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停滞论”的源流发展及其缺失
2024-04-06刘大胜
刘 大 胜
反思和批判国内外错误思潮,是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的必要条件。“中国社会停滞论”兴起于西方,延续至今大约有三百年的历史,直到现在还深植于西方学者的文化心理中,同时影响了日本和中国的部分学者。这种观点认为中国从古代一直到近代的社会发展是落后、愚昧甚至停滞的,在历史的某一时刻固定下来,再也没有出现根本性变化,只有靠外力尤其是西方殖民侵略的冲击才能出现所谓的进步与现代化。1940年代,中国学者集中批判日本学者秋泽修二及其他类似的观点(吴泽:《中国社会历史是停滞倒退的么》,《读书月报》1940年第2卷第8期,第374~378页;吕振羽:《关于中国社会史的诸问题》,《理论与现实》1940年第2卷第1期,第52~65页;吕振羽:《“亚细亚的生产方法”和所谓中国社会的“停滞性”问题》,《理论与现实》1940年第2卷第2期,第38~51页)。改革开放以后,学术研究侧重批评“欧洲中心论”,涉及“中国社会停滞论”的内容也有一些研究(如王郝维:《抗战时期马克思主义史家对中国社会停滞性问题的论争——从〈毛泽东选集〉一处改动说起》,《历史教学问题》2022年第3期,第67~72页)。相关研究还有再深入讨论的必要,表现在论文的数量和质量上,特别是在思想来源和价值取向的深层次批判上。
一 “中国社会停滞论”产生的原因
每一种学说或思潮的出现都不是凭空产生的,也不是凭空消失的,都有特定的文化传统。“中国社会停滞论”源自西方的文化传统,以西方本位和欧洲中心的视角来审视东方社会,在线性历史发展论的影响下将西方作为人类文明的发展主流和未来趋向,将中国定义为落后甚至停滞。
近代尤其是启蒙运动以来,欧洲主流思想界在批判旧有历史传统、文明范畴和政治制度的过程中找寻到了未来之路,诸如“文明”“进步”“启蒙”“教养”“理性”等成为高频词汇与核心概念。东方国家被打上“落后”“愚昧”“停滞”“粗笨”“野蛮”的标签,关于中国社会停滞的观点逐渐兴起。18世纪的赫尔德动辄将东方和西方对立,全面否定中国,认为“拿欧洲人的标准来衡量,这个民族在科学上建树甚微。几千年来,他们始终停滞不前”(夏瑞春编,陈爱政等译:《德国思想家论中国》,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89页)。这种观点随着西方殖民主义的扩张和西方强势话语体系的影响,在很长一段时期内成为不言自明亦不验自明的不刊之论。
19世纪初,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历史哲学、以兰克为代表的近代史学研究、以达尔文为代表的社会进化论等社会科学都是一种线性理论,将西方学术推向了一个更高的层次,拉大了与中国的隔阂程度以及与中国的认知差距。即使是对清朝非常友好、参与清朝内部改革并在中国居住几十年的传教士丁韪良谈到中国时,也充满了东西方对立和西方优越感。他在浙江宁波看到高高厚厚的城墙感慨道:“就像中世纪的欧洲那样,中国所有的城市都有城墙,这暗示着一种弱肉强食的社会状态。”(W.A.P.Martin,ACycleofCathayorChina,SouthandNorthwithPersonalReminiscences,New York,Chicago,Toronto:The Caxton Press,1896,P51.)在大多数欧洲人的印象中,中国像欧洲的中世纪一样,甚至比中世纪还要落后。带有西方本位和欧洲中心观念的西方学者审视中国时,总是不能切实平等、客观公正地做出判断。中国学者读来有时感觉“如哈哈镜一般,看起来有些滑稽”(龚鹏程:《画歪的脸谱:孟德斯鸠的中国观》,陇菲主编:《国学论衡》第3辑,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43页)。这不但是个事实判断层面需要纠正的问题,也是一个价值判断层面需要纠正的问题。
相比于思维方式和话语系统的“西方中心论”,种族和政治意义上的“西方中心论”更难消除。长期的文化偏见和习惯性思维根深蒂固,有时表现得更加隐蔽。这种思维模式同样“以‘东方停滞’说和‘欧洲独特’说为两大支撑点,把历史上的进步和落后绝对化”(叶险明:《马克思超越“西方中心论”的历史和逻辑》,《中国社会科学》2014年第1期,第54页)。绝对化的进步观打破了以往坚固而错误的认知,影响了后起的资本主义国家。日本在明治维新中确立了“脱亚入欧”的国策,加入侵略他国的列强行列,促使福泽谕吉、那珂通世、白鸟库吉、秋泽修二等人产生中国社会发展停滞的看法。这源自发展与停滞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他们以西方人视角审视自身以及整个亚洲文明。
