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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留心中的蒸汽机车

2024-04-02黄勇

中国铁路文艺 2024年3期
关键词:蒸汽机车机车火车

作者简介:黄勇,中国铁路作家协会会员,山东省作家协会第五期高级作家班成员。供职于济南局集团公司济南西机务段。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人民铁道》《中国青年报》《光明日报》《齐鲁晚报》《大众日报》等报刊。

有一张风景画,几十年来如此固执地留在我的记忆里。画面上是长白山的原始森林,一条铁路,蜿蜒地挤进森林的空隙中,铁轨提供极其光滑坚硬的媒介让车轮在上面以最小的摩擦力滚动,这使火车上的乘客感到更舒适。蒸汽机车拉出一道白色水蒸气,宛如长长的飘带。摇摇晃晃的车厢里载着形形色色的人生,马不停蹄地将他们送往下一个时代。

当年,我家居住的铁路职工宿舍就在铁道边,站在我家的院子里,就能看到奔驰的列车。童年的火车,在我的脑子里就是一台烧煤奔跑的机器。火车通过的声音很有节奏,尤其是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平时不需要看钟表,只要听到某趟列车行驶过的轰鸣声就知道是几点钟了。铛——铛——听到这悠扬悦耳的钟声,我知道这是父亲驾驶的建设型5040号机车回来了,因为机务段里只有父亲驾驶的那台机车悬挂着铜钟。父亲曾驾驶过多种类型的蒸汽机车,但他最高兴的还是驾驶新中国自己生产的解放型、建设型、前进型机车,那感觉特别敞亮。

自幼我便在铁路人的环境中成长。童年时的托儿所就设在机务段的一座大房子里,它是用一个废旧的机车修理车间改造而成的。托儿所的院子里停着一台报废老机车头。机车配件已经拆卸没了,只剩下一个空架子。在驾驶室内玩耍,是我童年最快乐的记忆。还有那两道长长的生锈的铁轨架在枕木上,枕木与枕木间隔着碎石,交替着一直铺向远方。于是,铁轨便在我们的眼中变成了一条别致的路。在铁轨上行走是需要一点平衡技巧的,小朋友们很喜欢在铁轨上比赛,看谁走得最长最久。这便是我童年的印迹。

在机务段的一个角落里,停着几台锈迹斑斑的已经报废的老机车,路基周围长满了野草。每当放学后,这里就成了铁路子弟的乐园。长长的柳条在微风里摇曳,牵牛花也吹着喇叭绽放了。“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鲁迅笔下的小虫子们在这里是见得到的。油蛉在我们那里叫金钟儿,是一种形似西瓜籽的黑褐色虫子,它的鸣声像铜铃声。若是在路基边的草丛里听到“铛、铛”的欢快虫鸣,我一定会蹑手蹑脚地顺声寻去,轻轻地抬起手,迅速一扑,一只凉凉的金钟儿便在我的手心里了。斑蝥是看不到的,我一直想知道斑蝥是一种什么样的虫子,想看它是如何啪的一声从后窍放出烟雾的。赤练蛇也没来过这里,也就联想不到在墙头上露脸的那条美女蛇了。可仔细想想,也许赤练蛇已经来过了,但它迷恋上了火车头,只是对又瘦又小又可爱的我,不忍下口罢了。机务段下班的汽笛响了,结束了一天工作的父母们纷纷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回家吃饭。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把手卷成筒状放在眼睛上对着西沉的太阳观看,太阳像个红红的鸡蛋黄,追逐着我,抚摸着我,最后在我的脸上留下一抹胭脂色。

寒暑假里,有关火车最多的记忆是捡煤核。蒸汽机车每天都要进场整备,卸下许多滚烫的炉渣,里面有好多没烧尽的炭渣,捡回家后,可以继续当作燃料。那时候,每家都不富裕,孩子们便三五成群地去捡煤核。每天,我和姐姐都会早早地赶去,只等火车的到来。火车庞大的身軀吼叫着过来,然后喘着粗气停下,好像用尽了一身的力气。我可以看见驾驶室里有人挥着铁锨,往火车炽红的炉膛里添煤。整备工忙着用水鹤给机车加水,直到水箱的水往外冒的时候,才拧紧笼头。然后,把机车锅炉里的炉渣全部卸下。我们一群孩子守在铁道边,耐心地等着。火车一开走,便一哄而上,用手中的筢子在炉渣堆里快速分拣,尽管煤渣还冒着腾腾的热气,可大家也顾不了许多,收获的多少就看这项比拼了。时间长了,我的大拇指、食指和中指都被煤渣“咬”破了,钻心地疼,写字都握不住笔。妈妈知道后,心疼得不得了,就给我织了副漂亮的细线手套。

