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戌新军起义善后与广州舆论的“悼惜”风潮
2024-04-06李欣荣
李 欣 荣
宣统二年(1910年)正月初一至初三日,广州新军士兵为报复巡警拘押同僚,进城打砸警局。参与革命的下级军官利用此事件在东郊燕塘兵营发动起义。由于粤省当局事前已经掌握革命党人的活动证据,并提前回收子弹和枪机弹簧,得以借助巡防营的优势兵力,迅速镇压这场起义,并解散涉事的七营全体新军。在辛亥革命的历史上,此事被称为“庚戌广州(广东)新军起义”(1)是役因为广东全省新军皆在广州,故称“广东新军庚戌起义”或“广州新军庚戌起义”。除却辛亥革命史的通史叙述外,专题性的研究包括苏全有、李伊波:《从庚戌起义看清末广东政府的危机应对》,《华南理工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第71~78页;李振武:《庚戌广州新军起义再议》,《近代中国》第24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5年版,第284~295页。前者总结指出广东当局募兵失策、镇压失误和善后不足;后者对孙中山与广州新军起义的关系、起义失败的原因等问题,做了有益辨析。较早前尚有数篇论文论及起义概貌,如王在民:《广东新军的“庚戌起义”》,《理论与实践》1958年第7期,第48~50页;方忠英:《庚戌广州新军起义》,《广东史志》1995年第4期,第70~73页;黄大德:《从新发现的庚戌新军起义资料谈起》,《学术研究》1997年第2期,第45~50页。,孙中山称之为“吾党第九次之失败”(2)孙中山:《建国方略》,黄彦编:《孙文选集》上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99页。。是役以倪映典为总指挥,黄兴、赵声幕后策划,孙中山负责海外筹款,胡汉民领导的同盟会南方支部确定方略,以大半年的时间便成功策反过半的新军士兵,且拟定正月初六日起义,动员力量相当广泛。有理由推断,不论清吏在兵警冲突事件中如何应变,在革命党人的长期谋划下,新军起义都会发生,只是时间迟早与规模大小的问题而已。
有意思的是,其时省城舆论却将此视为一场官场应对危机不善所导致的兵变(3)其时驻粤日本领事馆消息,亦指华兵与长官有隙,巡警弹压引发兵变(《电告粤垣兵变情形》,《盛京时报》,1910年2月18日,第2版)。,有的省外舆论甚至与同期苏州新军戏园闹事并提(4)《时评》,《申报》,1910年2月14日,第1张第7版。。粤省大吏在舆论压力下,唯有公布革命党人策反新军的种种证据,包括八位革命党人的口供和相关物证。粤商自治会、九大善堂、八属学会以及多数报刊却不为所动,以新军败后尚能遵守纪律,于民间秋毫无犯,群起“悼惜”新军,造成革命疑案的舆论氛围。在善后过程中,官民之间出现激烈的舆论博弈,可见朝野各方对革命行为的新认知和容忍度,显示了辛亥革命前政治氛围的根本转向。
一 新军叛变与旧军乱纪
宣统二年正月初四日,即巡防营成功镇压新军的次日,省城巨绅邓华熙、梁庆桂、易学清、卢乃潼等人,联名致电戴鸿慈、梁敦彦等在京粤籍高官,将事件视作“匪徒”“叛兵”作乱,并提出联合绅商办理团防的建议(5)《粤绅为兵变事上同乡京官电》,《申报》,1910年2月26日,第1张后幅第2版。。如邓华熙对兵变颇觉焦虑,事后在家信中透露,事件平息“若迟一二日,四境闻风,燎原之势不堪设想矣。是时西关无一兵勇,只急募百名,以安人心”(6)《邓华熙致邓本逵家书》(宣统二年三月二十三日),广州博物馆编:《广州博物馆藏邓华熙家族文书信札选编》,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31页。。其时邻近租界、商业繁盛的西关早设巡警局,大批防营分布在省城内外,还有二千旗兵守城,居然谓“无一兵勇”,人心不靖,已可窥见绅民对于官府武力的不信任,宁愿相信自己组织的团练。粤督袁树勋则以军事大定,“若再办团,恐又蹈从前积弊”,否决该议(7)《粤绅办团未准》,《申报》,1910年2月27日,第1张后幅第2版。。不过自治研究社仍自行招募安勇百名,在籍的翰林院编修丁仁长设立团局管理,袁氏实际上亦无可奈何(8)《袁督对于绅士募勇防卫之政见》,《申报》,1910年3月30日,第1张后幅第3版。。这些绅商有着相当的政治能量(9)邓华熙历任安徽、山西、贵州巡抚,光绪二十八年年底致仕,在省城居住,为士绅领袖。载洵莅临该社,“余率领同社百余人迎入茶会”(见马莎整理:《邓华熙日记》,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236页)。梁庆桂曾任内阁中书、翰林院侍读,赴美办理侨民学务,时为粤汉铁路副总办(参见刘圣宜:《梁庆桂与晚清广东维新运动》,《学术研究》2004年第7期,第103~107页)。度支部主事易学清、员外郎衔卢乃潼为谘议局正、议长(见《广东谘议局第一届议长、副议长暨第一年常驻局议员名籍录》,廖伟章、牛贯杰编:《清末立宪运动史料丛刊》26“广东谘议局”,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第130页)。另据宣统二年《清末广东地方自治研究所毕业文凭》所示,邓华熙是自治研究社的名誉社长,易学清、梁庆桂、卢乃潼等人为社长(见广州博物馆编:《广州博物馆藏邓华熙家族文书信札选编》,第70页)。,可以通过在京粤籍官员传递意见于朝廷,又有地方名望,在广东谘议局、广州总商会以及以士绅为主体的自治研究社颇有影响,同时与商人组成的粤商自治会成对峙之势(10)光绪三十三年十月,广州七十二行商人和九大善堂善董集议,因挽回西江缉捕权,议定成立粤商自治会(见左松涛编:《辛亥革命史事长编》第5册,武汉:武汉出版社2011年版,第304页)。该会在民初改组为粤商维持公安会,据《粤商维持公安会同人录》列举的骨干人物,其中,商人106人,买办5人,报社3人,工厂主1人(参见邱捷:《辛亥革命时期的粤商自治会》,《晚清民国初年广东的士绅与商人》,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00页)。。
正月初五日城门重启,事件趋于平息。巨绅们以自治研究社名义,致函袁树勋和水师提督李准。公函写道:
嗣闻此次新军之变,一误于巡士操之过盛,再误于标里之督责过严。且谓第一标素守规则,标统营官,相安无异。独此次因放假小事,致起龃龉。适值第二标有与巡警相闹之故,哄然遂起等语。此均外间传说,绅等俱不具论。然事本无端,各相误会,与平日起谋蓄意、揭竿变乱者有间……察看情形,新军不遵约束,迹近反叛,罪无可逭逃。但究因小故,误于无知,似宜分别详审,酌予遣散(11)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26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73页。。
细析文意,该社认为这并非是预谋的革命事件,只需要将“不遵约束,迹近反叛”的部分官兵斥革遣散即可,同时担心官府借此株连,导致社会动荡不安。后来袁氏一再片面引用公函内“不遵约束,迹近反叛”等语,欲证明当日情形本属“共见共闻”(12)《电奏讯办黄洪昆等犯情形稿》,《砭群丛报》第6册,1910年3月,“文牍”,第46页;《两广总督部堂袁为札饬事》,《砭群丛报》第6册,“文牍”,第37页。按,《砭群丛报》第6册为“广东新军叛变本末”专号。,全然不顾该函为新军求情之本意。
袁树勋的故意误读,源于正月初五日以后的舆论发生转折,“一若新军横遭冤抑,剿之既非,遣散之尤非,似忘抗拒反叛之罪者”(13)《两广总督部堂袁为札饬事》,《砭群丛报》第6册,“文牍”,第37页。。其时报章揭示正月初二日黄士龙招抚新军却离奇遇袭的事件,成为省城舆情转捩的开始。
黄士龙籍贯广东花县,江南水师学堂毕业,时任广东陆军小学堂总办。此前担任学兵营和一标的营级管带,因为与粤籍士兵感情融洽,被派往劝说叛兵。此行颇见成效,但途经城门时,却遭到城上八旗兵的射击而受伤,局面变得不可收拾。水师提督李准提交的报告指出,黄士龙“沿路收回散兵百数十人。城外乱兵忽向城放枪,城上旗兵还枪,复误伤黄士龙。纷扰之际,彼此误会,招抚之事,遂致中阻”(14)《水师提督咨报总督文》,《砭群丛报》第6册,“文牍”,第9页。。而督练公所关于兵变的报告则含糊地提到“不期黄士龙误为城上枪伤”(15)《督练公所详报兵乱始末》,《砭群丛报》第6册,“文牍”,第24页。,并未提及城上乃旗兵所为(16)广州的驻防八旗本有守城之责,因此一般不出城。自1906年起,该旗军改组为新军四营,士兵有2157人,但战斗力甚弱(参见于城:《广州满汉旗人和八旗军队》,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东文史资料》第14辑,粤中印刷厂1964年印刷,第182页)。。袁树勋和增祺正式向清廷奏报兵变事,强调新军“谕之不听,抚之不从,且口出悖逆之言”,又故意牵扯正月初三日枪杀管带齐汝汉之事,并略去黄士龙招抚有效之情形,试图蒙混过关(17)《广州将军增祺、署理两广总督袁树勋奏粤省新军藉端酿变折》,《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文牍”,第19页。。
不论黄士龙为何人所伤,是否误伤,此事确实影响军心,导致和平解决的努力化为乌有。革命党人黄洪昆的供词证实:“迨黄士龙奉谕来抚,各人因他与兵士感情甚深,颇有转心,又被城兵格伤黄士龙,以致军心益愤。”(18)《黄洪昆供词》,《砭群丛报》第6册,“供词”,第3页。声言反对革命的李介孺当时正在新军一标营中,所言更为翔实:
在营各目兵不知底细,闻耗大疑,谣言纷起,寝浸言均喧传黄士龙枪伤毙命矣。于是有愤激者,有疑惧者,有谓上宪不要我们新军,所以先把黄士龙枪毙者,有谓上峰今夜命防勇六千人来攻营者,风声所播,人心惶惶。谨愿者则流涕痛哭,狡黠者则荷枪自卫(19)《变态》,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20页。。
可笑的是,旗籍官绅反以趁机邀功,认为旗兵保护了广州城,正月初六日在将军衙门集会,到者数百人,“研究此次兵变与旗人保护之关系”。旗员高冠兰趁机质疑清廷裁旗归农的政策,“若非旗兵赴机神速,昼夜保卫,则为患何堪设想”(20)《旗人利用兵变之狡谋》,《神州日报》,1910年2月26日,第2页。。早在1906年粤督岑春煊上奏广州八旗“兵丁程度过低,官长资格未足,非力除旧日窳惰之习,不足以冀改观而成劲旅”,为此汰弱留强,仅保留四营新式旗兵近二千人,以观后效(21)《历陈粤省八旗学务兵操腐败情形折》(光绪三十二年九月十六日),谭群玉、曹天忠编:《岑春煊集》第5册,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343页。。相信是旗兵训练不足,判断敌情能力有限,又力求表现,致有乱枪击伤黄士龙之事。清廷事后谕令两江总督张人骏彻查事件。张氏派员查实黄士龙招抚颇有成效,“不意士龙误为守城旗兵所伤,众愤遂觉难平,祸端因而愈烈,斯乃本案肇衅之实情”(22)《两江总督张人骏奏查明广东新军滋事情形折》,《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文牍”,第11、13页。。此事成为广东当局处置事件不力的罪状之一。
正月初十日,全省绅、商、学、报各界及自治、慈善各团体代表数百人,前往慰问在军医局疗养的黄士龙,实际上是欲借此向广东当局施压。代表们出发前,在明伦堂先行议事,“纷纷谈兵变事,甚不平”,其后前往军医局看望黄士龙。黄氏老于官场,并未明言被何人枪伤,只是表达不能完成招抚任务之歉意。其时李准在场,强调当日请黄氏招抚出于其意,“初意我极不主剿。我知新军多属好人,坏人居少数。是日之变,亦有缘故。广东军队,官长多用外江人,绝无感情。故力请莘田(黄士龙)前往”(23)《各界慰问黄士龙纪事》,《广粹旬报》第21期,1910年3月15日,第65~71页。。李准揭发新军的省籍问题,即根据募兵制规定,士兵基本来自广东本省,而军官则多出于外省,即所谓“外江人”。其实李准本身籍贯四川,因为父亲李徵庸历任广东知县,自十七岁(1887年)便长期居粤,通过捐纳补官,1900年后在粤省官场大展拳脚(24)《李准自编年谱》,王国平整理:《李准集》,南京:凤凰出版社2022年版,第16~33页。。故其经历、人脉与认同皆在粤省,因为巡防营军纪不佳,正饱受舆论责难,此番表态意在取得粤人谅解。
正月十四日,黄士龙前往督辕叩谢袁树勋,并将交谈情况投书粤垣报界公会,为袁氏缓解舆论的指责。根据黄氏的转述,袁树勋对于新军也不认为是集体叛乱,“平心而论,兵之中良者居十之八九,不良者居十之一二,即此一二,亦有愚而胁从者”(25)《黄士龙述袁督之言论》,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109页。。无独有偶,李准作为省内军事的实际主持者,在提交的报告中也认为“同谋煽乱者,不过十之二三,此外多属无知受愚被胁”(26)《水师提督咨报总督文》,《砭群丛报》第6册,“文牍”,第12页。。问题在于,既然革命者居于少数,广东当局为何要出动防营大军才能平息叛乱?为何事后还要解散七营全部新军?