即使是二战后日本学界倡导采用中国视角研究的代表人物沟口雄三,也总是将同一时期的中国和欧洲做对比,得出很多负面的评价。比如他认为:“相比于欧洲从中世纪到近代在激烈的变化取得的进步与发展,中华帝国则是一种连续而停滞的负面形象:王朝的交替如同竹筒一般,虽然分节,但却连绵不断。”(沟口雄三著,王瑞根译,孙歌校:《中国的冲击》,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年版,第92页)直到现在,很多“反西方中心论”以批判“西方中心论”为目标,却是另外一种“西方中心论”的呈现,固然有其进步意义和学术价值,但也不能过分地夸大和无限制地颂扬。
理论的批判和反思带有很多悖论,对待西方学者批判“西方中心论”应该保持谨慎的态度。因为反思和清除部分明显的“西方中心论”的同时,会让一部分隐性的“西方中心论”更有逻辑上的合理性。有学者指出:“身处西方的‘中国中心观’式研究者,在确信自身可以掌握避免西方中心主义的‘正确理论’之后,不期然间滋生了某种知识上和道义上的优越感,认为自己能够比中国的‘局内人’更准确理解中国历史。”(朱浒:《美国中国史研究的“西方中心论”幽灵》,《历史评论》2020年第1期,第90页)西方本位和欧洲中心论的历史源流决定了“中国社会停滞论”一直都会存在,偶尔还会掀起学术界的争论,因为:“欧洲中心论可以说是在欧洲思想界一脉相承,到现代几乎成了西方学术界的正统观念。这实际上代表着欧洲学者和思想家观察世界、认识世界的一种观念,其实质是推崇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欧洲模式。”(潘娜娜:《“欧洲中心论”概念的历史考察》,《山东社会科学》2012年第5期,第34页)
就本质而言,“‘中国停滞论’与‘西方中心论’是资本殖民主义的孪生子,从一开始便相互表里。在两个世纪中,主张‘停滞论’者,尽管政治态度和学术派别不尽相同,但其理论深处必自觉不自觉地以‘西方中心论’做支撑”(张显清:《中国历史“停滞论”的由来和发展》,中国明史学会主办:《明史研究》第8辑,合肥:黄山书社2003年版,第241页)。构建具有中国特色的学术新形态,则必须超越“西方中心论”。只有超越“西方中心论”,才能明晰利弊得失,摆脱“中国社会停滞论”的束缚。
二 “中国社会停滞论”的核心缺失
由上述分析可知,“中国社会停滞论”呈现的内容与真实的中国社会存在巨大差异,与中国传统学者和近代学者的研究视角也有很大不同,有时甚至感觉不是对中国的客观研究,而是带着西方学者先入为主的臆想和猜测,将某些假设或者前提当成了事实存在,并且言之凿凿。那么,“中国社会停滞论”的核心缺失是什么呢?其实就是理论先行以及由此带来的理论超越事实。
西方学者的理论建构是一种超越现象层面的真理性探索。这种追求真理、创造新知的思维模式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古希腊。黑格尔曾经说:“一提到希腊这个名字,在有教养的欧洲人心中,尤其在我们德国人的心中,自然会引起一种家园之感。”(黑格尔著,贺麟、王太庆等译:《哲学史讲演录》第1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74页)黑格尔此论便是这一思维习惯的直接体现。巴门尼德认为真理与意见是对立的,真理存在于一般与普遍,不存在于特殊和个体(G.S.基尔克、J.E.拉文、M.斯科菲尔德著;聂敏里译:《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原文精选的批评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64~407页)。到了近代,这种思维模式得到了极致的发挥。无论是亚当·斯密,还是黑格尔,抑或西方的其他学术名家,都是在现象与本相、实然与应然、一般与特殊、必然和偶然的辨析中建构各自的学术理论,采取的方式或者是归纳或者是演绎,形成了各自的学科理论。
