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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深不知处

2024-04-02黄丹丹

飞天 2024年4期
关键词:寿州松塔金毛

黄丹丹

1

凌晨四点,开成静音的手机如流星划亮夜空般,在昏黑的卧室闪了闪。梁茗茗旋即从枕头上弹起,抓过手机,微信对话框里,芊芊写道:妈妈,我安全抵达悉尼了。这句话的下面,是一大串“想你”“爱你”的表情包。梁茗茗把那句话又看了一遍后,点开芊芊新更换的头像,一个黄头发的西方女孩。她没有回复,手机放在枕头下,继续平躺着。她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腹部,尝试着关注自己的呼吸。这是她经常指导他人对抗失眠与焦虑的休息术,但这一夜,这个方法在她身上是无效的,收到芊芊的平安讯后,悬着的心终于可以落地了,她想再尝试一下这休息术。今天得在高速公路上开长途,她需要清醒的头脑保障安全驾驶。

芊芊打败了瞌睡虫和休息术。当梁茗茗闭上眼,努力地专注呼吸时,成百上千个大小不一的“芊芊”蜂拥而至,挤在她的脑海里,争前恐后地叫“妈妈”,襁褓中那个还不会喊妈妈的小芊芊,不甘示弱地大声啼哭,惹得梁茗茗格外关注她,她还不到一个月,被包在一个鹅黄色的绒毯里,两只小手紧紧地攥成拳头在哭得通红的小脸上方划着,真像个在卖力呐喊喝彩的小啦啦队员。梁茗茗突然想起,在芊芊很小的时候,就因为觉得她哭起来像个啦啦队员,所以她喜欢叫她“啦啦”,直到有一天,得知“啦啦”是种特定称谓时,她重新给那个已经会在学步车里冲她喊“妈妈”的小精灵取了“芊芊”这个名字。从她在学步车上伸着手臂要“妈妈抱”,到如今步入机场闸机后挥手告别,在生活中如此漫长艰难的过程,在回忆里仿佛只是一瞬间。梁茗茗想,她和芊芊的这次分离,相当于分娩时割断脐带吧——从此,她和她日夜守护的芊芊便江湖一别,天各一方。

倦意笼罩,但睡意全无,梁茗茗索性起床,拉开窗帘,推开窗。晨光熹微,新鲜寒冽的空气扑面而来,她伸长手臂做了几个拉伸动作,关上窗,披上厚棉褛,走出卧室。当她被十多年的惯性驱使着,径直走到芊芊的房前,在扭动房门把手的那刻,她突然意识到,往后无尽的早晨,她都不用像过去那般在起床的第一时间,打开这扇门,去看這间房里一张堆满毛绒玩偶的小床上,缩在被子里酣睡的那张小脸。她颓然松开门把手,在紧闭的门前默立了几秒后,转身到客厅。她打开了所有灯——门廊灯、吊灯、沙发旁的落地灯,然后进厨房烧水。烧水的时候,她就站在那里,守着烧水壶,像给芊芊热牛奶煮燕麦片时守在燃气灶旁那般。水开了,她给自己冲杯咖啡后,又泡了一壶茶。餐桌上有只绘着卡通兔图案的水杯,梁茗茗把它端在眼前转了一圈,然后轻轻地将它放在了原处。这只水杯是芊芊十二岁生日时,梁茗茗带她去杭州旅游时买的。一只瓷杯,她用了六年多,不舍不弃,可是这一次,她居然毫不留恋地扔下了它。

梁茗茗到厨房,用煮蛋器煮蛋,用烤面包机烤切片面包。面包机发出“叮”的一声,吐出两片烤得焦黄的面包,烤热的面包散发出浓郁的麦香,梁茗茗喜欢这种纯净的食物香气,她怕油烟,在家从不采用煎、炒、炸的方式做饭,他们的餐桌上只有牛奶、面包、沙拉、煮出来的鸡鸭肉鱼虾蛋。她想,她这样养大的芊芊,到澳洲后肯定不会像别的游子那般想念妈妈做的菜,因为她根本没有做过什么像样的私房菜,除了将方便面煮好后用生菜和芝麻酱拌一拌,告诉芊芊,这叫梁氏拌面。她把面包片放在小盘子里,端到餐厅,在餐桌旁坐下来。打开手机,翻动着微信朋友圈,喝一口咖啡,吃一口面包。芊芊更新的最后一条朋友圈信息,是十分钟之前,她发了几张图片:标有英文路牌的街景图、一栋两层小楼的外景图、一张她自己仅露半张脸的自拍照。三张图上,排了几行她读不懂意思的字与字符。她把三张图都下载到手机里,一张张放大了看,街景图那张,地面上有三人一行的影子。

