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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尚书台到丞相府
——蜀汉前期最高军政机构的演变

2024-03-29

南都学坛 2024年1期
关键词:建兴相府蜀汉

宋 杰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089)

刘备与诸葛亮统治的蜀汉前期(221—234),只有13年时间,而这个政权的最高军政统治机构却经历了从尚书台到丞相府的变动,它们各自的内容、性质、特点与演变原因如何?学界尚未有专门的论述,这便是笔者本篇探讨的目的,望能得到同行师友的指正。

一、刘备称帝前后的尚书台

刘备占领四川前后曾长期使用朝廷授予他的“左将军”称号,其最高军政中枢机构亦名为“左将军府”,平时的庶务由诸葛亮与助手董和代为署理。“(刘)备领益州牧,以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为军师将军,益州太守南郡董和为掌军中郎将,并署左将军府事。”胡三省注:“署府事者,总录军府事也。”[1]2128建安二十四年(219)秋,刘备表请立为汉中王,其左将军府改称为大司马府,并在两年后他称帝时予以撤销。刘备的大司马府与以前的左将军府相比,其情况发生了以下变化。其一,由先主自己主持治事,不再委托别人。在此前的五年内,刘备有很长时间不在成都,他先在建安二十年(215)领兵东下,与孙权争夺荆州的江南三郡,后又坐镇江州指挥张飞等反击入侵巴西的张郃所部。建安二十二年(217)冬,刘备率诸将北赴汉中作战,至二十四年(219)七月战役胜利结束。在他领兵外出期间,成都的左将军府由诸葛亮代理署事,全权处置,包括州郡重要职务的任免,例如使杨洪取代法正的蜀郡太守[2]1013。而刘备称汉中王后,“于是还治成都”[2]887。表明此后的大司马府是由诸葛亮、董和等办理日常庶务,而军国要事则由刘备自己处治,直到在他称帝后撤销该府之时。其二,建立尚书台,分割了大司马府的部分权力,并最终将其取代。建安二十四年(219)秋,刘备的左将军府改称大司马府之后,又成立了尚书台,任用法正为长官。“先主立为汉中王,以正为尚书令、护军将军。明年卒,时年四十五。”[2]961法正担任此职仅仅一年,随即由谋士刘巴继任。东汉中央政府的尚书台设置于宫内,收纳公卿百官的章奏,转交皇帝批复后下发给各部门执行,其地位与作用非常重要。如李固所称:“尚书出纳王命,赋政四海,权尊势重,责之所归。”[3]2076这个部门总理全国事务,以尚书令为主官,副职为尚书仆射,下设五曹。如安作璋、熊铁基所言:“从中央到地方,从官府到民间,从国内到国外(从内地到边境)所有的事都管到了,可见其职权范围是很广的。”[4]262刘备在成都仿效汉朝制度,建立这样的机构,势必会将大司马府,即原来的左将军府的许多业务与职能转移到尚书台。刘备为什么要在大司马府之外建立尚书机构呢?笔者分析应有以下两个主要原因。

首先,要为蜀汉建国、正式称帝预做准备。当时曹操已经自称魏王,在邺城设立公卿百官,其篡夺汉朝的野心路人皆知,献帝被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在这样的政治形势下,胸怀大志的刘备亦步亦趋,也企图在不远的将来建立王朝,登极称尊。封建国家机器是一个庞大繁杂的组织,尚书台是它运转所必需的中枢机构,它和公卿百官的建立和运作需要一个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为此刘备需要抓紧时间筹建若干政府机构,以免临时仓促,尚书台是其中最重要的部门。此外,刘备还建立了许多官僚组织。例如任许靖为太傅,“用荆楚宿士零陵赖恭为太常,南阳黄柱为光禄勋,(王)谋为少府”[2]1082。这些都是刘备在大司马府之外另设的公卿官员。由此可见,刘备称汉中王,建立公卿百官机构和尚书台,是从军府这种临时性地方政权转型为封建国家的必要步骤。后来刘备称帝,基本上沿用汉中王时期设立起来的官僚系统进行统治。

其次,另建一个脱离公卿等外朝官员的中枢机构。东汉自开国皇帝刘秀始,设在宫内的尚书台就成为君主削夺三公九卿权力,实行独裁统治的御用工具。仲长统曾说:“光武皇帝愠数世之失权,忿强臣之窃命,矫枉过直,政不任下,虽置三公,事归台阁。自此以来,三公之职,备员而已。”李贤注:“台阁谓尚书也。”[3]1657-1658尚书台控制着公卿百官的章奏上传与皇帝诏书诰命下达的渠道,不仅了解国家机密,而且还能利用接近皇帝的便利条件发表意见,参与并影响天子的裁决。如陈忠所言:“今之三公,虽当其名而无其实,选举诛赏,一由尚书,尚书见任重于三公。陵迟以来,其渐久矣。”[3]1565