这种思维方式是西方学术的内在价值和核心要义。问题是西方学者自幼学习的是西方的历史文化,接受的也是西方的思维模式,自然以西方视角审视世界。西方学者对此并不讳言:“工业革命的来临以及欧洲开始在亚洲推行殖民主义的活动,促成了欧洲思想的转变,结果即使没有‘虚构’全部历史,也至少发明了以中国、以欧洲为首和在欧洲保护下的虚假的普遍主义。”(Andre Gunder Frank,Reorient:GlobalEconomyintheAsianAge,Berkeley and Los Angeles:CaliforniaUniversity Press,1998,p14.)“法以除弊,亦以生弊”,真理的所得与所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他们将从西方的历史和现实中追寻到一般真理应用到东方社会,否定了东方社会的特殊性。
理论有很多假设和前提,西方学者将假设和前提当成了必然和一般,从而导致了一系列的错误判断。孔飞力在其著作《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的导言中,谈到“近代史下限”时曾批判西方学术界论证中国近代转型有很多前提和假设,比如这样认为就是错误的:“正是西方的入侵,将一个基本上属于传统类型的王朝转变成了一个社会和知识的革命,在这个革命中,几乎所有的旧文化都被一扫而光”(Philip A.Kuhn,RebellionanItsEnemiesinLateImperialChina:MilitarizationanditsSocialStructure(1796—1864),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0,p1.)。事实上,这些假设和前提并不是切实存在的客观事实,却成为西方学者所建构的言之凿凿的内容。
语言是思想的呈现,是思想的直接表达。中国文言呈现的是传统的政教伦理观念,这一点与西方的拼音文字明显不同。“在其话语形态上,中国政教文化既是意识形态叙事,又是文学性叙事。作为一种学问,作为一种术业,作为一种信仰文化的言说,它必须同时是这二者。”(彭亚非:《中国正统文学观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第133页)绝大部分西方学者很难通过语言探究其中的政教伦理观念,也很难读懂这种需要专业训练甚至长期浸染才能阅读、写作的文言传统。
对文言传统的不了解直接带来了一系列不良后果。作为基础支撑的史料需要准确无误,多元成体统,不然任何天才的学术创见和思想体系都好比建筑在茫茫流沙和无垠大海之上的海市蜃楼,看上去辉煌绚烂却很容易被摧毁。杨联陞曾批评美国学者随意论断史料的错误倾向,认为这样容易“把天际浮云误认为地平线上的丛树”(萧公权:《问学谏往录——萧公权治学漫忆》,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226页)。“中国社会停滞论”是典型的“把天际浮云误认为地平线上的丛树”,学者建构的影像和真实存在产生了巨大落差。费正清作为美国学界内中国研究领域的翘楚和领袖,中文程度与其研究水平、研究地位并不相称,很多时候要靠中国学者做学术助手才能完成著述,与邓嗣禹就曾合作完成几篇重要的学术论文。福泽谕吉、那珂通世、白鸟库吉、秋泽修二等日本学者能读懂中国传统典籍,却因为带有偏见而导致其对中国典籍的解读很受限。因为有这样偏激而且错误的观点,白鸟库吉甚至认为日语中的汉字也应该全部取消,将汉字也看作是影响社会进步的停滞因素。
由此可见,将东方从属于西方,必然会把东方按照线性历史发展理论放在西方文明发展的时间轴上,对史料进行随意的切割、任意的解读甚至根本漠视。中国学者要立足于本国的历史和文化审视一切,因为中国人终究无法对时间遥远和视域不同的古希腊产生家园之感。
三 中国学者如何突破西方的“中国社会停滞论”
错误观点和错误思潮得不到彻底的批判,将会禁锢人们的头脑和思维,影响真理的创造与发扬。中国传统和西方学术不同源也不同质,在近代的发展中已经走向了不同的历史命运。西方学术伴随着西方强势话语体系进入中国,造成了不自觉的膜拜。
西方学术有很多值得借鉴的地方,但是不能动辄崇拜某种西方理论。中国社会特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需要借助西方的眼光和视野进行挖掘。萨义德《东方学》在“致谢”前特意引述马克思的名言:“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人表述。”非西方社会的真实历史和现状可以由西方学者提供独到的见解,但是不应该再被西方学者垄断和独断,而应该由其本国学者发声。林甘泉在批判西方“鼓吹的生产方式与社会制度对于社会进步无关紧要”的观点时说:“对于这样一种颇有影响的理论倾向,我们虽然不必大惊小怪,但也不能不认真对待,应该积极面对这种挑战。”(林甘泉:《从“欧洲中心论”到“中国中心论”——对西方学者中国经济史研究新趋向的思考》,《中国经济史研究》2006年第2期,第29页)食洋不化与食古不化同样错误,平等且积极地进行学术回应才是正道。
