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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承人

2024-04-02王小忠

飞天 2024年4期
关键词:银匠拉姆阿爸

王小忠

家保每天都要打开那间小房子,在那把看不见木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然后又擦擦灯台,摸摸砧子,从精致的柏木盒子里取出戥子,仔细看一阵,再放回去。小尖锤好久没动了,炉塘里干干净净的,只有几轱辘酸刺炭静静卧着。轻轻拉一拉风箱,炉台上便冒出细微的尘埃。这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回过头,露出笑容。这间小房子是阿爸留下来的,可是阿爸已不在了。前两年阿爸虽然完全放手了,然而内心似乎还有许多不舍,他会到小房子前,透过矮小的窗户瞅一眼。摆放在里面的工具完好无损,阿爸对此十分珍爱,不许任何人有丝毫亵渎。这是阿爸留给他唯一的遗产,也是一份充满了爱和回忆的珍贵之物。这份遗产不仅仅是物质财富,更是一份家族的传承和责任。他必须全力保护,不能有任何的损害,因为它关乎家族的荣誉和阿爸的期望。

阿爸走了已有好几个月,留下的家业竟是巴掌大的小房子?年轻的家保在阿爸离开的那段日子里想了好久,他不知道这份遗产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意义。但他知道,属于他的这片天地就是从这间小房子里实现的。这间小房子里没有什么宝贝,只有手艺和汗水。要想得到顾主的认可和众人的爱戴,靠的就是手艺,而不是为人的油滑。

家保在小房子里呆坐时,会想起很多。大多时间,他会无端痛恨自己,也会想起那个来自遥远城市里的佟丽丽。正是因为他和佟丽丽的邂逅,阿爸才深深陷入苦恼之中。阿爸做不出她想要的那种吊坠,难道阿爸的技艺真的过时了吗?

那是年前冬日的一个午后,阿爸洗完手,就匆匆进了小房子,开始研究那个镶嵌了金线条的小鱼吊坠。阿爸一进入小房子,就失去素日里的和颜悦色,他变得神情凝重,言语尖刻。阿爸研究的那个吊坠很特别,除了镶嵌如绿松石一样的小圆石外,还在小圆石表层用金线条镶嵌了一条小鱼。然而对阿爸来说,工序并不复杂,但绿松石总容易从边缘处碎裂,为挖出那道能卡紧金线条的铣槽,阿爸损失了好几颗绿松石。问题不在技艺,阿爸最后也将失败的原因划归到工具上来。阿爸成为班玛草原上最优秀的银匠时,这样的工艺还没人能做得出。阿爸执意要做那个吊坠,是因为他坚信自己的手艺。阿爸常说,有了金刚钻,才敢揽瓷器活。可是那吊坠却让阿爸费尽周折,几乎不分昼夜,将自己关在小房子里,忘记了月亏月盈。

搬到达尔仓小镇之前,家里牛羊很多,可阿爸不去牧场。阿妈忙不过来,他只好牺牲自己宝贵的读书时间。其实阿妈早就看透了,牧场上的事情阿爸是靠不住的。阿爸将所有心思安放在那间小房子里,其他事儿好像和他无关。家保的记忆中,阿妈和阿爸吵架的根源就在牛羊身上。直到有一天,阿妈半夜起来,偷偷看见小房子里的阿爸盯着那些工具,连眼都不眨一下,她才死了那颗雄心,不再纠缠,不再吵闹。阿妈曾流泪告诉过他,牧场再也不会有希望大起来了。

听阿妈说,爷爷生了两个孩子,一个从小在寺院读书,家里只有她和爷爷放牧。爷爷一次出栏那么多牛羊,完全为支持阿爸的事业。或许阿爸为爷爷争来了颜面,爷爷也的确看到了阿爸能为班玛草原带来新的财富。出栏牛羊的事情上,爷爷听了阿爸的建议,一个不字都没说。

阿爸原本不是牧民,阿妈偷偷告诉家保,可家保并不相信。阿妈也只是提了一下,她好像并不知道阿爸的底细。那时候,阿爸已经在班玛草原上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房子。阿爸的小房子很少有人进去,前来定做首饰或是包镶马鞍子的人只能和阿爸在里屋谈。几年时间,占满家保记忆的全是形形色色的顾主,从村子扩展到另外的村子,从一片草原延伸到另一片草原。家保十分羡慕,可阿爸整天拉着脸,似乎并不为流水般的收入而高兴。家保渐渐动了心,然而阿爸并没有让他接近小房子的意思。一直到家保读完中学,他们一家搬到达尔仓小镇上去住。

有天晚上,阿爸早早歇了工,他坐在大炕上,决定要将自己的过去说给家保。那段隐秘的岁月保留在阿爸心中已有十几年了,就连阿妈也放下手里的活,再次认真听了起来。

二十多年了吧。阿爸表情沉重,语言却十分随和。应该是秋天,阿爸说,我记得田地里的青稞已经割倒了。当时我的父亲包揽了一大批活,主要是包镶马鞍子,都是富人家的。富人家对马鞍子的要求非常讲究,鞍骨和鞍翼都是用上等木料做成的,前后鞍鞒上除了包鲨鱼皮,还要包上银叶子。

阿爸没有停,他继续说,父亲的手艺很响亮,不同地方的人都慕名而来,那个靠近河边只有十来户人家的村子也随父亲成名了,但父亲的手艺仅仅限于包镶鞍子。父亲没有专门教手艺给我,只是在不断帮忙轮锤的过程中,我渐渐喜欢了那门手艺。能钉银泡儿,能打银勺时,父亲才教了我熔银的方法和镶嵌的手艺。几年后,我成了父亲得力的帮手,自己也能接活了。就在那年秋天,父亲接了一大批包镶马鞍子的活,偏巧的是家里的酸刺炭快要用完了。

阿爸说到这里,性情有点儿急躁,声音也大了起来。村子以前在河边,因为发了几场洪水,后来就搬到山谷里去了。酸刺成片长在山谷里,粗大的全在阴暗的南坡,虽然离村子很近,但是要过河的。河面上有两根椽子搭成的桥,一发洪水,椽子就不见了。后来村里人将椽子铺成一排,用铁丝绑在一起,桥变宽了,也结实了,好几年没有被冲走。酸刺要烧成酸刺炭却是很容易的,但砍酸刺却十分吃力。有天早上,我去砍酸刺,快到晌午,粗大的酸刺砍了差不多有半车。就在准备将酸刺绑到架子车上回家时,天边突然涌起几团乌云,悶雷也响了起来,一会儿就下起了暴雨。那暴雨下了整整一个小时,河水淹没了两岸。我当时爬上一棵松树,后来松树也被冲倒了,搭在溜道两边,我死死抱住树干,望着翻滚而下的巨大石块,整个人都被吓傻了……

说到这里,阿爸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该来的还是来了,注定了的,谁都躲不过。又说,以前在河边,一发洪水院墙就倒塌。搬到山谷里,看着镶在悬崖上的坚硬石块,大家都觉得安全了,没想到山一开裂,冲下来的泥沙和石头比洪水凶多了。

家保问阿爸,到底发生了啥事情呢?您都淌眼泪了。

阿爸擦了擦眼角,说,人都没了。

家保说,您不是趴在松树上吗?

阿爸说,是的,我是捡了一条命。暴雨停了之后,就想凫着泥水回家。到了河边,发现桥没了,对面的村子也不见了,眼前只有一眼望不到边的洪水……

阿爸说到这里,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阿妈拿来毛巾,对阿爸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说这些有啥用呢?白白让自己难过。

阿爸叹了一口气,说,说起来容易,忘起来难呀。这么多年来,只要心里一想,就害怕、难受,忘不了。我的父亲没有完成他的心愿,来不及害怕,也来不及遗憾,就被洪水卷走了。接了活的那段时间他天天喊着,做完那批活,就要彻底歇下来,让我独当一面,成为真正的手艺人,而不是钉银泡儿打银勺的匠人。

说出来吧,阿爸,别压在心底。家保说,您从来没说过这些事情。又说,村里人都很佩服你,可他们为啥不和你接近?除了来交活,连多余的话都不说呀。

阿妈说,你阿爸是银匠,是手艺人,他们是牧民,有啥话可说呢。

家保说,都是一个村里的,还有啥讲究吗?

阿妈说,你阿爸是手艺人,他们就得尊敬。

阿爸对阿妈说,你倒口水吧。又对家保说,你想象不到当时的情景。我可能也被吓傻了,站在洪水边只知道哭喊,却想不出一点办法来。

那后来怎么样了?家保说,村子怎么到班玛草原上来了呢?

阿爸苦笑了一声,说,我抱住松樹一天一晚,第二天又去了河边,来回走了好长时间,终于找到一处很宽的地方,起初河水只淹到小腿,还没走到中间,就感觉站不稳,后来就翻倒在洪水里,啥都不知道了。再后来的事情,你阿妈比我清楚。

阿妈不打算继续说下去,她说,没啥好说的了,都已经成故事了。又说,天不早了,明天还有活呢,都休息吧。

阿爸说,说吧,不耽误明天的活,我还想再听一遍呢。

阿妈尽管有所遮掩,但还是说了起来。

故事就这样从好多年前开始了。家保仔细听着阿妈的讲述——那时候牧场里就我和你爷爷,有一天,爷爷去寺院给他儿子送供养,回来的路上遇到大雨。爷爷在河边碰见了一个被河水冲下来的人,见他还有一点气息,就想办法救了回来。大概半个月吧,他才缓了过来,起初很瘦弱,没有一点力气。爷爷跑到达尔仓小镇卖掉酥油,抓来了许多药,服侍了好几个月。后来我们才知道,他的家人和村子被水冲走了。爷爷不忍心再让他受罪,就收留了他……

阿爸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插话进来。他对家保说,爷爷可是草原上真正的男子汉,一般人做不到,也没有那个魄力。

阿妈笑着说,那还不是你巴结得好,爷爷一时高兴才答应收留你的。

阿爸说,你不知道当年那匹马有多乖,爷爷用尽所有力量,也没有将我抱到马背上。那马见爷爷如此折腾,就卧倒在地上,它将我和爷爷从那么远的地方驮回来,我总该有所表示吧?