李介孺事后编辑《庚戌粤东军变记》,记录当时见闻。王季凫与之同在军营,作序为其背书:“事变后,政界、社会议论各异。政界以为七营同叛,未免良莠不分;社会以逃兵未骚扰百姓,直均目为义兵,亦未免褒扬过当。要之皆得之传闻,纵不若目击之确凿也。”(27)王季凫:《〈庚戌粤东军变记〉序》,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1页。李氏指出,正月初二夜晚,即新军起义前夕,不少军士携卧具匿于竹林树丛之中。
呼之归,不肯。问其故?答曰:我等初从众人行,谓与巡警为仇,代弟兄宿雪怨也。今乃知其将谋反,则何敢随之作贼。我等姑故游于此,俟明日至乡村寄住,事定再归耳!今宁死不愿居营,致良莠不分也。若此者各营或数十人,或百余人(28)《变态》,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21~22页。。
新军每营军士编制为504人,据此推断,约有二成军士抗拒或不愿革命。另据辎重营管带许嘉澍所得报告,“各营兵士之中,入其党者约居八成”(29)《辎重营管带许嘉澍报告》,《砭群丛报》第6册,“报告”,第50页。。两说可以互证。不愿“谋反”者只能营外居住,各营管带、标统、协统纷纷逃离,亦可推断营中多数新军士兵已接受革命。其中革命信念坚定者不乏其人,如黄洪昆亲笔书写供词,慷慨赴死。袁树勋对此结果无法接受,唯有一律解散。其言新军之良者十之八九,不良者十之一二,恐怕只是敷衍粤省舆论,真正比例应是反转才对。但若道出实情,一则有违粤省舆论,二则难掩己过,于是违心表态,宁愿自处矛盾的境地。
对比新军叛乱,负责镇压的巡防营焚烧军营和抢掠行动,更引起省城舆论的极大不满。正月初三日晚上,巡防营攻陷新军的燕塘军营。是夜军营着火,焚毁殆尽。督练公所事后派人勘明损失。第一标的一、二、三营营房被全数焚去,厨房、浴室焚去八间,估价工料费五万九千余两(30)《营房一炬又去五万九千余两》,《广粹旬报》第21期,1910年3月15日,第65页。。次日,巡防营士兵在东校场公开贩卖军资,“人多挤拥,如故衣圩场”(31)《公言报》刊载《卖军衣》诗前序言,见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125页。。有人将情况报告统领吴宗禹,吴宗禹竟言“巡防营素清苦,可勿追究”(32)棱:《清苦》,《南越报》,1910年2月21日,附张。。清吏送到报界公会的通稿,且将责任推给高州、清远等地营勇(33)《善团代表面谒李提维持新军大局》,《广粹旬报》第21期,1910年3月15日,第63~64页。,诡称“远处调来之营,不知纪律,间亦拾取。惟水提亲军队各营向守纪律,丝毫不取,且最称能战者,全恃该数营而已”(34)《清吏宣布军情文》,邹鲁编著:《中国国民党史稿》中册,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1年版,第747页。。报界并不买账,群起抨击巡防营之不法。《公言报》刊载诗歌讽刺此事:“杀人放火皆有赏,莫学大懵睡唔(不)醒。古来革命皆有罪,会须罗织证其名。”(35)汉公:《将保举》,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125页。甚至将巡防营的不法行为联系到新军的含冤。
巡防营军纪败坏,甚至还引起海外侨商的瞩目。陈钦典、叶实源等寄函粤商自治会:“此项军物营房何莫非国民膏血,此而抢毁,法律何存?此事人人皆知,中外公愤。贵会隐忍,实属放弃。巡防营勇清乡所到,焚掠民房已成习惯。若不严办,此后军费谁乐输将?”(36)《焚掠新军营房议案》,廖伟章、牛贯杰编:《清末立宪运动史料丛刊》26“广东谘议局”,第369~370页。可见巡防营军纪之坏已有清乡前科(37)关于清乡扰民,参见何文平:《变乱中的地方权势:清末民初广东的盗匪问题与社会秩序》,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65~176页。。自治会对此亟表赞成,呈报谘议局办理。该局多数议决,呈请粤督袁树勋札饬营务处彻查严办。负责查办的江督张人骏虽然无法证实巡防营焚毁营盘,但确认其窃盗和贩卖军资,故指斥巡防营统领吴宗禹“纪律不严,失察兵丁剽窃”,请旨交部议处,并“从严革究”搜窃军装之营兵(38)《两江总督张人骏奏查明广东新军滋事情形折》,《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文牍”,第10~13页。。
为防止革命党和新军士兵藏匿,袁树勋委员抽查户口,指挥巡警按户核实人数(39)《袁督防范于兵变平后》,《盛京时报》,1910年3月4日,第4版。。结果导致民怨沸腾。新军起义的城郊一带,连日营勇借口搜查逃兵,擅入民居、商店。“如藏有洋枪、军衣或黄色衫裤者,则指为赃据,肆行讹索。至有一屋而日搜数次者。”“闻城北人言,初四日有新军十一人被守城兵截拿,用刀刺杀,弃尸城下。盖此皆无辜被杀者也。”(40)《营勇之骚扰如是》,《神州日报》,1910年2月27日,第2页。报纸媒体不时可见营勇借端骚扰的报道(41)《粤省兵变后之情状》,《申报》,1910年2月27日,第1张后幅第2版;《羊城兵变之余谈》,《神州日报》,1910年2月27日,第2页;《平乱不可害及无辜》,《香港华字日报》,1910年2月18日,第3版。。
相较之下,新军溃散以后,军纪却可圈可点,为其赢得舆论的同情。即便是指责兵变的《庚戌粤东军变记》,也指出革命士兵忍饥饿死之情:“兵变之后,有自东郊来者,谓曾经白云一带,见有饿毙新军尸骸多具,目不忍睹。又沙河传说谓新军当至饥饿之时,并未抢及一粉店。沙河上某村,乡人见其饥饿,与之饭,间有一二食者。其余各军士宁忍饥不食,恐搅扰乡人,故乡人甚义之。”(42)《余闻》,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99、100页。逃亡新军之守法,各报皆无异词。张人骏注意到,“粤士痛新军之伤残,驰论纷纭,致有‘新军逃亡、饿毙,防营未伤一人’之语”(43)《两江总督张人骏奏查明广东新军滋事情形折》,《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文牍”,第11页。。如此的舆论氛围,对于广东当局的善后工作相当不利。
二 “悼惜”新军的舆论氛围
