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的国家形象建构及作用机理

罗生全，杨馨洁

（1.西南大学西南民族教育与心理研究中心，重庆 400700;2.西南大学教育学部，重庆 400700）

“国家形象，作为国家对自身的认知及其他国际行为体对其认知的总和，是国家权力的象征，也是国家综合国力的体现。”[1]“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是国家主体通过教科书这种权威、制度化的媒介建构和表达国家意义，让受众（主要是学生）形成对自己国家的认同及对其他国家的认知。”[2]同时，由于国家形象建构本身具有历史继承性和当代延时性，相比其他学科，“历史学科涵盖了政治、经济、科技、教育、文化等各个领域，具有综合性”[3]，历史教科书也更加注重国家的历史演变和文化传承，反映国家的价值观和精神面貌，对国家形象建构有显著意义。一直以来，美国都十分重视塑造国家形象，历史是美国社会科学的核心课程，在历史教科书中建构国家形象成为美国传递国家意志，促进学生形成国家认同的关键举措。在数字化时代，国家形象的建构与宣传变得更具复杂性与必要性，在教科书中建构国家形象成为维护国家发展安全的重要战略。为了在教科书中更好地建构国家形象，维护国家安全，有必要在保持文化自觉与自信的前提下，对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国家形象建构进行学理性的思考，探明其国家形象现实样态及建构的作用机理。

本研究选取霍顿·米夫林·哈考特2 0 1 6年版中学历史教科书《1877 年以来的美国历史》（The Americans—United States History Since1877）作为研究对象。原因有三：一是，该版教科书的出版公司是美国四大出版商中最具影响力的教育出版商——霍顿·米夫林·哈考特集团(Houghton Mifflin Harcourt Group)，也是世界最大的教育出版公司之一，具有较强的权威性；二是，2016年版是截至2023年12月，该集团的最新版本，具有时代性；三是，该版教科书被广泛采用，具有代表性。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公立学校中，采用该版本教材的学校占到70%左右，北卡罗来纳州、密苏里州、明尼苏达州、弗吉尼亚州、哥伦比亚特区和得克萨斯州等州的大部分地区也使用该版本教材。[4]本研究主要采用“内容分析法（content analysis）”[5]，对教科书中涉及国家形象的内容作系统量化，对量化结果加以分析。

一、教科书中国家形象的内涵与范畴

在探讨教科书中的国家形象之前，需要廓清国家形象的内涵。“国家形象”包括“国家”和“形象”两个术语。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认为，国家是人类生存繁殖的自然生成物。[6]而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认为，国家是由社会成员之间的“契约”形成的。[7]在政治学领域，有学者认为，“国家”指的是“在确定的领土范围内建立主权管辖并通过一套永久性制度实施权威的政治联合体”[8]。从法学角度看，美国学者罗伯特·杰克逊（Robert Jackson）认为,“国际法中普遍接受的国家定义，其必要要素是居民、领土和有效的政府”[9]。马克思主义理论者安东尼奥·葛兰西（Antonio Gramsci）认为：“国家＝政治社会＋市民社会。”[10]虽然学者对国家的认识各有不同，但是公认的是国家一定拥有实际的领土和人民，并且存在一定的权力机构确保其运行。

“形象”一词源自心理学，强调“人们所持有的关于某一对象的信念、观念与印象”[11]。《辞海》中对形象的解释为：“①形状相貌。②文学艺术把握现实和表现主体思想感情的一种美学手段。”[12]作为名词的“形象”有两层含义：“一是能引起人的思想或感情活动的具体形状或姿态；二是文艺作品中创造出来的生动具体、激发人们思想感情的生活图景。”[13]在跨文化形象学中，“形象是一个民族国家对其他民族/国家的文化想象”[14]，即他者形象。从政治学和历史学角度看，“形象可以分为作为社会集体想象物的形象和作为表意实践的形象两大类”[15]。可见，形象是被认识对象在人类大脑中经过主观判断形成的综合性、总体印象。具体而言，形象与客观对象相区别，它是大脑的反映，同时又是一种心理现象，不是对客体对象的复制，其实质可以理解为对某一事物的“认知”。