家保听到这里,忍不住又问,对马怎么表示呢?

阿爸说,爷爷救了我,我要一辈子侍候,但也不能忘了马。半年后,我心里的苦水才慢慢溢了出来,开始日夜想念我的父亲和村子。再后来,我就想起父亲没做完的那批马鞍子来。

为了一个马鞍子,爷爷卖掉了大半牛羊。阿妈笑着对家保说,爷爷好像中了邪一样,听信了一个外乡人的话。

阿爸也笑着说,你根本不了解爷爷的心思,草原上的男子汉不能缺少一匹好马,而好马更不能少上等的马鞍子。

爷爷都让你哄迷糊了。阿妈说,换了我的话就不会卖那么多牛羊,谁知道你会不会做出上等的马鞍子来。

阿爸说,爷爷既是男子汉,又是善良人,或许他为了让我替死去的父亲了个心愿吧。

家保说,那后来呢?

阿妈说,后来你爷爷卖了牛羊,和你阿爸去了很远的城里,买来所有工具,还专门给你阿爸收拾了一间小房子。叮叮当当一个月后,马鞍子做出来了。那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的鞍子,你爷爷叫来牧场上所有的人,大家都竖起大拇指,羡慕得不得了。再后来,你阿爸就在班玛草原上出名了。那么多人都来求你阿爸做鞍子,可是他偏偏不做。你爷爷劝过好多回,都没起作用。

家保还是没明白,既然会做马鞍子,为啥又不做了呢?没等他开口,阿爸却说,草原上需要的马鞍子讲究的是实用,而不是排场。但我看到很多女人戴的耳环、戒指、腰带和奶钩时,就又动了做银子的想法。

阿爸笑了笑,说,没想到爷爷一口就答应了,并且给我带来了许多活。也是爷爷的人缘好,要不人家怎会轻易将银活交给一个包鞍子的人?你阿妈戴的那对耳环就是我学手时做的,这么多年了,她还舍不得丢弃。

说到这里,阿爸精神一振,对家保说,你阿爸有名字,叫万阿布,你叫万家保。当初爷爷不同意,想去寺院给你求个名字,我没听爷爷的话,坚持叫你万家保,想着让你不再吃苦受累。好几次我见你有那个想法,但我还没想好,所以不让你靠近小房子。银匠手艺需要有人来传承,传承还要有责任心,更不能看见银子就起贪心。我父亲常说,有些匠人用吹管熔化碎银或旧银饰品时,故意放在有窟窿和裂纹的木板上,掉进去的银珠子会成为工钱之外的零头。我也见过父亲在木板上熔化银子,可他熔完银子后总会翻过木板,把掉进窟窿或裂纹里的银珠子抠出来,再熔在一起。

阿爸稍微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温柔而深情,缓缓说道,你要知道,成为出色的手艺人,不是一下子就能做到的,需要耐心,需要勤奋,需要坚持,需要对这门技艺有深深的热爱。更重要的是,先要忘记那个贪字,这也是许多人无法继承这门手艺的关键所在。

阿爸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父亲从不拿顾主的一粒银珠子,可还是被洪水卷走了。接着又说,要成为优秀的手艺人,这一关必须过,否则永远成不了优秀的手艺人。我不让你靠近小房子,是因为我觉得你还没有准备好。

女儿大了,留在牧场上迟早会出事情的。爷爷很担心,爷爷想着让阿爸也去牧场,可他不愿走出那间小房子,整天在砧子上敲个不停。

找阿爸的人越来越多了。有段时间,爷爷显得很急躁,他索性要卖掉剩余的牛羊,让阿妈也留在家里。阿妈听说爷爷要卖掉所有牛羊,就苦苦哀求,说没有牛羊她一天都待不下去。爷爷沉下脸,对阿妈说了一番话,并让她和牧场上那个不安分的拉目栋智断绝来往。阿妈答应了爷爷,同时对三宝发誓。于是爷爷答应了阿妈,留下了牛羊,再也没有去过牧场。爷爷陪着儿子在寺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回来后就将阿妈许配给了阿爸。之后就住在阿爸隔壁的小房子里,一直到离开尘世。

爷爷临走前的那年春天,他张罗着给阿爸和阿妈完成婚事,看着他们终于住在一起,也放心了。可是阿爸并不在意这个家庭,他埋头在各种银器的模子里,忽略了阿妈的辛苦和存在。同样是个暴雨的深夜,家保出生了。阿爸知道,一切终究会来临的,爷爷给了他后半生活着的意义,尽管那时候他已经是班玛草原上无人能替的银匠,但他不得不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

阿妈是个坚强的女人,村里人都看到了阿爸对她的冷漠,同时也对家保的出生指指点点,可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何况阿爸是有名的手艺人,谁愿意得罪他呢?

阿妈很勤快,几年后,牧场上的牛羊又渐渐多了起来。阿爸依然对此不管不顾,一心沉浸在小房子里。他想通过手艺证明自己的价值,但他不刻意为自己积攒财富和地位,只想完全融入那片草原,让人们看到,他不仅仅是一个被收留的孤儿,而是班玛草原上不可缺少的手艺人。

阿爸终于开了银匠铺,这是班玛草原上第一家挂了牌子的银匠铺——阿布银匠铺。阿妈无法阻挡,她又卖了部分牛羊。络绎不绝的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只为求得一件阿爸亲手打造的首饰,这让阿妈既高兴,又不安稳起来。

阿爸的名声越来越大了,连达尔仓小镇上的富人们都慕名而来。也有人动过和他合作开铺子的念头,都被阿爸婉言谢绝了。就那样,他在班玛草原上打拼了好几年,身子骨都变得矮小了许多。

家保从小看着阿爸小房子里那些五花八门的工具,心中就充满了敬意。他知道,那些工具足以让阿爸在草原上风光一生。可奇怪的是,阿爸根本不让他接近小房子。他想继承阿爸的手艺,继承他的智慧,也想成为让别人尊敬的手艺人,他央求过好多次,换来的却是阿爸严厉的呵斥。

阿妈明白他的意思,可她就是不去给阿爸说。有一段时间,阿妈也变得瘦了起来。她终于卖光了牛羊,本分地坐在屋檐下,听着小房子里叮叮当当的声音,看着太阳缓缓转过身子,数着指头,等待着阿爸开口。

阿妈放弃了自己的梦想,她的牧场彻底没有了,但她成全了阿爸的心愿。阿爸决定要将银匠铺搬到达尔仓小镇上去,这对阿爸来说,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然而阿妈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失落来,她根本看不到,也没有丝毫把握,将来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

阿爸拿出挣来的全部工钱,将达尔仓小镇上南端一户人家三间低矮的房屋买了下来,之后又花了好长时间精心收拾,直到完全合乎他的心意。

没有了牛羊,草原上的家里也就没有多少东西可搬了,除了阿爸的那些工具。就在即将离开班玛草原的那天晚上,阿爸和阿妈十分激烈地争吵了起来。

起初阿爸的声音很大,阿妈只是伤心地抽泣。一会儿,阿妈哽咽着说,我没有守住牧场,我守住了你,可是有啥用呢?孩子这么大了,你当初不知道吗?现在让我怎么办?

阿爸也好像难过了起来,他压低声音对阿妈说,这么多年了,我嫌弃过你们吗?又不是我隱瞒了自己的情况,当初你也是答应了的。

阿妈说,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呀,就这样离开班玛草原,将来怎么办呢?万一他学不成银匠呢?

阿爸说,还不到时候,手艺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学成的,要看他的勤奋和悟性了。又说,如果随了他,那就需要好好调教。

阿妈不说话了,他知道阿爸心里有道过不去的坎。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没有爷爷眼中那个不安分的拉目栋智,他们就要孤老终身了。

阿爸又说,那场洪水让我失去了亲人和村子,也失去了一个男人应有的尊严。这么多年我坚强地活下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和爷爷,当然还有家保。我的心中,他就是亲生儿子,别人替代不了。

阿妈的声音渐渐平缓了下来,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们已经没有了牛羊,我就是想着,搬到达尔仓小镇上他万一学不成银匠,以后怎么办?

阿爸说,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情。又说,他一定会成为有名的银匠,因为他是银匠的儿子。

阿妈又对阿爸说,要不到大医院再看看吧?一个娃娃也太单薄了。

阿爸笑出声来,说,都多大年纪了?又说,那场水灾留了一条命,已经算不错了。

阿妈又问,真和那场水灾有关系吗?

阿爸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对阿妈说,好像是一个树桩,或是一块大石头,只觉得撞在裆间,一阵生疼,之后啥也不知道了……

家保知道自己身世的时候,已经是壮实的青年人。他对此质疑了好长时间,反叛过、抗争过,甚至在被窝里想象过那个不安分的叫拉目栋智的人,可他不相信。他问过阿妈,阿妈矢口否认,并且狠狠骂了他一顿。再看着阿爸刚毅坚定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就是银匠阿布的儿子。他心中日夜期盼自己能成为优秀的银匠,怎么会是那个不安分的拉目栋智的儿子呢?

