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资本主义技术代码视域下功绩主体的自我剥削与自由悖论
2024-04-07姜英华
姜 英 华
(兰州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韩炳哲指出,21世纪的资本主义社会已经由规训社会进化到功绩社会。规训社会中工厂、监狱、医院和营房等物质景观让位于功绩社会中银行、机场、购物中心和健身房等基本机构。功绩社会建立在现代数字化技术的基础上,数字化技术不仅重构了功绩社会的社会架构,而且使规训社会下被胁迫、不自由的驯化主体转变为功绩社会中被激励、自由化的功绩主体,驯化主体的旧禁令被功绩社会下绩效命令(Imperative der Leistung)的新戒律所取代而成为分配阶级角色和激发人们行为的新规则和新遵循,由此引致他者剥削的消失和自我剥削的出场。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功绩主体自我剥削的实现离不开数字技术的加持和数字技术对自由氛围的营造。因此,要正确认识功绩主体自我剥削的深层逻辑,识破功绩主体形式自由、实质不自由的自由悖论,首先就要从数字技术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内在关联出发,识别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规定下的技术本质和属性,破解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代码,进而指认自由辩证法的演绎逻辑和事实真相。
一、技术代码和数字资本主义的技术真相
大数据、云计算、平台、人工智能等新兴数字技术的强势进展和影响拓延,再次吸引了人们的目光并重启了技术诠释的议题。一种广泛被接受的技术诠释路径是关于“技术中立论”的假说。持这种观点的论者将功能与目的、手段与目标相剥离,将技术仅仅看作服务于目的的手段和工具,认为技术没有善恶之分和好坏之别,本质上是与价值无涉的中立性存在。“技术本身既非善亦非恶,但它既能用于善也能用于恶。二者皆来自人类中的另一些根源,人类赋予技术以意义。”(1)卡尔·雅斯贝斯:《历史的起源与目标》,魏楚雄、俞新天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132页。芬伯格在其技术批判理论中,对这种中立性观点的产生根源和理论缺陷进行了指认,他指出:“传统的中立性观点通过将技术从所有的情境因素中抽象出来,从而将技术具体化……装配线的齿轮和杠杆就像全景式监狱中的砖块和灰泥一样,都没有内在的价值含义。当实际的机器和体系按照抽象的技术要素的模式来理解时,技术是中性的错觉就产生了。”(2)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韩连庆、曹观法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99页。因此,理解和诠释技术与技术效应不能离开具体的社会关系和历史情境,孤立、分离、抽象、割裂、静止、放大地认识技术和技术本质。芬伯格强调,技术批判理论就是要在克服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批判技术的基础上,恢复一直被忽视和已经被遗忘的社会历史情境,从而发展出一种对技术的历史性的、具体化的理解,进而纠正和驱散这种中立性的错觉。另外一种技术诠释路径是“技术决定论”。这种论点将技术决定论的基础建基在两个假设上:“(1)一个社会的技术基础是影响所有社会存在模式的根本条件;(2)技术变革是社会变革的最为重要的单一根源。”(3)兰登·温纳:《自主性技术——作为政治思想主题的失控技术》,杨海燕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65页。温纳列举了两种反对和质疑“技术决定论”的意见和声音。一种意见指出,技术本身不仅受到社会环境的极大影响,而且“一个社会的特质和发生于其中的变革是一系列众多可能原因的产物,这些原因包括气候、地理、人口、宗教习俗、市场、政治结构等等。在我们目前的知识现状范围内,不可能决定性地证明技术或其他任何单一因素是最重要的”(4)兰登·温纳:《自主性技术——作为政治思想主题的失控技术》,第66页。。另一种声音认为技术是经过主动筛选的,“技术的基本状况是经过选择的,并且与技术相关的社会结构并非仅是各种新装置或技法的被动印记”(5)兰登·温纳:《自主性技术——作为政治思想主题的失控技术》,第66页。。温纳引用了马克思的经典观点——“人类确实塑造了他们的世界,但是他们也被它所塑造”(6)兰登·温纳:《自主性技术——作为政治思想主题的失控技术》,第76页。。他指出,技术不仅不是单一、单向的决定性要素,而且技术作为人类塑造环境和“世界”的结果,同时也被环境和“世界”所塑造,以此驳斥技术决定论的片面观点。
