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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电工“福尔摩斯”

2024-04-12翦瑛

南风窗 2024年8期
关键词:福尔摩斯热水器电工

翦瑛

2019年,对于小小的电工王建省来说,是人生重要的一年,这一年像一座突然隆起的山脉,把他的人生劈成了两半。

在这之前,他是规则的弃子。他出发的家乡奚落他,“就算是在村里,也是最穷的几户人家,……说我要打一辈子光棍。”居住的城市也并没有善待他。曾经有两度,他感觉到了最赤裸的,可能吃不上饭的生存恐惧。在哪里,他都是接近透明的。

但是2019年之后,一切都慢慢改变了,他成了网络上有 1000万订阅者的“红人”。1000万人,一个特大型城市常住人口的数量。形形色色的人需要他,他成了“街道好人”,上了“头条新闻”。 四岁的小孩也成为他的粉丝,上门给他分享了自己最喜欢的糖果。

但其实什么,他都没有改变。在我们看似只能全面退缩或者全面进攻的人生选择里,有没有第三选项?作为一个没有退路的人,想要认真一点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王建省用几十年的生命回答了这个问题。

创造一个漩涡

每时每刻电流都在我们身边涌动。酷暑的夏天,广州一天的城市电网就要传输几亿千瓦时的电量,整个过程仿佛不存在,因为没有触觉,没有声音,没有味道,像水汽一样,是生活里的隐形背景。

只要它不出问题,很少人会去关注,但是在青岛城阳区,出现了例外。作为一个普通一线电工,王建省会把维修日常发布在网络上,从2019年底到今年,他在全网已经积累超过了1000万的订阅者。

大家异常着迷,一个发布7个月的视频,播放量达到了1000多万,有144万的点赞,25万的收藏,2万多条评论,这个数字甚至超过了有些娱乐明星。“凌晨2点,2000多个人和我一起看他修电。”一位粉丝观察到。还有女生在评论区留言,说自己一个连零地火线都搞不明白的文科生从晚上11点看到了凌晨3点。“完全看不懂,又完全出不去。”这是一种大家在评论区表达的常见情绪。

电的内容并不符合人们对于“流行”的想象,五金类,极其小众,还有知识壁垒。可是这些没有成为阻碍,不论从业或者无关,在哪个平台,什么年龄和性别,在哪个国家居住,什么受教育程度,形形色色的人都“痴迷地”围观着一个电工的维修日常。

这个分支里,普通电工能够有10万粉丝已经算是知名,王建省做到了100倍,几乎是一种奇迹,本应该枯燥的维修过程被他变成了能够吸引大家注意力的漩涡。一开始,他也没想过情况会发展到今天这样的程度,“做出第一个维修视频,第二个维修视频,一直到现在呼呼地,停不住了,他们都等着看。”他说。

如果仔细去观察,你会发现,有粉丝把他的视频放在名为“电影”的收藏夹里,还曾有一位网文作家用王建省维修遇到的现实故事写了一篇小说。在他像种地一样勤勤恳恳耕耘的近800个视频里,最直观的感受是,“这也可以?”他的维修案例里充斥着荒谬性,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在这里发生,真实的生活远比电影丰富。

洗手池的水是可以一边流动一边带电的,偶然经过的一面墙壁是可以悄悄发热的,还有家庭阴差阳错地“志愿”为楼下路灯、为邻居空调供电了好多年。城市的蚂蚁可能会藏在哪里?一次王建省上门检修,偶然卸下一处插座,黑压压的蚁群躲在后面“繁荣”地一边被电一边生存。

永远都有新鲜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出现的原因,又往往在想象之外。

雖然总是自称“土电工”,但是王建省所打交道的电,本身就是一种不寻常的视角,他的视频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普通人和电去进行接应的语言。

一场雨下完,小狗走过马路,突然倒下了,是因为路面带电,并且走一步换一个电压,小狗不能穿鞋,肉垫接地,在电压高处遇害。一户人家像是被“雷公”选中了一样,整个房子的钢结构都带电,那是因为街边电缆从变压器入户的路上,固定的钢筋是扁的而不是圆的,在风吹日晒下割破线皮导致了短路。甚至,你可以从他的维修视频里“偷窥”到,有一位装修工人打眼的时候力气用大了一点,他不小心打歪了几毫米,就打穿了电线皮。