全家人搬到达尔仓小镇后,阿爸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他开始左呼右喊,让家保帮忙整理东西。阿爸显得有些笨拙,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坚定和认真。阿妈虽然帮不上大忙,脸上却挂满了笑容。

一个月后,在三间正房旁边,阿爸专门给自己修了一间和班玛草原上一模一样的小房子,阿布小银铺的牌子也挂了出来。小镇上终于有了一位手艺精良的银匠,阿爸再次以他精湛的手艺赢得了人们的喜爱和尊重。

操心惯了的阿妈不愿意居家享受,就去了一家面馆帮忙。前去帮忙的阿妈没有忘记大肆赞扬阿爸的手艺,她说得眉飞色舞,让众人连连惊叹。阿妈的大肆赞扬却给阿爸带来了不少麻烦——她带来了很多首饰,全是破损的修补,或是陈旧的清洗。

阿爸的工作量突然间增加了不少,但他依然很开心,没有责备过阿妈,反而感到很自豪。阿爸将那些需要修补和清洗的首饰都推给了家保,并不厌其烦地讲说。家保上手很快,似乎真具有能成为优秀银匠的潜质。阿爸心里高兴坏了,可他的表情依旧十分冰冷,要求也非常苛刻,有时还会大声呵斥,甚至扬起巴掌。

一家人在小镇上的日子很幸福,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阿爸渐渐懈怠了手里的活,也是因为阿爸挣的工钱越来越丰厚了,他决定要重修那三间房屋,唯有那间小房子原封不动。

家保的进步让阿爸暗暗惊喜,短暂的一年时间里,他能将破损的首饰修理完好。同时,最简单的熔银和焊接也能做到得心应手。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家保遇到了央金拉姆,那个像牛犊一样结实、如小鹿一样欢快、似仙女一样漂亮的女人,让他的心灵世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达尔仓小镇在峡谷之地,南北无界,而东西跨省生长。整个小镇只有一条铺满石板的街道,两边是古老的踏板房,一条小河将街道划割成两半,十步一小桥,桥下流水浮着青苔,俨然是江南景致。寒冷的高原还有如此温润的小镇,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小镇南边山谷里有两个洞穴吧,一个叫达尔仓,一个叫郎木,洞穴神奇的传说无形中吸引了众多游人,因此达尔仓小镇也成了高原上独一无二的旅游休闲之地。

北街临出谷之路,路口有一空落之地,那里便是小镇有名的杂货市场了。向南前行,便是苍苍茫茫郁郁葱葱的深山老林。家保隔三岔五要去一趟北街杂货市场,因为只有在那里才能买到酸刺炭。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还能遇到质地不错的珊瑚与绿松石。

杂货市场不远处,就是央金拉姆新开的手工围巾店。央金拉姆似乎天生具有狼性,是做生意的好料子。她从云南读书回来,就开了手工围巾店。店面在相对僻静的北街,差那么一点,就和杂货市场接连一起了。围巾店装饰很别致,土坯墙壁上满是草芥,挂了织好的围巾后,就有了说不出的韵致来。小房子中央摆放着一台织机,上面挂满了各种彩线。彩线由本地牛绒纺织而成,柔软细长。家保每次去北街,都免不了要在围巾店里逗留一阵。

央金拉姆热情好客,说话像倒豆子一样,对任何人毫不怯生。和她合伙的是个外地的年轻漂亮女子,那女子坐在织机上却不说话,一心一意编织围巾。夏日来临之际,围巾店就红火起来了,店内外游人如织,熙熙攘攘,杂货市场台阶上有時都会坐满歇脚的人。

家保做完了一对耳坠,那是经他之手的第三对耳坠,纯银打制,形如秋叶,两边还用精细的银扣连缀了一个小铃铛,小铃铛和秋叶只差秋毫,各自摆动,互不排斥,偶尔相撞一下,悦耳之声便悠长深邃。阿爸将耳坠提在手中,赞不绝口,却又眉头紧皱。

哪儿不对了吗?家保小心问阿爸。

阿爸说,已经很好了。又说,就是简单了些,显现不出真正的手艺。

家保没说什么,他心里想,一切凭自己摸索,能做出如此模样的耳坠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阿爸又肯定地说,秋叶耳坠没有复杂的工艺,不过打银纸也是需要下功夫的。

家保说,阿爸,要不试着做做镶嵌吧?

阿爸半晌无语,之后缓缓点了点头,说,应该试试了,光不能靠打银纸。会打银纸,也只是匠人干的活。

家保说,从哪儿开始呢?能学到和您一样的手艺吗?

阿爸笑了笑说,不用学,要用心看,真正的手艺是学不来的。

家保不明白阿爸的意思,他又问阿爸,不学怎么会呢?光看也只能是眼高手低。

阿爸说,你慢慢就知道了,真正的手艺就是用心看出来的。又说,当你看到心里有手艺了,自然就不会眼高手低。

都看了好几年了,啥时候能让手艺出现在心里呢?听完阿爸的话,家保有点委屈,他觉得阿爸还是留了一手,不肯对他倾心授艺。

达尔仓小镇越来越繁华,同时,各种拆除和修建也在进行,但一切并没有让游人止步。过了八月十五,天气慢慢转凉,游人才会渐渐稀少。再之后,山谷里的劲风会抱着枯枝败叶朝小镇席卷而来,直至大雪封山,万物沉入肃静之中。

大多店铺都关门了,空空荡荡的街面失去了活力,但杂货市场却是个能永葆青春的所在地。牛毛、羊皮、酥油、曲拉、缰绳、笼头等不断涌现,一笼一笼的青冈炭也会出现。然而这一切丝毫引不起家保的关爱,他去杂货市场,除了淘得少量的酸刺炭外,便是去央金拉姆的围巾店。

央金拉姆的围巾店里温暖如春,五颜六色的围巾挂在墙上,如云霞般绚丽,如雪山般洁白,如草原般青翠。家保每次来到围巾店,心里就有说不出的喜悦和幸福。他总是认真挑选、仔细比较,寻找令自己最满意的一款,却从不购买,这让央金拉姆心里很不舒服。幸亏他们之间有其他话题,从而避免了尴尬地对视。家保与央金拉姆交谈时,彼此毫无保留,都知道银匠铺与围巾店不存在任何竞争冲突。

冬天理应是储货的好时机,有了充足的货,来年夏天才会招来更多的生意,然而织机上挂着的彩线似乎好久没有动过。央金拉姆半个屁股坐在小凳子上,懒洋洋的,她的同伴已经回家了。店铺门半开着,冷风扁着身子挤了进来。家保向火炉靠了靠,并将装有不多的酸刺炭放在地上。袋子一落地,便发出金属般清脆纯净的声音来。

酸刺炭怎么会响?央金拉姆挪了挪屁股,说,还这么清脆。

家保笑着说,这是银子的声音。

你就知道银子。央金拉姆笑了笑,说,哦,差点忘记你是小银匠啦。又说,用木炭怎么熔化银子的呢?

熔化银子有严格的操作要求,还要有专门的工具。家保说,等炭最旺的时候,将青泥罐放在上面,剪碎的银子就慢慢化成银水了。

央金拉姆说,那你现在会做些啥呢?

家保说,会做耳坠。

央金拉姆说,会做戒指吗?最好镶个珊瑚或绿松石。

家保想了想,说,我阿爸做得会更好,不过我也能做出来。

央金拉姆说,你给我做个戒指吧,我给你织条围巾。又笑嘻嘻地说,保证是纯手工的。

家保说,你店里的围巾都不是纯手工的?

央金拉姆呵呵笑了起来,说,纯手工的围巾和银子一样贵。又说,明后天要下雪吧,风很大,风停了一定会下雪的。

家保又问她围巾能卖多少,利润如何等等。央金拉姆也毫无掩饰,说了她所了解的最新市场动态,还有销售技巧。说完之后,又问,你家做了那么多首饰,怎么不开个店铺呀?

家保说,都是定做的。

央金拉姆哦了一声,说,现在小镇上啥都有,就缺个手工制作的银饰铺。想想吧,我们还可以做个邻居。

家保对开店铺不在行,更不知道什么样的首饰好卖,什么样的首饰最受欢迎。他心里很佩服央金拉姆,突然之间,他对开店铺、与她比邻而居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期待。

街面上的店铺全部关门了,杂货市场也变得静悄悄的。雪无声无息飘飞着,整个小镇静卧在山谷里,彻底失去了夏日的喧嚣。家保不再频繁地跑到北街去,尽管那儿有他说不出的欣喜和欢快。

央金拉姆是上月来的。那天早上天气晴朗,阳光洒在小房子里,所有的工具都散发出温暖的气息,仿佛诉说着冬日的浪漫。央金拉姆的大方和爽快让阿妈十分开心,就连阿爸也不住点头。家保深情地望着央金拉姆,眼中充满了爱意。她也微笑着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柔情。当央金拉姆将一颗黄豆粒样红红的珊瑚交到他手里时,他感觉躺在手心的不是珊瑚,而是一颗跳动着的热烈的心。

央金拉姆对阿爸说,我要做一个戒指,镶珊瑚的。让家保做吧,他一定能做好的。

阿爸沉思了一下,说,你放心让他做吗?