“国家形象”作为一个完整的政治词语出现，始于国家形象理论的奠基者美国学者肯尼斯·博尔丁（Kenneth Boulding），他从国际传播学的角度最先使用了“国家形象”。他将其定义为“一个国家对自己的认知与国际体系中其他行为体对它的认知的结合”，是一个结构十分明确的“信息资本”。[16]美国形象学研究者英格丽·马丁（Ingrid M.Martin）认为：“国家形象是针对特定单一国家的可描述、基于一定信息前提、由推断获得的信念的总和。”[17]土耳其营销学家西摩·巴洛格鲁（Seyhmus Baloglu）则认为：“国家形象是对某一特定国家基于已有认知和个体感受的评价的总和，是个体根据对该国各要素的了解形成的总体印象。”[18]总的来说，国家形象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被塑造的，是一国综合国力的体现，包括制度、领土与主权独立、文化，以及国民等因素。

为了有效分析教科书中的国家形象，还需要归纳出一系列教科书中国家形象的“范畴”。亚里士多德认为：“范畴是一种把客观事物的不同方面分类归纳而得出的基本概念。”[19]本文中，国家形象的范畴旨在表达建构国家形象中最基本的构成要素的概念，包括物质、制度、文化、国民这四个维度。本研究从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筛选出了涉及国家形象的原始内容，将其分类放置在物质、制度、文化、国民四个维度中。通过反复比较与验证，在已有研究分类标准的基础上，基于对历史教科书中涉及国家形象的元素进行内容分析，建构了教科书的国家形象分析框架。此框架主要由以国家领土及主权为核心代表的物质形象、以组织形式为核心代表的制度形象、以文化行为为核心代表的文化形象以及以典型人物为核心代表的国民形象四部分构成，下设11个二级维度。具体编码维度如表1所示。

表1 美国历史教科书中的国家形象分析框架

为保证本研究所选取的教科书中涉及国家形象内容的可信度，需要进行信效度检验测试。笔者L未参与检验，由笔者Y进行检验，并邀请了两位具有教育学背景的博士研究生I 与J参与信度检验测试。在随机选取一章教科书内容后，笔者Y按照研究框架，选取出11处涉及国家形象的论述。博士研究生I与J根据研究分析框架对样本章节进行独立选择。博士研究生I选取出涉及国家形象的有11处，与笔者Y选出的11处均一致；博士研究生J选出的国家形象为14 处，有3 处与笔者Y 和博士研究生者I 不同，因而J与Y的相同数为11处。基于此，借鉴信度检验[20][21]公式得出如下结果。

首先，相互同意度的计算公式为：K=2M/(N1+N2)。其中M为完全同意数，N1、N2为所求研究者与另外两位研究者各自的评判数。因此，Y的相互同意度为2*11/（11+11）=1，I的相互同意度为2*11/（11+11）=1，J的相互同意度为2*11/（14+11）=0.88。由相互同意度可计算出平均相互同意度为（1+1+0.88）/3=0.96。

其次，基于内容分析信度计算公式：R（信度）=N*平均相互同意度/{1+[(N-1)*平均相互同意度]},得到本研究的信度为R=3*0.96/（1+2*0.96）≈0.986。内容分析的信度是指两个以上参与内容分析的研究者对相同类目判断的一致性，一致性越高，可信度也就越高。本研究的信度结果0.986大于0.90，可信度较高，符合内容分析法的基本要求。

二、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国家形象现实样态

统计分析发现，该版历史教科书中关于美国国家形象的论述共有275处。其中，涉及国家物质形象的有26处，占9% ；涉及国家制度形象的有114处，占41% ；涉及国家文化形象的有77处，占28% ；涉及国民形象的有58处，占21%。

（一）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国家物质形象

国家物质形象包含领土风貌及领土完整与主权独立。《1877年以来的美国历史》中涉及国家物质形象的论述共26处，其中涉及领土风貌的14处（所占国家形象论述比为5%），涉及领土完整与主权独立的12处（占比为4.3%）。如表2所示。

表2 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国家物质形象代表性内容

这部分内容展示出两方面的特色。一是自然资源丰富，城市化水平高的现代国家形象。历史事件的发生往往与当时的地理环境有关，美国历史教科书采用史地结合的方式，强调人和环境的相互作用，描绘了国家发展过程中的资源利用与环境状况，比如石油、煤矿、钢铁城的诞生，建构出了自然资源丰富，城市化水平高的现代国家形象。二是领土完整与主权独立的国家形象。教科书描绘了美国人民为争取主权独立所作出的努力，以及曾经面临内战分裂的危机，并阐述了扩张主义对于美国领土扩张的影响。不仅美国历史上的领土争端战争改变了美国的领土面积，而且也表明了美国主权范围和影响力的变化。在教科书中，这一系列描述共同塑造出一个领土完整且主权独立的美国国家形象。

