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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体琥珀

2024-04-01庞羽

青年作家 2024年2期
关键词:小范玄武湖湖水

范明用嘴巴接住了那只乒乓球。红色的球拍像披着床单的床,翘起了一边。范明拱起身子,床单有了红色的旋涡。把那颗糖吐出来,母亲说。小范明摇头,怎么也咽不下那颗圆形糖。把它吐出来,母亲再次说。乒乓球就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不上不下。他不肯将那颗糖吐出来,母亲冲父亲喊。范明成了那颗乒乓球,在两人之间推来挡去。这小子长喉结了,母亲对父亲说。刚写完物理作业的范明在心里呐喊,不是喉结,是那颗糖!母亲关上了他的房门。砰的一声,他被房门形状的球拍弹到屋外面去了。范明下班了,一个人在夜灯下散步,踱到了烧烤摊边,叫了两串羊肉串,一瓶雪花啤酒。一个喝醉了的大汉拍拍他的背,叫他加入他们几个,一起唱《兄弟你变了》。范明被两个大汉勾着肩膀,在夜里唱歌。几对男女鼓起了掌,一个烤鹌鹑蛋朝范明砸来。他再一次用嘴巴接住了那只乒乓球。他还是不肯将那颗糖吐出来。母亲摇头。他听见了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乒乓球一弹一弹。

范明从人造沙滩上醒来,身下凹出了大小几个窟窿。到了夏日,他都会抽出几个午后,来玄武湖的沙滩上晒晒太阳。沙滩上人少,有些少年会来这里打沙滩排球。排球往范明脸上砸过来,他偏偏头,排球撞到了石头上,扑哧一声。少年捧着瘪了的排球,往湖水深处走去了,湖水漫过了他的脚踝、膝盖、大腿。再睁开眼时,那群少年已经不在了,湖水往沙滩上舔舐,远处漂着小船,像是那个瘪了的排球。范明等了两天新闻,没有关于玄武湖溺水案的报道。刘珍陪范明来玄武湖转过圈,两人心不在焉地走着,刘珍说,这儿原来是朱元璋的私家花园,没想到现在免費供人踏足。范明趴在湖水边的栏杆上,用手里的小石子往湖里砸,扑通扑通,刘珍的手指在栏杆上跳着不知名的舞蹈。你知道朱元璋是鞋拔子脸吗?刘珍转头问范明。范明耸肩,你说朱元璋杀了人,是不是就往这湖里扔?刘珍侧头想想,也不是不可能。尸体堆积在湖水里,玄武湖就涨潮了。范明说。两人头伸过栏杆,却只看到了自己时而方时而圆的脸。刘珍和范明小时候同过学,她坐第一排,范明坐倒数第二排,老师安排操场跑操,转到半圆处,小范明总能看见一个黄毛丫头的羊角辫一跳一跳的。收作业簿,小刘珍一脸认真地一本摞一本,到小范明后面为止。介绍人说,刘珍公派去法国留学了一段时间,很优秀的一个女孩。范明想起了那摞高高的作业本,刘珍的总是第一个。如果把玄武湖里的尸体摞在一起,是不是能高出湖面?范明想起那个鞋拔子脸,吃饭的时候,下巴一勾一勾,像是要从饭碗里拔出马皇后的大脚丫子。刘珍脱下了鞋子,在人造沙滩上走来走去。范明顺着她的脚印往前走,走着走着到了湖水边,刘珍不在湖水里,那她去了哪里?范明摆动着脑袋,一个排球飞掠过他的面颊。他定定神,湖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脚踝。