梁茗茗心头一颤。她含辛茹苦养了18年的孩子,瞬息之间,让另一个一直享受二人世界的丁克家庭,不费分毫工夫,转变成了温馨的三口之家。她放下手机,站在窗口,望着窗外一角蓝天上絮絮的云,她再一次依靠深呼吸的力量驱逐内心的不快,但胃却隐隐作痛起来。梁茗茗就着咖啡,吞下的最后一口面包,如铁屑似的附在胃壁上挲着胃。梁茗茗最怕这种影影绰绰的疼痛,被它暧昧不清地纠缠着,疼痛的程度不足以用服止疼药去对抗它,不被干预的它,便伺机延宕着对神经的噬咬。梁茗茗这一次非常果决地打开了冰箱里的药盒,取出了一粒止疼药,她决定,从此刻起,不再对任何侵犯自己的事物妥协,包括这顽固的、鬼魅般困扰了她二十多年的胃部隐痛。过去,她惧怕止疼药的副作用,尽力忍耐着,可今天,她不想忍耐了,这半生,忍耐的也太多了吧?

药效很快发挥,当梁茗茗换了衣服出门时,胃已变得温驯安静。换衣服时,查了天气预报,寿州的温度比这里要略低些,她挑了件白色的羽绒服。羽绒服还是几年前韩丽陪她买的,正好,今天穿着它,去见韩丽。

2

打开门禁,一股寒风梭子般猛然击向梁茗茗敞开的领口,她打着寒噤,裹紧羽绒服,快步朝泊在一株腊梅树下的车子走去,许久不曾开动的车子灰扑扑地趴在寒风里,就像一只没人要的流浪狗。车旁的那株腊梅树也生得一副可怜相,原本从主干上旁逸斜出的侧枝,被小区的蹩脚花匠剪光了,只剩一根独干孤零零地指向天空。天空有朵云,云也孤零零的。

梁茗茗打开车门,启动车子,打开导航。对着手机,她柔声唤:“小度小度,去寿州古城。”然后,便由人工智能拟造的人声引导着,去往她的故城。对寿州,梁茗茗不说“家乡”,不说“故乡”,总称之为“故城”,让人感觉文绉绉的,瞎矫情。梁茗茗年轻时爱读书,爱偷偷写点小文章,所谓“偷偷”,是她写的文章不示人,要么写在日记本里,要么写在好看的信笺纸上。唯有一次,她写给孩子的一封信,居然被韩丽拿给当时在报社工作的妹妹,发表在了小报副刊上。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往事如沧海桑田。

梁茗茗驾车沿金寨路高架行驶十分钟,便到了金寨路高速公路入口。十多年前,迁居省城时,她这个路痴,出金寨路高速路口便会傻眼,记得她还花50元请过一位领路的人,把她带到小区门口。那时,高速路口有许多举着“带路”牌子的人,那些人,是何时消失的?他们如今又在做些什么呢?

周末,高速公路上车流量不小。梁茗茗意识到自己又陷入遐思时,低喝了一句“好好开车”后,打开车载音乐,调整坐姿,注目前方。当张学友深情的颤音回荡在车厢时,梁茗茗不由得跟着哼唱起来。过去,芊芊坐在副驾,总是取笑妈妈听的这些老歌“没品味”,她会打开自己的手机,放一些嘈杂的摇滚乐,有一次,送她上学的路上遇到堵车,她一直循环播放一首摇滚乐,居然引犯了梁茗茗的胃痛。梁茗茗在那一刻,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买了VCD在家里放自己喜欢的歌,妈妈说听得她心脏病要犯了。这无法避免的代沟啊。有芊芊时,她认为自己和妈妈不一样,会和女儿一起成长,成为她的好朋友。而某天,她无意中听芊芊和同学说“我们家老太太……”时,不禁心惊,原来,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地想贴近孩子,并认为自己是孩子的朋友,而在孩子眼里,她却是一个“老太太”。人与人的关系,从来不是一厢情愿。

