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五至七时的克莱奥》中空间叙事对人物的塑造
2024-04-05周婧宜
周婧宜
(作者单位:四川美术学院)
电影作为一种重要的艺术表现形式,通过多种元素和技术手段来传达故事情节和塑造人物形象。其中,叙事方式作为构建电影世界和塑造人物形象的重要手段之一,不断演变和创新。在这个不断追求独特性和艺术性的时代,空间叙事作为一种独特的叙事方法,日益引起关注。空间叙事作为一种以空间为线索组织叙事的方法,通过布局和运用各种空间元素,将观众引入电影世界中,同时带领观众更深入地理解和感受人物。马塞尔·马尔丹在《电影语言》中指出,“电影空间是生动的、形象的、立体的,它像真实的空间一样,具有一种延续时间”[1]。阿涅斯·瓦尔达的作品《五至七时的克莱奥》是一部空间属性明显的影片。通过对电影中的镜头空间、社会空间和心理空间的研究,我们可以深入了解瓦尔达如何通过空间来塑造人物的形象,表现人物情感和心理状态。
1 镜头空间:镜头引导的身份转变
在电影艺术中,镜头空间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它不仅仅是一种呈现故事情节的手段,更是观众与电影之间建立情感联系的桥梁。通过巧妙运用镜头的移动、角度和距离,导演能够创造出丰富多样的视觉效果,将观众带入故事的世界之中。电影的镜头空间可以被视为一种特殊的现实空间,通过银幕上的画面传达给观众。观众通过注视银幕上的图像,能够感受到远近、大小和深度的变化,仿佛置身于电影的场景之中。这种直观的体验使得观众能够更深入地理解和感受电影所表达的情感和主题。
在电影中,影片的前半部分很少用镜头画面展现克莱奥的主观视角,大多是其他人打量她的镜头。例如,从4分47秒开始克莱奥走出占卜师房门到6分53进入咖啡厅的这几分钟时间内展示了克莱奥游走在巴黎街头的画面。这一段镜头的画面景别、角度各异,但都是将克莱奥放置客体位置的客观视角,镜头中不断有行人打量着她的外貌、身形。贝拉·巴拉兹在《电影美学》中说:“摄像机从某一剧中人物的视角来观看其他任务及其周围环境,或者随时改从另一个人物的视角去看这些东西。我们依靠这种方位变化的方法,从内部,也就是从剧中人物的视角来看一场戏,来了解剧中人物当时的感受。”[2]因此,电影呈现的客观视角也会引导观众作为观看的主体,认同摄影机的主动观看视角,将被观看的女主角当作欲望的承接对象,女主角克莱奥的人物形象也在不知不觉之中被物化,成了被观众凝视的对象。此外,影片大量使用的客观视角也体现了女主角克莱奥沉溺在自我的世界和他人的目光中,不愿正视自我处境、缺乏自我认知的人物形象。
在剧情发展到电影后期,克莱奥生气出走时,影片第一次出现了以克莱奥为视角的主观镜头。如同电影开头,克莱奥再次游走在巴黎街头,这一次她开始主动去观察巴黎大街上的行人。在这一幕中,瓦尔达使用了大量的跳切镜头体现克莱奥不断观察行人的目光,通过以克莱奥的主观视角呈现,观众能够更加深入地了解她的内心世界和情感状态。克莱奥从前一直局限虚幻的美丽外表,而现在她开始尝试去观察世界,思考自我的处境。这一转变在空间中得到了明确的表现,通过跳切镜头的运用,观众可以感受到克莱奥的观察和思考,进一步了解她的转变过程。
和游走街头的镜头类似,瓦尔达再次设置了一组对照画面。当克莱奥再次来到咖啡店时,与上次不同,她没有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而是点了一首自己的歌借此观察周围的情况。但是她发现即使她是一位出名的美女歌手,在生活中也不会有人过多关心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世界离开了谁都可以。这种情况使得克莱奥的精神受到了冲击,打破了她对于自我的虚假认知,但她仍然没有找到真正的自我。直至剧情发展到末尾,她遇到了名叫安东尼奥的年轻士兵,他们在公园里畅谈。如果说之前的一系列镜头展示了克莱奥逐渐将目光转向他人,那么和安东尼奥的对话才真正让她重新寻找回自己的主体意识。
除了客观视角和主观视角的转变外,瓦尔达为了表现克莱奥人物形象的转变,对摄影机的角度和画面的构图都进行了调整。在电影的前半部分,镜头常用俯视的角度进行拍摄,并且克莱奥的人物始终处于画面的中心位置。戴·波德维尔在《经典好莱坞电影中的时间与空间》中提到:“经典性电影制作认为边框构图是应予禁忌的……人体便成为叙事和图解兴趣的中心。”[3]这也从侧面体现了克莱奥是被观看的客体,以自我为中心,对外在世界漠不关心的状态。而在电影后期,克莱奥尝试观察行人时,摄影机的镜头与克莱奥的视线齐平,人物也偏离了画面的中心,打破了经典电影的构图形式。到了与安东尼奥相遇时,克莱奥与他经常并置于同一个画面当中,这种画面的设置体现了两个独立主体之间的平等交流。瓦尔达通过这样的镜头手法,展现了克莱奥人物形象跟随剧情发展的转变,也让观众从画面的变化中直观体验到克莱奥主体意识的构建。