央金拉姆说,无论做成啥样子,就让他做吧。

阿爸从家保手里接过来那颗珊瑚,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然后仔细端详着——那珊瑚如牛血般鲜红,一圈一圈的纹路清晰无比,质地坚韧柔绵,没有一点杂质,想找个虫洞都非常困难。

阿爸说,真是一颗好珊瑚,大概有些年头了吧?

央金拉姆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是奶奶留下来的。又说,镶在戒指上,天天戴着,就能看见奶奶了。

阿爸轻声说,那就全部镶进去,不要切。如果切开,就能做两个戒指。

央金拉姆说,要不做两个吧?又说,银子我可没有,我掏钱。

阿爸笑着说,银匠家里不缺银子。

家保从阿爸眼神中看得出,那颗珊瑚不是一般的珊瑚,他有点犹豫了。除了打银纸,焊接之外,最复杂的也只是做过很小的银泡儿,镶嵌工艺还从未上过手。他小心地问阿爸,我可以吗?阿爸。

阿爸说,用心去做吧,没有做不成的。又说,心里有了镶嵌,自然就不难了,不是还有阿爸吗。就算天塌下来,也由阿爸顶着。

阿妈见阿爸如此郑重地说,一颗滚热的泪珠啪的一声也掉在了地上。

家保不再犹豫,他向央金拉姆露出了笑容,说,一定会做好的,你放心吧。

做两个戒指。央金拉姆说,一个留给家保。阿爸面有难色,还未开口,央金拉姆又对阿爸说,就算银子钱和工钱吧。

阿爸想了一下,点了点头,说,好吧,就按你说的做。

对家保而言,漫长的冬季并不漫长。阿爸将小房子腾出一小方空处,各种工具在他们手中轮流使用,小尖锤不停地挥舞,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之声。家保沉浸在复杂的工作中,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记不清重复打制了多少次,直到寒风停止吹刮,他终于完成了央金拉姆想要的戒指来。家保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的戒指竟然可以与首饰店里的相媲美。不同的是,没有首饰店里的那么耀眼,也没有那么冰冷。相反,亲自打制的戒指浸透了他所有的情感,充满了温度。

然而在即将镶嵌珊瑚时,家保又犹豫了。阿爸很果断,那颗鲜红如牛血般的珊瑚并没有切成两半。阿爸从木柜底部摸出一颗色泽和大小差不多的珊瑚,对家保说,央金拉姆的戒指上还是镶完整的珊瑚吧。又说,我也做一枚。

家保不明白阿爸的想法,但他知道,阿爸之所以不切开那颗珊瑚,一定有他的道理。

夜幕降临,旭日东升,大地渐渐苏醒,春风带着山野的清新气息,在小镇上来回吹拂。那些被春雪摧残过的杏花在河水的冲刷下,一片片飘向远方。街面上的店铺陆续开了门,店主们热情地招呼着客人,寂静的达爾仓小镇又恢复了往昔的热闹。然而就在这充满青春与活力的春日早晨,央金拉姆围巾店隔壁又新开了一家首饰店,门楣上用金粉书写的招牌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家保看着醒目的招牌,心中有说不出的失落。突如其来的首饰店让他感到困惑和恐惧,脚步也随之沉重起来,内心的希望之光也似乎逐渐黯淡着。

家保深深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央金拉姆的围巾店。央金拉姆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家保忍不住说,戒指还没做好,你已经有新邻居了。

是的,隔壁新开了一家首饰店。央金拉姆平静地回答道。

家保心里五味杂陈,嘴上却说,老板真有眼光。

是的,我也那么认为。央金拉姆笑着回答。

家保看着央金拉姆淡定的眼神和优雅的微笑,心中突然窜出一股愤怒来。但必须克制住,不能轻易让她看出自己的肤浅。他知道,想法不能改变现实,可他仍然不打算放弃与央金拉姆成为邻居的梦想。

央金拉姆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紧张地问,你去隔壁首饰店了吗?

家保摇了摇头,说,门关着,没进去。也没有想着要进去,我做的一定比店铺里的好。

央金拉姆又笑了起来,说,没进去就好,那你先回去吧,你阿爸还等着你呢。又说,你能做出比店铺里还好的戒指,那还有啥说的。

央金拉姆,你真漂亮,我喜欢你。家保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勇气,竟然在毫无准备之时,向央金拉姆说出了心里话。

央金拉姆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赧,但很快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说,你一定要好好做戒指,我在围巾店里等着。

回到家中,家保拍了拍胸口,长长舒了一口气,心跳的声音还萦绕在耳畔,手心的潮热也没有散尽。他洗了一把脸,瞅了瞅镜子,吐了下舌头,向小房子走去。

阿爸一刻都没有停,他已经做好了另一枚戒指,之后又将镶嵌好了的珊瑚拆下来,如此三番,无言无语,让家保心领神会。

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家保终于将那颗鲜红的珊瑚镶嵌在戒指的底座上,之后他又点燃那盏沾满灰尘的八根捻子的灯盏,把带弯头的吹管含在嘴里,深深吸上一口气,然后吹出来,火焰顿时变成一道细线,在银圈和珊瑚边缘跳动着,竭力舔舐着,珊瑚最终完美地躺在银圈之中,像襁褓里熟睡的孩子,安静温暖,而又充满了生命力。

家保放下手中的工具,退后几步,满意地看着。那枚戒指熠熠生辉,光芒四射。就差最后一道工序了。阿爸拿起戒指,认真看了一番,然后丢进白矾水里,一会儿又捞出来,再次丢进隔夜的茶罐里,对家保说,明天就送过去吧,应该没有问题了。

一大早家保就奔到小房子里,取出茶罐里浸泡了一夜的戒指,非常吃惊,戒指失去了最初的耀眼光芒,有些灰暗。阿爸也来小房子里,他看着家保茫然失措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爸指了指桌子上的一块毛毡,对家保说,擦擦吧。家保赶紧拿起毛毡,反复擦洗,银子再次发出亮光,但不那么刺眼,雪白的亚光中反而透露出一丝高贵和安稳来。

一个优秀手艺人处理工艺的方法竟如此简单?家保深感敬佩的同时,又深深理解着艺无止境的道理。

春日阳光铺满了小镇,也为小院子披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明。家保紧紧捏着镶嵌了珊瑚的戒指,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幸福。

央金拉姆的围巾店关门了,隔壁首饰店也是关着的。家保怀揣着那枚倾注了所有心血和情感的戒指,在北街徘徊着。杂货市场相当纷乱,各种声音如同带着冷刃的利器,在他耳际来回飘荡。中午时分,央金拉姆还没有来,家保只好低着头,懊丧地回到家中。

阿爸似乎早知道了结果,他依旧在小房子里打制着银饰。阿爸最近又接了些零碎活,有镶嵌松石的奶钩,也有要钉银泡儿的腰带,还有镶嵌珊瑚的耳环。阿爸永不歇息,也不厌倦,就算出点小差错,也会从头再来,不会有丝毫怨言。阿爸的冷静让家保深感自责,他轻轻将戒指放在桌子上,可内心再也无法像那枚戒指一样熠熠生辉了。

阿爸看着无精打采的家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灰心,可以重来。又说,有些事情就像戒面上的珊瑚一样,你只能看到它的一半,而不能看到它的全部。

家保默默听着阿爸的话,眼前却是央金拉姆的围巾店,他似乎清晰地感受到了那扇门带来的寒冷,那种冷渗透到心灵深处,让他不禁打了个寒战。

家保的思绪被阿爸的问话所打断,他抬起头,看着阿爸,阿爸的眼神里充满了温暖和关怀。阿爸说,央金拉姆怎么说呢?是没看上吗?还是哪儿做得没合她心意?

家保说,央金拉姆不在,围巾店关门呢。

央金拉姆不在店里?戒指压根就没有送到她手上?阿爸皱了皱眉,喃喃自语,难道还要去找一趟吗?

几日后,围巾店终于开门了,家保带着满腔热情,当他把戒指送到央金拉姆面前时,突然发现她的手指上已经有了戒指,家保的心又沉了下去。

央金拉姆说,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最好,但請你看看这个吧。说着她将手指上的戒指取了下来。同样是做了镶嵌的,戒面上是心形的绿松石。家保认真看了一番那枚心形的绿松石戒指,顿时没有了勇气,但他还是将自己做的珊瑚戒指放在央金拉姆的手心里。

央金拉姆摇了摇头,说,已经做得很好了,可是我更喜欢镶了绿松石的这枚,它就是隔壁首饰店里的。

家保试图想找出珊瑚戒指的不足之处,然而,当他将两枚戒指放在一起时,珊瑚戒指立马就显得粗糙了,它的美感仿佛被某种力量所压制,不能完全尽显。反复对比下,他的视力渐渐模糊了起来,身体也似乎有点乏力,眼前不再是两枚戒指,而是两座黑压压的大山,央金拉姆也变成了一阵旋风,旋转着消失在遥远的山谷……

家保带着轻飘的步子,踉踉跄跄离开了央金拉姆的围巾店。珊瑚戒指捏在手心,早已被汗水包裹了。是的,他太在乎央金拉姆了。戒指的粗糙并非来自材质或制作过程,而是来自他的心态。他太急于求成,没有用心去感受金属的温度,也没有认真倾听珊瑚的呼唤。然而,他已经失败了。

家保最后一次去找央金拉姆,他拿出那颗鲜红的珊瑚,放在她手心,转身离开了围巾店。这时他才明白阿爸执意不切开那颗珊瑚的用意来,从镶嵌到分离,珊瑚依然完好无损,这应该是最完美的结局了。

