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媒子

宋梅花

老童喜欢上山赶仗，更喜欢养画眉，吊脚楼上的竹笼里有只画眉，是专门用来套画眉用的画眉媒子。

老童有只锃亮的黄铜哨子，能学画眉叫，训练画眉成为一只好媒鸟，他用那只画眉媒子套住了很多画眉。老童把叫声不好听的画眉全放飞了，叫得好听的便用笼子喂养着，养着养着便养了一大群。老童每天回家，那些画眉就争先恐后地叫起来，一屋子的鸟叫，忒好听。老童听着听着就会“嘿嘿”笑起来，慢慢从腰上取下那个尖角儿小篾篓，拧下小盖儿，露出个小洞，宝贝似的用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手抖糠似的从里面倒出一只只蚱蜢、蟋蟀，逐个塞到那些叫得欢的鸟嘴里。画眉爱吃活食，叫得更欢了。山寨的林子里鸟多，老童家的画眉一叫，屋后山的整片林子都叫起来了。寨里人说，老童是画眉王。

上寨的老吴眼红，对老童说：“老童，我看见你那些画眉就睡不着觉，挂两只我屋去，帮你喂。”老吴儿子有钱，从城里给他买了好几只做工精湛的画眉笼。老童一听便打哈哈：“我喂在竹鸡儿笼子里照样叫得欢，莫硬要那画眉笼才喂得好？”说完嘴一撮，卷着舌头在嘴里吹了两个转，惹得满屋子画眉又欢叫起来。老吴一看没戏：“那，几时把你那只媒子借给我哈，我也到山上套几只画眉去，不然可惜我娃儿那番心哒。”老童瞥他一眼：“有画眉媒子就能套到画眉？我看你是天门山上唱歌——调子高哦！几时跟我到山上去，教你几招再讲。”

沙湾里的山高，树深草密，尤其是沙湾最高的猴儿洞，听说以前藏过土匪，也不知道是怎么爬上去的。听寨里老人说，那地方，采药人都上不去，若上去了，就得扯索溜藤下来，手脚不利索的，不是摔腿就是扭脚。要上猴儿洞，须得从后山爬上山顶，再溜绳索下到洞口，洞内很宽，宽得能放几千斤谷子，洞壁上全是石头窝，洞内全是鸟屎。沙湾人从不上去，顶多在半山腰打两个转身。老童是沙湾唯一上过猴儿洞的人。那是四十多年前，生产队的吴队长让老童给寨里德高望重的吴大公采救命草药，说是寨里娃子就属他能耐，还给加一天的工分。吴大公，是吴队长的爹，是老吴的爷爷。老童那次从山上摔下来，命虽保住了，脚却跛了。寨里人说，多亏他老娘在家一直朝猴儿洞跪着叩求山神菩萨保佑。吴大公醒来后，对着吴队长就是几拐杖，并大骂：“谁叫你欺负孤儿寡母的，听起你那不晓得好歹的娘的话！”打得吴队长抱头躲进柴屋不敢出来。吴大公对寨里人好，对老童和他娘都好。还听说，吴大公当年看上的儿媳妇是老童的娘哩。寨里故事多，却都如木屋上的炊烟，在山林中飘散。

所以，老童对老吴说：“要想套好画眉，就在离猴儿洞不远的山坳上。”老吴眉头便皱得老高：“喊你给我分两只，你要我上猴儿洞，我看你是成心惦记当年我爹让你爬猴儿洞的事！”老童白了他一眼：“想不想套画眉啊？不想就别去，要去就得准备敬奉山神爷的东西！”

套画眉穷讲究多，老吴按老童再三叮嘱的，在家里准备了发饼、香和两个红萝卜。老童说了，要想套好画眉儿，得和那些赶仗打野豪的人一样，得算个好日子，再给山神爷带点吃的，磕几个头，拜几拜，就会顺心顺意，免得跑空。老吴堂客看着老吴蹲在桌边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东西放进帆布包里，骂道：“跟你一世，就苦一世！喊你挑两担粪到菜园子去你没那么积极的！上山套雀儿倒来得百十个花样！”老吴“嘿嘿嘿嘿”直笑，把包放在桌子上，走到老婆面前朝着脸就是“啵儿”一下：“谁让你给我生了个好儿子的？他才不舍得再让他老子挑粪呢！”老婆见他涎皮赖脸，笑骂两声，戴上草帽，提把锄头，到菜园子去了。