2 社会空间:社会与个人的交织
与地理空间强调自然环境对影片叙事的影响不同,社会空间强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作用以及个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它反映了社会的结构、价值观念和文化背景,以及个人在其中的角色和身份。社会空间是由个人与各种关系所凝结而成的。因此,个人不仅会受到社会的影响,其行为表现也会从侧面反映整个社会的氛围。
《五至七时的克莱奥》的故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巴黎。在这个时期,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去不久又爆发了阿尔及利亚战争,为法国人民带来了无数苦难和心灵上的创伤,整个巴黎都被笼罩在战争的阴霾之下。在电影中,瓦尔达设置了许多角色来表现社会状况。例如,在咖啡馆内,客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谈论着战争情况,焦虑着社会状况;在女司机的车上,车载广播一直播放着战争的新闻……战争触动着巴黎人的每一根神经。
此时的巴黎、法国乃至欧洲还面临着另外一种不安和恐惧。这种无言的恐惧是什么?瓦尔达在采访中回答道:“不是被偷窃,被谋杀,被强奸的恐惧。一个集体的恐惧,在那个时代,就是癌症。”[4]在当时的欧洲社会,癌症不仅是一种具有致命性的恶性疾病,还被人们认为是一种因为现代社会快速发展而产生的伴生怪物。瓦尔达巧妙地将其设置为电影的故事中心,克莱奥在电影中承受着罹患癌症的焦虑和恐惧,她为此不断孤独地游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在这个过程中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在接受着他人不断的审视、猜忌和揣摩。瓦尔达由小见大,借克莱奥的个人焦虑上升到法国社会的集体焦虑,暗示了“癌症”是现代快速发展的工业文明下逐渐迷失和异化的自我意识,使得观众在观看影片时间接体会到当时的社会氛围。
在电影剧情发展到1小时3分40秒时,画面中一块破碎的玻璃占据了镜头的中心。无数巴黎市民围绕在这面破碎的玻璃之前讨论争吵着,他们的身影投射在碎片之中,这里的镜头构图隐喻了巴黎市民内心世界的迷失。20世纪60年代,一方面,法国的经济在恢复发展,城市一片欣欣向荣之景,人们的物质需求得到了满足;另一方面,在新浪潮运动的洗礼下法国社会经历了思想文化领域的百花齐放,但是新出现的解构主义、存在主义、女权主义等不断冲击着人们的思想,逐渐引发了人们的精神危机,让人们开始反思和质疑自己的存在处境和价值信仰。这种物质满足和精神迷失的差异,迫使法国社会弥漫着焦虑的情绪,人们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在文化潮流的冲击下寻找自我的主体意识,证明自我的存在价值。
在影片中,克莱奥为找回自我的主体意识、证明自我的存在价值,毅然决然地扔掉假发,摆脱审视她的助手、钢琴师等社交关系,以主观的、女性的视角重新审视整个巴黎社会、重新观看自己的身体。借用克莱奥所处的社会空间瓦尔达成功地塑造了一位另类的女性形象,揭示了整个社会的氛围和价值观念,引发了观众对个体与社会关系、身份认同以及存在意义的思考。
3 心理空间:镜子构建的自我意识
在电影《五至七时的克莱奥》中,镜子作为一种符号元素被运用,扮演了重要的角色。镜子在心理学中被视为人们内心世界的反射。人们在镜子中看到的镜像可以反映自己的外貌、姿态和表情,从而影响人们对自身形象的认知。类似地,人们内心的思想、情绪和态度也可以通过行为和表达方式在外部世界中投射出来。在电影中,瓦尔达通过在各个空间中设置镜子的元素,帮助克莱奥构建了对自我的认知。