水池里的水已经干了。范明坐在喷泉旁,小腿伸进前几年还注满的清水中。喷泉边缘的青苔都剥落了,几块水泥块露了出来,三角形的,多边形的。他想起了俞红的扫把,骑在她的胯下,说是念咒,她就能飞起来。学校里好多学生观看她起飞,从学校这头飞到学校那头,有男孩说很饱满,范明插了一句问他,男孩说,情节很饱满,好久没见过这么精彩的演出了。男孩挤在一起打牌,小俞红凑过去,说她也会打三拖一。一个男孩说,三拖一的意思是,三个人打牌,一个人得脱衣服,你找个对家,他输了你脱,他赢了你穿。小俞红像模像样地往那站了一会,发现她的对家和其他两人挤眉弄眼,脸上泛了红,围巾往面颊上一裹,逃回家了。男孩在她身后大笑,扑克牌全都掉到水池里了,一个男孩弯腰去捞,屁股挨了一记,一个倒根葱栽里头了,抹着脸站起来,身上黏了好几张牌,一张正中额头,方块三。那时时兴僵尸片,教师的小孩老是听他们吓唬,方块三来了,方块三来啃你咯。小范明在爸妈抽屉里寻到好几副扑克,一一抽出方块三,趁清明节烧纸人多,把几张方块三全都投火里了。那段时间,爸妈的小屋子里老是不尽兴,不是他说她偷牌,就是她说他出老千,换了几副牌都是。小范明捡地上的烟头,好几根才燃了一半,爸妈乒乒乓乓地收拾桌椅,小范明挑着烟头往兜里揣,等他俩去浴室洗澡了,他又从抽屉里摸出打火机,躺在天井的躺椅上看星星,这就是人生吧,你说呢?小范明头一歪,自言自语,烟头上的火星像星星一明一灭。爸妈去老俞家打牌了,小范明就和小俞红去操场玩,篮球场旁一大片荒草地,两人躺着,讲了会故事,就在草地上各自滚了起来,谁滚到那头谁就赢了。小俞红上过体操课,用了巧劲,小范明不服气,又滚了一遍,还是输了。小范明从口袋里掏出了烟头,两指一夹,故作沧桑地叼在嘴里,眯着眼看星空。小俞红学着星仔的电影派头,头一甩,伸手要了一根。一个发哥,一个星仔,靠着生了锈的单杠,回味着自己不简单的小半生。走一个不?小范明按下打火机,蓝色的火焰蹿起,升腾出了红色。两人叼着烟头说着话,火星一跳一跳,像个红眼的癞蛤蟆似的,烟头跳下去了,转眼多出了一大片红眼癞蛤蟆。两个人像蚊子跑上了腿,踩着喊着,又不敢喊得大声,小范明脱下城里买的迪迦牌夹克衫,兜起一袋红眼癞蛤蟆,又兜起一串吃出了肥油的红眼癞蛤蟆。范明想起,那是他到这个岁数以来,见过的最壮观的一次烟火,他们在烟火里跳舞,火星在四周升腾围绕,天上的星星往下坠,地上的人往上跑。湿漉漉的小范明挤出了人群,手里的迪迦牌夹克衫长出了大眼睛和小眼睛,无数双眼睛朝着他看,好几双渗出了眼泪。小范明透着大眼睛往天上看,天上也有好多眼睛,那些眼睛里,怕也有人透着大眼睛往他这个方向看。小范明起了兴,朝着天上的眼睛挥手,又挤进人群,逮了几只红眼癞蛤蟆,在怀前一团,朝天上一抛。大眼睛变大了,小眼睛也变成了大眼睛,在夜空中炯炯有神,在逐渐变大的眼睛中,小范明看到了更多的星空,更多的眼睛。