央金拉姆看着家保匆匆离开的身影,心里禁不住难过起来。若不是他阿妈苦苦哀求,她是不会那样去做的。央金拉姆想起几个月前,家保阿妈偷偷来围巾店的情景。

达尔仓小镇不能没有银匠。家保阿妈说,可是家保对做银子好像不太上心。这是他阿爸的心愿,也是他让我来找你的,一定要让手艺传承下来,不能到他这代就断了,帮帮忙吧,家保多次说起你,也只有你能唤起他继承手艺的信心了……

是的,手艺要代代传承下去,达尔仓小镇不能没有小银匠,草原上更不能缺手工打制的银饰。央金拉姆懂得这些,可她很为难。强迫一个人去做不喜欢的事情,只怕会适得其反,他阿爸难道不知道?找她来帮忙,一定有他的道理。于是她答应了,并且按他阿爸的意思,要让家保亲自做镶嵌珊瑚的戒指。但她不敢保证,家保是否能成为一个优秀的传承人。

央金拉姆离开了达尔仓小镇,听人说,她店里的围巾都是从外地运过来的,根本不是手工织成的。央金拉姆不会就此罢休,她打算要开一家手工银饰铺。机器做得虽然好看,却没有手工打制的戴着心稳。和她一起织围巾的同伴从老家带来了藏银首饰时,央金拉姆就有了新想法。开个手工银饰店,尤其是旅游旺季,一定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所有一切还是离不开家保,仅仅靠同伴带来的藏银饰品根本撑不了多久。藏银毕竟不是纯银子,没有保存的价值。这么一想,央金拉姆又觉得她很自私,于是她决定用自己的真诚去打动家保,希望他成为优秀的传承人。

盛夏的达尔仓小镇人满为患,阳光炙热而明亮,可家保已很少去北街了。北街伤了他的心,每走一步他都心痛不已。然而生活总是充满了变数,正如央金拉姆新开的银饰店铺一样,让人眼前一亮。家保从来没有怀疑过央金拉姆做生意的能力,小小店铺在她的精心布置下,和整个街面上的店铺都不相同。前来小镇旅游的人们无一例外都要去北街,去央金拉姆新开的银饰品店铺。

央金拉姆新开的银饰店铺不大,装饰却十分精致——正对门的墙上挂着牛毛褐子,牛毛褐子上挂着各种藏银首饰;左边墙上挂着几件藏族服饰,还有一副小卓玛背水的装饰画;右边墙上挂了几条牦牛尾巴,还有一个包了银角的羊头;中间的柜台分成了四格,里面铺着羊毛毯子,第一格里摆放着牛角梳,第二格里摆放着各种颜色的手链,第三格里摆放着藏银打制的器具和摆件,第四格是空着的,里面只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手工打制纯银饰品;门楣上挂着一排长短不一的铜制风铃,游人出出进进,撞得风铃发出悦耳的声响。最惹人注目的是门口那块玻璃黑板,上面写了两行花花绿绿歪歪扭扭的字——今日老板娘心情愉快,所有商品打七折……

家保呆坐在院子里,不肯出门。阿妈跑了好几回,但央金拉姆并没有出现在阿布银匠铺里。阿爸看起来很镇定,却也偷偷跑了几趟央金拉姆的银饰店。

就是要熬熬他的脾性。这天早上,阿爸叫住即将出门的阿妈,对她说,没有残酷的折磨,成不了大匠人。没有失败的打击,扛不起传承的重担……

阿妈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再也没有去找央金拉姆。

小镇的拆迁与扩建不断深入,北街已经延伸到出山谷的路口,南边也快到了阿布银匠铺附近。人们开始恐慌起来,有忙着筹备开铺子的,也有在杂货市场抢占摊位的,更多的只是观望。

家保好久未曾进小房子了,他对打制银饰这门手艺渐渐冷落了下来。达尔仓小镇如果不是旅游区,或许就不会和央金拉姆发生那么多纠缠。他开始痛恨旅游开发,除了旅游开发,似乎找不到更适合的借口,然而一切都得面对。每天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家保心中充满了焦急与无奈,他觉得自己仿佛被困在一个无法逃脱的囚笼里,找不到自由出入的方向。

阿爸依旧不闻不问,他已经做好了要将家保持久晾晒起来的准备,让他接受挫折,懂得珍惜。

这天家保早早起来,终于走出家门。他不想去北街,北街的热闹让人心烦意乱,可他不由自主又来到了北街。快到央金拉姆店铺门前时,又返了回来。已经到了秋天,而游人依然很多。和刚刚搬到达尔仓小镇相比,小镇的人气确实旺了,街面上的铺子也越来越多。路过一家小旅店时,家保突然发现他们早改换了门面,小旅店的招牌变成了牧家乐,相邻的几家也正在改建。他突然想开个牧家乐,装饰得和央金拉姆的银饰店一样,也许会引来游人的注意。家保一边想,一边在街面上漫步。

小桥下的流水泛着碧波,街两边新栽的树木也长高了一小截。被光阴遗忘了的踏板房孤独地站立着,它们曾是十分阔气的房子,见证了岁月的变迁和历史的沧桑,承载着无数人的回忆和故事。家保停下脚步,注视着那些古旧破败的踏板房,心里禁不住涌起一阵淡淡的哀伤。是小镇前进的步伐太快了?还是它们无法适应新鲜而陌生的环境?家保深深叹了口气,忍不住感叹,究竟有什么东西能夠坚守住它最初的样子呢?

家保这么一想,打制那枚珊瑚戒指时的情景又浮现了出来。那是一段充满激情与狂热的日子,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投入了全部心血与情感,结果却未达到预期的目标。时间无情地偷偷改变着一切,然而生活总是在不断变化中前进,他需要做的,正是在变化中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和方向。

繁华的中街又新添了一家首饰店,家保不由自主走了进去。镶嵌着钻石的戒指光泽璀璨,诱人至极。镶嵌着玉石的黄金吊坠晶莹剔透,充满生机。店铺灯光生辉,目光所到之处,好似置身于一个炫目的世界。只是可惜,都是机器打造的,缺少了情感和温度,家保突然又有了想拿起小尖锤的欲望来。小尖锤下落的那一瞬,他的内心全是满足和自豪。他似乎来到了小房子里,也仿佛看到了日渐沧桑的阿爸。阿爸双手熟练地控制着小尖锤,全然是指挥家,引领着金银珠宝,让它们发出美妙的乐声。他的心跳迎合着阿爸手中小尖锤的下落,没有厌倦和疲惫,只有喜悦和兴奋,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也是一段奇幻的旅程。就在这一刻,家保清晰地意识到,他内心深处对敲打银子依然有着无尽的热情。

回到家中,家保进了那间小房子。阿爸好几天没有干活了,阿爸坐在小房子里,像一尊雕塑,没有了往昔的精神。

家保看着日渐衰老的阿爸,小心地说,阿爸,中街又开了一家首饰店。又说,大街上本地年轻人越来越少了,全是游客。

阿爸半晌不语,然后缓缓地说,不要紧,年轻人纷纷离开,还不是为过日子吗?又说,你没有离开,还不是因为你阿爸是手艺人吗?

家保说,机器做得比手工做得好。

阿爸说,打制银器永远是受人尊敬的传统行业,不会消失,也不能消失。阿爸虽然这么说着,但家保看得出,他的内心同样布满了痛苦和忧虑。这门手艺在强大的机器面前,迟早要被遗忘的。阿爸只是不敢面对、不愿接受而已。如果他继承了这门手艺,要唤起人们对传统手工艺的重视和保护,凭借什么呢?是银匠手艺的价值?还是银器自身的价值?阿爸这么好的手艺都逐渐被冷落了起来,家保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机器的对手。他真想和其他年轻人一样,离开小镇,离开草原,去追寻更广阔的世界。

阿爸。家保想了一陣,终于开口说,如果开个牧家乐呢?游人一年比一年多了,首饰店也一年比一年多了……

阿爸吃惊地望了一眼家保,他没想到,家保竟有这样的想法?他真的失去信心了吗?银匠手艺有着很深的文化和历史,代表着世代传承的匠人精神,他试图想通过央金拉姆的引导,让他受些失败和挫折,成为他的传承人,但没想到,引导、失败和挫折让他的心思有了如此大的偏移。

阿爸想了许久,说,银匠的儿子一定是银匠,手艺人的后代,绝不允许去开牧家乐。手艺一定要保留下来,不能有其他想法。又说,不要因为一次小小的失败,就丧失信心。

家保说,不是丧失信心,而是手工打制的首饰真的没有市场了。

阿爸说,目光要长远,只看眼前花儿,就算开个牧家乐,也不会长久的。又说,传承下来的手艺在任何年月都不会过时,它自有它的市场。

家保又说,央金拉姆都看不上我做的戒指。

阿爸苦笑了一下,说,不是看不上,而是央金拉姆有她的想法。

家保说,她有啥想法呢?她已经找到了她想要的戒指。

阿爸说,她想要的戒指你还没有打制出来呢。阿爸说着便从小木柜里拿出一颗珊瑚来,又说,珊瑚还是那颗珊瑚,央金拉姆根本就没死心,她等着你继续做她想要的珊瑚戒指呢。

家保不相信阿爸的话,但那颗珊瑚的确是央金拉姆的那颗,不会错,因为他对那颗珊瑚太有感情了。家保又对阿爸说,怕是再也做不出比以前更好的珊瑚戒指了。

阿爸说,这次要切开,一半做成戒指,另一半就看你的想法了。又说,这么好的珊瑚,切开后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你一定要想好。

家保看着阿爸,心里也快速想了一下,除了戒指,还能做啥?做啥更有意义?