（二）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国家制度形象

国家制度形象可以映射出一个国家的政治制度及其产生的社会样貌。该教科书涉及国家制度形象的论述共114处，其中政治制度44处（在总计275处的国家形象论述中占比为16%。以下均依此计算方式。），司法制度13处（占比为4.7%），国际事务参与29处（占比为10.5%），公民权利15处（占比为5.5%），经济与科技发展13处（占比为4.7%）。如表3所示。

表3 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国家制度形象代表性内容

该教科书对国家制度形象的塑造主要有五个方面。一是保障公民权利的有限政府形象。该教科书详细描述了美国政府如何利用有限的权力保护公民的权利。二是尊崇宪法的法治国家形象。教科书中近一半的章节讲述了美国司法体系的发展历史，从而建构起现代化法治国家的形象。三是积极参与全球事务的国际形象。教科书中“天定命运(manifest destiny)”的主张奠定了其国家形象建构的基调，主要是指上帝赋予美国人的任务是使他们自己向外发展，不仅是在传播宗教理念方面，而且包括扩大物质世界方面。这种宗教的信仰被转移到现实中的国际行为上，并在与“他者”的比较中建构出一个积极承担大国责任的国家形象。四是人人平等的民主国家形象。教科书强调了美国公民权利不断扩张到多元群体的历史发展轨迹，以建构人人享有平等公民权利的民主国家形象。五是快速发展的经济与科技强国形象。该教科书描述了经济与科技的发展极大丰富了美国人的生活，仅有“大企业和劳工”及“病态的国家经济”这两项为负面形象，建构出美国作为经济与科技强国的形象。

总之，HEHE在超声造影与增强CT具有一定特征性，增强方式可为HEHE的鉴别诊断提供帮助，联合应用两种影像学检查助于指导临床治疗方法的选择。

（三）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国家文化形象

民族精神是在长期的历史发展过程中积累起来的，与这个民族所崇尚的文化与价值理念息息相关。该教科书涉及国家文化形象的论述共77处，涉及动态文化行为的23处，其中文化精神类11处（占比为4%），文化生活类12处（占比为4.4%）；涉及静态文化作品54处，其中反映社会政治现实的文化作品11处（占比为4%），追求平等权利的文化作品14处（占比为5.1%），大众文化作品29处（占比为10.5%）。如表4所示。

表4 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国家文化形象代表性内容

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展现出的国家文化形象有两个方面的特点。一是合众为一的文化精神。该教科书呈现了美国广泛的文化史，建构了积极多元的文化形象。首先，教科书中描述了从美洲古代文化到现代的大众文化等动态文化行为，各群体的多元文化在美国这个文化“大熔炉”中呈现出一体多元、合众为一的文化精神。其次，教科书中还介绍了美国传统节日，如宪法日和独立日等，以及不同时期美国人民的文化生活史料，建构了美国人民活力多元的文化生活形象。

二是丰富多彩的文化作品。第一类是反映社会政治现实的作品，承载着对社会现实的反思与探讨，其中大多数表达了对战争的恐惧与厌恶，传达了美国人民渴望和平与守护和平的精神。第二类是追求平等权利的文化作品，表达了美国人民持续争取平等权利、反对歧视的不屈精神。第三类是大众文化作品，这些作品包括音乐、戏剧、电影等多种类型，其中电影和音乐最具代表性。这些文化作品借助美国发达的传播媒介席卷全球，成为世界文化的一种重要浸染，向全世界展示美国文化大国形象的同时，推广其文化价值理念，巩固国际影响力。

（四）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国民形象

国民是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个国家的国民形象是国民精神的象征和表达。该教科书涉及国民形象的论述共58处，其中政治领袖33处，民族英雄25处，在国家形象论述中的占比分别为12%和9.1%。

