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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历史剧的天空

2024-04-12王小豪

南风窗 2024年8期
关键词:权谋明王朝历史剧

王小豪

2007年,由张黎导演,刘和平编剧,陈宝国、倪大红等众多戏骨参演的历史剧《大明王朝1566》于湖南卫视首播。这部被寄予厚望的大制作却遭遇了收视率滑铁卢,最高仅为0.41%。

不佳的收视率令《大明王朝1566》被雪藏,直至十年后重播才收获了如潮好评。如今,本剧已被誉为国产历史剧的巅峰之作,从拍摄手法、演员表演再到剧情对白、思想哲学,本剧的每一处细节都被拿来反复鉴赏、讨论。

对《大明王朝1566》的再发现,既表明了观众对严肃、厚重的历史剧的渴望,同时也反映了国产历史剧的某种现状。《大明王朝1566》是历史正剧的典范,此后我们就很少能看到在视野格局、思想深度上能与之比肩的作品。

从滑铁卢到登上山巅,《大明王朝1566》本身没有改变,变的是社会现实与观众心理。这部再现明朝嘉靖末年社会情境的历史正剧,兜兜转转后再次与观众产生了共鸣。

正剧的深度

史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明朝始亡于嘉靖”,嘉靖在位45年,中期开始醉心修道,疏于朝政,导致贪腐横行、社会凋敝、民不聊生。明朝在他任上弊病渐深,积重难返。

《大明王朝1566》讲述的就是嘉靖晚年的社会如何被政治斗争和高压统治拖累,在朝廷与民间的矛盾、皇权与相权的矛盾、中央与地方的矛盾、保守派与改革派的矛盾乃至于官僚阶层与民间资本的矛盾当中,一步步走向衰败的危局。

围绕“改稻为桑”进行的政治斗争,是《大明王朝1566》的重头戏。“改稻为桑”是本剧虚构的一桩历史事件,其核心是将民众的稻田改种桑树,增加纺织品原材料促进出口贸易,进而解决国家财政危机。理论上,这是一项能够做大蛋糕、利国利民的双赢政策。

但是,这一政策在执行过程中很快被扭曲为一刀切式的蛮干。官僚为了完成一年内“改稻为桑”的目标,想出了“踩踏稻田”“决堤淹田”等恶政,一项惠民工程就这样变成了民众的苦难。

民众受苦,上层官僚们则忙着进行激烈的派系斗争。

政治斗争是《大明王朝1566》的一大看点,剧中展示的权谋较量至今为人所乐道。然而,展示权谋之术的历史剧有很多,《大明王朝1566》的超越性体现在,它没有耽于对权谋的刻画,而是站在民众的立场揭露权谋带来的后果。

于是,政治斗争真正的残酷不在于派系间势如水火的对立和你死我活的争斗,而在于没有人真的在意民众的利益。

借着“改稻为桑”中饱私囊的“严党”自不必说,即便是自诩公义的清流派,也往往“遇事不决,苦苦百姓”,把“倒严”摆在了人民利益之前。

究其根本,围绕着“改稻为桑”的政治斗争只是食利阶层内部的分赃,民众自始至终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的那个“不足”,这也是越改革明朝国力就越空虚的原因。

《大明王朝1566》被称为历史正剧的巅峰,因为它不仅贴合了历史情境,还对封建社会及王朝体制进行了深刻的反省与批判。

如果说“改稻为桑”还只是深入刻画了封建王朝的社会肌理,那么紧跟着的“海瑞上疏”则进入批判的层面,将弊病的根源指向封建皇权的政治体制。

弥留之际,嘉靖对太子裕王分享了他的“长江黄河论”的驭人之道,看似是帝王心术,实则反映了皇权政治的虚无。当“贤与不贤,有时也由不得他们”时,是与非、清与浊、忠与奸,都沦为满足皇帝私欲、维护统治的话语工具。

剧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一个画面是,嘉靖皇帝祖孙三代并坐一起所形成的“山”字—充满压迫性的镜头语言隐喻了封建王朝“家天下”的本质,而其中每个人的命运都被封建皇权的体制所遮蔽、扭曲。

所以,权臣严嵩在朝野呼风唤雨,横行霸道,却也只是嘉靖用后即弃的敛财手套;心系社稷大局的胡宗宪,无力摆脱与“严党”的干系,只能告病还乡,隐姓山林;即便是剧中的道德化身海瑞,也难逃“君父”和“臣子”的历史局限性,无法用超越的眼光审视时局,提出解决时弊的方案。

《大明王朝1566》的超越性体现在,它没有耽于对权谋的刻画,而是站在民众的立场揭露权谋带来的后果。

这赋予了《大明王朝1566》以其他历史正剧难以匹敌的思想深度。

重新发现“大明王朝”

刘和平认为,“历史剧热”源于人们从农业文明转向商业文明产生的精神阵痛,转型过程中,人们需要能够呼唤民族传统文化回归的历史剧,来锚定自身的身份认同。

这股阵痛分娩出了《汉武大帝》《康熙王朝》《雍正王朝》等一众优秀的历史正剧,一直持续到《大明王朝1566》上映的2007年开始得到缓解—彼时的中国社会已经与全球经济体系深度接轨,民众眼光向外,开始不断走向世界。