事实上,马克思既不赞成将技术看作脱离人类社会的简单零散的技术要素的堆加,也不同意只是单纯地看到技术对社会形式的单方面形塑力量或决定作用,而是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科学立场,从具体的历史场景和社会场域出发,指明社会历史性是技术的根本属性,并在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基本矛盾和具体互动中阐明技术的内涵、特征、本质和作用。马克思深入“生活本身的直接的生产方式”之中,在“历史同自然科学和工业”相结合的“粗糙的物质生产”(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350—351页。中探求技术发展的隐秘和深层真相。马克思指出,技术效用的发挥是通过物质化的技术躯干、具象化的技术形式和结构化的技术体系实现的,从这一方面说,技术首先表征为具体化的物质形态。技术具体化的物质形式即人的意志通过对象化的实践活动转化为驾驭自然界的物质器官,表征为工具、中介、机器等生产力发展的纯粹要素方面。“但是,技术并不只是表征单纯的生产力维度,它并不孤立地发挥工具功能。”(8)姜英华:《数字时代资本意向、技术加持与劳动异化的政治经济学分析》,《北京社会科学》2022年第10期。究其实,技术的本质是社会历史范畴;就其社会性和历史性而言,“自然界没有造出任何机器,没有造出机车、铁路、电报、自动走锭精纺机等等。它们是人的产业劳动的产物,是转化为人的意志驾驭自然界的器官或者说在自然界实现人的意志的器官的自然物质。它们是人的手创造出来的人脑的器官;是对象化的知识力量”(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2页。。除此之外,技术还具有深刻的历史印记和具体的形态规定,从手推磨到蒸汽磨和纺织机、从马车到汽车和轮船、从书信到电话和电报、从纸媒到数媒和数字平台,技术的社会形式演变表征着技术发展的历史线索和现实脉络。不仅如此,作为社会历史范畴的技术,还“与现代人类的生活世界直接关联在一起”,技术工业的发展过程同时也是“人对自然界的能动的关系;人的生活的直接生产过程和人的社会生活关系;人的精神观念的直接生产过程”(10)刘日明:《马克思的现代技术之思》,《学术月刊》2020年第4期。。马克思从三位一体的立体层次结构出发,从资产阶级社会具有“19世纪特征的伟大事实”(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775页。出发,描绘了一幅资本主义工业技术时代工业技术与人的本质的异化发展的图景:“工业是自然界对人,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对人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因此,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12)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86页。尽管工业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展示”,但是在具有阶段性和社会历史性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统控下,这种展示也不得不以异化的、外在的扭曲形式展开。透过工业和人的异化相反相成的历史发展图景,马克思发现了资本主义工业时代的技术悖论,即“一方面产生了以往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能想象的工业和科学的力量;而另一方面却显露出衰颓的征兆”(13)《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75—776页。。