刘珍问范明,去不去上游船?范明还没说话,刘珍说,电动的还是脚动的?范明正要说,刘珍转过脸朝别人,支付宝还是微信?范明还沾着一脚的沙,摘了拖鞋抖一抖,又坐在游船的船艄上,小腿往湖里端,船夫跑上船了,范明身体抖了一抖,一脚踩到了一撮滑溜溜的东西。两人坐在挂满了霓虹灯泡的游船里,看紫峰大厦飘到这边,鸡鸣寺塔又飘到那边。刘珍和他讲着自己在法国留学发生的事,范明在想,那一撮滑溜溜的东西会不会是人的头发,他只是踩到了一个沉尸玄武湖的长发女子的脑袋。刘珍讲到了埃菲尔铁塔、卢浮宫、蒙娜丽莎,又讲起了她的舍友如何同时交往五个男朋友,说话的同时,她又拿眼瞥瞥范明,霓虹在他脸上打出了暗红的影,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睛荡满了玄武湖的春水。刘珍咬咬嘴唇,讲起高中时被人追求的往事,说着说着又觉得没意思,一双没意思的眼睛也灌进了没意思的湖水。范明侧过头问她,你平时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就什么样的洗发水能让头发更柔顺这个话题,刘珍与范明开始了讨论。游船行驶到湖中央时,左边岸上的人,和右边岸上的人,看起来均匀大小了。范明想起了一张五线谱,小俞红家里的,俞红母亲花了四个月薪水买了一架二手钢琴,摆在天井里,还特地搭了一个棚子。小俞红奏乐时,连着一条巷子的人家都听得见。哆啦咪是出来,咪啦哆是暂时还不能出来,小俞红给他画了一串串五线乐谱,手指在纸面上一翘一翘,一根根白糯玉米啪地弹下去,又啪地弹回来,玉米地里留下压痕,还有一绺洗发香皂的味道。俞红母亲来范明家打毛线,小范明还在拱被,头从被褥里一寸寸探出来,看见两个女人的手指一绕一绕,隐约听得见钢琴声。那天晚上小范明梦遗了,早晨起来,裤头上一摊,他连忙挤了几滴尿在上面,剩下的蓄在膀胱里,憋得他肚子抽搐,跑过天井去上厕所,天蓝得像东头寡妇腰间的蓝印花布,一摆一摆的,云朵如肥肉般坠下来。小范明跑去了水井边,水晃晃亮亮的,他的脸一会左边高,一会右边高,一会挤在一起。小范明坐在井上,屁股将井口塞得满满当当,突然想起,天上有眼睛看着,地下也会有,当他们抬头看时,只能看见一团屁股形状的云朵。他突然觉得人生真挺没意思的,不是看别人屁股,就是别人看你屁股。小范明撑着井边沿拔出了自己的屁股,瞅到井沿上一道道绳痕,很像钢琴的黑白键,他又乐了,一敲一打,开了嗓子唱歌。刘珍轻轻地哼起歌来,范明这才想起,刚才他俩谈到了莫扎特和小泽征尔。母亲摊开他的录取证书,一一展示给宾客看,然后是成绩单、获奖证书、毕业证书。游船晃动着他俩的身体,逐渐暗淡的天色下,湖水的纹路像某种五线谱。范明拍了拍船桨,音符有了,整个玄武湖都在唱歌。