作为一种不间断的,无声存在的物质,电像永远不会超过存储量的隐形摄像头一样,记录了生活。虽然总是自称“土电工”,但是王建省所打交道的电,本身就是一种不寻常的视角,他的视频不知不觉间成为了普通人和电去进行接应的语言。在这个过程里,人们看到一些都连目击者都没有的故事,发现生活更丰富的暗面,就像是“探案”。

有人是在物理老师布置的作业里第一次看到他的视频,有人是在某次电工入职的时候要学习他的案例,有人是在日常消遣的时候网站热门里搜到他的更新,还有人会在社会民生新闻头条上关注到有这样一个人……这4年里,越来越多的人跟随王建省的镜头,一起“审判”电这件小事里,层出不穷的事故,寻找藏在深处的“元凶”。

“电工福尔摩斯”,这也是他在自己起的ID“城阳电工电路”之外,大家称呼他最多的名字。

“一路修到发电厂”

3月,我在青岛见到王建省本人,试图弄明白全国这么多的电工里,为什么是他成为了现象级的“电工福尔摩斯”。

他很内向,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聊天,他全程几乎都低着头,桌子上有一个铁盒,他喜欢盯着里面长方体类似花生糖的糖果。在我结束采访,准备起身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把它们像安装电子元件一样摆得整整齐齐。

他好像有一个自己的世界,里面有他自己的规则。

比如他很多年里都坚持一年四季穿同样的灰色电工服,出工或者不出工都是如此。比如,维修电,他也有一些自己的习惯。视频里他经常说一句话,“指针一摆到头”,意味着存在漏电情况,每个视频都说,一个视频里要说很多次。因为不管故障的大小,他都坚持要对电路进行完整测试,修完还要再次验证。有个程序员粉丝评价说,“城阳”找故障比他们找bug还要严谨。

他的规则里,最重要,也是和别人最不一样的一点是,什么故障被他遇到,就要等着被“宣判死刑”,他一定要盘根究底地解决,除非解决不了。(现在他自己解决不了,还会放在网上,拉着全国的电工师傅们一起解决。)

前几天,他去工厂维修一个设备故障,查到了更根本的问题可能出现在车间,工厂那边都明确表示差不多可以了,不用修了,他求着别人让他修,天天给人家厂长打电话。“到现在那个故障还时有时无。”和我提起的时候,他还很在意这个。好像一直都是如此,还没有成为“电工福尔摩斯”的时候,他曾经跟踪了一个问题整整10天,不收钱也想给人修,最后也没能修成。

这样的性格融入他的维修视频里,自带一种奇特的故事性,造就了很多经典的案例。

去年10月,王建省收到了一位热水器维修师傅转来的单子,对方有一个客户家里的热水器一接通电源就跳闸,他去检修了几次都没有解决。户主说,人在屋里“总感觉身上麻乎乎的”,他们觉得害怕,为了断电,把家里总闸都拉了。

这个故障等到了王建省。他拎着工具箱上了门,先确认问题,送上电,拿出电笔,对着厨房烧水壶外壳一测,带200多伏的电压(正常情况应该为零,人体安全电压为36伏)。“这个有点狠。”他说。

然后又测了这次的主角热水器,没有发现问题,当王建省把热水器插上电,果然,电路自行断电,启动了安全保护。热水器的插头金属脚上有打火被烧黑的痕迹,热水器插头连着燃气管道,非常危险。

为了不漏掉最细微的故障,他先排除了是热水器的插座问题的可能性。然后打开有不同房间总线路开关的配电箱,一组一组地测试零、地、火线。地线,作为连接电路和大地的一组电线,它是释放电器感应电或者漏电电流到大地的安全保障,正常情况下应该为零。可是王建省发现这户人家的地线很不正常,断开厨房的电路,它带30多伏的电压,接上厨房的电路,它带得更多,200多伏,几乎是个漏电的“电击之屋”。

30多伏的电压可能是家里电器的感应电,问题不大。可是厨房到底怎么了?