技术的发展缘何如此?为什么技术既展现出资本主义社会前所未有的解放能力同时也暴露其不可避免的禁锢力量?根源何在?在深入资本主义政治经济学发展的现实中去之后,马克思发现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一个毋庸争辩的铁一般的事实,即工业时代生产力与社会关系之间存在不可避免的对抗关系,正是这种始源性的对抗关系衍生外化出现代工业和科学为一方,而现代贫困和衰颓为另一方的矛盾对抗关系。为何资本主义生产力和社会关系之间的对抗性不可避免?关键在于劳动者和劳动条件的分离性关系和持久性结构,这一分离性关系和不对等结构不仅架构起“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事实上的基础或起点”(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658页。,而且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在技术的加持下,不断扩大和固化这种分离、对立和不对等关系。马克思从生产资料所有制形式这一最根本的基点出发,指出:“关键……在于巨大的物的权力不归工人所有,而归人格化的生产条件即资本所有。”(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60页。正是资本的本质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规定性从根基上决定了这种对抗的结构性、持续性和必然性,“工人丧失所有权,而物化劳动拥有对活劳动的所有权,或者说资本占有他人劳动——两者只是在对立的两极上表现了同一关系——这是资产阶级生产方式的基本条件,而决不是同这种生产方式毫不相干的偶然现象”(1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下,第361页。。
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所有制结构贯彻在技术领域就表现为资本家对生产劳动过程的控制和对技术的操作自主性上。这种操作自主性不仅用一种技术上不可辩驳的客观性、合理性和必然性掩饰了“从专制统治到霸权统治的、从通过强制和畏惧来榨取成果到通过同意的组织来榨取成果的连续过程”(17)迈克尔·布若威:《制造同意——垄断资本主义劳动过程的变迁》,李荣荣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3页。,而且用一种技术上的科学性和合理性拱卫了资本统治的合法性。在看似技术中立或技术自主抉择的基础上再生产出资本家的操作自主权,以新技术的引入,保存、延续和再生社会既有的等级结构和资本主义的统治霸权,由此产生了资本主义独特的技术代码(technical code),即“资本主义的社会需求和技术需求被聚合在一种‘技术合理性’或‘真理的政权’中,而这种‘技术合理性’或‘真理的政权’使技术体系的构造和解释适应了统治体系的需求”(18)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第92页。。实际上,技术代码表征了技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技术需求与社会需求的内聚统一,形塑了变动、灵活、自我调节和自我适应的资本主义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的统治策略,揭示了资本统摄下资本与技术契合拱卫的深层逻辑和本质关系。资本主义的技术代码不仅使技术控制要求与资本社会统治要求深度互构契合,还使社会控制取得了技术控制的合理化和隐蔽化形式,社会控制透过技术控制看起来更“体现了有益于整个社会集团和社会利益的理性”(19)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第9页。,以至于打消了一切潜在的矛盾和可能的反抗,并以技术合理性的必然面貌遮蔽了资本主义技术统治背后隐匿的资本权力的统治真相。事实上,一种技术和技术设备的功能有效性并不必然导致它相较其他技术配置具有发展和选择应用的优先性。“技术的社会特点不在于内部运作的逻辑,而在于这种逻辑与社会情境的关系。”(20)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第95页。