一是代表国家意志的政治领袖。该教科书里主要分为执政党领袖和民权运动领袖两类，以及少部分具有重要政治影响力的人物。其中，执政党领袖是比例最大、出现频率最高的群体。比如美国开国总统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和应对经济危机的富兰克林·罗斯福（Franklin Roosevelt）等都是执政党领袖的代表性人物，从某个层面上来说是国家意志的代言人。此外，教科书中介绍了多位民权运动领袖，如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和格洛丽亚·斯泰纳姆（Gloria Steinem）等，传递了美国公民争取平等权利的抗争精神。虽然这些政治领袖的呈现从形式和内容上都有历史延续性和时代适应性，但是其塑造与执政党的权力交替和国家意志的迁移息息相关，以此塑造民主国家形象。

二是为国奉献的民族英雄。一类是保卫国家独立、自由和人民利益的人，比如美国开国元勋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战争将领约翰·潘兴（John Pershing）等。另一类是在和平或变革时代为国家发展与繁荣作出贡献的人。如著名企业家安德鲁·卡内基（Andrew Carnegie）、亨利·福特（Henry Ford）等，以及受到美国人民热情追捧的运动员，教科书中描述他们为“新的民族英雄”。这两类人物都有为国奉献的爱国精神和开拓进取的奋斗精神，是“美国梦”的代表。

三、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国家形象建构特征

作为国家形象呈现的重要载体，美国历史教科书俨然形成了独特的国家形象建构特征，这种特征既与历史学科对历史记忆的承载有关，又受到国家制度体系与文化基因的影响。

（一）整合集体记忆建构国家形象

“国家形象是主观之于客观的反映，它的内容是客观的”[22]。一方面国家形象具有客观性。一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和外交等方面的历史发展与现实样态，是建构国家形象的客观基础，国家形象建构也就具有了历史继承性与当代延时性，这也同样说明为什么与其他学科相比历史教科书对国家形象建构更有意义。另一方面国家形象是可以被人为塑造的，这种塑造主要是通过国家叙事整合集体记忆。“集体记忆是一种社会结构，构成了对话、归属感和身份认同的基石，其作用范围包含两个方向，向后重构过去，向前组织当下和未来”[23]。此外，“集体记忆还是一种文化工具，它允许一个社会产生一套共同的观念，维持对国家的情感认同”[24]，基于这种认知而形成的凝聚性结构，单个个体和相应的“我们”也得以重叠。“国家叙事在教科书文本的交流对话中构成了共有的集体记忆，不仅不同立场下的集体记忆延续了集体认同，而且也表达了不同的意识趋向”[25]。由于历史教学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对教科书的文本解读来体现的，因此解读教科书文本的过程就是认识历史、建构起国家形象的过程。该教科书共七个单元，从美洲古代历史开始叙述美国的起源、建立与发展，从公民权利与政府、经济发展、参与全球事务、民权运动、发现与创新、文化表达等方面介绍了美国的主要历史特点，勾勒出美国物质、政治、文化等的历史发展脉络。不仅这些要素涵盖了一个国家生存和发展所需的所有要素，而且基本上涵盖其活动的所有方面。尽管这些要素的地位、运作方式和程度各不相同，但它们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整合了美国社会的集体记忆，从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美国国家形象体系。

（二）善用“他者”对比建构国家形象

比较是认识事物的重要方法，展示其他国家的形象可以加深本国形象的参考。在叙述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对于俄罗斯帝国与欧洲，书中这样描述，“俄罗斯认为自己是欧洲斯拉夫人民的保护者……几个世纪以来，欧洲国家一直在建立帝国，慢慢地将其经济和政治控制权扩展到世界各地的人民”[26]，将俄罗斯帝国与欧洲构建为野心勃勃的帝国主义国家形象。此外，对于参战原因，教科书表述为是德国击中的英国货轮中有128名美国人遇难，点燃了美国人的愤怒。参战之后的表述是：“美国动员了庞大的陆军和海军帮助盟军取得胜利。”[27]在与德国、俄罗斯帝国、欧洲国家的对比中，将美国塑造为拥有人道主义精神并决定了战争走向的世界强国形象。

在美苏冷战的叙述中，该教科书将美国与苏联进行对比，强调“美国是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度”[32]，并认为斯大林（Joseph Stalin）拒绝允许波兰自由选举和美国的目标存在严重分歧，杜鲁门（Harry Truman）“要求自由选举的目标是将民主传播到纳粹统治下的国家，建立一个所有国家都有自决权的世界新秩序”[33]。用“独裁专政”的苏联国家形象与期望建立所有国家都有自决权的世界新秩序的美国进行对比，构建了肩负建立民主世界新秩序使命的美国国家形象。

