兰以某种方式实施了3月22日的袭击”，“在某一天直接指责乌克兰和第二天回避这一问题之间摇摆不定，这表明克里姆林宫尚未制定如何讨论此次袭击的统一叙事，部分原因可能是俄罗斯精英在袭击发生后感到震惊”。

俄媒体人士也重复了袭击者试图逃往乌克兰的说法。普京的亲密盟友、白俄罗斯总统亚历山大·卢卡申科对此提出了不同寻常的版本。卢卡申科表示，袭击者最初逃往白俄罗斯，但被迫改变方向，前往乌克兰。分析人士表示，尽管叙述中存在差异和反常现象，但克里姆林宫不太可能放弃其关于乌克兰和西方参与杀戮的说法。

美国“冷战”思想库“外交政策研究所”的研究员马克斯·赫斯表示：“自苏联解体以来，这种阴谋论思想在俄社会中一直相当普遍，而且不会消失。”他对CNBC表示：“克里姆林宫不会放弃这种阴谋论观点，即‘纵使是伊斯兰主义者发动了袭击，也是中央情报局或其他一些外国机构与乌克兰人一起下令发动袭击的。”

警惕极端主义

中亚地区穆斯林的激进化已持续多年。而在2014—2018年全球联手打击“伊斯兰国”后，后者的分支如ISIS-K这样的组织，在阿富汗、巴基斯坦和伊朗地区低调扩张。

今年3月初，塔国总统拉赫蒙表示，过去三年来，已有24名塔国人在10个国家实施或策划恐怖袭击。

ISIS-K吸纳中亚人已不是什么秘密。塔国是中亚唯一在上世纪末还经历过内战（1992—1997年）的国家。据估计，那场残酷战争的死亡人数高达10万。塔国的社会和经济状况也在中亚几乎垫底。按人均GDP计算，塔国与海地并列世界第162位。大约70%的塔吉克人生活在农村地区，那里童养媳、一夫多妻制和女性失业现象十分普遍。

伊斯兰极端化在中亚地区最贫穷的塔国尤为严重。今年3月初，塔国总统拉赫蒙表示，过去三年来，已有24名塔国人在10个国家实施或策划恐怖袭击。而塔国总人口只有约1000万。在数字化和信息扁平化的时代，贫困和不平等加剧了不公正感，而拉赫蒙及其家人的锦衣华服招致底层不满。他们执政30多年，摧毁了所有反对派。对于那些反对政权的人来说，似乎只剩一条路，那就是激进化。

国际恐怖组织将塔国视为招募新兵的沃土。隶属于ISIS-K的媒体机构用塔吉克语制作内容，出版宗教材料和政治小册子，批评拉赫蒙与俄过于接近、独断专行以及不够虔诚。ISIS-K还运营塔吉克语Telegram频道和TikTok账户。所有这些活动都取得了成果。

“伊斯兰国”在塔国境内组织了多起恐袭。2019年，数十名武装分子从阿富汗深入塔國，袭击了该国临近乌兹别克斯坦的一个边防哨所。一年前，“伊斯兰国”声称对在塔吉克山区杀害一群西方自行车手负责。该组织还策划了塔国两起监狱骚乱，导致数十名囚犯和狱警死亡。

塔吉克人在国外发动的恐袭事件也日益增多。2024年初，两名塔吉克自杀式炸弹袭击者在伊朗苏莱曼尼将军的陵园附近引爆炸弹，造成近100人死亡。塔吉克人在阿富汗也曾实行过恐怖袭击，在德国和土耳其则是袭击未遂。甚至塔国安全官员中，也有人加入了“伊斯兰国”。最著名的是塔国防暴警察指挥官古尔穆罗德·哈利莫夫，他不仅熟悉塔国安全机构，还曾在美、俄接受过培训。他很可能于2020年在叙利亚被杀。

塔国当局清楚地意识到，在安全问题上需要与许多国家合作。与俄罗斯的合作既是双边的（塔国境内有俄在海外最大军事基地），也通过莫斯科领导的“集体安全条约组织”进行。中国与塔国进行安全合作，美国协助塔国加强边境安全，印度也租用一个机场用于反恐合作，伊朗则计划在塔国开设一条无人机装配生产线。然而，这些措施难以阻止塔吉克社会的激进化。杜尚别（塔国首都）除了严厉的镇压之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这只会将问题推向地下。

涉移工政策将趋严酷

3月30日，塔国方面称，在俄务工的塔国公民出现“回流”。留在俄罗斯的中亚移民，可能面临系统性的歧视和羞辱。由于俄当局很少帮助年轻的男性第一代移民，他们若生活在封闭的贫民窟社区中，很容易受到激进化的影响。