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最核心和最本质的社会情境就是资本关系、资本增殖对技术的占有和调用,以及技术对资本统治能力的拱卫和稳固。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劳动者自由使用数字平台和自由劳动的过程本质上也是数字技术掩蔽下资本最大化效率和最优化赢得剩余价值的过程。任何一种或某一方面技术发展的优先性都折射出资本获利的优先性,技术优先性的实质服务于资本获利的至上性。基于这一事实,斯尔尼塞克提醒人们,不要被平台经济表面上的自由性和新颖性迷惑,从而忘记了资本统治的连续性和持久性,资产阶级依然占有平台技术,依然拥有对平台的所有权(21)尼克·斯尔尼塞克:《平台资本主义》,程水英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55页。。技术代码揭示了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社会技术统治的深层逻辑和真相,即技术代码是数字时代资本主义社会最基本的规则,“在这种规则之下,技术选择得以根据保持操作自主性的需要而做出”(22)安德鲁·芬伯格:《技术批判理论》,第93页。。而资本的“操作自主性”和“统治合理性”也在技术选择自主性的掩蔽下披上了自由的新装,由此变得先进、隐匿、合理而更不易觉知。
二、数字技术加持下功绩主体的自我剥削
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发展史同时也是资本以技术为变量进行增殖积累和统控治理的演化推进史。就资本对劳动力进行控制的策略进化而言,“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每个阶段,随着劳动技术构成的转变,工人使用现有的手段来发明新的反抗和逃避资本的形式,而与之相对应的是,资本被迫重构生产、剥削和控制的基础,再次改变技术构成……如此等等”(23)迈克尔·哈特、安东尼奥·奈格里:《大同世界》,王行坤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06—107页。。技术更新迭代在改变劳动的具体形式和为其提供新的反抗工具的同时,也为资本提供了更新的、更精细同时也更加不易察觉的监控方法和控制工具。
具体而言,资本是罹患积累强迫症的“患者”,只有在不断最优化和最大化价值增殖的活动中才能缓解和满足资本积累增殖的饥渴。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受生产力发展水平低下和技术限度的制约,资本积累和价值增殖的欲求只能在相对固定的工厂空间、依靠相对稳定的工人队伍来非常有限地实现。技术的跃迁和劳动生产率的提升赋能,使得资本原有的增殖方式和传统的增殖路径越来越显得局促、约束和不合时宜。因此,资本急需打开增殖新格局和开辟积累新路径,制造能够容纳全社会的、开放的生产关系并进行更加精明有效的统治治理。在统治策略和治理手段方面,资本发现,真正强大的权力是平静无形且不易察觉的,比起不允许、压抑、暴力和命令,借助诱导、激发、成全和示好等精明方式进行的治理更有效,剥削潜力和剥削空间也更大。由此,资本主义社会由规训社会进阶到功绩社会,在数字化技术增权赋能的作用下,自由借由绩效指标和绩效管理也成为功绩社会最主要、最有效的治理手段和崭新工具,平台、算力、算法推荐等数字技术的加持,以肯定、自由、鼓励的新策略代替了否定、禁锢和压抑的旧手段,打造了功绩主体并催生了功绩主体的自我剥削模式。
需要指出的是,功绩社会并不是对规训社会的完全否定,相反,两者在保障生产程序的“应当”和提高生产能力的“能够”之间具有逻辑的连续性和一贯性。或者更确切地说,功绩主体依然要接受规训,但又逾越了否定性、强制性的规训阶段。具体而言,数字技术保证了形式自由和表面自由的“最大限度”和最迷惑幻象,由此打造了一个唯绩效命令是从的社会——功绩社会,它将资本的增殖本性晋升为资本的绩效要求。绩效是一个广泛得到认同的价值,不仅因为绩效在一定程度上与压倒一切的效率密切相关,而且因为绩效表面上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劳动纪律客观的内在自我施加,而不是社会控制的外在的和自上而下的强制。绩效一方面与弹性而灵活的非雇佣劳动关系深度契合,它打着“多劳多得”的幌子和增量吸引的招牌,比传统僵化的计时工资更能激发劳动者的劳动积极性和内在的潜能动力,绩效产生的“为自己”和自我成就的错觉使劳动者处于一种不知疲倦地自愿劳作和自我作战的状态之中。