阳光乱箭般穿过前挡玻璃、前后车窗以及顶窗,投在车厢里,被光箭齐射的梁茗茗,体感的暖勾起了她的睡意。她忙将车顶窗打开一点缝隙,让冷空气进来当清醒剂。霎那间,车载音乐声、手机导航声与风声在车厢里糅合出的声响,比芊芊过去播放的那些摇滚乐听起来更令人感觉烦躁。梁茗茗关闭车顶窗,停止车载音乐,听见手机导航里传来到达庄墓的提示。疫情期间,整日宅在家里,怕影响芊芊学习,不开电视,不看手机,倒是把家里那部《寿州志》给翻熟了。“楚庄王墓在州东南九十里,大冢岿然,庄墓因此得名。”梁茗茗顺口就诵出《寿州志》上关于庄墓的这句话来。说来也奇,虽说近年记忆力严重衰败,但关于庄墓的一切,入眼后便录入了记忆库中。

喋喋不休的导航语音被电话铃音打断,梁茗茗瞄了一眼卡在支架上的手机,来电显示是韩丽。她按了免提接听,韩丽气喘吁吁地问她到哪里了。她说:“庄墓。”电话那头,韩丽似乎迟疑了,过了两秒,她的话音才续上:“你慢点开,说了你别急啊,刚刚松塔跑出去了,我没追上。”一听松塔跑了,梁茗茗突然间怒火翻腾:“都跑了,都跑了,全他妈都跑了!”突如其来的悲声,把梁茗茗自己都惊着了。挂掉电话,她又“嗷嗷”地嚎了两嗓子,泪蒙住了眼,她顾不上找纸巾,胡乱用手背抹了抹眼。庄墓被抛在身后,但和庄墓有关的记忆却汇聚脑际。

记忆的开端在上个世纪。1999年9月,梁茗茗上大学的第一天,在校园里迷了路,问路对象,是个黑黑瘦瘦的男生,男生挠挠头说:“俺也是新生。”梁茗茗乐了,问:“你是寿州人?”男生回问:“你是寿州的?”见梁茗茗点头,他大方地伸出手说:“老乡好,我叫沈杰,很高兴认识你!”直到那年寒假,男生给她打电话,看到来电显示上的异地区号电话号码,在她的追问下,“老乡”才说,他是临县庄墓镇的,“过去庄墓也是寿州的嘛!”他这么轻描淡写地对上纲上线质疑他骗人的梁茗茗说。说罢便没事人似的,说第二天要来找梁茗茗玩。为了避嫌,梁茗茗特意约了韩丽,三人一起去看博物馆、走城墙,在巷口吃麻辣烫。

梁茗茗曾向韩丽复盘:“当初知道他说谎,我就该挂了电话,永不搭理他,那样,就不会有后来这些破事了。”韩丽不认可地说:“那样的话,也就没有芊芊了呀。”她不作声。有芊芊又怎样呢?还不是走了,天上云彩似的,说散就散了。

导航提醒,两千米后下高速。快到寿州了,她像乘长途车的旅客,下车前要收拾检查随身物品般,匆匆关闭了记忆之门。这一次回故城,目的只有一个:带回松塔。

3

下高速路口后,梁茗茗拨通了韩丽的电话,电话里一片嘈杂,韩丽大声说:“别急别急,我正在找呢!”她问韩丽在哪,韩丽说,在孔庙。她挂了电话,直奔孔庙。二十年前,她的第一份工作就在孔庙后面的一间木结构小楼里,几年前,她回去看时,旧楼已拆除,原址上正在施工,据说又挖出了什么。这不奇怪,被誉为“地下博物馆”的寿州城,曾是春秋战国五霸之一的楚国最后19年的国都。公元前241年,楚考烈王为避秦兵,迁都到了战国四公子黄歇的封地寿春城,有八百多年历史的楚国,迁都时从积攒下的财富中挑选了最珍贵的带到了寿春,物比人坚,两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不知多少帝王将相、英雄豪杰灰飞烟灭,但他们制造、使用过的器物埋藏在地下,被后人挖掘出来——二十多年过去了,梁茗茗居然还记得大一寒假,她和韩丽一起陪沈杰去博物馆,看见展馆里那些神秘、华美、瑰丽的古物,沈杰在由衷赞叹时,向她们两位土生土长在寿州城的姑娘,口若悬河地讲述楚国迁都史,许多年后看《芈月传》时,她又想起当年的博物馆之行。那部热播电视剧里备受关注的黄歇,也是当年沈杰故事里的主角,他说这位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戰国四公子春申君黄歇,当年让出自己的封地寿春给楚王做郢都后,向楚王请求改封地江东,就是如今上海、苏州一带,他说,如今国际化的繁华都市大上海,当年是一片荒地,黄歇那条水患难平的“断头河”,疏通河道,引流入海,那河就是今天的黄浦江,而上海的简称为“申”也是出自黄歇春申君的“申”……那次博物馆之行,是她和沈杰的关系发生质变的诱因。那会儿,她是被他的才华折服了。如今想起来,呸,那算什么才华,如果当年有百度搜索,或者她略微对父亲参与编撰的地方志留点意,也不至于孤陋寡闻地看他抖点包袱就觉得那是渊博多识。