当时,电影院正上演一部名叫《火车司机的儿子》的电影。我觉得自己和电影里的孩子特别像,心中总有把火车开走的欲望。在机务段里长大,耳濡目染,甚至对一些机车配件如数家珍。在火车文化的熏陶下,铁路已然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1982年的夏天,我被一所铁路司机学校蒸汽机专业录取了。

毕业后,我子承父业,当了一名蒸汽机车乘务员。那时,一个机班三个人,一名司机,一名副司机,一名司炉。司机坐在驾驶座上,不论寒暑风雨,都要将头探出窗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由于机车锅炉阻挡,司机只能看见自己一侧的前方线路。于是,坐在驾驶室另一侧的副司机便成了司机的眼睛,协助瞭望,为司机“导航”。

铁路两边的映山红竞相绽放,粉红欲滴的花儿开在灌木丛中,花瓣怀抱着粉嫩的花蕊,绿茸茸的花萼恰似温柔的手,托着那点点绚烂的红花。一簇簇,一层层,火红火红的,像云锦似的漫天铺去。汽笛的声音悠长有力,带着煤的味道和力量感穿过空气。建设型5751号蒸汽机车吭哧吭哧喘着粗气,冒出阵阵白烟,拖着七八节车厢,在绵延起伏的花海里穿行。阳光把机车锅炉上崭新的铜带箍和挡烟板两侧的“艰苦奋斗”“奋发图强”八个铜字照得金光闪闪。铁轨把一个个散落在田野间的火车站连接起来。火车以每小时四五十公里的速度前行,呼吸着沿途树木和花草散发出的清新气息,让旅客有足够的时间欣赏线路两旁的景色。

我是司炉,主要负责铲煤、投煤、上水、给油等工作。机车运行时,我和副司机轮换着不断往锅炉里投煤,一个班下来,要烧八吨煤。司机室内的噪声很大,乘务员们交流基本靠吼,就算是寒冬腊月,一趟车跑下来,身上的工装也要被汗水浸湿好多次。为了让煤炭充分燃烧,需要每三秒投一铁锹煤。“里三锹,外三锹,左三锹,右三锹,中间三锹”。这是司炉基本的投炭作业标准。最后,还要补充一锹。这也是最潇洒的动作——以左手为轴,右手反握锹柄,用力旋转锹身,煤炭便在炉膛里如天女散花般散开。我一脚踩着踏板打开炉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炉膛内烈火熊熊燃烧,仿佛炽热的心脏一般。用力把煤投进去,烈焰忽而火红忽而纯青,上下翻腾着。然后,松开踏板,咣当一声,炉门关闭。这样的动作要反反复复做无数次。火传输热量把水催化成蒸汽,进入汽缸,推动鞲鞴,带动摇连杆,驱动红色的主动轮铿锵有力地旋转。

机车煤炭燃烧后会留下大量灰烬煤渣,我会用炉钩定时清理。清理完煤渣,还需要提溜一个长嘴油壶对机车走行部的行进部件逐一进行润滑保养。停留的火车,常常引来一些山民围观。火车是他们在大山里见到的最大的机械物,它的汽笛声也是大山里听到的最响的声音。很多人赶几十里山路来车站,就是为了看看火车。人们见到火车时那种激动、喜悦、新奇的心情,不亚于去逛北京城。

数载酷暑寒冬,无数个披星戴月,我从一名司炉慢慢成长为副司机、司机。当时的机车司机被称为“大车”,这是对火车司机的一种尊称。提职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工具室领取检点锤。检点锤不仅是检车的工具,也是身份的象征,因为只有晋级到司机职名才能得到这个锤子,这也算是个人奋斗的里程碑。领来的检点锤最初只是个毛坯,八级工匠的母亲亲自动手,用锉刀锉了个精致的锤头,又给锤子重新淬火,然后选了一段白蜡木当锤把,打磨上漆,把检点锤打扮得跟新姑爷似的,都舍不得使用。我知道,这是母亲对我工作的认可和鼓励。