老童和老吴提着笼子里蹦跳的画眉媒子和拜山神爷的“贡品”，一前一后走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老童，你说，咱们山里画眉多吗？要是能拿到城里卖，啧啧，不知多新鲜劲儿呢。”“鸟儿就要在山林中，才叫得欢呢，提进城，怕是要变哑雀。”老童回过头白了他一眼。老吳瞅瞅老童手里提着的画眉：“我跟你讲，我那在城里的娃说，现在城里人可向往美好的生态环境了，咱这山清水秀的，出好药材、好葛粉、好蜂蜜，还出好画眉啊，要是把这‘嘀啾叫的多弄些提进城，保准没得说。”望着翠绿浓郁的山林，老吴继续咂咂嘴，“老童啊，把你套画眉的功夫全使出来，这漫山遍野的眉子，就会变成咱俩的钱串串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哦，你说是吧？到时你就可以给你那宝贝娃子多攒点娶媳妇的钱呢。五五分，成不？你出眉子我出笼？”

说着话，不觉快到猴儿洞了，老童转身问：“香，还有吗？”“还有还有，多带了的。”老吴忙取出剩下的几根香：“我还准备留着，二次到山上来时拜山神爷的，哈哈，没想到进山要点香，到猴儿洞还要拜拜，看来套眉子真不容易。”老童一摸口袋：“火机呢？”“不是你拿着吗？”老吴盯着老童的裤袋儿。“我没有啊，刚才进山时不是你点的香吗？在你口袋里找找。”老童原地打转转，手在两边裤袋儿摸了又摸。老吴有些奇怪：“没火机，怎么点？”老童站在一坨大石头上，把衣服的几个口袋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有些懊恼。“那不点了，进山拜了还不一样啵？”老吴边说边收起那几根香。

“不行，这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我套眉子就是因为孝敬山神爷，才套得那么多眉子的。点不成香，绝对套不得，回吧。”老童越发懊恼。老童画眉媒子一提，转身就往山下走。“哎哎哎……好不容易爬上来，破一次规矩不行吗？”老吴跟在老童后面直嚷嚷：“你真是个岩乌龟啊，搬碓硙不转肩的岩乌龟。哎，我说，听我说……”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老童却走得飞快，把个老吴甩了好远，又不时停下来等他。两个多时辰后，看见了山寨吊脚楼的袅袅炊烟。老童停住脚步，痴痴望着，嘴里喃喃道：“这林子真美，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啊……”老吴跟在后面气喘吁吁：“都快累死了，白跑一趟，我回去了。”说完掉头往溪沟方向走去。老童忙喊：“不就是多上趟猴儿洞吗？日子长呢，急什么。”老吴走远了。

老童干脆一屁股坐在岩头上，自言自语道：“日子长呢，干吗急？山里不好吗？多好的云，多好听的画眉叫，多好的林子，树绿鸟欢，金山银山啊。”望望老吴走远的身影，老童抖抖脚，俯身脱下左边胶鞋，把那只跛脚搁在岩头上，两手拿住鞋子一倒空，一个绿色打火机快速掉了出来。老童捏住打火机，甩手朝草丛里抛去，再把手里提的画眉笼子小门一开，那只画眉王抖动翅膀，“扑”的一下，快速飞向那片翠绿的山林。

这只画眉王是老童放飞的最后一只画眉，半个月前，村小教书的女婿告诉他：“爹，不能再套画眉了，如今要保护动物，保护大自然，这画眉，都得放飞……”老童听了，大半夜没睡，慢慢踱到那些画眉笼子边，把画眉笼子的小竹门一个一个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