随着奥运会的临近,民众的心理浸润在线性向前的历史观与不断增强的民族自豪感之中,《大明王朝1566》这部讲述明朝政治困局和社会弊痛的严肃正剧,似乎与当时积极向上的社会气氛并不相符。

社会气氛发生了改变,电视台也随之相应转型。《大明王朝1566》在湖南卫视首播时,湖南衛视已连续多年举办“超级女声”选秀,开启了电视台的“娱乐时代”,直白、粗浅、快节奏的娱乐内容成为观众的主流审美。然而,作为一部复杂、严谨和节奏缓慢的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中的草蛇灰线,信息密度极大,稍有疏忽就会因错过关键台词而无法理解剧情。并且,与流行文化、娱乐节目的活力和激情相比,《大明王朝1566》显得过于沉闷、老旧,没多少人有耐心去理解嘉靖的寂寞、严嵩的无奈和海瑞的刚烈。

《大明王朝1566》没能在首播的时候获得多少知音,但随着时间的沉淀得到了越来越多的掌声。

从播出到现在的十几年间,中国的社会现实与民众心理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逆全球化的浪潮令国人的精神视野发生了“内在转向”,将注意力由全球重新转向中国这一文化与地理空间,本国的历史与文化重新被“看见”。

另一方面,社会压力也在不断累积,年轻人表现出的“躺平”“内卷”“发疯”,表面上看是对日渐增大的生活压力做出的心理反应,更深层的变化是大家不再固守一种线性的、发展的历史观。

社会形势的变化使历史重新恢复了阅读的价值,如《大明王朝1566》这般对历史进行深刻剖析和反思的作品自然也就有了新的受众。观众可以从本剧的故事中,找到解释时代变迁和自我困境的抓手,与剧中的人物产生深切的共鸣。

问题在于,受众回来了,口碑也回升了,《大明王朝1566》却仍然有且仅有一部。《大明王朝1566》是一座高峰,但并没有说尽历史,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历史题材仍有很大的空间供各家发挥、争鸣。然而,我们很少能看到一部能与《大明王朝1566》相媲美的历史新剧。

正剧隐身之后

历史正剧以态度严肃、制作精良、卡司强大著称,这意味着投资巨大,例如,1994年的《三国演义》总投资达到1.7亿元。

《大明王朝1566》首播遇冷之后,历史正剧的卖座铁律遭到了挑战。2013年曾有质量和口碑不凡的《大秦帝国之纵横》作为历史剧的再次尝试,但它同样以0.87%的低收视率惨淡收场,1.3亿元的投入打了水漂。

此后,历史正剧逐渐退居边缘,国产历史剧的格调和气质开始发生变化,演变出了两股不同的潮流。

其一,出现了许多戏说历史剧,如《甄嬛传》《宫》《美人心计》等。这些历史剧没有对历史现实进行还原的企图,历史成为一个架空的背景,而不是叙述的主体。不仅如此,当中的大多数将视野从社会情景收窄至宫廷内部,突出表现帝王权威和权谋文化,对历史的反思让位给了宫廷政治和权术斗争的展演。

其二,主旋律历史剧开始大量涌现,当中不乏《恰同学少年》《觉醒年代》《问苍茫》等口碑与收视率双丰收的作品。这些历史剧部分继承了正剧严肃、端庄的气质,然而,《大明王朝1566》与主旋律历史剧的分野,大抵就是“承受历史”与“创造历史”的理念之别。

刘和平认为,自己笔下的人物不是在创造历史,而是承受历史,例如,他在写嘉靖这个人物时,秉持的是“帝王是历史最大的囚徒”的观念。他要表现的不是雄心勃勃的帝王,而是被帝王身份和王朝体制束缚的“历史中人”。

刘和平认为,自己笔下的人物不是在创造历史,而是承受历史,例如,他在写嘉靖这个人物时,秉持的是“帝王是历史最大的囚徒”的观念。

基于这一创作原则,《大明王朝1566》里的人物难以用善恶二元的立场去看待。嘉靖贵为一国之君,心中却只装着自己的私欲;奸臣严嵩亦有忠诚、顾全大局的一面;自诩公义的清流派处处透着虚伪。每一個人物都在个人意志、阶级立场和历史宿命的交织与冲突中达至复杂与丰满。

如今常见的主旋律历史剧则不然,其人物刻画、剧情铺陈乃至矛盾冲突,最终都是为了完成“我们如何走到今天”的命题论证。这种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承接”关系,构成了主旋律历史剧的言说边界。

这两类历史剧的流行,反映了观众对类型化故事的需求日益加深,聚焦于宫斗的戏说历史剧提供了逆袭和报复的爽快体验,主旋律历史剧则用更加清晰可预期的叙事,回应前文提到的“精神阵痛”问题。

像《大明王朝1566》这般呈现矛盾与复杂性,力图激发观众的思考而非给出确切结论的电视剧,已经越来越罕见了。影视创作的环境,变得日渐浮躁。

短视频兴起后,短剧成为时下流行的剧集形式,一集短剧只有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在有限的时间内力求创造更密集的爽点。短、平、快成为创作的趋势,在吸引观众注意力的同时,不给思考留下什么空间。

无论时代如何变幻,观众对严肃、有深度的影视作品的渴求永远存在。这种渴求可能短暂地退到后台,但难以压抑,更不会断绝,这或许是历史正剧重新崛起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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