另一方面,功绩社会还是超越规训社会(否定型社会)的肯定型社会,“能够”的确证性取代“禁止”的否定性成为新自由主义精神政治学最显著的特征。“它不受被否定的威胁,而是借助积极的刺激来运行。它不用‘苦药’,而是通过‘点赞’(Like)去达到目的。它向灵魂示好,而不是对它进行震撼,使其瘫痪。它诱导灵魂,走向灵魂之前,而不是处处与其针锋相对。它认真地记录灵魂的愿望、需求和期许,而不是将这些统统抹杀。它会对人的行为进行预判,疾走先得,而不是一味使人的行为落空。新自由主义精神政治是智能的政治,它不去压迫而是去努力讨好、成全。”(24)韩炳哲:《精神政治学》,关玉红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47页。功绩社会用点赞、鼓励、诱导、示好、迎合、满足等肯定性操作取代规训社会中拍砖、贬低、批判、否定、刺激、胁迫等否定性行为,将激发、制造和满足欲望作为新的资本价值的增长点,提醒和鼓励人们过度展示、过度暴露、过度消费、过度交往和过度活跃,用过度膨胀和过度的积极性缔造透明的劳动社会,满足资本价值增殖的无尽欲望。肯定、确证的功绩社会还是一个极度兴奋的社会,“这里没有阶级之别和性别之分。无论是‘优胜者’还是‘劣势者’,都被囊括在绩效和优化的强制力之下”(25)韩炳哲:《暴力拓扑学》,安尼、马琰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17页。。在无休无止的绩效指标的衡量下,所有社会成员都降格为实现绩效指标的同质化物质载体和生产性生命,都必须随时随地待命,时时刻刻保持警醒和灵动,功绩主体只有始终保持非定向和悬浮,始终保持自我的未闭合和未完成状态(26)韩炳哲:《暴力拓扑学》,第68页。,才能满足资本对不定型、弹性化和流动性、灵活性的需求,才能完成以最小的成本付出为资本增殖源源不断地贡献巨大的经济效益的功能使命。
功绩社会还打造了以绩效为尺度的功绩主体,功绩主体以形式上的个性化、多元化和多样化掩盖了自身劳动活动的单一化、同质化和透明化。与驯化主体可视化的外在的统治机构相比,“功绩主体不受外在的统治机构控制,没有外力强迫他工作或剥削他。他是自身的主人和统治者。因此他无须屈从于任何人,或者说只屈从于自身”(27)韩炳哲:《倦怠社会》,王一力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20页。。功绩主体还将外在强制和他者约束转变为内在逼迫和自我束缚,外在的竞争压力转化为自我完善和自我提升的内驱动力,由此产生了自我关涉的竞争。个体的自我指涉使“和自我的竞争激化成为一种绝对的竞争”(28)韩炳哲:《倦怠社会》,第80页。。“他将自己困在一架不断加速、围绕自身旋转的疯狂竞争(Hamsterrad)之中”(29)韩炳哲:《倦怠社会》,第74页。,因此,也陷入自我检讨、自我沉湎和自我缠斗的自我剥削、自我超越和自我毁灭的恶性循环和无底深渊之中。
马克思在动态化的劳动资料更新中指明了资本主体对于劳动客体的要求,他指出:“劳动资料本身成为一种工业上的永动机,如果它不是在自己的助手——人的身上遇到一定的自然界限,它就会不停顿地进行生产。因此,劳动资料作为资本就具有一种欲望,力图把有反抗性但又有伸缩性的人的自然界限的反抗压到最低限度。”(30)《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442页。后工业时代的功绩主体用自身“去雇佣关系”的“灵活的个体身份”(31)韩炳哲:《倦怠社会》,第79页。和碎片化的社会化优化组合克服了上述人的身体和意志的薄弱缺陷,满足了资本对无限性增殖空间和最低程度社会反抗的双重要求。具体而言,在功绩社会中,“绩效主体身处一种恒久悬浮的状态,这种状态容不得任何确定的‘定向’、任何清晰的自我轮廓。理想的绩效主体将是一个无个性(charakterlos)、没性格(charakterfrei)的人,放之四海皆可用”(32)韩炳哲:《暴力拓扑学》,第68页。。这种无定向、开放的、漂浮的、无限灵活和机动的功绩主体,能够随时随地地做好工作的准备并进行最自觉、最有深度的自我剥削,否则就会被竞争的机器淘汰出局。自我剥削催生出一种拼命跟自己影子赛跑的自指性的绝对竞争(33)韩炳哲:《暴力拓扑学》,第54页。,这种自指性的绝对竞争和自我操持型的自我剥削消除了主体自身外指性的批判力,滋生了自我检审、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抑郁情绪。