车刚到孔庙附近的停车位,韩丽的电话也来了,梁茗茗泊好车,熄了火,腾出手来接听时,电话已挂断了。回拨,无人接听。她过马路往孔庙去,刚踏在泮池上的“状元桥”,便看见了靠在桥头伸手比“耶”的小芊芊,一瞬间,她的心跳“扑通扑通”急骤起来。寿州不仅是埋藏楚王宝物的地下博物馆,也是埋藏她不堪往事的故城。她的手机里不仅存着芊芊十五年前这张比“耶”的照片,还存着一张她蹲在桥上搂着芊芊的照片,照片里,她的半边脸埋在芊芊穿花旗袍的身子后面,只露出一只挂着眼袋的无神大眼。拍照的前夜,她一宿未眠。当沈杰把签证递给她时,她就知道,他们完了。一整夜,她都在想,芊芊怎么办。清早,芊芊闭着眼奶声奶气地喊:“妈妈,冲甜甜放蜜蜜!”她亲了亲芊芊肉鼓鼓的小脸,一骨碌翻身起床,给她冲牛奶。三岁的芊芊夜里还用奶瓶喝两遍奶,她冲好牛奶,拿着奶瓶,把奶嘴放进芊芊的小嘴里,看着芊芊伸手扶着奶瓶,闭着眼咕咚咕咚地喝完奶,手一松,嘴巴一吐,奶瓶骨碌碌滚到了她身边。小东西旋即发出了鼾声。她凝望着这睡梦中的天使,觉得她长长的睫毛在粉嫩小脸上投下的阴影都是别具一格的艺术之美。早餐时,梁茗茗平静地对沈杰说:“你走之前,我们把手续办了吧,芊芊留下跟我。”在办完手续后,沈杰送梁茗茗和芊芊回文化馆,用新买的数码相机给她们拍了照片,梁茗茗手机里存的两张,是四年前沈杰回国,加了她微信后发给她的。

她倚着桥身,打开手机,翻出芊芊的照片。扎哪吒头穿牡丹花旗袍的小芊芊扮着可爱的鬼脸,歪着脑袋伸出小手对着镜头比“耶”。梁茗茗突然好想看一看长大了的芊芊,那个万里之外,在南半球夏日阳光下的芊芊。她调出微信,芊芊是唯一被置顶的聊天对象,她点开和芊芊的对话框,又犹疑了,如果她和他們在一起,视频聊天怕是不方便吧。她轻移手指,点向芊芊新换的黄发西方女孩的头像上,去看芊芊的朋友圈。20分钟前,芊芊更新了朋友圈,发的是张海景图,泊着游艇的海湾上,是堆满云的蓝天。梁茗茗想起芊芊刚上幼儿园时,有次玩滑梯摔倒了,躺在地上看云,竟不肯起身,她指着天上的云数:“1、2、3、4、5、6、8……”那时她还不识数呢,不知为何,数到“6”之后,就是想不起“7”,直接跳到“8”,并且“8”成了她数数的天花板,她的最大数。梁茗茗抬头看天,天上只有一大块云,不知她的“8”从何而来。问她,她才说,云里有“8”个小人在打仗,好多好多小人在云里打仗呀!不知今天,芊芊从那云里看见了什么。

“茗茗!”

梁茗茗的肩膀被人一拍,她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穿着睡衣,敞着衣襟的韩丽。韩丽额头上沁着汗,气喘吁吁地说:“没找着!”