由中小商人组织的粤商自治会深度涉入新军事变的善后事宜。会长陈惠普及陈仲鲁、邓振武、黄焕廷等人正月初四日后一方面亲到各乡访查,安抚逃兵(44)《余闻》,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99、100页。;另一方面,用“九大善堂”名义,出面为新军士兵缓解,减轻惩罚。所谓“九大善堂”,为广州城中主要的慈善机构,主要指爱育善堂、广济医院、广仁善堂、崇正善堂、述善善堂、惠行善院、方便医院、明善善堂和润身善社。其经费多由商人捐赠,与粤商自治会关系极为密切。如陈惠普是爱育善堂的善董,也是崇正善堂的创办人(45)邱捷:《辛亥革命时期的粤商自治会》,《晚清民国初年广东的士绅与商人》,第200页。。其用善堂而非自治团体名义,或有降低营救风险的考虑。
初时营务处秘密刑讯被捕士兵以及督练公所纷传新军长官审讯,各善团派代表李戒欺、徐树棠、陈惠普等人面见李准,加以劝阻:“力言革党运动此种谣言,年中已成习套。总至革党另一问题,新军皆良家子弟,为新军前途计,务当令军人安心为最要。”(46)《各善团因刑讯新军事谒李水提之略志》,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97页。清季广州革命的传言不断,对于官方捕捉革命党,商人似乎已经麻木,仅凭“良家子弟”(身家清白,且有保人)资格便可担保其无革命嫌疑。颇有意味的是,李准、吴宗禹、汪莘伯等一众官员竟接受这一说辞。当现场代表提出一律召回流散的新军士兵,诸官吏亦表赞成,嘱呈文至督院核办(47)《善团代表面谒李提维持新军大局》,《广粹旬报》第21期,1910年3月15日,第63~64页。。为此,二月初八日,粤商自治会呈请谘议局,陈请袁树勋召集被遣新军回营(48)《自治会大会议详情(附传单)》,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98页。。
然而袁树勋已决定全体遣散参与兵变的七营新军,包括一标和炮、工、辎各营。袁氏解释:“既破坏军政,亦难再为强留。凡于初四日逃回、获回者,俟委员分别护送回藉(籍),毫无虐待。”(49)《两广总督训谕》,《砭群丛报》第6册,“文牍”,第7页。这些被遣散者,号为“降兵”而非“叛兵”,处置条款其实颇为优待。例如降兵派员押送回籍,颁给路费,令父兄乡邻“取具严加管教”,三年无事则作为平民,期间他人不得欺侮;尸骸由公家发给款项,以善堂用薄棺或钉制木板掩埋,家属亦可领归安葬(50)《两广总督札行善后草章》,《砭群丛报》第6册,“文牍”,第34~35页。。这主要是考虑舆论压力,广州官吏不敢大肆杀戮,唯有息事宁人。除了在牛王庙抗拒官兵,现场被捕的起义骨干黄洪昆、王占魁、江运春三人被执遇害外,参与起义的甘永宣、尤龙标、苏美才仅是递解回籍,永远监禁,未与官兵接战的古振华、林开盛监禁八年,林国盛监禁五年(51)徐维扬:《庚戌广东新军举义记》,仇江编:《广东新军庚戌起义资料选编》,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68页。。对照《大清律例》规定“凡谋反及大逆,但共谋者,不分首从(已、未行),皆凌迟处死”(52)姚雨芗原纂,胡仰山增辑:《大清律例刑案新纂集成》卷22《刑律·贼盗上》,同治十年刻本,第1页。,1905年续将凌迟改为斩立决,但谋反、谋大逆仍是清律的头条重罪。袁树勋没有按律严惩,而是按照处置国事犯的新法,处以程度较轻的监禁刑(53)武昌的革命党人刘静庵(即刘家运)被捕后判处永远监禁,涉案之党人朱子龙、胡精一、梁仲诚等亦被判监禁(《刘家运改斩罪为监禁》,《申报》,1907年3月17日,第4版)。。
广东当局对于其他未露明显反迹的士兵更是网开一面。李准事后传集军官问话,“未予罗织,每人略问三数语即了事”。其他未经李准传问之军官,及目兵逃后被获者,均交营务处和督练公所司法科会讯。连革命党人也承认,司法科提调李立才“人亦宽和,临讯时委曲求全甚多”(54)马锦春:《庚戌之役》,仇江编:《广东新军庚戌起义资料选编》,第93页。。其余被胁同行、先事离营、患病躲避、临时畏惧逃避、不知逆情诸士兵,只要没有在场助逆或入党证据,均一律资遣回籍,并不追究。例如革命党人危宗源、林廷杰等十四人,在东门外被防营捕获,后交南海县审办。众人均不承认,后竟多被释放(55)邹鲁编著:《中国国民党史稿》中册,第743、746页。。
然而广州舆论并不以此为满足。自治会会员郭仙舟等人以九大善堂、七十二行商代表名义,仍于正月十九日联名致电军谘府和王大臣,认为新军事变咎在他人,请招集新军兵士回营,免予解散。此举已是公开与粤省当局唱反调。
连日军警小故交哄,咎在警官及协、标统,初二已和息,又误闭城。初不遽剿,驱散全军。新军于民,始终无扰。指为革命,叛迹毫无。现官绅商民,皆知铸错。今复资送回籍,新军痛哭,无面还乡。素练军人,弃之可惜。知误仍误,实难索解。乞请旨派员抚慰,招集回营。俾速成镇,大局幸甚(56)《广东方便医院、九善堂、七十二行商董郭仙舟等致军谘府、王大臣等电》,仇江编:《广东新军庚戌起义资料选编》,第275页。。
次日香港侨商冯爵臣、谭少及以香港华侨全体名义,致电军机处、军谘府,为新军鸣冤,有言“广州军警小故冲突,竟成大错。今冤已白,良好新军,四民挚爱。忍令回籍,无辜陷之!”(57)《香港华侨全体、冯爵臣、谭少及等致军机处、军谘府等电》,仇江编:《广东新军庚戌起义资料选编》,第275页。报刊对此多有呼应。如《公言报》刊《密室铭》一篇:“可以捏死罪,夺神经。有陛(升)官之发梦,无打仗之劳形。命逃牛王庙,狱铸怠(息)鞭亭。大吏云:何冤之有?!”(58)演公:《密室铭》,仇江编:《广东新军庚戌起义资料选编》,第279页。按,由于粤省当局的舆论压制,如此婉讽的诗歌、谣谚不在少数。牛王庙是巡防营大败新军之地,息鞭亭为新军营盘外围哨所,其矛头直指清吏罗织新军革命罪名,不过为保举升官而已。沪上大报《神州日报》注意到叹惜新军的舆论氛围已经形成,“现闻各处舆论,咸谓新军苦练多年,略著成效。此次之变,自系为一二奸人胁从,初无反志,诚恐当道事后多所残戮,粤中精锐将尽销磨”(59)《粤省兵变之详情》,《神州日报》,1910年2月21日,第2页。。粤督袁树勋为此感受到极大的压力,“今众说纷纭,大致以兵散可惜。疑官长不爱惜军人,更疑官长袒护巡警,并疑官长欲张大以邀功,创为种种不根之说。甚至嗟悼附和,视若国殇”(60)《两广总督部堂袁为札饬事》,《砭群丛报》第6册,“文牍”,第40、37、42页。。