不仅如此,功绩主体还罹患绩效强迫症。“绩效强迫症促使他不断地提升效能。因此永远无法达到获得奖赏的休止点。他永远生活在负罪感和匮乏感之中。”(34)韩炳哲:《倦怠社会》,第70页。这种内在的、永无止境的压迫感、负罪感和匮乏感驱使功绩主体进入一种永无止歇的自我强制、自我成就、自我竞争和自我超越的循环之中,循环的尽头是抑郁、耗损和毁灭。因此,功绩主体自我实现和自我竞争的实质就是自我剥削,通过自我剥削,功绩社会能够实现绩效的最大化和最优化,而在追逐资本这一永无休止的增殖理想的道路上,自我剥削的功绩主体却不断焦虑、倦怠、死亡和崩溃,断送了自由发展的前景和未来。
三、功绩主体自我剥削的自由辩证法悖论
资本主义的自由本质上是资本的自由和劳动的不自由。在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自由是可见的、有人统治的、专制式的“自由”,其背后和深处是劳动者现实的不自由。马克思早就警醒和告诫人们,“不要一听到自由这个抽象字眼就深受感动!这是谁的自由呢?这不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前享有的自由。这是资本所享有的压榨工人的自由”(3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757页。。数字技术的加持以巧妙无形的算法延续、巩固并扩大了资本的自由,资本自由的扩张延伸是以对功绩主体自由的敲诈利用达成的。“新自由主义是一种有效且智慧的体系,它可以对‘自由’进行充分的利用,包括一切与‘自由’相关的实践、表达,比如情感、游戏、交流等。违背其意愿去利用别人的行为是无效的。对异己的利用,收效甚微。只有对自由的利用收益最高。”(36)韩炳哲:《精神政治学》,第4页。正是对自由的充分肯定、利用而不是打压、否定,产生了功绩社会中独有的自由辩证法逻辑。
首先,自由辩证法表现在“自由行动”和“数字监控”之间。为确保劳动者遵守劳动纪律和保持劳动节律,传统的计时工资不仅需要花费大量的监督管理成本,而且不允许劳动者有任何“自主选择”和“自由行动”的空间。进阶到数字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资本动态化、弹性化的积累诉求和生产向数字化、非物质生产方向的拓展转化,催生了诸如众包、外包、零工经济等计件工资的现代网络和平台形式。与传统的计时工资相比,新的劳动形式和计酬方式“在形式上给予劳动力更强的自主选择性、时间灵活性和空间机动性。除了数字化仪表和平台辅助,劳动过程察觉不到任何监视和强制”(37)姜英华:《平台经济劳资关系的政治经济学分析》,《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实际上,数字仪表和智能算法不仅能够在劳动者毫无察觉的情况下360度无死角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而且能够用平台的奖惩机制和绩效考核结果反向导控和矫正劳动者的劳动过程,使其成为其自身劳动行为和劳动过程最自觉、最严格同时也是最精准的监督者和资本需要的最及时、最勤谨同时也是最自律的调节者,由此省去事无巨细的过程管控和大量的监督管理费用。而在整个社会中,数字监控还营造了一种“他者消失”的虚假的自由氛围和自由幻想。与“惩戒社会”中的“全景监控”不同,数字化打造了“透明社会”。“透明社会”中的“数字化全景监狱”并不延续传统社会中限制、打压、孤立、孤独的控制逻辑;相反,它鼓励人们进行联络、自由交往、自由展示和自我暴露。自我展示和自我暴露是人们参与数字化全景监狱建造和运营的“自由方式”,这种“自由方式”隐形了外部机构的强制,使人们的自由展示和自我暴露是出于自身的内在需求而不是外部逼迫。但是,统治机构的隐形甚至“废除”并不会导致真正的自由,而只会造成虚假的自由之感、更加的不信任和加剧的“全景关注”,人们看似行动自由,实则只是在数字化监控允许的自由范围内将自己全部奉献和悉数交付给数字平台和数字资本的“提线木偶”。自由行动催生的“暴露癖”和“超交际”完美契合了数字资本商业化的增殖逻辑,自由主体实质是为资本增殖服务的功能主体,自由的前提是“非质疑”和肯定,自由的实质是时时刻刻被注视和被监控。