“报警呢?”没有老友见面的寒暄,梁茗茗直接问道。

“警察有空管这事?你把寿州当澳洲呢!”韩丽说。梁茗茗没搭腔,拿起手机,就要拨打110。

“松塔!松塔,你这个坏东西……”

韩丽说着,晃动着臃肿的身子往状元桥下跑去,循着她的身影,梁茗茗看见干涸的泮池里,一只金毛在追逐一只小泰迪。“松塔?”梁茗茗疑惑地望着韩丽笨拙地跑到金毛身边,抓起它的项圈,像拉一个淘气孩子似的,把它拉到了梁茗茗身边。

“走,快回家!死松塔,瞧,都是你,害我穿睡衣出来丢人!看我回家不打你!”韩丽一手挽着梁茗茗,一手抓着松塔的项圈,往孔庙外走。

下桥后,梁茗茗止了步,冷冷地对韩丽说:“它不是松塔。”

4

随韩丽进门后,梁茗茗径直来到后院,后院的杂物间,辟出一隅,做松塔的小窝。几年前,梁茗茗帮着收拾的。这会儿,打开杂物间,却不见了松塔的小窝。

“松塔呢?”梁茗茗背对着韩丽问道。

韩丽从院子里拿出一袋狗粮,倒在地上的塑料盆子里,金毛只顾埋头吃食,不理人间纷扰。

“它就是松塔!它是小松塔,继承了松塔的名字。茗茗,你做人怎么非要这么明白呢?反正大松塔你又没怎么养过,也不存在对它有多少感情,现在你带着小松塔回去,好好培养培养感情,不是一样么?养条狗而已,又不是养孩子。”韩丽突然噤了声。

梁茗茗转过头,眼里噙着泪。

韩丽上前一步,搂着梁茗茗,带她进了客厅。坐在沙发上,梁茗茗捂着脸哭出了声,韩丽轻轻拍着她的肩,像哄孩子似的,喃喃道:“好了,好了,没事,没事。”

吃完食的金毛撞开门,进了客厅,它围着沙发转了两圈后,坐在了沙发侧边,把两只前爪搭在沙发扶手上,无辜地望着用纸巾擦拭眼泪的梁茗茗。

“松塔,来,和茗茗阿姨握个手。”韩丽冲金毛伸了伸手,金毛便也抬起了一只前爪。韩丽抓着梁茗茗的一只手,与金毛的前爪触了触,金毛似乎激动地伸出舌头,发出“呵哧呵哧”的声音。梁茗茗被金毛憨态可掬的样子逗得嘴角漾出了笑意。韩丽看在眼里,又唤:“松塔,给茗茗阿姨作个揖。”金毛真的就把两只前爪合起来,躬了躬头。

梁茗茗把手里的纸巾放在茶几上,“有点热了”,她说着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不料韩丽突然伸手朝她腰上掐了一把,啧啧道:“腰还是那么细,身材一点没走形,你看看我,腰都成水桶了,胸耷拉到……”

“你那件我俩一起买的羽绒服呢?还能穿吗?”梁茗茗问。“你不说我都忘了,那件羽绒服,我买来没穿,就被二丽穿走了。”韩丽说。

“二丽还好吗?”

“还好。”韩丽突然站起来,说要出去一趟,马上回来。每次回来,韩丽都会去买她最爱吃的盐水鹅爪。梁茗茗冲她点点头,发现金毛又伸出前爪,够她搭在沙发扶手上的胳膊。她认真地端详它,它的眼睛比松塔更圆更大,眼神似乎更温驯些,除此之外,与松塔别无二致。

“松塔。”梁茗茗朝金毛伸出摊开的掌心,轻声唤。金毛将伸腿往前探了探,把两只前爪分别搭在了梁茗茗的两个掌心。“松塔,陪着我好不好?”松塔的嗓子里发出含糊的“呜呜”声,她缩回一只手,揩了揩脸。泪滴爬在脸上,痒痒的,这感觉令她想起多年前大松塔突然伸出舌头舔她脸的感觉。大松塔是只走不出直线的狗,它走起路来,身子一趔一趔的,像患轻度腿疾的人走路的样子。一般人发现不了松塔的这个特征,梁茗茗一眼看出来,是因为沈杰,沈杰走起路来就是那个样子,据说,他小时候生病,赤脚医生打肌肉针时,扎伤了神经。和沈杰闯入她的世界走一遭一样,大松塔也是一个闯入者。七年前的一个雪天,梁茗茗送芊芊上学,一开门,楼道里埋伏的一只狗突然窜进了屋,把她们娘俩吓得尖叫,她们站在门外喊:“狗,出来,快出来!”狗不理。怕芊芊迟到,梁茗茗关上了家门,拉着芊芊走了。