每次出工,他都不知道会面对什么,自己有时候都是懵的,但是爱“盘根究底”的性格,总能让他得到生活复杂的横切面。

“是不是因为没拔掉所有的电器?”他这样猜测。王建省开始到处在家里拔插头,可是连插在墙上没有使用的充电器都拔了,结果还是一样。不得已,他又把厨房的地线给拆了,“还是有插头。”当找插头行动进行到第三轮的时候,王建省开始往房子外面走—不寻常的户型,房主似乎是把玄关装修成了一个小电脑房,墙上有插座,接的是厨房的电,电脑没有连接,上面只插了一个空排插。应该不会是它导致的,但王建省把空排插也拔了。

这时候,地线的指数归零了,也就是说一个空的排插在漏电,这很诡异。王建省顺着线把排插拉过来一看,上面有黑魆魆的一团,那是不应该出现在插孔里的东西,一条已经被烧断掉的铂金项链。这家有一个小孩,可能是他玩耍的时候把项链缠了进去,导致了厨房电路的短路,引起了严重漏电,把热水壶表面干到了200多伏。

正常情况修到这里就结束了,“麻乎乎”的问题已经找到了根源,但是王建省觉得不行。拔掉空插排,不插热水器,热水壶表面依旧带30多伏的感应电,插上热水器,一切又回归正常。这意味着房子的主地线可能接地不良,以至于感应电无法通过地线进入大地,插上热水器之后,接地的燃气管道被迫充当了这个角色,还是危险的。

当他去电控室试图找到这家地线的时候,更戏剧的事情发生了,这栋楼里不仅仅是自己客户这一家,而是好多家的地線都被掐掉了,所有被掐掉地线的家庭,可能都在依赖燃气管道充当地线。不是每一户家里都一个顽皮的小孩导致电路短路,所以一切都看上去都很正常,没有人觉得危险。

查到这里,事情变得荒谬了,一开始被认为故障的热水器是充当地线的功臣,是它启动了电路的安全保护,因此项链短路导致的过大电流才能被掐断,避免了客户家人的触电。那个顽皮的小孩,是他制造了短路,但如果没有他,整栋楼将不自知地靠燃气管道放电,直到漏气和电火花相遇,产生起火或者爆炸,让人脊背发凉。在这个过程里,无辜的热水器维修师傅还吃到了一笔户主的投诉。

这一次经典的“破案”发出的当天就成了各个平台的热门,抖音上有接近百万的点赞。还因为安全隐患过于严重,引起了相关部门的注意,他们很快开始进行调查,使得这次“破案”真正变成了一个案件的开头(私自剪断地线是违法行为)。

对王建省来说,它很普通,是常态。每次出工,他都不知道会面对什么,自己有时候都是懵的,但是爱“盘根究底”的性格,总能让他得到生活复杂的横切面。所以你能看到,他在大热天里,沿着几公里的土路寻找一处地下电缆里的破皮。他能从一条线、一盏灯、一个设备,修到邻居家,修到几公里外的工厂,修到变压器,甚至修到发电厂。而发电厂是他作为普通电工能够负责到的终点。

在早些年,青岛的电工水平还良莠不齐,他已经做了很多年了。“有时候感觉如果我遇到的问题,我不从根本上解决,可能就会有安全隐患……别人去修好,差不多就这样,可能走了以后又犯了,我要让客户看到就是这个问题,要不然我睡不着觉。”他说,“(可能是因为)胆小。”

在他的世界里,他把电,当成一种生命问题。

“疑难杂症”的归宿

如果恰巧是一个电气类的兴趣爱好者,观看过其他电工师傅的维修过程,你会发现王建省的视频是最有趣的。虽然电平等地记录了每一个人,每一个瞬间的信息,但只有在王建省这里,“疑难杂症”才仿佛是约好了一样,扎堆出现。

他日常面对的,总是最奇怪,最复杂的那一类问题。就算是别人看起来简单的问题,他也不会因为线烧了就换一根线,空开坏了就换一个空开,他要找到根源。对于内容创作者来说,这是一种运气,但它并不仅仅是素材,更是他真实的生活。