避免了盲目崇拜和刻意排外,中国学者要勇于提出具有学术根基的原创理论。恩格斯指出:“一个民族要想站在科学的最高峰,就一刻也不能没有理论思维。”(《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7页)“中国社会停滞论”是一类理论和观点的集合,共同构成了一种学术思潮和社会思潮。证明其理论的缺失没有达到问题解决的终点,也不能根本地解决问题。只有针对某一个重大的学术命题创造一种话语体系或者一种理论,才能够深刻成体系,才能消解错误思潮的负面影响。深刻和偏颇是理论的一体两面,正如“中国社会停滞论”所呈现的一样。
任何一种理论都有再研究和被批判的必要,但理论本身不应该被质疑和排斥。没有理论的学术将在低层次徘徊,无法在人类文明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中国学者没有太多原创思想的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是习惯于传统的史料考异,缺乏原创理论在方法论上的自觉,甚至对理论采取排斥乃至否定的态度,像倒洗澡水一样将孩子也一起倒掉。只有超越现象达到本相层面的抽象才能成为可能的真理。“没有原创性,就没有思想,没有思想,学术就没有灵魂,没有灵魂的学术不能算做学问……迷失在史料的汪洋大海之中,抓住一根稻草就好像掌握了历史的真理,完成了学术使命,体现不了史学的追求、尊严与价值。”(高翔语、周群、刘大胜:《做有思想的历史研究——第二届青年史学家论坛在天津召开》,《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年6月8日,第2版)气势恢宏而且具有理论厚重的“中国学派”必然植根于史料但又不为史料所限,是对历史和现实抽象的理论思辨与系统批判。
正确的问题意识成为先导,理论之花才能在学术实践中绽放。即所谓“理论创新、理论发展最深厚的源泉来自实践,但实践不可能自动地升华为理论,必然要通过问题这一媒介,反映实践的要求,推动理论创新、理论发展,进而指导实践的下一步发展。”(方军执笔:《理论是问题之树盛开的花朵——〈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重点选题构想》,《中国社会科学》2021年第1期,第4页)深入“中国社会停滞论”的西方源流本身就不容易,何况还要经历多次对自我的审视和对他者的扬弃。
马克思言称:“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而理论只要彻底,就能说服人。所谓彻底,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共中央编译局编:《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9页)他者的目光可以让审视成为一种必然,所以合理地借鉴是必要的而且是必须的。西方学术固然有其可以借鉴的问题意识和理论成就,但是不能作为先验甚至超验的思想前提。与其被动接受学术议题,不如主动设置议题。通过中国学者的自身努力引导国际学术界再次对包括“中国社会停滞论”的错误观点和错误思潮展开反思和批判,从而摆脱“有理讲不通,说了传不出”的尴尬局面。
四 结 语
西方学者依据西方历史经验和社会发展规律建构起来的理论体系,固然有其内在的学术价值,但是适用范围仅仅在西方及其重点影响的区域,无法普遍地适用于全世界。“作为一种分析工具,这些范式和理论都有一定的适用范围和生命周期,都有其局限,都在揭示中国近代历史真实一面的同时,不同程度遮蔽了历史的另一面,以一种形而上学代替另一种形而上学。”(崔志海:《中国近代史研究范式与方法再检讨》,《历史研究》2020年第3期,第217页)不顾具体研究对象地理论先行,将西方的历史经验和社会发展规律应用到中国,则会割裂、曲解甚至否定中国的历史文化传统和发展规律,造成忽视中文材料内在脉络、对中国典籍重视不够的缺失。加快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学科体系、学术体系、话语体系需要每一个学者的努力,既要批判中外学术界的各种错误思潮,又要合理地借鉴其他文明的优秀成果。在反思和批判中完成原创,在自我审视中实现真正的扬弃,才能挖掘历史的真实、真相乃至真理。当无知与偏见褪去一切伪装,真理必然呈现并指导未来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