刘珍说,下次可以在秦淮河见面,玄武湖已经逛过多次了。范明将她送上地铁,又出了地铁站,返回夜晚的玄武湖。霓虹形成了一圈光环,罩在湖面上,像个紫色的帐篷。范明在杉树林边上站了站,跳扇子舞的老太们抹去了脸上晕开的粉脂,一个腰杆板正的老头从口袋里摸出了药丸。还没卖完的金鱼被一一捞出,玻璃缸里晃荡着曲曲折折的杉树。一块手帕吊在了树枝上,风吹得它摇摇的。男人们往岸上走了,仿佛刚才的一切沉到了黑色的水里。范明在卖空了的烤肠箱前踱了几步,炸物缸里有没清理完的油渍,冒着油泡,噼啪一声。他并不觉得饿,脚趾头被蚂蚁啃噬着,顺着小腿爬上来,停在他的胃部,湖面吹来风,蚂蚁悬在他的胃部荡了荡,又一个油泡噼啪破了。自行车从小巷那头骑过来,磕到了石子,小范明看着男人摇晃身体,垂软在地上。男人走后,小范明在他躺下的地方也躺了躺,天空比以前变得更高了。想到一个竖着的男人晃了晃,就垂软在了地上,小范明咯吱笑着,从鼻孔里剔出一块鼻屎,食指扣着拇指一弹,发射到了天空中。书上说的火箭也是这个原理,一扣一弹,书上还说,人可以漂浮在太空里。小范明屁股使劲往地上一蹬,人悬空了一瞬,又重重地落在地上。小范明几乎可以肯定,牛顿并没有吃那个苹果,那个苹果掉到了地上,又掉到了地洞里,顺着地洞往下掉,一直掉到地球这端的中国,把他的屁股顶出了一个包。小范明捂着屁股回家了,母亲正在用蒲扇扇炉子,升起来的白烟扭起了屁股,水壶扑通扑通翻着盖子,壶嘴往外渗着水。小范明想起那个垂软的男人,摇摇晃晃又竖起来了。小范明趴在窗台上,仔细听小俞红家的钢琴声,似有似无,亦步亦趋,愈演愈烈,突然一双粗暴的大手将其推开了。小范明跑去俞红家敲门,开门的是俞红的母亲,腿上的丝袜扯开了大半,浑身绕着一股酒气。范明沿着湖边沿往前走,玄武湖里的人变少了,树木变得浓郁,拨开树木,能看见一座游乐园,玩偶在夜色里咧开嘴,空无一人的秋千来回晃悠,过山车停在半空,垂下来的安全带像倒悬的双腿。范明往游乐场的铁门里看了看,旋转木马刺啦闪着灯泡,鬼屋里传来嬉笑声,角落里废弃的玩偶,忽而转过了脸。范明朝那个转过脸的玩偶挥手,他曾经将小俞红的娃娃们都拧反了脖子。游船栖息在湖岸,荷叶贴着湖面往湖中央飞行,偶尔瞥见荷花,火一般在湖水上燃烧。范明继续绕着玄武湖行走,月光洒在湖面上,水中有个女人在跳舞,伸出胳膊,上下摆动,踮着脚尖,左右交替。范明坐在湖边,看着女人月光下的舞蹈。小俞红和他说过,东头寡妇的那个老公,生前是疯的,跑到大街上跳舞,还是踢踏舞,偶尔也会跳一个人的交际舞,他跳起舞来,和身段好的女人一模一样。小范明和小俞红去炸串店吃炸火腿肠,看见寡妇在卖旧书,有些是名著,外头看不到的那种,还有些书连着一串外文,卷起了毛边。小范明问小俞红,这些书能卖得出去吗?小俞红耸耸肩,说,那女人都把这些书论斤两卖的,拿回家垫桌脚也挺好。小范明咬了一口炸火腿肠,含在嘴里,感觉自己咬掉了那男人的一只脚,这只脚还在他的嘴巴里跳舞,跳到嗓子眼里了。范明坐在湖边,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双手捂住了脸。指缝间,女人还在跳舞,突然湖里的鱼虾全都跳起来了,湖水噼啪噼啪冒着油泡,整个玄武湖变成了一个大炸锅,女人跳得更欢了,直到双腿变成了翘着皮的火腿肠。