其次,自由辩证法表现在“自由时间”和“工作时间”之间。 传统资本主义时代,工人被物化和规约为单纯的“劳动时间”,最大限度地榨取工人与最大限度地侵占劳动时间在一定程度上是同义的。为了最大化增殖,资本不得不在“工作时间”上下功夫。在一昼夜24小时内都占有劳动,是资本主义生产的内在要求(38)《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第297页。。但是,囿于有限的技术手段,传统资本主义只能靠零敲碎打的“偷窃方式”最大化膨胀和延长工人为资本家和资本增殖工作的时间。比如,一种简单而常见的方法就是强制要求工人比规定的上班时间早些开工,再比规定的下班时间晚些收工,强迫工人减少吃饭时间和休息时间,逼迫工人延长工作日的标准时间,这样通过化零为整的方式每天夺取工人的“非工作时间”和“自由时间”。数字资本主义时代,数字技术、数字媒介和智能终端的问世和普及,改变了包括生活和工作方式在内的人的存在方式,人们将生活、工作、学习、休闲和娱乐的更多时间付之于数字终端和数字媒介,甚至可以说,数字终端和数字媒介催生的游戏等体验已经成为人们最喜爱和最主要的一种休闲和娱乐模式,由此大大扩容了资本增殖的“自由时间”。而且,便携式的数字移动设备还松解了旧式的空间限制,模糊了传统的时间边界,进而重新规划和打造了数字资本的时间模态。“新的时间模态不仅打通了劳动时间和自由时间,而且把人们用来审美和休闲的闲暇时间全部置换为工作时间。这种置换不是赤裸的、暴力的强制置换,而是隐匿的、以机动性和灵活性之名实现的置换。”(39)姜英华:《数字资本的时间变构与时间规训及其异化后果》,《中国地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3期。这种置换以“自由的姿态”实现了资本绩效对自由最大的挖掘和敲诈,功绩主体的全部自由时间都沦陷为自由劳动时间。因此,功绩社会中自由劳动的时间就是资本进行自由剥削的时间,功绩主体遭遇的自由危机已经不再是“我们面临一种否定或者压制自由的权力技术,而在于这种权力技术对自由敲骨吸髓般的利用”(40)韩炳哲:《精神政治学》,第21页。。这种利用还抹去了劳动决策的强制痕迹,使功绩主体在奴役状态不自觉和无意识,这才是自由最大的危机和自由辩证法最吊诡的颠倒逻辑。
最后,自由辩证法表现在“自我实现”和“自我剥削”之间。新自由主义的精明权力从来都不偏执于一端,而是将“攻心”与“攻身”结合起来进行治理。传统的“攻身为上”使用强力、规范和禁令,通过处处否定和事事禁止为资本增殖打造驯顺的身体,劳动的过程同时就是异化和“自我非现实化”的过程,就是显著的被剥削和被役使的过程。功绩社会“攻心为上”,借助了肯定、诱惑和赞赏;功绩社会发现,被动的身体驯化和劳动过程操控远远不及主动的精神依赖和劳动过程的自主安排,牵引灵魂比禁锢身体更有效,对自由意志进行操控就能操控整个自由个体,就能最大化效率和最优化功绩。由此,在新的功绩社会规制下,“剥削披上了自由、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的外衣。这里并没有强迫我劳动、使我发生异化的剥削者。相反,我心甘情愿地剥削着我自己,还天真地以为是在自我实现。新自由主义的统治藏身于幻想中的自由背后。它与自由携手并立于我们面前之际,正是它大功告成之时。这种感觉上的自由消弭了任何反抗、革命的可能性,这才是它的致命之处”(41)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57页。。功绩主体的异化不再是外指的暴力导致的异化,而是新型的自我异化,这种自我异化将自身当作有待完善的功能对象和功能主体,并在自我优化和自我完善的自由错觉中,将自由和剥削合成为自我剥削(42)韩炳哲:《精神政治学》,第38页。。因此,自认为自由而自主的功绩主体,“实际上却是一个奴仆,是没有主人强迫却自愿被剥削的绝对的奴仆”(43)韩炳哲:《精神政治学》,第2—3页。。这就是功绩社会自由辩证法的奸险逻辑,同时也是功绩主体自由辩证法的致命逻辑。
新自由主义同时还宣称功绩社会即自由社会。在自由的功绩社会中,外在的强迫力量和强制性的他者剥削隐退了,功绩主体无须服从和屈尊于任何人,他本身就是自己的统治者和主人,“但尽管摆脱了统治机构,却没有导向自由。自由和约束几乎在同一时刻降临。功绩主体投身于一种强制的自由,或者说自由的强制之中,以达到最终目的——绩效的最大化。工作和效绩的过度化日益严重,直到发展成一种自我剥削。这比外在剥削更有效率,因为它伴随着一种自由的感觉。剥削者同时是被剥削者。施虐者和受害者之间不分彼此。这种自我指涉性产生了一种悖论式自由,由于其内部固有的强制结构而转化为暴力”(44)韩炳哲:《倦怠社会》,第20页。。绩效命令将强迫转化为自由,自由和暴力合而为一,所谓自我完善和自我实现实质就是毫无保留地自我施暴和自我奉献。