在成为“电工福尔摩斯”之前,王建省的日子并不好过,比很多普通电工的生活要艰难。

只要稍加了解,就会发现电工行业里,有很多不成文的潜规则。有些故障问题很小,比如给水壶加水的时候不小心漏了一点到加热圈,导致空开跳闸,电工只需要上门问一下刚做了什么,把水壶断电,合上电闸就能够解决问题。可是这样收费太低,有的电工就会利用客户不懂电的信息差,说空开坏了,要换一个,一次就能多挣不少。这种信息差有很多被利用的方式,比如故障一次性不修完,这样就还有第二次和第三次上门挣钱的方式。

虽然这些也是大家不得已的生存方式,但王建省一点都不愿意这么做,所以他干一单只能挣一单的钱。2015年,他正式从厂里出来单干,一开始几乎没有什么人找他。早些年接私活儿挣的第一笔钱是给人修一个裂开的马桶盖,打了胶,20元,他现在都还记得。

“那时候我感觉就像是,想抓着个稻草一样地爬上去,两脚泥爬上去,想爬上去。”

常规情况,这样的上门维修价格绝对不会这么低,一方面是因为他刚出来搞不清楚行情,另一方面是关于收费和定价,他也有自己的坚持。“有些故障太容易了对我们来说,有的人收1000元到2000元,我觉得值得这个钱吗?不值,收这么多我觉得问心有愧。”他按照这个标准去定价。可荒谬的是,有一次他要价50元上门去给人修电,对方看他价格太低了觉得他水平不行,打发他走了。刚走出去不远,王建省就收到消息,同行给他发来个活儿,价格被叫到了几百,同一个地方。

这些单子不是白给他的,别人介绍的单子,要给提成,但他做事太“轴”,要价低导致回报率太低,他给人提50%也比不上对方把单子给别人去做提30%的钱。“所以以前干一个活儿心里可难受了,比如说有人给我一个活儿,‘王师傅,上门100,好,我就去了,给他提成30。他就很不高兴,他说,‘大哥这个活儿你要是稍微使招,你都能挣个三五百的。搞得很不愉快。”

慢慢地,就很少有人愿意把普通的单子给他了,他还能接到的单子逐渐变成已经叫了几个,十几个电工都没有修好的疑难杂症。别人可以转手,可以放弃,因为他们有更“便捷”的生存策略,适当的妥协让人合群。但是对于王建省来说,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解决不了也要解决。

他没有退路。在成为个体户之前,他曾经有一份令人羡慕的大厂工作,负责维护车间的电路,每个月工资在3000元至5000元之间,还有标准的五险一金,劳动保险。那份工作有多炙手可热?一个电工,30进4的淘汰率。从2003年进入电工这一行开始,到获得这份工作之前,他已经在各个工地和工厂之间飘零了很久,他渴望能够喘息。“那时候我感觉就像是,想抓着个稻草一样地爬上去,两脚泥爬上去,想爬上去。”

卻是一条压垮他的救命稻草。在工地一边工作一边学电的时候,什么都是暂时的。在那几年里,他可以说属于这个城市,也可以说他在这个城市流动。可是一旦属于某个地方,他就得去融入它,王建省感觉到了一种不想再回头去经历的痛苦。

城市,有太多他从菏泽农村出来,怎么也搞不懂的规则。他不喝酒也不抽烟,不会讨领导喜欢,事情做得最多,加班最多,可是工资却比经常陪领导喝酒,不怎么干活儿的人还低。有一次有个人告诉他,“他们在欺负你”,王建省这才仔细去想,确实每到周末那种需要休息的时候,有的同事总是会“贴心”地想起他来,让他去多挣钱。

从一个学费5元都要找人借的家庭出来,他比别人都更需要那份工作,可是越珍惜越变形。他也试图去学习,去学习那些他在城市里见到的规则,融入进去,第一个上班,到了之后,先把师傅的水杯水壶打满,把茶叶都下好。但这样也不够安全,当时厂里还有帮派,只要他一点做得不好,可能就会被开除。不能出一点错误,应该要做好的事情却很多,那段日子,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有的时候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这样,越是有软肋,就越是容易成为耗材。这样的人,有着和电一样隐形的,扩散的气场,人人都感觉得到。“我感觉自己很懦弱那一种,强大不起来,没有一个什么支撑让我强大起来……虽然我外表很柔弱但其实我内心就像是不屈服的那种,成天都把自己恨得嗷嗷叫地骂自己。”他说。