阿爸见家保不说话,又说,明早去买些炭吧,手头还有几样东西没有做出,过几天人家要来取东西。开牧家乐的念头打消了吧,我们家是有手艺传承的,不要到你这儿就变成了小生意人。

家保点了点头,说,银匠的这门手艺也许是前世注定好了的。话说到这里,家保又想起爷爷心目中不安分的那个叫拉目栋智的家伙来。

胡说啥?阿爸有些愤怒,谁知道前世是人还是马?你阿爸是银匠,他儿子一定也是银匠,而且必须是方圆最有名的银匠。

听完阿爸的一番话,家保悔恨自己的轻率,痛恨自己的鲁莽,他伸出手,啪啪啪打了几下自己的嘴巴。不,他绝不会是拉目栋智的儿子。爷爷看不起的人,怎么会是他阿爸呢?他是银匠阿布的儿子,一定是银匠阿布的儿子。一家人离开班玛草原,不就是要他成为优秀的小银匠吗?为此阿妈都放弃了她的心愿,怎么能辜负他们的一片苦心?如果爷爷在世,也绝不会让他开牧家乐。

阿爸连忙拉住家保,说,你这是干啥呀?

家保坚定地说,阿爸,我错了,我让你伤心了,我再也不会有开牧家乐的想法了,我们还是好好开小银铺吧。

阿爸露出笑容,说,我们好好开小银铺。

家保又说,我能成为有名的小银匠吗?

阿爸说,你是银匠的儿子,一定能成为有名的小银匠。要有心,要诚心,还要会用心……

整整一个冬日,家保和他阿爸一直在小房子里。除了去杂货市场买酸刺炭,家保很少出门。好多次,当他路过央金拉姆的店铺时,会情不自禁瞟一眼,但不会进去,他怕安静下来的心又被打乱。等做出最得意的首饰时,央金拉姆会找上门来的。一个有特色的银饰店,如果没有本地手艺人的东西,将会失去众人的青睐。何况这里是草原,牧民对机器制作的首饰只是喜欢,并不想世代珍藏,首饰上镶嵌家传的珊瑚或松石,戴着踏实。央金拉姆最懂得这些道理了。

家保决定要挑战阿爸的手艺,还得从立冬前说起。在与佟丽丽的交流过程中,家保深刻认识到,要想成为优秀的银匠,就必须摒弃过时的手艺观念,勇于挑战古老的传统,同时还要熟练掌握前沿技术。只有这样,传统的银匠手艺才能在蓬勃发展的达尔仓小镇立于不败之地。

家保认识佟丽丽,源于一串绿松石手链。那天家保刚从杂货市场买炭回来,看见很多人围在一家新开的店铺门前,于是他走了过去。店老板是外地人,却比本地人还跋扈。不用想,肯定又是强买强卖了。

当然是一串假松石手链。经验丰富的家保,一眼就看穿了真伪。不过其色泽、质地以及细节处理都与真松石极为相似,极具迷惑性。一名女子拿着松石手链,反复把玩,显得犹豫不决。而店老板态度强硬,必须让她买下,给出的理由是双方已经谈好了价格,还口口声声保证,手链如果是假的,就不要钱。

做生意的店老板眼光都独到,是不是行家看得一清二楚。对于行家,他们会抬高商品价格,然后给予一些优惠,吸引其再次光顾。而对于普通的游客,则会利用他们对商品真伪的判断,进行欺诈销售。家保见过类似的事情已经有好几次了,他原本不想凑热闹,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没必要插手。就在他转身离开时,店老板开始大声叫骂,说没钱就不要来这种地方。家保听店老板这么一说,就来气了。达尔仓小镇以前不是这样的,这样的店老板如果多了,风气就会越来越坏。

你这串松石明明是假货。家保挤进人群,对店老板说,风气都让你们整坏了,这样下去,生意还能长久吗?

店老板一见家保是本地人,立马又说,是她自己还的价钱。

家保说,谁愿意掏钱买假货呢?

店老板立马说,东西哪里假了?

家保从那女子手中接过手链,掂了掂,看了看,又用牙磕了磕,珠子相互碰了下,说,分量不够,颜色不对,硬度不高,瓷声不响,要不要当场砸开?

店老板显得很生气,他对家保说,你谁呀?刚给马挽的笼头,驴却伸嘴过来了。

没等家保发火,几个看热闹的人说,南街银匠阿布的儿子,他也是有名的银匠,经常和珊瑚松石打交道,不会看走眼的。

店鋪老板从那女子手中夺过手链,说,不买就不要瞎还价,耽误做生意。

那女子略显尴尬,无奈地笑了笑,对家保说,谢谢啦,今天如果没有你,又要吃亏了。

家保笑了笑,说,小镇以前不是这样的。

那女子说,旅游景区都这样,防不住就上当了。又说,听他们说你是有名的银匠?

家保说,我阿爸才是有名的银匠,会做各种首饰。

那女子又说,都做啥首饰?

家保说,手镯、戒指、耳环、吊坠,还有奶钩等,顾主想要啥,我们就给做啥。

你们自己没开店铺吗?能做这样的吗?那女子说着解开脖子上很细的项链绳,取下一个吊坠,递给了家保。

家保从她手中接过吊坠,说,我家开了银匠铺,但不卖首饰,都是老熟人前来定制。又说,我们到那边说吧。

那女子跟随家保慢慢向南街走去。她说,你们开个首饰店,挂到网上,说不定就火了,因为纯手工的东西越来越稀罕了。

家保第一次听人说,纯手工的东西会越来越稀罕的话,心里不由一动。他说,目前还没想过,我阿爸只做定制的活。

那女子说,第一次来这儿,感觉特别好,很有特色。又说,你们有手艺,一定能走出来。看看我的那个吊坠,能做出那样的就更好了。

家保停下脚步,仔细看了看。银镶玉?但不是银子,也不是玉。惹眼的却是似玉一样的圆石上又用金线镶嵌了一条小鱼,线条流畅,光滑透亮,栩栩如生。家保忍不住感叹它做工的精细和漂亮,他将吊坠紧紧捏在手心,不忍释手。

那女子说,能做出吗?也是从旅游景区买的,不值钱,但我特别喜欢它的工艺。

家保摇了摇头,说,这样的工艺只有机器才能做得出来。

那女子说,高级的匠人一样能做得出来。

家保说,我阿爸估计做不出来。

那女子说,你不想试试吗?又说,你阿爸是有名的银匠,你的手艺肯定也不差,一定能做得出来,当时的店主也说是手工做的。

阿爸肯定做不出这样精美的首饰来,凭他本事,也只能看看而已。家保沉默了一会儿,说,一定很贵吧?

那女子笑着说,很便宜。不是银子,也不是钯金,更不是宝石,因为好看,喜欢,才买了,而且戴了好几年。又说,你试试?最好是做成绿松石的,这个给你留做样品,真的不值钱。见家保犹豫不决,那女子又说,给你留电话,等做出了我来取,可以吗?我叫佟丽丽。

和佟丽丽分别后,家保心事重重地握着那个吊坠,一路上沉默寡言,眉头紧锁。回到家后,他陷入了沉思,整个晚上都闷闷不乐,独自一人坐在窗前,仿佛在寻求某种帮助或指引。第二天,他将吊坠的事说给阿爸听,语气中透露出一丝不安和期待。阿爸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也没有任何言语。

听完家保的诉说后,阿爸沉默了片刻。之后便拿起吊坠,仔细端详了许久。阿爸终于开口了,可以试试,阿爸的语气沉稳而有力。家保似乎看到了希望,他知道,阿爸是他的依靠,是他的指路明灯,在充满未知和挑战的时刻,他需要阿爸的支持和鼓励。

阿爸从此沉醉在镶嵌有金线条小鱼的吊坠之中,不能自拔。他用尽了各种工具,也损坏了好几颗松石,就是做不到那么精美。一个月后,阿爸消瘦了许多。

有天早上,阿爸大声喊着家保,他决定要让家保切开央金拉姆的那颗珊瑚,先做戒指,至于吊坠只能暂时放一放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漫山遍野挂着厚厚的霜冻,中午时分,山顶又升起浓浓的云雾,小镇变得慵懒而神秘。街面上冷冷清清,行人稀少,店铺都关着门,河水细成一条线,哑了一般的达尔仓小镇上,唯有小尖锤的声响从南街最里端传向家家户户。

小房子成了家保和他阿爸的快乐天地,不论狂雪席卷,还是寒风怒吼,他们总是沉浸其中。那盏油灯似乎没有熄灭过,吸管的吹拂下,火焰如锋利的箭头,集中而专注,银纸变成银线,银线再变成各种不同的几何图案……戒指、耳环、吊坠、手镯等首饰从各种模子里一一脱胎而出。

银子的加工过程精密复杂,熔银、拍打、焊接、拉丝、洗涤等环节都由家保来操作,就连下料也由他亲自来完成,阿爸已经完全放手了。整个银饰制作过程中,下料是最不容忽视的,从下料上就能看出一个银匠对手工艺加工的熟练度。家保一边下料,一边构想新的图案。錾花是银饰品形成过程中最重要的部分,錾花工具繁多,不可代替,它维护着与史俱来的传承个性和特征。錾子的样式有几十种之多,最常见的有平花錾、梅花錾、月牙壑、麻花鳌等等。而仅靠这些工具,难以做出佟丽丽那样的吊坠来。