（三）融入美国价值观建构国家形象

从共时态分析，事件是“主体对事或事物性状的描述、解释、判断”[34]，是主观与客观的合成物，因此不同的描述会导致不同的意义。从历时态分析，每一事件都经历了由原生事件（真实发生的事件）向意识事件（进入人的意识并被认知）或文本事件（以文字形式固定下来的事件）转化的过程。在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中，所有事物和过程都可以被看作事件或事件的构成要素，成为建构国家形象的“原生事件”，而历史教科书中记录的历史事件则已是“文本事件”。

用事件观来理解教科书中的国家形象建构，实际上是国家意志对所有“原生事件”进行重构形成“文本事件”乃至是“关系事件”的过程。在客观世界中，存在许多“原生事件”，因此选择哪些“原生事件”进入教科书，形成构成国家形象的“文本事件”就变得至关重要。在该版教科书的事件选择中，关于国家制度形象的占比高达41%，其中包括美国宪法、《独立宣言》和具有重要历史影响的美国最高法院受理的案件。这些被选择的事件传达了美国的民主价值观，从而建构起民主法治的国家形象。此外，众多的文化作品也被选择进入教科书，这些文化作品的产出主体是美国多元文化群体，传递着爱国、平等、自由等价值观。在国民形象中，选择了典型人物与事迹来传递开拓奋斗等价值观。在国家物质形象中，选择了涉及国家领土面积变化和城市发展等历史事件，传递着美国向外扩张的“天定命运”价值观。按照阿兰·巴迪欧（Alain Badiou）的理论①“一”实际上来自一种运算，即巴迪欧所谓的“计数为一”(compte pour un)的运算，通过这种运算，我们对“诸多”进行归属和分类，从而将某些“杂多”计数为一，而某些“杂多”没有被计数。参见：蓝江.从事件本体论到事件现象学——巴迪欧的《存在与事件》和《世界的逻辑》之间的事件哲学[J].黑龙江社会科学, 2019(06): 33-42+159.，在历史教科书中建构出的国家形象属于“一”，而“原生事件”属于“多”[35]，“一”是运算的结果。因此，对这些“多”的分类与归属的过程就变得尤为重要。毫无疑问，国家意志在这个过程中会使运算结果呈现出理想的“一”，即理想的国家形象。

（四）巧用微观史学建构国家形象

“微观史学的兴起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要克服和弥补宏观史学过分强调结构、过程、长时段的研究而忽视了对历史中的人和历史现象的研究”[36]。人民的日常生活是反映经济、政治、文化和科技水平的重要指标，可以建立起个体与历史的现实联系，从枝节的描述中绘制整体，使国家形象具体化。

该版教科书多处涉及美国人民的日常生活，从殖民地时期的都市生活和青年求爱风俗，到1877-1917 年随着城市化的发展，美国人从农村搬到城市，用音乐、戏剧、马戏和电影度过周末和晚上的闲暇时间。[37]到20世纪20年代，随着习俗和价值观的改变，美国人经历了文化冲突，美国妇女追求新的生活方式，承担新的工作和不同的社会角色。[38]随着城市化继续扩张，有了汽车和通达的交通系统，美国人民开始向往郊区的生活。[39]20世纪60年代，席卷美国的社会变革浪潮影响了每一个人，尤其是这个国家的青少年，非裔艺术家的音乐受到青少年的喜爱。[40]与此同时，电视节目开始更密切地反映美国的现实生活。新建立的公共广播系统开始播放许多面向问题的节目，并扩大了针对儿童的教育节目。[41]如果说通过对历史脉络的系统把控整合集体记忆是从宏观方面建构国家形象，那么描述各个时期美国人民的日常生活，就是从微观方面建构国家形象。

这种日常生活的描述看似是“非政治性”的，似乎美国人在跨文化交流和消费语境下的想象力和对国家的主观判断往往与政治经验无关。这种“非政治化”的国家形象是一种模糊的概念，然而从微观角度来看，它却又是真实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的，甚至可以说，是这个时代最为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这并不表示由此建构的国家形象缺乏国家意志的影响，而是以微观史学的方式审视美国人民生活的变化，利用这一看似“非政治性”的文本素材来构建国家这一“政治符号”形象。