在电影4分16秒的镜头里,克莱奥找占卜师为自己进行塔罗牌占卜。在镜子出现之前,她因为占卜结果不如预期而表现得焦虑和痛苦,就像每个害怕得绝症的病人一样。但是当镜头一转,克莱奥面对着镜子对自己说:“丑陋也是一种死亡,只要美丽还在,我就还活着。”在这一幕场景中,大厅之中有两面镜子对立摆放,将克莱奥整个人笼罩在其中,这使得她的身影在镜子中无限重叠无限深入。这里镜子所导致重复显示的画面象征着当死亡迫在眉睫时的逼迫感和对自我身份的认同缺失。例如,著名影片《公民凯恩》其中的一个片段,当凯恩失去了他所关心的一切事物时,他陷入了愤怒和绝望的情绪之中。奥逊·威尔斯拍摄了他走过两面相对的镜子的镜头,在这个镜头中,凯恩的身影也被无限重复。
随着剧情的发展推进,克莱奥的周围不断出现各种各样的镜子,她几乎被无数的镜子包围住了。镜子不仅使她不断地关注自己的个人形象,也使她无法排除它们从其他角度看待自己。克莱奥在帽子店挑选帽子的时候,摄像机从展示橱窗外拍摄她,将她塑造成一个打扮精美的玩具娃娃。橱窗倒映着街上的人流车辆,他人从倒影中观察她的美貌,而她也沉浸在倒影里,对现实的世界丝毫没有关心。在她的心中,只有自己的倒影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影像只是飘过的影子。
接着剧情来到了22分41秒,克莱奥豪华精美的公寓里,即作为她心理空间外显的公寓里,到处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镜子。克莱奥通过凝视这些镜子,构建了自我的认知,她需要美丽的躯壳来支撑自己,需要通过镜子检查自己的美貌来确定自己的存在。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指出:“男人觉得并希望自己是主动的,是主体,他不是通过固定不变的映像去观察自己;它对他几乎没有吸引力,因为在男人看来他的身体不是欲望的客体;而女人却知道自己是客体,并且使自己成为客体,所以她相信通过镜子她确实能够看到她自己。”[5]波伏娃认为女性通过凝视镜子将自己定义为被观看的、欲望的客体,受到了男性和社会的约束,阻碍了自我主体性的发展和完善。虽然克莱奥似乎通过不断凝视镜子构建了“自我”,但是这种自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带有主体性的自我,而是将他人的目光审视内化,需要不断从他人的评判中得到反馈的虚假自我。
在后面的剧情当中,克莱奥情绪崩溃,她离开了公寓,摆脱了将她视为客体的男友、助手和钢琴师。当克莱奥独自游荡在巴黎街头时,她通过饭店门口的镜面再次凝视自己,这一次不再是将他人目光的内化,而是开始真正地审视自己的处境。随后,她陪同朋友多萝特来到拉乌尔的电影播放室里观看电影,在电影结束后下楼梯时化妆镜不小心掉落摔碎了,这里的破碎的镜子如同克莱奥逐渐觉醒的自我,从被观看的、承载欲望的客体中挣扎出来了。克莱奥将“镜子”从现实中破碎的道具里抽离了出来,她将她身边的人当作“镜子”。她从被注视的对象转变为带有主体意识的观看者。
瓦尔达通过设置出现镜子到打破镜子这一个叙事过程,具象化了克莱奥的心理空间,使得克莱奥从被观看的客体转变为观看的主体,并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构建了自我的认知。
4 结语
纵观阿涅斯·瓦尔达的电影生涯,她的作品与空间的关系密不可分,例如《短岬村》和《天涯流浪女》等影片都展现了各种与空间相关的故事。在《短岬村》中,通过对空间的观察和呈现,瓦尔达展示了法国一个渔村中拥挤和贫困的生活空间,揭示了这个作为“微缩社会”的渔村乃至法国社会整体的物质和精神状况。在电影《天涯流浪女》中,瓦尔达通过展示流浪女莫娜在不同时间和地理空间中的流浪来阐述了莫娜生命存在的意义。在影片中,莫娜的人物形象被不同地理空间的人们的言语勾勒,瓦尔达借此展示了女性身体空间和社会空间之间的相互关系。而在电影《五至七时的克莱奥》中,瓦尔达让主角克莱奥游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表现了克莱奥对于罹患癌症的恐惧不安,和整个巴黎社会空间弥漫的焦虑迷失。借助各式各样表现心理空间的镜子,电影展示了克莱奥从注重外在形象到寻找真实自我的转变。瓦尔达通过将空间、物质和精神紧密联系,呈现出复杂的空间属性交织,以空间为线索展开叙事事件,使影片充满了诗意和哲学,引发观众深思。
总而言之,阿涅斯·瓦尔达的电影作品展现了空间在人物形象塑造和情感表达中的重要作用。通过对不同空间的观察和描绘,她呈现了社会问题、个体命运和人性的复杂交织,同时也引发观众对社会和人类自我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