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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的小说和巴托克的钢琴曲

2024-04-11张宗子

阅读时代 2024年3期
关键词:巴托克瓦格纳马尔克斯

张宗子

杜甫在《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诗前小序中讲了一个故事:大书法家张旭善作草书,早年在邺县观赏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从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五十年后,困顿早衰的杜甫暂时栖身于四川,在夔府别驾元持的家里,再见公孙大娘弟子李十二娘的表演,抚古思今,感慨万分,写下这首歌行体名作,其中形容李十二娘的剑舞:

霍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四句,用以形容张旭的字,也恰如其分。

张旭看剑舞,书法大为长进。而德国小说家、《布登勃洛克一家》和《魔山》的作者托马斯·曼,则从瓦格纳的音乐里得到小说结构的启发。

克劳斯·施略特在为托马斯·曼写的传记中说,托马斯·曼自小醉心于瓦格纳的音乐,终其一生,兴趣不减。在构思多卷本的《约瑟和他的兄弟们》的过程中,托马斯·曼“头脑里总是萦绕着瓦格纳《尼伯龙根的指环》的富丽结构”。瓦格纳提出“主导动机”的概念,用特定的旋律表示某一主题,这一主题可以是一个人物,也可以是一个物件。施略特认为,托马斯·曼后期的作品,如《魔山》和《约瑟》里,那些在重复出现的细节中发展升级的各种关系,大概就是从瓦格纳的主导动机中提炼出来的。

所有艺术都是相通的,区别只在形式。推开形式之门,看到的同样是心灵的风景。很多人被形式这道门吓住了,尚未尝试就觉得与自己格格不入。在文学艺术领域,没有喜爱打不开的障碍。马勒为尼采和歌德的诗谱曲,马拉美《牧神的午后》变成德彪西的管弦乐,拉斐尔前派画莎士比亚,穆索尔斯基又把展览会上的图画变成钢琴曲……韩愈赞叹颖师的琴声:“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琴声能造成他那么强烈的情绪反应。

艺術之间的影响往往是不着痕迹的,若关涉到具体的对应,如测字算命一般,就显得非常神奇。在这方面,我记得几个有趣的故事。

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在访谈时说,有一次他和朋友卡萨里斯夫妇一起,弄了一堆唱片,希望从音乐中寻找灵感。他们把没用的剔除,有用的留下:“我们发现不能给我们带来灵感的全是德彪西的作品,能够激发热情的是勃拉姆斯。所以,我们就专听勃拉姆斯。”

同是拉美人,哥伦比亚小说家马尔克斯对古典音乐的爱好比博尔赫斯更深,更专业。他习惯在创作长篇小说期间反复听音乐。在墨西哥写他的旷世杰作《百年孤独》时,马尔克斯手头只有两张唱片,他就一遍又一遍地听,以致把唱片都听坏了。这两张唱片,一张是披头士的专辑,另一张,博尔赫斯听了可能哭笑不得,正是他觉得“对唤起灵感没用”的德彪西。马尔克斯说:“大提琴是我的最爱,从维瓦尔第到勃拉姆斯;小提琴,从科莱利到勋伯格;古钢琴和钢琴,从巴赫到巴托克。”可见其涉猎的广泛。

在自传《活着为了讲述》中,马尔克斯说,这些年写回忆录,“我再创奇迹,无论听什么类型的音乐都不会干扰写作”。而写作《家长的没落》的经历使他觉得,借助音乐来促进创作还有潜力可挖。《家长的没落》出版后,两位年轻的音乐家登门拜访,用“一堆图表曲线和复杂的分析”,令人信服地论证:这部小说的结构与巴托克第三钢琴协奏曲的结构完全一致。惊奇之下,马尔克斯感叹说,“写作《家长》期间,最常听的确实是巴托克奇妙的第三钢琴协奏曲”,“它使我内心产生了一种十分特别、有点儿奇异的情绪,但我从未想到,它对我的影响竟然会渗入我的文字”。

马尔克斯当然没有浮夸,他也用不着。此事为瑞典文学院得悉,当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颁奖仪式上的背景音乐,就特地选用了巴托克的这首曲子。

担任过北京鲁迅博物馆馆长的孙郁先生写过一本《鲁迅藏画录》,这本书我很喜欢,读过不止一遍。其中的《印象派之影》一文,谈到印象派绘画对鲁迅的影响。孙郁主要讲了三点。

第一,鲁迅在印象派比较高超的作品里,看到了冲破思想束缚的出路,“天地之色为之一变,人在极限之中找到精神的另一可能”。

其次,在小说《补天》中,起笔时“对天地之色的描写,有着色欲的美”:“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的漂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的眨眼。天边的血红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如流动的金球包在荒古的熔岩中;那一边,却是一个生铁一般的冷而且白的月亮。”女娲的形象让人想起梵高笔下的女子,“耀眼的光有着性感的充实”。孙郁说,鲁迅文字的用色非常大胆,形容词与名词的奇特搭配“让我们目瞪口呆,却获得了意外的审美愉悦”。

第三,一些印象派画家的气质,有鲁迅喜欢的元素,比如梵高的“忧郁和不安于忧郁的低回雄放”,他们在“绝境中还能创造出绚烂的美”。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更多,从中可以看出,鲁迅所受印象派画家的影响,不止梵高和高更。

我自己作文,有过借助图片展开描写的经验,据此可以把细节写得非常生动,因为图片唤起了回忆,并由此生发想象。图片之外,身临其境的经验当然更重要。在具体的环境中,感受是多方面的,除了视觉印象,还有声音、温度、气味、触觉、情绪等因素,这些,就构成了一种氛围,是图片所不能替代的,而图片提供了很好的回忆和想象的基础。

中国古典文论认为,写文章,文气要饱满,前后贯通,如江河直下。我一直觉得音乐对写作帮助很大,潜移默化,使得文章流畅,有精神。当然,这是在理想的情况下。具体的例子也有,自然不能和马尔克斯的经验相比,因为我写的是随笔,不像长篇小说,具有殿堂式的宏伟结构。写《一池疏影落寒花》的序的时候,纯粹为了好玩,写的时候,突发奇想:第一段从古诗词的角度谈写作,第二段从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谈写作,那么第三段为何不再回到古诗词,形成简单的奏鸣曲的结构呢?

结果就这么写了,效果似乎也不坏。无论如何,总是我对音乐之敬意和爱意的一次有意识的表达。

(源自《此岸的蝉声》,王世全荐稿,有删节)

责编:潘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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