四、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的作用机理

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的内在逻辑以国家精英的一致行动为基础，以制度性标准约束与规范其行动路向，以美国价值观作为逻辑主线，进而通过多种叙事模式权威化教科书中的多维国家形象。

（一）国家精英的一致行动缔造美国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

“官方知识的政治就是妥协和折中的政治。他们的进行一般不是强行的，而是暗示统治集团想要创造怎样的形势，那么妥协就在那一点上对其产生倾斜。”[42]教科书是“官方知识”的具体呈现，也是国家形象建构的重要载体，美国的联邦制决定了分权制的教科书管理制度，教科书管理的权力在美国各个州，这个过程中美国的国家精英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

国家精英的一致行动之所以能够产生，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在教科书中建构国家形象有一个底线原则，即维护美国的国家利益。在这个共同目标之下，各精英群体理想的国家形象在刨除自身群体的利益诉求之外，还存在一系列共同认可的要素。这些要素被所有群体所承认，就算不是完全符合自身群体的利益，也会彼此折中与妥协，使这些要素所构成的良好国家形象得以呈现。具体到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强调美国的伟大成就和价值观是建构国家形象的核心要素之一。精英们会将美国的历史事件和人物描述为英雄式的形象，例如美国独立战争、南北战争、两次世界大战等。这些战争被描述为美国在保卫自由和民主方面的伟大成就。此外，国家精英还会强调美国在文化和科技领域的领先地位，如美国的电影工业、音乐产业和科技创新等。这些方面的强调有助于树立一个强大、自由和创新的国家形象。此外，为了更好地维护国家利益，国家精英彼此的折中与妥协也会淡化美国历史上的一些问题。比如对于美国历史上的种族歧视、社会不平等和对其他国家的干涉等问题，精英们会选择强调美国的成就与优点，从而淡化或忽略这些会影响到美国国家形象和利益的问题。虽然教科书的管理权在各州，但是美国国家精英通过教科书编写和出版的一致行动，使得教科书的内容和使用在各个州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相似性。这种相似性反映了美国国家精英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一致性，同时也反映了他们在影响教科书使用和建构国家形象方面的成功。

（二）制度性标准约束与规范美国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的多样化选择

“在美国，文本的生产是处于资本主义市场风雨之下的商业性企业。关于‘底线’的决定权决定了什么书可以被发行以及会被使用多久。但是，这种情况不仅仅是靠市场‘看不见的手’所控制的，它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国家教科书选用政策这样高度显性的‘政治’之手所决定的。”[43]从本质上而言，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场域里的出版社、相关利益集团以及教育精英将会争取国家政策对其的最大化支持，所以来自联邦和州自上而下的教科书政策会得到支持，但同时教科书政策也需要整合来自不同主体的不同意见，否则这种支持不容易获得。“重要的是形成一个保护伞式的协调，伞下可以容纳很多人，但是基本上还是处于统治团体的指导原则之下。”[44]因此，围绕教科书及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的决策过程就不只是统治行为的结果，在建构出国家形象之前，这些内容已经被重重的政治决策所过滤，通过这些制度性标准的约束，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的行动路向就此明晰。

这种制度性标准的规范分为宏观和微观两个层面。宏观层面是基于宪法精神的美国教材建设总方针。“美国联邦宪法规定教科书不得含有提倡或鼓吹暴力、分裂，诽谤民主、平等和信仰自由的成分”[45]，同时《联邦宪法第十修正案》规定，将宪法未授予美国联邦政府的权利保留给各州。[46]于此，联邦政府和州成为国家权力的代言人，并且宪法第一条第八款中规定，国会可以向公共教育征收和支出税款，这也表明国会可以通过经济和财政手段拥有对教材建设的隐性权力。微观层面，课程标准是教科书编写的重要依据。自20世纪90年代起，美国全面制定了国家课程标准，旨在为各州的课程标准制定和教科书编写提供指导。“美国国家课程标准的出台直接规定了各州以及出版商在中小学教科书编写与出版过程中的‘应为’与‘可为’，同时各州可根据自身的特点和需要，在国家课程标准的框架下制定自己的课程标准。”[47]联邦法律和课程标准共同构成了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的制度性约束，界划出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的行动路向，各州在这一指引下进行教科书的多元化发展。