俄安全机构在过去两年推动收紧移民立法。总体而言，俄罗斯社会赞成采取更严厉的措施。根据独立民调机构“列瓦达中心”的调查，支持限制移民的俄罗斯人比例从2017年的57%上升到2021年的68%；26%的人根本不允许中亚移民进入俄罗斯。安全机构往往过度宣传移民所犯罪行，从而加剧了这种情况。

在有关塔国人参与市政厅袭击的报道之后，在俄中亚劳工移民已经面临强烈抵制。杀戮发生后的几天里，劳工移民在边境面临长时间的检查，还出现了俄罗斯人拒绝乘坐塔吉克人驾驶的出租车，以及购物中心老板要求提供中亚雇员名单的情况。

网上泄露出来的俄安全官员折磨涉案塔吉克嫌犯的视频，以及这些人被带上法庭时的受伤程度，将使针对中亚人的更普遍的歧视行为合法化。塔国驻俄使馆已采取措施，要求其在俄公民待在家里，而吉尔吉斯斯坦大使馆目前建议其国民不要前往俄罗斯。

与此同时，恐怖袭击不太可能改变莫斯科和杜尚别之间的密切关系。俄罗斯已经面临严重的劳动力短缺，而且很难承受危及剩余的廉价劳动力来源的后果。普京在袭击后的讲话中回应了有关嫌疑人是塔吉克人的报道，称恐怖分子“没有国籍”。到目前为止，他更热衷于关注乌克兰参与此次袭击的说法。

普京还与塔国总统拉赫蒙进行了交谈，双方承诺深化安全关系—也许，他们对想象中的威胁和巩固权力的方式立场接近。

“俄版9·11”的政治后果

面对举国震惊的危机事件时，克里姆林宫的反应往往是非常激烈的，有时甚至是不对称的。这一策略让领导层能够掩盖自己的困惑，重新获得主动权，并利用公众的惊慌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杀戮发生后的几天里，劳工移民在边境面临长时间的检查，还出现了俄罗斯人拒绝乘坐塔吉克人驾驶的出租车，以及购物中心老板要求提供中亚雇员名单的情况。

例如，2004年别斯兰学校人质危机造成300多人死亡，其中包括近200名儿童。克里姆林宫以这场悲剧为理由，取消各地区的州长直接选举。其他给克宫带来压力的事件，从2017年圣彼得堡地铁的致命爆炸，到去年夏天雇佣军领导人叶夫根尼·普里戈任的失败叛变，都没有产生重大政治后果。

今次恐袭的组织者，显然花费了时间和精力来识别安全漏洞，避开了防范严密的俄总统选举期间，且选择了莫斯科郊区一个类似于岛屿的偏僻区域：一侧是莫斯科河，另一侧是巨大的莫斯科环路。袭击发生在周五晚上，交通拥堵，警察在紧急情况下很难到达那里。

显然，俄安全系统存在缺陷，但到目前为止的主要批评目标是内政部—有报道称，在整个袭击过程中，一辆警车停在市政厅外。

现在，俄国内最常见的两个呼声，是恢复死刑和出台更严格的移民政策。死刑在俄尚未被正式废除，但已暂停执行数十年。然而，俄罗斯精英对恢复死刑持谨慎态度。在苏联时代，被处决的不是恐怖分子，而是表现不佳的管理者。此外，即使不判处死刑，也不乏对“敌人”进行法外报复的机会。

移民政策大幅改变的可能性，看起来也令人怀疑。俄罗斯自出兵乌克兰以来，过去两年劳动力市场的短缺情况加劇。由于卢布贬值和安全风险，俄市场对外劳的吸引力下降，可俄罗斯的经济和公共服务严重依赖移民劳动力。虽然死刑和移民政策的话题可能会在政治讨论中保留一段时间，并且某些法规可能会收紧，但不太可能导致重大决定出台。俄罗斯能做的是利用时间来适应新的压力，而不是改变现政权的世界观。

过去20年来，普京政权在对待俄最大敌人时表现出异常的韧性。过去有高加索分离主义者、格鲁吉亚革命者、车臣分离势力，现在则是乌克兰以及背后的西方世界和“伊斯兰国”。克里姆林宫坚称“俄版9·11”悲剧有一条线索可以追溯到乌克兰，但经过一周的发酵与沉淀，最初呼吁动员起来并对乌克兰进行大规模打击的呼声正在消退。事实上，针对此类紧急情况而建立的机构一直以来反应迟缓，这也并不是俄罗斯第一次发生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