既然下定决心出来,他不可能再往回走。他硬着头皮,成为了青岛关于电的疑难杂症的终点站。而这些疑难杂症,也成为了今天,命运送给他这个“电工福尔摩斯”的源源不断的新素材,一份有些沉重的礼物。

他的视频里,有这样一个案例,一条偏僻的没有什么车和行人的公路上,两排上百盏蓝白相间的路灯往远处的山蜿蜒而去,那次他要去修复这两排路灯的电路,因为一启动就跳总闸。王建省用仪器排查了问题,觉得是这两排路灯线路里存在短路的情况,但是他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

他就那么一盏一盏地,拆开每一盏路灯靠近地面的排线腔,一根一根地,把里面的电线拉出来查看。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镜头里的路面,从和地平线平齐变成已经有些高于地平线,能够看到远处的山了。他累得坐下来,能看到他棕色的绝缘鞋。最后,他从角落里,找出了这几百米线路上几毫米的火线的破皮。

生存,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没有想过当好一个电工,都这么难。”一位看了“电工福尔摩斯”三年的粉丝对我说,他从王建省修路灯的那个视频开始关注他。不仅仅是“探案”的结果会带来趣味性,王建省每一次艰难的“探案”过程,都能让每一个没有退路,又希望在这个世界上认真一点地活着的人,在其中得到或多或少的共情。

“我很害怕被淘汰。”连续两天,王建省都向我提到了这点。一起被提及的是,“不要崇拜我,我只是一个土电工,没有什么好值得崇拜的”。怎么不算是成功了呢?做到现象级别的头部内容创作者,可是王建省的故事从来和“漂亮”无关。他甚至在最后笑着说了一句:“这几十年,(回头一看)没有啥励志的,就是一个人,绞尽脑汁地生存。”

他一直都在和生活拔河。作为家里的长子,王建省出生在菏泽一个农村家庭,穷到在他们村子都有名,大家说他们家三个儿子,之后都要穷得打光棍。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考上中专没有敢和父亲说,他说了,父母就要挨家挨户地去敲村里人的门借学费。读书一个月家里给他5元的生活费,他给送回去3元。

这些疑难杂症,也成为了今天,命运送给他这个“电工福尔摩斯”的源源不断的新素材,一份有些沉重的礼物。

本以为读完书,能够变得轻松一点。但实际上学校给介绍的工作,就是每天把冰箱外壳发到外边的小厂去组装,组装完成以后给冰箱盖贴上一些条子,然后再拉回去,干这样没有任何技术含量的手工活儿。“有活儿就干,一个月400元,后来干着厂倒闭了。”

那段时间他听说给国外画油画能挣钱,他一个学机电的“工科生”去学了三个月油画。一到傍晚不知道要去哪儿睡觉,快要流落街头的时候,一个老人家,骑自行车看到他,问了他一句:“你要不要干服务员?”他才又有了稳定可以待的地方。

后来,他又去了方便面厂子做装箱的活儿,每天上夜班,做12个小时,第二天睡一觉起来,继续循环。王建省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完全无法靠这种对体力要求很高的工作,长久地活下去。2003年,他决定要去学电。“我们累得像狗一样,他们(电工)在那里很轻松地跟我们聊天。”

没有条件,自己创造条件。晚上上夜班养活自己,剩下的时间他去二手市场淘书,便宜的买下来,贵的就记下书名,攒着到书城一起看。第二年,他靠自学拿到了电工证,剩下快一个月的工资都没拿,劳动保险也不管了,直接去了工地当学徒学电。

在工地,他才真正脱离书本,认识了空开,认识了电闸,学会了接线和穿线,甚至学会了烧电焊,修水管,觉得什么有用就全部学下来。他通过跳槽,去解决自己同时既要吃饭又要学习的矛盾,想学什么方面的知识就去什么厂子,学得差不多了再换地方。