母亲用围裙擦了擦手,一块瓜皮被冲进了下水道。她手掏着下水道口,问范明,那个叫刘珍的女孩怎样。范明吐出西瓜籽,说人家挺好的,挺文静的。母亲拈着一角钓出了瓜皮,范明咽了咽口水,西瓜籽全吞进去了。人们在玄武湖上打捞了三天三夜,螺旋桨绞到了女人的长发,将其拖到了岸边。瓜皮已经皱了,母亲用消毒洗手液搓洗着双手。女人胖了,眼睛鼻子挤在了一块,手指肿得像一根根白萝卜。清水洗去了母亲手上的泡沫,露出了带血管的肌肤。人们跑去搬运女人,一碰,女人的皮就往下掉,一块块黏着在地上。范明将两块西瓜扣在一起,缺口吻合起来。女人被运走了,有人将掉下的皮拼了起来,又拼成了一个女人的形状,剩下的人们面面相觑:哪一个才是他们要找的女人?是被拼出来,我们所能看见的,还是沉甸甸的,实实在在被称量的?范明吃完了西瓜,瓜皮躺在垃圾桶里,一些小黑虫凑了过去。刘珍可以说是范明交往的第一个女朋友,如果说还算女朋友的话。之前范明喜欢过两三个女孩,吃过饭逛过街,送过姨妈巾,对唱过几首情歌,给她们买过生日蛋糕,直到她们各自有了男朋友。母亲并不满意那几个女孩,妆化得太浓,衣服穿得太少,学历匹配不上,家境不是很好。范明拱着身子缩在被窝里,看着手机里刘珍穿白裙子的模样,想起她的作业本总是放在他的上面,又想起,她是不是一直喜欢在上面。范明查了查法国的卢浮宫,里面有著名的蒙娜丽莎,她笑给所有路过的人看,真正能笑出来的那個女人,已经化作了一具骸骨。范明想象着她生前饱满的身体,渐渐滑入了梦乡。醒来时,刘珍给他发来了早安,他看了看手机,不想立即回复。他在床上躺了很久,不出意外的话,一年或两年后,他将和刘珍从这张床上醒来,刘珍的小腿搭在他的大腿上,长发丝散落在枕头四周,他手往被窝里一摸,摸出了刘珍的一件内衣。他将披着这件皱巴巴的内衣,起身去做三明治,然后走路去地铁站,在公司的打卡器上唰的一声打卡,坐在电脑跟前做表格,时不时将这件内衣往后头拨。三年或四年后,他将感觉这件内衣无比沉重,像是一双湿漉漉的手,按压着他的肩膀,往他身体里探寻。他想起了童年的荒草地,跑过一大群红眼癞蛤蟆,草地变黑了,人们去翻土,翻出了好几个骷髅头,中学生物老师拿去做了人体标本,学生们的手指在骷髅头眼洞里穿来插去,历史老师打着哈欠,给学生讲万人坑是如何产生的。他再一次躺在了那个荒草地上,扑克牌挂满了他的身体。

秦淮河上泛着流光,夜晚的店铺已经开张了,高高低低的身影在窟窿里穿来插去。刘珍讲起了秦淮八艳的故事,柳如是、陈圆圆、董小宛。范明想着她们坐在花窗前,瞭望着水波潋滟的秦淮河,一会拼出年轻时爱郎的面容,一会又显出达官贵人们痴笑的模样,绣帘啪的一声被风吹动,炮火声轰地响起,无数尸体被投入了秦淮河,有达官显贵,有姑娘们的爱郎,也有光着身子的姑娘们。刘珍还在那儿讲着董小宛的趣事,范明垂下了眼睫毛,柳如是、陈圆圆、董小宛,以及更多故事背景里的人们,他们的后代,都被毫无差别地投入了土坑里,刺刀随意一插,溅起了一叠血花。小俞红笑起来,脸颊泛起微微的红,她的手在钢琴键上左右一划,响起一串递进的琴声。两个人在小俞红家捉迷藏,小范明躲在了柜子里,柜子里的几摞书硌屁股,小俞红找到他后,两人将书本拖了出来,都是些诗集,女诗人一头瀑布般的长发,男诗人一脸蓬松的络腮胡子。小俞红拿剪刀剪下了诗人们的照片,和美少女战士一起,贴在了剪贴本上。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喝鱼汤。小范明摇头晃脑地朗诵着,朝小俞红眨巴眼,怎么样,我也是个诗人了吧?小俞红噘起了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穿着新衣裳。小范明摇摇头,不对不对,我里面还有“低头”呢,你的没有,我的诗歌比你的好。刘珍已经讲到柳如是抗清的情节了,柳如是名从辛弃疾的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而来,刘珍叹口气,如果柳如是生在现代,怕不是新一代女中豪杰。范明说,那辛弃疾生在现代呢?刘珍笑了笑,那恐怕也是个舞文弄墨的军官。秦淮河上的流光反射到刘珍的脸上,范明感觉肩膀上的内衣轻了一些。两人双手搭在秦淮河边的栏杆上,身后的脚步匆匆而过,范明听见了那个乒乓球,啪地弹上去,啪地落下来。小范明和小俞红从废弃的油漆厂回来,小俞红的裙摆上沾着红油漆,小范明的鞋子上沾着白油漆,两人轻巧着脚步,双臂抱着,想偷偷溜进家里,在水龙头下清洗一遍。小俞红家里传来了错乱的钢琴声,一会儿升调,一会儿降调,一会儿一撮钢琴键同时出声音,乓的一声,平息,又接着乓的一声,似乎钢琴键都像失去了弹力的弹簧一样,往天空翘起。小俞红打开了门,两人跑去二手钢琴边,老俞躺在被窝里,喘着粗气,小范明在钢琴下看见了一双眼睛,不是天上的眼睛,也不是地上的眼睛,而是由两颗乒乓球组成的一双眼睛。小范明清洗干净了鞋子上的白油漆印,趿拉着啪嗒啪嗒的湿鞋子往家里走,走一步,背后就多一个脚印。俞红母亲从他家走了出来,丝袜依旧被扯开了大半,范明回来了?俞红母亲问了一句,小范明没有回话,背后又多出了好几个脚印。刘珍掸了掸范明肩膀上的碎头发,说今晚玩得很开心。范明朝她笑着,他说他也很开心。秦淮河的流光下,刘珍的白裙子上流动着变幻的地图,有渠沟,有群峰,一辆汽车打开了远光灯,刘珍白裙子上的地图全没了,只剩下腰部的褶皱与即将胀开的拉链缝。