送走芊芊,打开家门,进屋后,看见狗安静地坐在阳台上,家里完全没有梁茗茗想象中的一片狼藉,它似乎只是从门外进来,穿过客厅,走到阳台,君子一般,没有动这个家里的一草一木,一茶一饭。梁茗茗给妈妈打电话,说家里跑进来一条狗,妈妈说:“猫来穷,狗来富,好事。”挂了电话,她又拨了韩丽的视频电话,韩丽让她注意,别是条病狗,她随口举了个被流浪狗咬伤后患狂犬病凄惨死亡的案例,她是医生,可以随口举出形形色色的病例来。

梁茗茗觉得韩丽说得有理,便求助物业。保安进门后,看见那只狗就像见到老熟人似的。保安说,这狗是3号楼那家的,他经常看那家女主人遛狗,前几天,那家人突然跑路了,据说是男的在外面干工程欠了钱。一只被遗弃的狗,这个天赶它出门,外面天寒地冻,它又能去哪?只一瞬,梁茗茗便决定留下它。

那天,接芊芊放学的路上,梁茗茗告诉芊芊,早上的那只狗狗,她没有赶走。芊芊开心地大呼:“妈妈万岁!”然后,就开始雀跃地要给狗狗取名。她俩分别想了很多名字,却总达不成统一意见。到小区楼下时,梁茗茗突然吟出一句诗来:“松塔如此美妙,每一物都是非凡的。及至天地万物,无一不是恰到好處。”梁茗茗告诉芊芊,这是她很喜欢的诗句,不如,叫它松塔?芊芊鼓掌通过提议。以后的寒假,芊芊充分感受到了“松塔如此美妙”,但梁茗茗却被累得够呛。开学后,她费尽心机做好芊芊的思想工作,把松塔送回了故城。“松塔去姥姥家喽”,送松塔回去的路上,梁茗茗一直不停地和它说话,把它交给持“猫来穷,狗来富”观念的妈妈,她倒是放心的。可惜,一年后,远在深圳的哥哥嫂子又生了二宝,调兵遣将把二老给接走了。想了许久,梁茗茗决定把松塔寄养在韩丽家。离开十多年,在故城,与她保持密切联系的,如今只有韩丽。延续三十多年的友情,让她们将彼此视为最可托付的人。再说,她孩子不在身边,独自住在一楼有小院的住宅里,具备养松塔的条件。

后窗外传来一声巨响伴着韩丽的尖叫。松塔突然抽回前爪,迅速跑到后窗旁,跳跃着冲窗外狂吠。

5

梁茗茗飞速起身,打开门,走到后墙外,看见捂着脸蹲在墙角的韩丽,她身后,有辆后座正在冒黑烟的电瓶车,它应该就是发出巨响的“肇事”车吧。梁茗茗把韩丽扶起来,看见她额头汩汩地往外冒血,吓得要拨120。韩丽倒是冷静,叮嘱她先把松塔关进屋,再陪她去医院。“没关系,应该是被充电器爆炸迸出的小碎片弄的皮外伤。”去医院的路上,韩丽安慰梁茗茗道。

到了医院,果如韩丽自己诊断的那样,医生从韩丽受伤的眉骨上方皮肉里取出一个米粒大小的异物。伤口处理好之后,医生开了破伤风针,梁茗茗交款、取药后,挽着韩丽去注射室,在等待皮试结果时,芊芊打来了视频电话。

“嗨,老妈!”视频里,芊芊戴着宽边草帽和黑超的头脸挤进了镜头,“妈妈,你怎么了?”梁茗茗还没开口,那边又传来芊芊紧张的追问。“我没事,是韩丽阿姨的额头受了点伤,妈妈陪她在医院。”梁茗茗移动手机把韩丽的身影收进画面里,芊芊见了,摘下墨镜,挥手招呼道:“阿姨好!”韩丽忙不迭地说:“芊芊好芊芊好,在悉尼怎样?你爸妈做的饭你吃的惯吗?”“谢谢阿姨,还好,我爸和Lily阿姨还没做饭给我吃呢。您的伤不要紧吧?”