值得注意的是,潜伏的革命党人亦在暗中影响舆论的走向。在谘议局中,副议长丘逢甲同情革命,革命同志有陈炯明、邹鲁等人。其时邹鲁正在潮汕地区策动民军起义,听闻新军起义失败,“立刻回广州,直赴粤商自治会,激励他们用该会的名义,从事办理营救新军的工作。因为我和会里的人,平时联络得很好,他们不但满口答应,还热心协助。这样,失败的党人得到救援的不少”(61)邹鲁:《回顾录》,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26页。。邹鲁用粤商自治会的名义在会址华林寺收容起义伤兵甚多(62)徐维扬:《庚戌广东新军举义记》,仇江编:《广东新军庚戌起义资料选编》,第69页。。陈炯明在香港设乐群书报社,朱执信任广东法政学堂教员。两人共同担任南方支部的宣传组长(63)王聿均访问,谢文孙记录:《莫纪彭先生访问记录》,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7年版,第7页。,或在舆论宣传方面有所作用。
正月二十八日,粤督袁树勋为平息舆论,札示事件始末,力证新军实为叛乱(64)《两广总督部堂袁为札饬事》,《砭群丛报》第6册,“文牍”,第40、37、42页。。其提出的证据主要是革命党人黄洪昆等人的口供,运动新军章程十条以及刻写“天运”年号和“恢复中华”等语的革命票据(65)《袁树勋致军机处等电》(宣统二年正月二十九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1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6~27页。。袁氏并下令巡警道传集各报馆主笔,给予严厉警告,“此后如再有造谣生事,妄肆鼓吹,则是有意违抗,即应随时密禀,分别查拿”(66)《两广总督部堂袁为札饬事》,《砭群丛报》第6册,“文牍”,第40、37、42页。。
袁氏的强力申辩与处置,进一步引起省城舆情的不满。其时《羊城报》等报纸发布追悼新军集会的广告。文称:“二月初三日十二点钟,假坐老城雨帽街邓家祠八属学会,统请全省学界公订追悼日期。并将全案磋商,以恢复军人之荣名,维持征兵之大局。统希惠临,没存均感。”发起人为高(高州)、雷(雷州)、廉(廉州)、琼(琼州)、钦(钦州)、罗(罗定)、崖(崖州)、阳(阳江)八属学会,以及惠州、潮州、嘉应州学会。不过此议迅即遭到提学司禁止,“诚恐少年学生血气未定,为其所惑”(67)《竟示禁学会开新军追悼会》,《广粹旬报》第21期,1910年3月15日,第52~53页。。袁树勋为此向军机处奏报:“盖叛逆昭著,共见共闻,而有等悖谬之徒,胆敢以悼惜新军为名,妄肆鼓吹,用心甚为叵测。”(68)《电奏讯办黄洪昆等犯情形稿》,《砭群丛报》第6册,“文牍”,第46页。八属学会在省城颇具影响力,曾为嘉应党人大狱发声(69)《舆论公会集议嘉应冤狱详情》,《申报》,1909年10月5日,第2张第4版。该事缘于革命党人与会党夜劫钟姓富商,官府错误牵连启宇学校教员姚竹英,致其入狱,屈打成招(见姚雨平:《新军起义前后及辛亥三月二十九日之役的回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东辛亥革命史料》,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1~32页)。,积极参与粤路公司总、协理选举(70)《粤路选举总协理之大风潮》,《申报》,1909年11月22日,第2张第2版。。此次提出举办新军追悼会,一方面显示新军兵源与学堂学生存在联系,广告提及各属正是招募新军兵员的主要地区;另一方面,明知官方不满仍出头集会,可见其激烈程度甚至超过粤商自治会。
发起人在政府压力下,遵令登报取消集会。省城各报的言论虽有所收敛,但仍难免冷嘲热讽。如《南越报》刊登“汉儿”的评论:“今而后知我粤人,尚非目无官长也,有较诸未预备立宪以前,其服从官长之意更切。吾于是喜我粤民气之犹不至嚣张,而足为广东幸,然否?”(71)汉儿:《追悼新军会之解散》,《南越报》,1910年3月5日,附张。这是讽刺预备立宪情势下言论尺度犹在收紧。旅港商、学界更昌言无忌,致函粤商自治会,公然抨击袁树勋“竟自列于对待舆论之地位,而且有禁止舆论之举”。函中更提出所谓叛乱的十五处疑点,特别是袁氏对于事件的定性前后矛盾,尤难自圆其说(72)《港商学界为新军事公致自治会函》,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80~85页。。小吕宋(马尼拉)工界团体亦致函粤商自治会,汇来五百港元为新军妥筹善后,并提议召集恤兵会(73)《小吕宋华侨致自治会函》,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74~75页。。二月初九日,自治会发传单召开大会,商议新军善后事宜。方便医院的麦慕仁认为“如此良善军人,真令中外崇拜”,提议支持海外团体提出的恤兵会之议,“联合中外绅商士民,共尽爱敬军人之义务”(74)《自治会大会议详情(附传单)》,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98页。。此议获得参会众人赞成。
各界舆论意见汇集于谘议局。议员们“咸谓事起细微,酿成祸变,以少数之煽惑,累全体之危疑”。二月十二日,广东谘议局为此咨文袁树勋,详细陈明解散全部七营新军的弊端。特别是该部新军已经教练三年,规制详备,应在辨明事实的情况下区别对待。局方更欲追寻广东新军兵变的潜在原因,主要不在于革命党煽惑,而是军官多用外省人,与本省士兵之间语言隔阂,素不相习。据其统计,所有广东新军军官,上等官长6人,广东无一人;中等官长46人,广东仅占14人;下等官长247人,广东仅占86人。局方认为,两广督练公所以“阅历未深”为由,轻视甚或弃用粤籍军事学堂毕业生,造成粤籍军官甚少。其背后原因,“顾委任仍注重外省者,窥其私心,殆虑运动军界革命,欲多寄耳目于素不接洽之军官,暗行防制”(75)《广东谘议局维持征兵大局呈袁督文稿》,《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文牍”,第24~28页。。