范明没有应刘珍的邀请,而是一个人去了玄武湖。他躺在人造沙滩上,等着那个走进玄武湖的少年从湖里走出来。他想起,开发玄武湖的朱元璋,也曾是个鞋拔子脸的少年,成了鞋拔子脸的老人后,他就将那些不是鞋拔子脸的少年、少女、中年人、老年人们,一一扔进了玄武湖,他不喜欢玄武湖照出他的鞋拔子脸。几个男人在湖边穿着泳衣,摆弄着设备,范明起身,他们说这是潜泳,时下最流行的运动。范明在男人们的游艇上待了待,陪他们喝了点啤酒,吹吹牛皮,讲讲故事,开游艇的男人转过身,说,小兄弟,有要求你尽管提,我陪你潜个泳。范明戴上了泳镜,背上了氧气罐,脚划拉着鸭蹼,一头往湖下面钻去,湖里面有鱼、虾、水草,范明呛了几口湖水,眼见着白色的水泡往上冒。男人做了一个手势,范明回了个OK,往湖水更深处刨去。在湖底,他看见了不少东西,玻璃碎片、硬币,还有一块城砖,顺着这块城砖摸过去,还有一连串的城墙砖头。范明一时愣在那里,头顶的探照灯打过去,城砖晶莹得像一颗水果糖。小范明变得沉默许多,经常和小俞紅坐在码头上,掏出一袋糖果,抛一颗,嘴巴接一颗,糖果在阳光下亮了一下,啪嗒掉进了河水里,小范明没有瞧一眼。小俞红说,抛起来的时候,糖果像一颗颗透明的小眼睛,我们吃掉了好多颗眼睛。小范明没有说话。他不确定是不是他变了,他只确定这个世界变了,这个世界分成了吃糖前的世界,和吃糖后的世界。范明哗的一声冒出了水面,他喘起了粗气。这截城墙是哪个朝代的,皇帝朱元璋见过吗?而水下的和水上的,究竟哪个是金陵?把呼吸管吐出来,一个男人说。把它吐出来,母亲再一次吼道。透过泳镜看阳光下的男人,范明觉得一阵恍惚。男人扶住了他,将他拉出水面,湖水像是千百只手把他往下拉,他顺着梯子往游艇上走,那些手伸长了胳膊,不肯放过他,他吃力地往上走着,直到那件刘珍的内衣也被甩进了湖水里。

范明又一次躺在了人造沙滩上。身上的水没有干,洇湿了汗衫,他并不觉得难受。认识俞红的人告诉他,俞红上船后就不见了,她在船板上撒糖,船上的人以为她刚结婚,在撒喜糖。这个女人成了水里一颗化不开的糖果。他想起了一些人,街上的小贩、商场里的营业员,还有书店里偶尔见过的一个拎着水果糖的长腿美人。他看向玄武湖,阳光下,湖面撒满了水果糖。

【作者简介】庞羽,生于1993年3月,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青年作家》等刊,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刊选载。曾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奖项。著有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我们驰骋的悲伤》《白猫一闪》《野猪先生:南京故事集》;现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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