（三）美国价值观作为美国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的逻辑主线

教科书国家形象建构的本质在于获取“意识形态”领导权，产生基于国家认同的共识，这一过程主要是通过“实体思维”的象征隐喻来表达潜在的思想或意识形态，而“实体思维”的象征隐喻通常表现为价值观的塑造。换言之，教科书中的国家形象建构是以美国价值观作为逻辑主线，以此来获取意识形态的领导权。具体而言，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的国家形象建构遵循的是政治、文化以及社会三个维度的价值观逻辑。

一是自由平等的政治价值观，强调美国政治理念的核心地位。该教科书通过对美国建国历史、宪政制度、政治文化等方面的描述和分析，向学生传递美国民主、自由、平等、权利保障等核心价值观，并强调这些理念在美国历史中的重要性和影响。此外，历史教科书也注重对美国政治制度的描述和评价，强调美国政治体系的运作和优势，由此塑造良好的国家形象。

二是公平法治的社会价值观，强调美国社会管理的运行原则。该教科书通过对美国社会结构、问题、变革等方面的描述和分析，传递美国社会公平法治与包容开放等价值观。同时，通过描述美国社会面临的种族、性别、阶级等方面的问题，刻画美国司法发展与社会变革的必要性，以此培养学生的公民责任与意识，建构公平正义的法治国家形象。

三是合众为一的文化价值观，强调美国多样性的移民文化。该教科书通过描述美国不同群体的文化作品，传递多元、包容、开放的文化价值观。同时，不断深化“合众为一”的思想，“合众为一——多而为一。从第一个定居点开始，这是一片拥有许多民族、文化和信仰的土地。这种种族和宗教团体的融合产生了丰富而独特的美国文化”[48]。总的来说,在多元文化的社会背景与教育理念中，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中建构的是一体多元的美利坚国家形象，旨在促进各群体和族裔的凝聚力，巩固美国的共同体制度。

（四）多种叙事模式权威化美国教科书国家形象的多维建构

“叙事指的是这样一种话语模式，它将特定的事件序列依时间顺序纳入一个能为人理解和把握的语言结构，从而赋予其意义。”[49]这意味着同样的事件在不同的叙事模式中会获得不同的意义与解释，可以说，“叙事赋予了人们编排、把握和理解过去的自由”[50]。从学科性质来看，叙事在历史学科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于其他自然学科，但历史教科书与其他历史著作不同的是需要更加突出权威性和科学性。

“历史教科书的书写不是随意的，它是一种记忆工作”[51]，其目的是构建国家认同。该教科书采用多种叙事模式，旨在呈现国家形象的多维化与权威性。一是基于科学证据的“类科学叙事”，强调事实客观、证据可靠和结论科学，可以在强化历史事件客观性的同时提高读者对历史事件和国家形象的认知与信任度，从而实现美国国家形象的权威建构。二是“多元叙事模式”，通过多重叙事方式反映不同人群的历史视角和交流。例如，该版教科书不断强调美国的多元文化和包容性，以此建立国家认同感。三是“进步叙事模式”，强调美国在历史进程中的不断进步和发展，突出其价值观和民主制度。总之，历史叙事不可避免地交织着不同层面的因素，不同的叙事模式和风格会呈现出不同的特点，影响外界对一个国家的认知。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采用多种叙事模式在呈现复杂历史事件的同时使美国国家形象得以多维化建构，以此生成一种独特的国家记忆模式，不断地推动教科书中的国家形象建构从抽象走向具体，从而维护国家利益。

综观美国中学历史教科书的国家形象建构现实样态、特征及作用机理，均体现了鲜明的美国特色。一是加强价值观的融入，以其作为国家形象建构的逻辑主线，实现历史文化传承与价值观的融合统一，确保其精神价值得以准确传达。二是形成了“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在展示国家各民族文化时形成了共有共享的文化符号，增强国家认同，以此实现国家形象建构的多维性。三是注重宏观叙事和微观史料相结合，建立学生与历史事件之间的生活联系，增强认同感，使国家形象更为具象化。四是强调国家取得的进步与成就，赞扬英雄人物与先驱者，以此塑造积极向上的国家形象，增强学生的民族自豪感，并培养其为国奉献的责任感。五是善用“他者”对比，在与“他者”的互动中加深对本国国家形象的认识，凸显本国制度优势，建构有国际影响力的大国形象。六是坚持维护国家利益这一根本原则，在这一原则下准确反映历史事实与国家利益相关的内容，辅之以恰当的叙事模式增强国家形象的权威性与可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