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的字
2024-04-11张金凤
张金凤
最早的文字只是一个意念攀附上了一个载体,是心中的情绪难以宣泄,用一个符号求一种解脱,镌刻下巨大的灾难或喜悦。刻在山石上,给天地阅读;结在藤蔓上,体现自己的悲喜。漢字的奔波,比六千多年前的半坡村落还要早,还要艰辛;汉字四处飘零、流浪,跟着聚居之前的原始篝火散落在岁月深处,无法挖掘。在那个半坡人的温暖村庄里,五十多种符号聚在一起,召开了第一次会议,庆祝它们结束流浪的步伐。它们整齐地躺在石头上,规律地演唱着快乐的歌谣,汉字的脚步在这里集聚,文明的梦想在这里萌芽。朝露晚霜,寒来暑往,那些承载着巨大秘密的符号在寒暑里瑟瑟发抖,在风霜雨雪中衰老哀叹,它们多么需要一张坚硬易存的床板,安放浪迹的双脚和疲惫的身躯。甲骨,剥离自血肉之躯的坚硬鞍马,驮上了这些流浪的文字。
甲骨文是隐喻的天机、暗藏的心迹,是一枚大道至简的书签,是一方洪荒苍凉的印记。一个简单的符号或线条,记录着天地间的秘密、自然界的规律、伟大的发现和进化,记录着部族的兴衰或者蓝图,是对天道的虔诚和对地母的尊崇。龟甲兽骨、修竹拓木,因为镌刻着有意义的线条而有了灵魂,因为承载着历史而成就了自身不朽的价值。
小篆是一场绵延的战火,焚烧了六国的城池,焚烧了宝座和虎符。那些败落的王,被小篆的华美烧得形神俱散。小篆以它的美统一了天下文字,那些粗陋的文字俯首称臣,在岁月里逐渐削去犄角,隐匿音信。“书同文,车同轨”,小篆在秦国大篆籀文的基础上羽化,褪去了繁复的笔画,兼收了时代的和谐与华丽。小篆一直如歌舞女子一般优美,它好像在创制之初就不仅仅要承担记录的使命,还得有舞蹈娱目之美。后宫佳丽,民间杨柳,繁复处珠光宝气、环佩叮当;简约处风摆杨柳、临水照花。小篆横平竖直,践行着人立于世间的刚直秉性,却又圆劲均匀。笔画以圆为主,圆起圆收,方中寓圆,圆中有方,表达了人们对天圆地方的崇拜,对方正做人、圆满做事的期盼。
隶书是小篆的近侍,辅佐着文字的传承,最终以绝对优势取而代之。造字之初,它只是小篆的一个侍女,是小篆的一种辅助字体,身份卑微,只能做红袖添香的工作。一个“隶”字,透露着隶书的出身和地位。小篆走着走着,因为没有子嗣而将文字的正统源流让位于隶书。隶书虽起源于秦一统疆域的雄风,却更多地浸染了大汉朝雍容华贵的气度、庄重宽容之美,所以叫汉隶,并以庄重为修行的目标。隶书是被扶正的侧室,却没有小人得势的狂妄。它具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书写起来略微宽扁,体现了一种宽厚和包容。隶书蚕头雁尾,起笔凝重,大事可托付;它结笔轻疾,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凡事求圆满。隶书,一辈子不隐藏自己的身世,坦荡地接纳曾经的卑微,光华却辉耀了千秋万代。
汉字性格各异,癖好不同,分体书写使汉字的美层峦叠嶂,远近高低各不同。篆书是民间的字谜,是绣女手中的锦绣,旖旎婉转,风流蕴藉;隶书是士大夫,满腹经纶,修心追古;楷书如书生,端庄儒雅,纶巾羽扇,坐怀不乱;行书如剑客急行,锋芒暗隐;草书是炼丹狂士,手执救世灵丹,心怀天下苍生,一马倥偬。
大约从粗粝藤蔓上一个标记事件的结开始,汉字从萌芽到襁褓,历经甲骨文的青涩童年,钟鼎文的执着印记,小篆的开枝散叶,隶书的花团锦簇,草书的狂放不羁,楷书的修行坚守,行书的洒脱通透,文字在流浪中,变形诸多,留下芳香的足迹和动人的故事。那刻于甲骨、铸于青铜、凿于石碑、书于竹简、浸染于棉帛丝绸的文字,是中华文明的烟火传承。随意的一个转身就是《诗经》,一牵手就是《楚辞》,一欢聚就是汉赋,一列队就是大唐浩如烟海的诗篇,是宋代惊涛拍岸的词章。它们是汉乐府,是《木兰辞》,是平平仄仄的楼梯。它们带你登高望远,吟咏“昨夜西风凋碧树”;它们是桃花源之水,清泠叠玉,澄澈如金玉般的友情;那些被战火烧在赤壁石间的字,被瀑布镌在灵秀庐山的字,被大雪封在极寒塞外的字,只是小号里的起点音,是中国文化的基点。汉字,那些散落的星辰、散开的花朵、零落的玉石,在人的手中排列成星座,组合成奇珍。
那些汉字,阵容强大,组合有序。汉字是碑林,记录着民族血脉的传承;汉字是乡愁,凝聚着浓重的乡音;汉字是铺展的工笔、流丹的大写意,是一篇篇汪洋恣肆的大赋;汉字是金刚,一首短诗,一副楹联,每一个汉字里都蕴含着无尽的富矿,洞彻了无涯的乾坤。汉字是口井,是甜水井,滋养生命的传承和延续,那井水是一味药,一旦喂养过一个淳朴的黄皮肤的生命,他一生都无法戒掉这思念的瘾。天道皆藏于字中,一笔一画都体现教化和传承,一字一乾坤,一语一经典。山川河流入字,文墨精神入字,铮铮铁骨入字,朗朗乾坤入字。孤单时,汉字是一首小令,一字千金,枯藤照出四季枯荣、人生跌宕;热闹处,汉字是一篇芳华四溢的汉唐大赋,洋洋洒洒,殿宇华屋、市井陋室,诸妙毕现。汉字冷了,就归隐田园和山林,是禅语一枝,是平常屋檐下的一枝素梅花;汉字寂寞了,就重出江湖,一呼百应,呼啸天地间。汉字是贵胄家的千金之娇,走一步有繁复之美,舞一曲是霓裳羽衣。汉字在长衫的方巾上镶嵌成章,在秉烛的灯火里妙笔生花,在疾行的快马间传达如山军令,在血脉的传承里历尽黄沙始见金。
(源自《北京文学年度散文集》,路凌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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