另一方面,编练新军经费高昂,也是粤省舆论反对解散的重要原因。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十二月,粤督张人骏向清廷奏报裁撤绿营后,每年仅可拨充新军经费银三十余万两,一协新军每年就需银六十余万两,粤省实难负担五年内编练两镇的军费(76)《两广总督张奏粤东新军编配裁并情形及现筹办法折》(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初四日),《东方杂志》第5年第4期,1908年5月24日,“军事”,第51页。。其后张人骏通过署两广盐运使丁乃扬,向盐商劝谕输财助饷,每年增收银三十万两,用于新军经费,才略解燃眉之急(77)《两广总督张人骏奏编练新军劝集盐商报效的款片》,《政治官报》第195号,1908年5月14日,第6页。。到宣统元年(1909年)八月,重新编列新军经费:得自裁撤绿营节饷银三十余万两,拟在运库筹二十万两,官银局、善后局各拨七万两,厘务、关务各五万两。即便如此,尚不能满足新军成镇的需求(78)《各局筹拨新军经费实数》,《申报》,1909年9月23日,第2张第3版。。此时遣散训练三年的新军,意味着此前财政投入付之东流。因此不难理解谘议局代表粤省舆情,要求将“事前告假及确不知情之人,或由官长具结,或由绅商具结,一律招令归伍”(79)《广东谘议局维持征兵大局呈袁督文稿》,《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第28页。的行为了。
三 清廷处置与新军问题的掩盖
正月初二日,袁树勋向清廷奏报事件,只是说“气习嚣张,并有勾结会党情事”。清廷于正月初四日电寄上谕,已将此事定性为“实属形同叛逆”(8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军机处电报档汇编》第3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2、363、364页。;并于正月初六日密谕各省稽查军营,严禁“党会”活动,查禁聚众开会演说之事(81)《宣统政纪》卷二九,宣统二年正月辛亥,清实录本,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影印本,第527页。。另据报纸消息,摄政王载沣恐怕粤事牵连广西、云南、贵州等边境安全,下令广西巡抚和云贵总督加意防范(82)《政府对于粤乱之震动》,《申报》,1910年3月1日,第1张第4版。。到正月初七日,清廷电旨仍在要求彻查军队匪党,“著该署督等将所获各匪,严切根究,实力查拿惩办,以绝根株,毋留余孽”(83)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军机处电报档汇编》第3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2、363、364页。。
其后,袁树勋联同广州将军增祺正式奏报此事始末,虽然认定新军“藉端哄营,继复昌言叛变”,但也详细分析教育不善、港澳匪徒煽惑和巡警有乖职务等原因,定性有所和缓(84)《广州将军增祺、署理两广总督袁树勋奏粤省新军藉端酿变折》,《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文牍”,第15~22页。。初十日,清廷电旨回复:“革党头目王占魁等业经捕获,罪魁已得,自应宽其胁从。至善后一切事宜,著该署督妥慎办理。”(85)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清代军机处电报档汇编》第3册,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62、363、364页。此时清廷或已了解到广州的社情民意,其追究、严惩的态度明显转变。
正月二十二日,粤籍给事中陈庆桂根据乡人信息,奏报广东新军滋事,官员处置不善,恐有冤滥情事,请派员查办:
粤省新军为防营剿杀一事,迭据乡人函电,称此次兵变,实由去年除日新军与巡警口角肇衅,新军受辱,今年元日一标兵进城,与巡警寻衅,幸经弹压解散。初二日二标及炮、工、辎重等营复鼓噪闹事,挟械四出,旧统带黄士龙亲往晓谕,招领回营,各兵初亦听命。迨黄士龙入城,城守兵误开枪迎击,至伤该统带及新军数人,众乃大哗,始纷纷窜踞。提臣李准闻信,翌日派队往剿,炮毙多人,其余擒获及缴械来归者无算。以为事出误会,官吏不善消弭,遂至酿成巨变(86)《给事中陈庆桂奏广东新军滋事请派员查办折》,《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文牍”,第14页。。
民间舆论通过本籍在京官员得以上达天听,反映传统皇朝体制仍存在“通上下”的渠道。摄政王载沣亦向粤籍军机大臣戴鸿慈详询情况(87)《本报特电》,《香港华字日报》,1910年2月21日,第2版。。其中黄士龙一事在粤省奏报中只字未提,尤令清廷怀疑,下旨曾任粤督的两江总督张人骏彻查。张氏派遣江安督粮道吴封、江苏候补道汪嘉棠赴粤调查。二员抵达后,提问巡防营伤兵,“再三审视”伤口,怀疑造假,“官弁闻之无不愤极”(88)李准:《清末遗闻》,王国平整理:《李准集》,第203页。。从中已可概见其调查之倾向。两个月后张人骏复奏,果然将主要责任归诸粤省当局:
谓会党事涉悬虚,新军全受冤陷者,固不免失之过激;谓新军预定逆谋、约期起事者,亦非实在情形。粤省毗连港、澳,会党出没无常,潜诱军队,蓄谋甚狡。督臣袁树勋陆续开除标兵,本为思患预防之计,良多莠少,尽可消弭于无形。乃因兵警龃龉之微,警官不善排解,以致新军受辱,逞忿寻仇。迨衅隙已成,而协统、标统等官又不善为抚驭,始则一味操切,严申不准放假之令,继则相率畏避,弃营而逃。人心一摇,军情遂涣。兵土既误于报复之说,更受倪映典等之煽惑,以致一旦横决,酿成惨烈之现象(89)《两江总督张人骏奏查明广东新军滋事情形折》,《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文牍”,第10~11、11~13页。。
