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独一无二的雨
2024-04-12阮子涵
阮子涵
你知道蔚城曾下过一场小熊雨吗？
没错，就是小熊玩偶纷纷扬扬从天空飘落，它们的模样分毫不差，棕色的毛发被夕阳镀了边，在晚风中熠熠生辉。
因为失业，妈妈带着我来到了外婆家所在的蔚城，一座平平无奇的北方小城。和妈妈到达蔚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初秋的风染上了凉气，吹得夕阳颤颤巍巍站上树枝，最后一缕余光从云罅中钻出，远处的山在静谧中慢慢睡着了。
我就在这里等待高中生活的开启。
到蔚城时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无聊的我便跟着外婆去楼下修老物件，而那个修老物件的店子里坐着邓奶奶和她的孙子——一个坐轮椅的少年。
少年名叫阿洛，他总是很沉默，沉默着修理手表，或是一针一针缓慢地缝着破损的玩偶。
我对这些老物件充满了好奇，摸了摸店铺台面上放着的天蓝色花朵布偶，忍不住问东问西：“你们做这一行多久了？这个手表的指针怎么安上去的呀？”
邓奶奶总是很有耐心地回答我的问题，而阿洛不回话，只是偶尔点头或摇头。
外婆说，阿洛本是蔚城高中的学生，成绩很好，但在三年前的高考后出了车祸，最后他没有去上大学，留在了奶奶的铺子里。
到了高中开学的前一天，阿洛罕见地在我摆弄一个洋娃娃时主动说话了：“你是蔚城高中的吗？”
我点了点头。
阿洛笑了一下，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要好好学习啊，考个好大学，去外面看一看。”
我瞥到他眼里闪过的渴望，便说道：“其实你也可以去上学的呀，向学校申请住无障碍宿舍。”
他没应答，只是摇了摇头，在我走出店铺时，恍惚间听到他说了一句“我没有勇气了”，而我回过头去，他只是在给洋娃娃梳着头发。
我想起在我南方的家里，也有好几个洋娃娃，但妈妈嫌麻烦，不让我带过来。想到这我突然好想好想回到过去，回到和洋娃娃一样稚嫩的童年，那时父母的感情还很好，我也没有为一点点小事就跟妈妈争吵。
自从父亲离开家后，我和妈妈的关系降到了冰点。我其实是愿意和父亲生活在一起的，他总会宠溺地喊我小鱼儿，而妈妈永远冷冷地叫我的名字：王禾妤。我不讨厌我的名字，但妈妈的声音让这个名字瞬间失去了温度。
我特别希望妈妈能因为我的叛逆而把我送走，可她没有。我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在蔚城高中当一个沉默寡言的学生。我盼望着高考到来，我要考到南方的城市，我生活了十五年的那个城市，父亲在的那个城市。
“禾妤，听说你住在阿洛家楼上？”某天的大课间，我一如既往地趴在桌子上补觉，同桌突然拍了拍我，神秘地说：“他高中时特别喜欢洋娃娃，连上课都要把娃娃带着，人家都说他是疯子。”我忽然想到阿洛给洋娃娃梳头发时温柔的眼神，但我不觉得他是疯子，他只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东西待在一起罢了。
其实我跟阿洛一样，初中时刚刚迈入青春期的女孩们总想着怎么去表现自己的成熟，而那时的我只愿意待在被玩偶围绕的书桌前。妈妈总是说我太幼稚，甚至威胁我说要把玩偶都丢掉。
遇见阿洛后，我像是落难的公主找回了自己的宫殿，在那里，一切不被父母老师喜欢的行为都有了归宿。于是我准备给阿洛看看我唯一带过来的一只小熊玩偶，它很脏也很旧了，但它是我最好的伙伴。虽然我对玩偶的情感总被嘲笑说是幼稚，但我觉得阿洛一定能明白。
回到家里，我翻箱倒柜了近一个小时都没有找到小熊，正准备问问外婆是不是把我的小熊收到了别的地方，站在客厅看了好久我找东西的妈妈云淡风轻地甩过来一句：“你是不是在找那只熊啊，都那么脏了，我给扔了。”我愣了一下，随即气愤地喊道：“你为什么不经过我的同意就扔我的东西？”而妈妈只是将电视声音开得更大了，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一怒之下便跑了出去。
“你这么着急要去哪？”阿洛看见我火急火燎的身影，疑惑道。
我感到泪水正喷涌而出，好半天才挤出一句：“我也不知道。”
“发生什么事了？我奶奶去超市了，你如果愿意可以和我聊聊。”
听完事情原委后，阿洛从架子上拿下来了只小熊玩偶，和被妈妈丢掉的那只几乎一模一样，但我只是摇摇头：“我只喜欢那只小熊，那只小熊的衣服是爸爸亲手缝的。”
阿洛把小熊放回架子上，忽然对着我笑了笑：“对了，你是第一个没有问我为什么一个男生有这么多洋娃娃的人。”
我回道：“因为喜欢啊。”