佟丽丽的吊坠没有錾花工艺,但远远超出了錾花工艺的精美。但錾花工艺在草原流行的银饰品中不可或缺,按照阿爸的话说,錾花手艺不过关,就不能叫手艺人。

錾花和镂刻技术看起来简单,无非是将银条锤成银纸,再用錾子錾镂出浮雕般的花纹。实际上,这道工序在整个银器制作上是最复杂、技术含量最高的环节。想要在银器上錾出各种花鸟及各类吉祥的花纹,力道要完全掌握在心里。小尖锤与錾子相撞的那一刻,体现的就是手艺人的修行。心到,手到,心手合一,一幅幅精美的图案才会浮现在银器的大形之上。那样的火候需要千锤百炼,绝非意识或想象所能掌控。

阿爸动作缓慢,一环一扣毫无掩饰,家保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对他而言,细节就是实现自我价值的关键所在,然而他的内心却生出无限疲惫。或许是做惯了奶钩之类的粗活,面对如此精细的工艺考验,他有点承受不住了。疲惫带给他的不是泄气,而是厌倦。像打制小银勺、奶钩时的那种厌倦再次围困住他,他无法集中精力,开始神游,一会儿到了央金拉姆的店铺里,一会儿又回到佟丽丽的吊坠上来了。

阿爸不说话,但他鄙视的眼神足以让家保无地自容。家保有那股成为优秀银匠的热血,可仅凭那股热血是不能成为令人敬仰的大师的。家保重新振作精神,努力克制神游的情绪,不敢小觑每道工艺。渐渐地,内心又平稳了下来,花形与图案也在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当一件件首饰和器具在白矾与隔夜茶水的清洗下,脱胎换骨般散发出安静的银光时,阿爸终于露出了笑容。

吃完饭后,阿爸需要休息一会儿。这时家保会独自走进小房子里,擦拭着灯台,抚摸着砧子,当他深情地凝视着那些工具时,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敬意。那些工具蕴含着世代手艺人的智慧与辛勤,见证了无数手艺人的努力与付出。它们不仅仅是简单的工具,而是世代手艺人传承下来的珍贵遗产。当年阿爸流落草原,都没有放弃手艺。作为手艺人的后代,他更应该肩负着继承与传承的重任。他被阿爸的热爱与执着深深感动着,无数次想象着初到草原的阿爸使用这些工具的情景。他理解阿爸期望他能继承这门手艺的心情,也明白阿爸所做一切的良苦用心。

面对那些工具的时候,家保总是想起佟丽丽的话,也会想起央金拉姆的眼神。她们给予了他向阿爸挑战的勇气,也给予了他创新的机会。家保想到这里,又拿出佟丽丽的吊坠,痴迷地看着。阿爸已经失败了,阿爸损坏了好几颗松石。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手艺上,阿爸只是缺少了相应的工具,笨拙的錾子在圆滑的松石上根本走不出想要的那种纹路。

家保决定给佟丽丽打电话,她对手工艺品有着独特的见解和品味,也许能带来新的启示,何况佟丽丽说过,那吊坠也是手工货。

家保从小房子里走了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轻松了许多。

佟丽丽告诉家保说,我不是行家,但每到一处,都要找地方具有特色的饰品看看,我见他们都用电动的雕刻机。又说,不要放弃传统的手工艺,但也不能死守着。家保听得出,佟丽丽的言下之意就是要让他在继承的基础上大胆创新。而此时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他的脑子里全是电动雕刻机。

质地坚硬的珠宝要用电动雕刻机。家保告诉阿爸说。

用电动雕刻机做出来的首饰还能叫手工的吗?电动雕刻机能不能雕出可以镶嵌金线条的铣槽?阿爸惊讶的同时,又满脸质疑。

家保说,阿爸,这个您放心。电动雕刻机只是用来完成我们无法完成的部分工作,不可能完全取代手工。

阿爸对家保的话忽信忽疑,可想到那吊坠上的金线条小鱼,还有损坏了的那些松石,又不得不相信家保的话。

接下来的时间里,阿爸比家保显得更焦急。他想象著电动雕刻机的模样,想象着用它在松石上雕刻铣槽的情景,阿爸忍不住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了,阴山上的残雪化成乌黑的泥水,浸润着草原与河谷。河水变得浑浊起来,可欢快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墙根处的小草探出了鹅黄头角,园子里的葱苗已经钻出了地面。这天,家保从街面上买来了四棵树苗,两棵李子,两棵杏子,他将四棵树苗栽在门口的园子里,然后又将那块写有阿布银匠铺的木牌取下来,认真擦洗了一番。

阿爸又开始催促他。已经跑了好几回,邮电所里的人都有点不耐烦了,他们说东西到了会送过来的。家保还是不放心,他给佟丽丽打了好几次电话,都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这天中午,家保又去了邮电所。在阿爸的监督与鼓励下,家保已将央金拉姆的那颗珊瑚切成了两半,一半要做戒指,另一半要做什么他还没想好。就等电动雕刻机,这是家保和他阿爸共同的心愿,要想做出佟丽丽那样的吊坠,只能寄希望于电动雕刻机了。

到了邮电所,家保在门外徘徊了一阵,然后鼓足勇气走了进去。里面的人说,东西刚送到你家去了。家保着急忙慌回家,立马打开包装严实的纸箱,取出里面的东西——尖嘴钳、小锤子、小钢凿、锉刀、硬毛刷,当然还有一个小纸盒,里面装着电动雕刻机、各种钻头和铣刀。

太小了吧。阿爸蹴在旁边,看着家保手里比手电筒还小的雕刻机,忍不住说,还有那么多工具,谁知道怎么用呢。

家保说,阿爸,别担心,学习几天,就会用了。家保一边说着,一边按照说明书上的方法,将各种钻头和铣刀安装好了。

几日后,家保便能得心应手地操作了。他从外面捡来许多光滑的小石子,练习各种雕刻。打磨、抛光、打孔、去皮、切割,不但方便,而且远远超出了手工的精细。阿爸拿起小石子,看着刻在上面的各种花纹,摸着铣槽里镶嵌进去的铜丝,一边感叹,一边无奈地摇头。

家保对阿爸说,电动雕刻和传统的手工雕刻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电动雕刻更加注重技术和工具的使用,但并不影响首饰的纯手工性质。

阿爸听后,无不感慨地说,是阿爸老了。

家保说,有些工艺雕刻机是做不出来的,因此阿爸的手艺永远不会过时。

阿爸听后又高兴了起来,他决定让家保先做珊瑚戒指,他想看看雕刻机能否在银子上雕出他想要的那种花纹来。如果成功,出自阿布小银铺的东西一定会焕发出新的活力。

戒指底座的打制很快,可家保并不满足,央金拉姆已经拒绝过毫无新意的戒指。这次绝不能让央金拉姆失望,她将那颗珊瑚再次交到阿爸手中,就是对他抱有无限信心。家保决定要对包裹珊瑚的底层边缘处做特殊工艺,他先在底座边缘焊接了薄如翅翼的一层银纸,镶嵌了珊瑚后,又换上微小直径的铣刀,然后在那层银纸上雕刻起成片连线的莲花图案来。

整整两天时间,家保紧握雕刻机,小心谨慎,一丝不苟,脸上挂满了细碎的汗珠,心中充满了期待和紧张。雕刻过深,会伤到静卧其内的珊瑚,雕刻过浅,就穿不透那层银纸,相互串联的图案要完全镂空,不容有丝毫瑕疵。雕刻完毕,再精心打磨抛光,最后从白矾水中取出时,他无法用言语来形容自己的心情。戒指如此漂亮,如此完美。家保看着阿爸,阿爸看着家保,然后开心地笑了起来,他们终于完成了一件令人欣喜的作品。

戒指的成功制作,让家保有了十足的信心。他决定要给佟丽丽做件令她满意的绿松石吊坠。用心去做吧,世上没有做不成的东西。只有用心去做,才能创造出真正的精品。家保明白了,阿爸的话里包含着丰富的生活经验,也包含着深刻的人生道理。

十一

小镇的拆迁和新建一刻都没有停,已经到南街最里端了。面对即将拆迁的压力,阿爸显得分外急躁,他站在小房子前,看着被烟熏得黑乎乎的小房子,眼睛都红了。

这天早上,家里来了几个客人。他们一来就说,小银铺不能拆,并且要保护起来,要将小银铺打造成达尔仓小镇的名片……

阿爸听到这个消息,原本焦急的神情又变得轻松了起来。但其他房屋要改建成统一的青砖瓦房,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客人们再三强调,小银铺是达尔仓小镇唯一的手工银饰作坊,一定要保留原貌。接下来的日子十分糟糕,院子变成了一团麻,家保无法安下心来去做任何事情。三个月后,三间上房在统一改建下,终于完成了。相比而言,小银铺显得十分矮小而丑陋。尽管如此,阿爸还是按部就班,他看着家保工作,听着各种工具发出不同的声音,脸上堆满了笑容。可安静的日子并没有坚持多久,他们又被另一种喧闹彻底击垮了。

还未到盛夏,到处就挤满了人,阿布小银铺也变成了对外展示传统手工艺的一个窗口。阿布小银铺已不再是往昔的小银铺了,阿爸坐在院子里,目光呆滞,无比厌烦,却也只能不住叹息。家保打制吊坠的信心一度中断,他做不到静心凝神,也开始烦躁起来。