张奏暗示广东军队长期存在党人活动,并不值得大惊小怪,只要镇静以对,便可告无事。一方面表明自己在粤时期的军事政绩,另一方面将兵变责任归诸袁氏,也可以获得粤省舆论的支持。特别是遣散七营新军一事,张奏用辞尤重:“数年训练、克期成镇之兵,一旦决裂败坏至于如此,论者咸深惜之……均属咎无可辞!”而始作俑者袁树勋和李准,“措置未尽合宜,报告亦有不实,以至舆情未洽,究难辞办理不善之愆”,请旨是否加以惩处。奉旨袁树勋“交部议处”,落得“革职留任”的处分;李准以带兵镇压有功,免予处分(90)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光绪宣统两朝上谕档》第36册,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20页;《宣统政纪》卷三五,宣统二年四月乙未,清实录本,第625页。。
有意思的是李准受到不赏不罚的处置。巡防营抢掠军资之后,继而焚烧新军营盘,事实当无可疑。张人骏却将抢掠责任归于统领水师亲军的吴宗禹,以“访查并无确证”将焚烧营盘之事不了了之。李准作为水师提督,吴宗禹的顶头上司,却未承担抢掠的责任。须知焚烧营盘罪责较重,谘议局、粤商自治会和侨商强烈要求严惩(91)《焚掠新军营房议案》,廖伟章、牛贯杰编:《清末立宪运动史料丛刊》26“广东谘议局”,第369~370页。,若责归巡防营,李准势必获罪,张氏以查无实证处理,意为李准保留仕途的进取之路(92)张人骏任粤督时,与李准关系甚好,“临行依依不舍,于准尤甚”(《李准自编年谱》,王国平整理:《李准集》,第84页)。。清廷亦心知广东军事离不开李准,故以功过相抵处之。御史陈善同对此颇为不满:“独李准以谴诃不及,逍遥事外,人言啧啧,咸谓失平。”(93)陈善同:《奏参广东水师提督李准折》(宣统二年五月二十日),《陈侍御奏稿》,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8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68年版,第106页。按,本折未见于上谕档和实录,可能并未上奏。不过,李准心中仍觉不平,“余与袁海观,交部议处分。袁革职去任,余叨宽免恩。从此军心散,何敢击党人”(94)李准:《任厂六十自述》,卞孝萱、唐文权编:《民国人物碑传集》,北京:团结出版社1995年版,第200页。。此事或为其辛亥反正埋下伏笔。
对于兵变,张人骏将协统张哲培、标统刘雨沛指为祸首,平时统驭无方,临事弃营逃避,招抚观望不前。其责难有一定道理,张哲培、刘雨沛的即时应对确有问题,不过受制于制度规定,两人事前能做的确实不多。据《两广督练公所任职定则》:新军人员的委任,除粤督负责委任协统、标统,协统、标统和管带委任正兵、副目、正目之外,从排长以至管带的任命之权以及各级军官的处罚之权,皆归督练公所掌握(95)《广东谘议局维持征兵大局呈袁督文稿》,《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文牍”,第27页。。问题在于督练公所设于城内,远离燕塘和北校场两处军营,不能及时掌握军队动向;凡事需要与粤督、协统公牍往来,事隔一层,亦不能有效处置革命活动。张氏新任协统未久,军心未附,面对革命党的活动,希望息事宁人,亦不难理解。但事后各中级军官为了卸责,多将责任归诸张氏。一标二营管带于如周指出:“张协统闻之甚为慌怕,当已出示晓谕,如有此票(指革命党票),应即损坏,否则有身家性命之虞。”(96)《步队第一标第二营管带于如周报告》,《砭群丛报》第6册,“报告”,第23页。一标一营管带胡兆琼以见习官陈雄才“言语乖谬,行迹可疑,禀请撤差,以免在营煽惑”,张哲培犹豫二旬才批示查有实据方能惩治,陈氏得以继续留营(97)《步队第一标第一营管带胡兆琼报告》,《砭群丛报》第6册,“报告”,第15页。。最后,于如周、胡兆琼等六名管带只是交部议处了事。
张人骏请旨将张哲培、刘雨沛二人拿解法部审讯,特旨拿解大理院治罪。军谘大臣载涛以维持军事司法独立为由,奏请交陆军部军法司审理(98)《涛贝勒维持军事司法之原奏》,《申报》,1910年9月25日,第1张第4版。。奉旨俞允,案件于宣统二年七月移交。陆军部派出施尔常、唐宝钟前往广东调查,并由张绍曾、丁士源等六人组成高等军法会审法庭,至次年闰六月结案。期间,御史温肃奏陈陆军部司员与该犯“或同游学,或托至交,因此俄延,遂疑其有所瞻顾”,请旨饬部从速讯办。陆军部不得不以调查需时解释延期(99)《署陆军部尚书荫昌奏陈审讯广东新军滋事案折》(宣统二年十月二十日),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宫中朱批奏折,档号:04-01-01-1117-031。。在舆论的压力下,陆军部军法司将新军反叛归咎于张哲培、刘雨沛带兵无方。张氏弃营托故走避,奉令出抚,又观望不前。刘氏临事仓皇无措,弃营走避(100)《陆军部军法司驳会审拟判张哲培等呈稿》(宣统二年六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1辑,第61~65页。。张、刘二人比附相关律条“守御官因军人反叛,弃城而逃者,绞监候”,量减一等,流三千里,发往新疆效力赎罪(101)《陆军部奏承审要案讯明实情比律定拟折》,《四川官报》第37号,1911年8月20日,“参考类”,第1页。。官员被发遣边地,表面上刑罚綦重,按诸实际,不过借此给予起复的机会而已(102)《京师近事》,《申报》,1911年3月7日,第1张第6版。。
此外,张人骏将事件起因归于“兵警龃龉之微,警官不善排解”,显现巡警问题为事件之一大因素。广州巡警经两广督抚德寿、李兴锐下令,于1903年创办,次第在老城、新城、西关设立十二所警察局。费用由官民合付,“由局库筹拨者十之八九,由居民铺户所出警费充支者十之一二”(103)《已举办罪犯习艺所整顿警察及实行恤刑狱事宜折》(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初二日),谭群玉、曹天忠编:《岑春煊集》第4册,第548页。。问题在于,民间付费却没有得到相应的保护,官方招募的巡警屡与城坊民众发生冲突。1905年年初,因西关巡警局处置德昌鞋店租赁权不公,引发十八甫等街市商人罢市。报纸媒体甚至指出,巡警“自去年开办以来,每侵越地方官之权,其腐败之状,各报所纪,笔不胜书”(104)《论粤省巡警与坊众冲突》,《香港华字日报》,1905年1月16日,第4版。。