“是的，我真的很喜欢洋娃娃，它们就像永远陪伴我的朋友，而且从不会对我不耐烦，它们支持我的所有决定。”阿洛说着便看向架子上的一排洋娃娃，它们似乎也在微笑着。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的心情也慢慢平复了。回家后发现妈妈不在家，我沉默着吃完一碟饺子，拒绝了外婆的散步邀请，而后躺在床上胡思乱想。
“王禾妤？”是妈妈的声音，我连忙从床上跳了起来，“嗯”了一声。
“给你买了只小熊，你能不能不生气了？”
我接过小熊，它甚至都不是棕色的，但我也不想总是跟妈妈闹矛盾，便假装开心地接过。
在跟阿洛吐槽这件事时，他好像又恢复了沉默，只是淡淡地说：“可能你妈妈也很累吧。”我叹了口气，说道：“那她为什么还非要让我跟她生活在一起，她明明连工作都没有了。”阿洛缓缓转动着轮椅，半天才说了句：“她不想和你分开吧。”
其實阿洛说的也有可能，妈妈就像是为家庭而生的，我不知道她有什么爱好，如果她一个人生活，应该会很孤单吧。
寒假的到来，让我有时间，也有机会和妈妈敞开心扉好好聊聊。我斟酌语句，问她有没有什么爱好，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妈妈竟不假思索地说，她想当护林员，她喜欢跟森林的树木花草对话，但远嫁去了南方后，这个梦想只能尘封于心。
“那现在我们回来了，你可以去了呀。”我说。
妈妈抚摸着我的头发，说道：“禾妤，还是等你考上大学了再说吧。”
我犹豫了一下，郑重地说：“不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可妈妈没有回应，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后来的几天，妈妈带我去了蔚城公园，公园比我想象中的大多了，长长的林荫道一路蜿蜒至广阔的草坪，可惜现在只有枯黄的草，否则应该会很好看。
妈妈带着我找到了一丛小小的，泛着天空颜色的野花。她说，这就是阿洛亲手制作后放在店铺中央的布偶的原型。她还说，她知道当年阿洛因为喜欢娃娃，被不断嘲笑，落下残疾后一度濒临崩溃，才放弃去上大学。
“所有情感都是弥足珍贵的。”妈妈轻轻地对我说，“错的不是他，错的是那些不懂感情的人。”
我点点头，轻轻摘下几朵野花，想着把它们送给阿洛。我把花送给他时，他欣喜地接过花，将花轻轻地别在了货架上的洋娃娃头发上。
“我还有好几个洋娃娃，但只能委屈它们了。”他自言自语道。
我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我问道：“那你觉得它们会难过吗？”
阿洛把脸埋在最漂亮的洋娃娃的头发里，声音听起来闷闷地：“会的。”
听到外婆的呼声，我赶紧回家了，很久之后我才发现，那天我急匆匆的脚步声中混进了阿洛的声音，依稀记得他说的是：“和我一样。”
春节过后，我开始补作业，没有注意到妈妈和外婆在商量什么。
妈妈好像变温柔了，在她又一次把芒果削成块拿到我房间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妈妈摇了摇头，但外婆在我的死缠烂打下告诉了我，妈妈准备去当护林员，所以年后要把我送回南方。
“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这里实在太冷了。”外婆看着门口的雪堆说道。
我没有回话，只是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阿洛，他听完后微微一笑，把屋子里的洋娃娃全都拿了出来：“这些娃娃待在黑夜里那么久，也该出来晒晒太阳了。”
阿洛让我坐到他旁边，郑重其事地说道：“禾妤，其实你妈妈比我们都有勇气。”
我点点头，想到别人对阿洛的评价，便问道：“那你有想做的事吗？趁我还没走，我帮你完成。”
阿洛说，他现在做的就是自己想做的事。修补老物件，何尝不是一种对过去时光的修补。聊到最后，他送给了我一只金色的洋娃娃：“禾妤，你走之前来店里一趟，我还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
随着爆竹声渐渐远去，我應约来到店铺，阿洛拽着我的袖子指了指院子，我疑惑地跟着他去了院子里。
他指着天空叫我看，我正疑惑看什么，一架无人机绑着几只小熊在空中飞着，阿洛熟练地操纵方向盘，小熊纷纷而落。
“可惜只能绑几只小熊，我本想着送你一场小熊雨的。”
我捡起小熊，开心地说道：“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雨。”
这天是个晴天，傍晚的霞光浓墨重彩，小熊棕色的毛发笼罩在夕阳下，闪烁着橘黄色温柔的光芒。
后来再过了几年去蔚城探望外婆时，邓奶奶和阿洛已经不在那儿了，棕色小熊也就遗落在了那天的晚风中。但我站在夕阳下，微风吹过，分明看到了无数只小熊玩偶在空中飞舞，它们向我打着招呼，而我向它们挥了挥手，跟过去作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