这样熬了好多年,才去到了那个被他认为是“救命稻草”的大厂。走到这一步,他发现在城市有尊严地生存,只靠“吃苦”是那么不够。

有天他偶然听到别人在外面接私活能挣钱,他马上开始行动,晚上7点到早上7点他在单位上班,白天他就去贴小广告,希望有人能够找到他去开工。贴着贴着,有一天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说是有活儿,但过去之后发现是物业的保安,他被要求把自己贴的纸条一张张地撕下来。线下走不通,他又开始在线上各个论坛和网站发帖子,买不起推广就自己不停地发,“发到只要在百度搜索城阳电工,我的信息能霸屏”。这是最笨的办法,可是对当时的他来说,只能如此。

后来果然真的有单子找上来,他把自己掰开,一半用来养活自己,一半去克服生存。“我上夜班前在外面干活,下夜班之后又出去干活,白天干一天,晚上再接着上班,24小时连续倒。累得那一段时间就出现了什么情况,我坐着,身体慢慢就塌下去了。”精神和身体的双重压力,几乎要把他拖垮。有一天他上班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私活儿的电话,慢慢地,他觉得该辞职了。

辞职之后,单子太少,他又好像回到了当初“流落街头”的境地,可是这次他已经结婚,还有了小孩,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能拯救他。2015年,为了活下去,他自己焊了一辆小车,用来卖鱿鱼。“我给自己说,就像母鸡一天下一个蛋,我一天的目标是200元,这样媳妇看到每天有收入她才高兴。”

在最困难的2015年,他在朋友圈分享过几张有意思的照片,他把一颗土豆盛在加了一点水的塑料碗里,放在靠窗的桌面上,它就能自己发芽,长出的枝叶顺着阳光的方向,爬上了窗台。他给这张图片配的文字是,“土豆的生命力”。

而他自己,也好像拥有“土豆”一样的生命力,一边求着别人给自己活儿,一边卖鱿鱼度过了11个月,慢慢稳定在了可以靠维修大家介绍的“疑难杂症”活下去的程度。刚好碰到2019年底疫情,他看周围人都玩抖音,他也下载了一个,媳妇和他打赌,看他能不能做起来,他才开始成为了今天的“电工福尔摩斯”。

“我现在才感觉慢慢暖过来了似的,就像一只冰凉的手慢慢有热乎劲儿了。”

“在那种挫折里,不是倒下,就是挺过来,还好我挺过来了。”他说。

我们好像更习惯于那些明亮的胜利者的故事,在那种故事里,主人公似乎永远都清醒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过程也总是完美体面,好像只有那样,人才更适合露出水面。但其实,王建省的经历和以上都无关,他只是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活下去。生存本身就有一种安静的力量,人不一定要战胜什么才算是胜利的,有的时候尽自己的力量认真活着,就算是已经疲倦,只要没有被打败,就有可能“不小心”走出一条新的路。

没有人向他承诺“盘根究底”“坚持自己的原则”就一定会有天能够成为“电工福尔摩斯”,但他这样做了,走到了这里。就像一开始发布视频的他,也不会想到自己的维修视頻,真的能在遥远的地方,帮助到某个遇到困难的年轻人,年轻人学会了一个案例,拿到了那笔修电路的钱。或者,让某个遥远的陌生人,因为看到了相似的案例,而知道了家里灯一到晚上就亮,是因为电路故障,而不是别的什么,从而摆脱了恐惧。

我跟随他一起去现场出了一次工,拜托他去维修的是一位粉丝,在现场,有人把他给认出来了,问他:“你还记得我吗?”王建省想了一会儿,是他在几年前修过的一个厂家遇见的人,只不过是当时的同一家工厂更换了厂址。

那天在他维修的时候,工厂还有一组人在搬运一台新的设备进入厂房,那组运输设备的工人里面有一个人在工作的间隙,跑过来和他拍了一张照片。很内向的他,在确定完故障之后,悄悄躲进车里坐了一会儿。

他的一些坚持,熬过了漫长的十年,开始有了产生回声的迹象。大家提到城阳电工,有单子会回来找他。而他也终于逐渐被人看到、被人尊重,做成了一点自己觉得还不错的事情,以前自己感觉的懦弱,有了“电工福尔摩斯”这样一个被所有人认可的基石,而开始有了切实的支撑。

“我现在才感觉慢慢暖过来了似的,就像一只冰凉的手慢慢有热乎劲儿了。”现在他对生存还是抱有危机感,对新的身份还在适应,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已经脱离了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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