家保准备要重新盖一间小房子。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阿爸时,阿爸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一向坚强的阿爸突然就脆弱了起来,连小房子的事情都不上心了。

这天晚上,阿爸又来了精神,他对家保说起了央金拉姆那颗珊瑚的事情来。阿妈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忍不住想要插嘴,却被阿爸的眼神硬生生挡了回去。

阿爸对家保说,你别怪央金拉姆,她是个好孩子,如果沒有她的帮忙,你也做不出那么好的戒指来。

家保觉得莫名其妙,他心中央金拉姆就是单纯的顾主,做珊瑚戒指不能和喜欢她等同起来。第一次做戒指,或许是为讨得她的欢心,而第二次做戒指,却完全是为了挑战阿爸的手艺。

阿爸继续说,央金拉姆第一次没看上你做的戒指,是成心的,你知道吗?那也是阿爸的意思。

家保摇了摇头,说,我不怪央金拉姆,那枚戒指的确粗糙了,不能和她手上戴的那枚比,她看不上也很正常。

阿妈终于没忍住插了一句,那是央金拉姆故意没看上。

阿爸接过话题说,都是我们安排好了的,就连围巾店隔壁的首饰店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里面没有东西,只挂了块招牌,央金拉姆花了很大的代价,你千万不能辜负了她。其实大家的心都想在一处,就是让你继承我的手艺,成为一个优秀的手艺人。又说,央金拉姆答应了我们,一同让你进步,看得出,她也是喜欢你的,你要好好珍惜。那颗珊瑚是阿爸从她手里求回来的,现在你已经做出了她想要的戒指,你可以去找她了。

阿妈流下了眼泪,说,你阿爸一辈子放不下的就是这门手艺,他害怕你不好好学,害怕银匠铺没人延续下去,才想了那么多办法来。

阿爸继续说,这门手艺是有责任的,它不单是家族手艺传承的一部分,也将会成为达尔仓小镇的骄傲。我一辈子只知道敲敲打打,对新式的雕刻工艺一窍不通。阿爸真的老了,看来你的想法是对的,你的手艺已经超过了阿爸,就这样坚持下去,千万不要放弃。银匠这门手艺需要时间和耐心的磨炼,失败了不要怕,只有经过不断地尝试和失败,才能成为大家心目中优秀的手艺人。

阿爸咳了几声,接着说,你要记住阿爸说过的话,要想成为大家心目中优秀的手艺人,除了手艺的精致,还要记住,千万不能贪。做出的每样东西,一定要足斤足两,这也是世代手艺人传承下来的规矩。

家保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感激,他拉住阿爸的手,说,阿爸,我不会放弃,您一点都没老……说着滚热的泪珠就淌了下来……

经过一个月的努力,家保终于修葺了一间属于自己的小银铺。原先的小房子依旧保持应有的样子,完全成了来人参观的地方。

阿爸看着家保埋头在自己的小房子里,他有点失落。新生事物的到来无法阻挡,阿爸除了承受,只有接受了。不过家保已经完全出手了,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满足和自豪,他终于将那颗始终悬空而忧虑的心放回到应在的位置上来。

十二

阿爸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行动迟缓,双手颤抖,腰身完全弓了起来。家保担心阿爸,带他去了医院,却没有查出丝毫毛病。之后,阿爸再也不肯去医院做任何检查了。但阿爸每天不忘要来家保的小房子里,看着家保轻松自如地打制着各种银饰,他犀利的目光中带满了羡慕,有时也会喃喃自语,年轻十岁该多好呀。

家保对雕刻和镶嵌的技艺做了大幅度的创新和改变,阿爸看在眼里,忍不住赞叹。家保看出了阿爸内心的难过,他心里清楚,阿爸不是败给了他的手艺,而是败给了雕刻机。

秋天还没有来临,阿爸再也没有力气来家保的小房子看他精心打制首饰了。阿爸靠在被子上,一边抚摸着家保做出的每件首饰,一边还时不时朝小房子看。一直坚持到深秋,坚持到小房子里突然没有了声响,阿爸擦了擦脸,努力坐端身子,等着家保进屋来。

家保完成了佟丽丽心目中的吊坠,他攻克了绿松石上挖铣槽的技术,将金丝完美地镶嵌上去,吊坠边缘的银子如雪一般,绿松石如生满青苔的流水,小鱼更是金光闪闪,熠熠夺目……

阿爸拿着吊坠,久久不能回神,半晌后,他终于发出爽快的笑声,像个小孩子,高兴得掉下了眼泪,说,可以了,我也放心了。阿爸说着,身子突然滑了下来。

家保慌忙扶住阿爸,让他平平躺在炕上,说,阿爸,别担心,央金拉姆的那半颗珊瑚明天就开始做。

阿爸睁大眼睛,看了看家保,吃力地伸出手,好像在寻找着什么。家保紧紧握住阿爸的手,又说,阿爸,我一定会让您的手艺得到传承和延续。

阿爸的手一会儿热一会儿凉,他仿佛要将所有勇气传递给家保,又似乎要将最后的力量注入给他。阿爸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可就在瞬间,明亮的眼睛渐渐浑浊起来,他的手松开了家保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身子伸缩了几下,双眼缓缓合在一起,一颗豆大的泪珠停在眼窝里,再也没有滚动……阿妈放声哭喊着……

阿爸安静地离开了。送走阿爸的那天,达尔仓小镇上的人们几乎都来了。家保强忍自己,努力没有掉下眼泪。漫长的岁月里,他要承担起阿布银匠铺的传承和发展使命,要开始走上独立自主的银饰加工之路。就在阿爸离开三个月后,阿布手工银饰加工技艺被列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家保也被认定为该项目代表性传承人。

所有的伤痛在光阴的淘洗下慢慢愈合着,家保被认定为阿布手工银饰加工技艺唯一传承人的第二天,他走进小房子,又拿起了小尖锤。他从柜子里取出被切开的那半颗珊瑚,认真思考着。他想尝试将现代元素融入进去,打造出一枚新颖时尚的珊瑚戒指。但不能破坏了阿爸传承给他的手艺,要保留传统银匠的手艺精髓,如果失去了传统,阿布手工银饰加工技艺就会失去灵魂。阿爸在另一个世界,肯定是不答应的。

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家保决定将那半颗珊瑚做成心形的吊坠。不同于佟丽丽的吊坠,央金拉姆的吊坠在保持民族风格的同时,还需要展现出现代的设计理念。那半颗珊瑚上,家保费尽心思,倾注了无数心血。他最后决定在珊瑚表面挖铣槽,要镶嵌一朵盛开的莲花。靠近银子底座处,采用镂空工艺,雕刻出祥云的图案,而银子与珊瑚相接处,则镶嵌一层金丝,形成莲叶的造型。同时,金丝的镶嵌要体现出吊坠的稳当,彰显出高贵的气质,不能过于抢眼,要做亚光处理。央金拉姆的吊坠要充分展示民族风格与现代艺术的完美结合,因为它不仅是一件精美的首饰,更是一件充满情感和故事的工艺品。

终于有一天,家保制作出了一件令人惊叹的工艺品——完美的心形珊瑚吊坠。每一个细节,都充满了他的情感与痛苦。每一道线条,都展现了他的技艺与智慧。他注视着吊坠,似乎看到了阿爸自豪地给他招手,也好像看到了佟丽丽开心地向他微笑,同时也看到了央金拉姆羞涩地朝他点头。

家保的手艺早已超越了匠人的范畴,他以心为手,以情为刀,冰冷的金属充满了温暖,具有了生命,照亮了他的内心世界。只是可惜,阿爸再也看不到家保的手艺带给人们的惊喜和感动。但家保相信,阿爸一直在他身边,因为他的手艺就是阿爸生命的延续。他要让金属和珠宝富有生命,不再是冷冰冰的物品。他要让每一件首饰里,都有他的情感和心血,因为每一件首饰,都是他对阿爸的懷念和敬仰。

春天再一次来临了,远山一片青翠,小桥流水也多了几分柔情。街面两边的树木挂满了新叶,新建的青砖瓦房鳞次栉比,店铺门楣上挂满了各种饰品,达尔仓小镇好一派欣欣向荣。

这天早上,家保打开阿爸的那间小房子,在那把看不见木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之后又摸了摸砧子,擦了擦灯台,最后将那盏八根捻子的灯盏点燃,摇曳着的微弱的灯光给他带来了一丝温暖。阿爸仿佛就在椅子上坐着,他似乎感受到了阿爸的气息。家保将两枚不同的吊坠和戒指摆放在桌子上,吊坠上的金丝镶嵌闪现出春天般的光芒,戒指上的珊瑚更是细腻温润,暗藏生机。他看着看着,禁不住掉下几颗眼泪来。这间小房子是阿爸留给他的唯一遗产,不能将它冷落了。

高原小镇的春天没有想象中那么热烈,但毕竟还是来了。这天早晨,家保给门外园子里的四棵树苗浇足了水,然后将院子清扫了一番,等阳光铺满院子时,又将阿妈从里屋扶出来,让她坐在阿爸的小房子门口。

家保告诉阿妈说,今天要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阿妈对家保说,把央金拉姆也叫来吧,她也是尊贵的客人。

家保笑了笑,对阿妈说,是的,央金拉姆也是尊贵的客人。说完后他迈开步子,出了家门,朝央金拉姆的店铺走去。

阿妈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要是你阿爸还在,该多好呀。

责任编辑 郭晓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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