第一次单独驾驶蒸汽机车,我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蒸汽机车吼叫着,铆足劲朝前奔驰着,轰隆隆穿过山洞、跨过桥梁,在绵延数百公里的群山之间绕行。从驾驶室的车窗向外望去,弯弯曲曲的山路伸向远处的村庄,当地一些叫木刻楞的木头房子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它们大都依山而建,拥绿眠翠。就地取材是长白山旧时民居的基本特点,院墙是木栅栏的,屋墙也是用圆木堆砌成的。圆木从底部一层一层地垛起墙来,再用黄泥填满抹平。房顶的瓦苫由落叶松的木片制作,白天在阳光的照射下渗出了松节油,晚上又凝固了,在木片上形成了一层保护膜,经得住长时间的风吹雨淋。竖在墙外的烟囱也是最原始的,把一根粗圆木中间掏空,炊烟便从木头中间悄无声息地缓缓升起,飘到空中后渐渐散开,融入了蓝天。

在森林的深处,除了散落的火车站,还有一些叫乘降所的地方。乘降所是临时火车站,没有站台,没有票房,更没有候车室。列车开到那里,我撂一把车闸,随着哧的一声,车轮便与铁轨摩擦着,发出尖利的金属声。机车的汽室喷出一团白雾,火车开始刹车减速。列车的速度越来越慢,不久,便稳稳当当地停下了。车门随即打开,下车的旅客三五成群地涌出了车厢。等待已久的旅客,争先恐后地上车,很快将车厢填满。等看到最后一节车厢里的运转车长挥舞着小绿旗时,蒸汽机车一声长鸣,撕破了长白山的沉静与慢条斯理,重重地震颤一下后,开动起来。

列车到达泉阳站,需要补水。水鹤是给机车补水的设施。车子旁边有一根大腿般粗细的灰色弯管,这就是水鹤。停车“一把闸”对准水鹤,是我的拿手活。如果是拉货车,停车没有对准水鹤,可以二次停靠。可旅客列车停车后,旅客们开始上下车,即使没有对准水鹤也不能再动车了,所以拉客车对准水鹤停车绝对考验一名机车司机的真功夫。停车后,最重要的一个作业程序是给机车补水。随车的司炉登上机车水柜打开入水口的铁盖子,车站上水工把水鹤的铁链子向前用力一甩,碗口般粗细的弯管水鹤便开始转动了。司炉把水鹤的出水口对准机车水柜入水口,对车站上水工说“可以上水了”,上水工随即快速转动水鹤闸阀上的红色圆形手柄,巨大的水流便从水塔上一泻而下,经过水鹤出水口倾盆而出,如一道瀑布从天而降……

机车乘务员的背包很沉。背包里有随身携带的三件东西:洗漱用具,装手电筒、信号旗等行车用品的工具包,装满饭菜的饭盒。这三件东西加起来,相当于机车乘务员的半个家。机车上完水,我们便端起饭盒,抓紧时间填饱肚子。

在泉阳站的货场专用线,经常会看到泉阳林业局的小火车。

森林小火车曾一度成为当地林区走亲访友、赶集买卖山货的“公交车”。小火车是客货混装。货车就是那种平板车,是拉木头用的。客车类似于现在的篷车。篷车四周和棚顶都用木板钉制,透过木板之间的缝隙,可以看到车外的世界。林场里的人彼此都认识,在车上相见,更是亲切得不得了,闲聊着各种各样有趣的新闻。客车上没有座位,有人坐在平板上,有人歪坐在麻袋上……乘客们带的东西五花八门——有自家采摘的蔬菜和喂养的鸡鸭;也有松塔、蘑菇等山货;甚至有人还带上生猪坐车,准备去县城卖个好价钱。

经过一路的颠簸,小火车开到了泉阳站的专用线。在车站的铁道线上,停着大火车,大车司机为显示自己的威风,冲小火车鸣笛。小火車司机也不示弱,用长长的笛声“回敬”。大火车和小火车相互逗趣的笛声,时常引得在场的人们一阵哄笑……

如今,我的新家也在铁路旁,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楼下飞掠而过的高铁列车,我的照相机还没来得及捕捉,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它所划出的那道亮丽而精致的弧线,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记忆中的蒸汽机车离我们远去了,然而,它那裸露着力量的外表,喷发着激情的动力,无数次游走在我的梦里。那是一种对蒸汽机车挥不去、斩不断的浓浓眷恋。作为铁路发展的亲历者,这种刻骨铭心的记忆是永远难以抹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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