暴力的拓扑式置换使暴力内向化,而暴力的内向化一方面使服从主体把外在统治机关化进内心,将其变作自己的一部分,这样不仅能够大幅度降低实施统治的成本,还能使暴力内化成自然而然的下意识习惯(45)韩炳哲:《暴力拓扑学》,第13页。。另一方面,功绩主体误将资本增殖和绩效最大化的需求当作自由竞争和无限完善的自我需求,由此陷入“自由意志的自我强迫”的内卷竞争之中无法自拔。一旦失败,功绩主体只是“自己承担失败的责任,并以此为耻,而不是去质疑社会或者体制”(46)韩炳哲:《精神政治学》,第8页。。这就是功绩社会自由辩证法演绎的毁灭性后果。功绩主体越是执念于自我催逼和自我实现,就越是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奉献的无限循环,就越是自我损毁和自我耗尽,而资本和资本统治也在功绩主体不断沉浸式的自我操持和自我沦陷、自我损毁和自我耗尽的过程中满足增殖嗜欲、稳定权力结构和巩固统治秩序。因此,所谓功绩主体的自由“只不过是推卸资本责任的个体自主负责的自由”(47)涂良川:《平台资本主义技术逻辑的政治叙事》,《南京社会科学》2022年第2期。,其实质是功绩主体自我毁灭的自由。今天,数字网络的“全覆盖”和数字技术架构的“全天候”已经重塑了资本,重塑后的数字资本将他人剥削(Fremdausbeutung)转变为涵括所有社会领域和波及所有社会阶级的自我剥削(Selbstausbeutung),所有社会成员都被吸纳成为受资本独裁控制并充当资本增殖帮工的自由自主的自我剥削者,资本统治隐遁其形,而功绩主体却在资本营造的表面的自由氛围和幻想的自我实现中为资本流尽最后一滴血、耗尽最后一口气,功绩社会的自由辩证法就是自由毁灭和自由终结的灾难辩证法。
结 语
总之,自由是资本主义经济社会和个体发展的重要维度和核心方面,但资本主义的自由发展是在资本统治的有限性规定基础上的自由发展。“因此,这种个人自由同时也是最彻底地取消任何个人自由,而使个性完全屈从于这样的社会条件,这些社会条件采取物的权力的形式,而且是极其强大的物,离开彼此发生关系的个人本身而独立的物。”(4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80—181页。数字资本主义时代并没有改变资本主义的“核芯”和资本主义自由发展的局限性,没有改变个体自由的扭曲形式和悖论逻辑,改变的只是在数字资本主义时代这种物和“独立的物”取得了综合集成的数字技术隐形、合理的形式,并获得了数字技术和数字算法等的系统权力。数字资本主义将人的需求和资本统治的需求更紧密地结合成看似事所必然和不可撼动的技术代码。在数字资本主义技术代码的筹划和遮蔽下,自由的个体、自由个体的自由时间和自由意志都被操控,数字技术将一切自由活动和自由形式都变成可资利用和有待榨取的经济资源,新型的功绩社会实质只是规训社会的晋级形式,是冠名自由的新型监狱。在功绩社会中,功绩主体“摆脱了一切来自他者的约束,却陷入了毁灭性的自我束缚”(49)韩炳哲:《倦怠社会》,第82页。。无处不在而又无孔不入的绩效指令和指标魔力不断鼓励和兜售地“做自己”,不过是“把自己加载于自己身上”(50)韩炳哲:《他者的消失》,第101页。的自我约束、自我施压和自我盘剥,“做自己”只是肯定和鼓励人们为资本增殖贡献最后一滴血肉的空头支票和广告噱头。数字技术和新型的功绩社会没有将资本主义导向一个真正自由的社会,而是打造了一个使剥削和统治在没有“主人”和没有主人可视化的注视目光下也能照常进行的新的资本操控和统治装置。因此,更多的自由实际代表着更多的压制和强迫(51)韩炳哲:《在群中》,程巍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70页。,这就是数字资本主义条件下功绩主体自由辩证法的悖论逻辑,自由辩证法悖论式演绎的结果只是控制形式的不断推陈出新和真正自由的历史终结。而要摆脱功绩社会自由辩证法逻辑演绎的消极效应和跳脱出功绩社会自由悖论的怪圈,“只有通过将生命从资本中、从这一新的超越论(Transzendenz)中全面解放出来后,才可能实现”(52)韩炳哲:《精神政治学》,第70页。。只有这样,生命才能从生物性和本能性的物性存在和倦怠状态回归到丰富性和超越性的本真状态,资本也才能由钳制生命的消极的制约要素转化为助力生命全面发展的积极的解放力量,唯其如此,才有可能克服和颠倒自由悖论,体认和达至真正意义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