庚戌新军临时起义,肇始于巡警锁拿与店主口角、肇事的新军士兵华宸衷。事件导致巡警死亡一人、重伤十人,多处警局被毁,华宸衷反被用轿送回。次日西关六局巡警驱逐并拘押新年放爆竹之数人,冲突中一人被轰毙,引发民情激愤,致西关六局被民众烧毁(105)《宣统二年正月中国大事记》,《东方杂志》第7卷第2期,1910年4月4日,第21页。。后一事坐实巡警向来的无能、扰民,即便新军在前事上理亏,舆论也只是定性为“兵警交哄”(106)《兵警交哄之详情》,《广粹旬报》第21期,1910年3月15日,第57页。、“军警交哄”(107)梁玩恭:《对于军警交哄后之慨言》,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112页。。负责查办的张人骏窥伺舆论风向,认定警官陈庆焘“纵容警兵,锁殴新军兵士,酿成巨案,实为厉阶,应请即行革职”,“滋事”警兵被“查究严惩”(108)《两江总督张人骏奏查明广东新军滋事情形折》,《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文牍”,第13页。。
张人骏将兵变原因归咎于新军军官统驭不善和巡警不良,显然与粤省当局的看法南辕北辙。袁氏事前收取全体新军的弹药和枪机弹簧,事后甘冒全省舆论之大不韪,强硬解散七营新军,反映其已不信任新军。这种现象在全国督抚间并非罕见。数月以后,直隶总督陈夔龙鉴于安徽安庆、广东、江苏等地连续新军兵变,奏请收缩建设新军的步伐,“与其多养冗兵酿不戢自焚之患,不如精练劲旅收以一当百之功”。但是陆军部并不同意此议,反而要求督抚“力任责成,认真考核。于遴委陆军各级官长务取诚朴,严戒嚣张”(109)《陆军部议复陈夔龙为时局阽危敬陈管见折》(宣统二年五月十八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1辑,第50~51页。。同时,陆军部不愿就新军兵变承担责任,尚书荫昌私下表示:“至防范一节,非仅军部之责成,亦非仅由军部所能办到者。”(110)《荫昌复寿勋函》(宣统二年三月廿八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1辑,第37页。这是将防范兵变的压力置于督抚。然督抚多文官出身,并非专责军事,只有任命协统、标统的人事权,又受本省舆论包围,确实难以应对革命浪潮下的新军问题。
袁树勋心知无力改变亲贵建设新军的决心,唯有得过且过,并未认真清算未解散的二标、三标的革命分子(111)二标三营1198人,三标一营370人,张人骏在查办复奏中认为“现尚能守军律,似可无须严行裁汰”(《两江总督张人骏奏查明广东新军滋事情形折》,《国风报》第1年第15号,1910年7月7日,“文牍”,第12页)。这一结论并不利于袁树勋继续追查革命分子。。党人何仲达便在军中“忍辱受收容,仍不动声色,继续努力工作,以期再举”(112)莫纪彭:《从庚戌新军之役到黄花岗之役》,仇江编:《广东新军庚戌起义资料选编》,第86页。。数月后袁氏上奏完成混成协的编制,恢复至兵变前十一营的规模。据称“仍与前此征兵无异,各员弁办理得法,民人踊跃应招”,“计时不过两月,所至区域民情鼓舞异常,殊非始愿所及”(113)《署理两广总督袁树勋奏陈招募新军规复成协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军机处录副奏折,档号:03-7479-013。。前述广东历年征兵困难无比,何以此次极为顺遂?实际上,其中多为庚戌举义的溃散及遣散士兵,重新入伍而已(114)钟德贻:《粤省辛亥革命回忆录》,《近代史资料》1957年第1期,第99~100页。。二标二营管带马锦春指出,“及至下半年重行补征,始渐次回复原状,革军亦因之略有起色”(115)马锦春:《庚戌之役》,仇江编:《广东新军庚戌起义资料选编》,第93页。。
四 余 论
经此一役,粤省当局心知新军不稳,转而依靠巡防营。武昌起义以后,粤督张鸣岐依靠防营保卫省城,一方面将清乡剿捕之防营抽调回省,另一方面截留京饷,添募防营,同时故技重施,收取新军的枪支弹药,严加防范(116)《张鸣岐为省城兵力单薄拟添募防营截留京饷请代奏电及清帝谕旨》(宣统三年八月二十一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1辑,第172页。。但当李准向胡汉民交出巡防营兵权之际,花费巨资而组建的新军同时反正,广东军事光复的大局已然确定。
军事层面以外,庚戌新军起义极大改变了舆论对于革命的观感。清廷方面原以为“新练征兵皆有家室,有保人,岂肯为匪”(117)《补录周督致军机处电》,《申报》,1906年11月21日,第2~3版。,岂知正是因为这些具有“良家子弟”身份的新军群起倾向革命,起义过程中于民间秋毫无犯,与前来镇压的巡防营之表现形成鲜明对比,进而形成“目为义兵”(118)王季凫:《〈庚戌粤东军变记〉序》,李介孺编:《庚戌粤东军变记》,第1页。的舆论氛围,意外推动了革命浪潮的向前发展。陈济棠的得力助手林时清当年在军中,经过调查之后发现:“在新军未起义之前,一般民众尚以为革命党是流亡的事情。自新军起义之后,才给一般人知到(道)有军队、长官、士兵参加,有政治的地位,才能确实认识革命是为民族、民权而革命,不是流亡的革命。这是新军首义所收最大的效果。”(119)《广东各界纪念庚戌首义情形补志》,《广州民国日报》,1932年1月7日,第1张第2版。姚雨平亦注意到此役对于华侨心态的影响,从此多数华侨愿意输财资助革命,基本上解决了革命党人进行革命活动所需经费的问题(120)姚雨平:《追忆庚戌新军起义和辛亥三月二十九日之役》,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辛亥革命回忆录》第2集,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2年版,第252~260页。。
概言之,探讨庚戌一役后“悼惜”舆论的种种声音,可以真切反映新军训练过程中的种种问题以及绅民与旗兵、防营、巡警长期积聚的矛盾,暴露清廷编练新军所遭遇的制度问题与实践困境。更有甚者,即便官府展示革命证据,舆论亦不以革命为大逆不道,更关注军队纪律的问题,而将矛头指向镇压革命、胡作非为的旗兵、防营和巡警。在强大的舆论压力下,清廷无奈将责任推向粤吏,后者唯有继续秉承上意,在解散新军以后,变换方式重新招之入伍,以落实新军成镇的清廷计划。上下暌违,革命距离成功亦仅一步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