听到这,梁茗茗说要去洗手间,让韩丽拿着手机。

关上洗手间的隔门,梁茗茗任泪水肆意地流淌。她三十多年的老闺蜜,居然如此自然地把芊芊归属到那个新家庭,韩丽居然会当着她的面对芊芊说“你爸妈”。好在芊芊冰雪聪明,及时地纠正她,那是“我爸和Lily阿姨”。芊芊这么说,是发自内心地排她,还是顾忌她在场?梁茗茗难过极了,她发现,她居然开始像对外人一般揣摩起自己养了18年的孩子。对芊芊,她从来都是不留余地的爱,同时,她也毫不怀疑芊芊对她的爱,可是,为什么,芊芊刚走,她的心就乱了,变得对这份爱就不笃定了呢?

外面有人敲门,梁茗茗抹了抹脸,捋了捋头发,打开了门。韩丽坐在观察区,手里握着手机,正东张西望着。她走近韩丽,故作轻松地问:“挂啦?”

“对,芊芊说,二丽他们喊她呢。”

“二丽?”

梁茗茗从韩丽手中夺过电话,颤抖着回拨芊芊的视频电话,无法接通。再拨,依旧不通。她把目光从手机上转移到韩丽脸上,盯着韩丽那双无论何时都看上去无辜无害的眼睛。芊芊也生着一双韩丽那样眼尾下垂的小鹿眼,她老爱怪妈妈不把自己美丽的丹凤眼遗传给她。

“韩丽!”护士走过来,观察韩丽的皮试结果。护士刚领走韩丽,芊芊的视频来了。接通,芊芊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的那一瞬,梁茗茗的眼泪便涌了出来。

“妈妈妈妈,你怎么啦?”芊芊紧张地问。

梁茗茗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芊芊那边传来风声、海鸟的鸣叫声。她在哪里?他们在做什么?她的脑海里浮现出显示在她手机屏幕之外的场景:在海风拥白云的海港,芊芊举着手机在和她视频通话,沈杰和那个女人挽着手跟在她身后……

“妈妈,我想你,我不想在这里读书,过几天我就回家,我想吃你做的梁氏拌面……”

梁茗茗第一次主动挂断了通话。她隐约听到视频里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她走出医院,想到18年前,韩丽抱着一个鹅黄色的襁褓去她家,说这孩子是她接生的,很健康。她接过襁褓,孩子正张开小鹿似的双眼望向她,她的心倏地疼起来。静静对视了几秒钟后,她便哭起来,哭得满脸通红,还把两只小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为自己加油鼓劲似的。

“茗茗,茗茗!”任韩丽在身后大声地呼喊,梁茗茗头也不回地走在故城的街道上,这座她生活了三十年,离开了十五年的小城,这座被誉为“地下博物馆”的楚国故都,埋藏着无数珍贵的宝物,也隐藏着无数幽深的秘密。

梁茗茗当初收养芊芊时,妈妈拼命反对,说她还年轻,只不过经历一次死胎,以后又不是生不出来了,干嘛非要养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十五年前离婚,她执意留下芊芊时,妈妈又站出来反对,还让她不要事事听信韩丽的,说“她把你卖了,你还替她数钱,姐妹俩联起手不知干了多少坏事,就你这个被猪油蒙心的家伙,看不清好坏人来。”她听不进,和妈妈大闹一场,带着孩子来到省城,租好房子,给芊芊找幼儿园,结果她们俩一起进了幼儿园,芊芊是小班的小朋友,她是中班的阿姨。

韩丽还是追了上来,她那被飞来横祸弄伤的额头上裹着白色的绷带,看上去像喜剧片里的搞笑人物般滑稽,这个过去曾顶着白色的医生帽的脑袋,丢了医生的帽子后,当起病人都不太像样。梁茗茗的心软了,她这半生,遭遇了欺骗、背叛,但正是这些当初痛彻心扉、苦不堪言的一切成就了此刻崭新的她。

韩丽的电话响,她退后几步接了那个视频电话,梁茗茗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姐,刚才视频突然断了,听说你在医院,怎么回事?没大碍吧?”

梁茗茗跨步朝前,她的电话也响了起来,是芊芊,她接了视频,惊奇地发现,她和芊芊的头上各顶着一片云。

“1,2,3,4,5,6,8,芊芊,快看,这云里,有八个小人在打仗……”说着,梁茗茗把镜头移向了头顶上的那片云。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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