刘备在称汉中王后建立的尚书台,其长官尚书令由法正担任,他在刘备夺取四川的战争中屡献计谋,立有大功,故深受信任。后来他又策划并参与指挥进攻汉中、上庸获得成功,致使刘备对其言听计从,这方面连诸葛亮都自叹不如。继任法正为尚书令的刘巴(字子初),也是蜀汉少有的智谋之士。诸葛亮曾说:“运筹策于帷幄之中,吾不如子初远矣!若提枹鼓,会军门,使百姓喜勇,当与人议之耳。”[2]982尚书台的官员还有杨仪,他原来是关羽府内功曹,“遣奉使西诣先主。先主与语论军国计策,政治得失,大悦之,因辟为左将军兵曹掾。及先主为汉中王,拔仪为尚书”[2]1004。再如任尚书郎的蒋琬,诸葛亮称他为“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也”[2]1057。综上所述,刘备选用的尚书台官员都是极为精明强干之人,由此可见这一机构的重要性。

那么,刘备建立尚书台的目的是否也和光武帝一样,是为了削夺公卿的权力呢?答案应是肯定的。曹丕篡汉称帝之后,刘备也在群臣劝进下登极。“章武元年夏四月,大赦,改年。以诸葛亮为丞相,许靖为司徒。置百官,立宗庙,祫祭高皇帝以下。”[2]890这里需要强调的是,蜀汉虽然建立了公卿百官,但是与汉朝制度有所不同。西汉丞相“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5]724。府内属下有长史、司直与诸曹吏员共三百余人(1)参见《汉书》卷83《翟方进传》议曹李寻曰:“阖府三百余人,唯君侯择其中,与尽节转凶。”颜师古注:“三百余人,谓丞相之官属也。”第3421-3422页。。东汉不设丞相,立太尉、司徒、司空为三公,亦有公府,各设长史一人,掾史属与令史及御属数十人(2)参见《后汉书·百官志一》,第3558-3562页。。而蜀汉建国后的诸葛亮虽出任丞相,却没有开府治事,手下并无掾吏幕僚。这一情况引起了史家的关注,单敏捷即指出:“刘备时期诸葛亮一直没有自己的属官,无论是军师中郎将、军师将军,还是丞相,我们都看不到有关军师僚属或是丞相掾属的记载。”[6]据历史记载,诸葛亮是在担任丞相的第三年,即刘禅继位当年(223)才有了自己的相府。“建兴元年,封亮武乡侯,开府治事。”[2]918刘备称帝之前,诸葛亮先后以军师将军署左将军府事、署大司马府事,刘备称帝后大司马府撤销,“(诸葛)亮以丞相录尚书事,假节”[2]917。即在尚书台与尚书令刘巴共同处理政务。由此可见,刘备立尚书台的最终目的是取代原来的左将军府与大司马府,并且把处理军政要务的中枢机构迁至宫内,设在自己身边以便操纵。就某种程度来说,他在加强君主集权方面超过了东汉的诸位皇帝,因为自光武帝以来虽然“事归台阁”,但东汉三公还有自己办公的府署。刘备却只设立丞相、司徒二公,且不建公府,诸葛亮必须到尚书台去办公,可见刘备削夺丞相及外朝权力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

诸葛亮虽是刘备的股肱之臣,但从刘备占领成都到后来东征孙权的活动来看,他与诸葛亮的关系有疏远的倾向,而且怀有某种程度上的戒心。诸葛亮刚入先主幕下时,两人非常亲近,刘备自称:“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2]913刘备调诸葛亮、张飞、赵云入川后,他外出用兵时留诸葛亮镇守成都,主持后勤供给与根据地之安全保障,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体现出他作为股肱之臣的地位与信任。但是另一方面,刘备又对诸葛亮有所疑虑,很少让他参与军事与外交方面的决策事务,致使诸葛亮的聪明才智未能完全发挥。王夫之因此批评刘备“且信武侯而终无能用也”[7]259。何兹全曾指出:“后来的两次大战,争汉中和争荆州,刘备都是自己负责,没有带诸葛亮做参谋,更足以说明诸葛亮的地位。争汉中,是刘备和曹操之间的一次大战,刘备没有带诸葛亮,去的是法正。关羽死后,刘备倾全力去和孙权争荆州,这是刘备生死存亡的大关,也是刘备独往,没有带诸葛亮。”由此认为,“在刘备生前,诸葛亮只是受命而行的行政能臣,并不是协助刘备决策的人;特别在军事方面,还不是赞助刘备决策的人”[8]159。法正死后,刘备执意东征孙吴为关羽复仇,拒绝了群臣的苦谏,诸葛亮却对此未加劝阻。后来兵败猇亭的消息传到成都,诸葛亮感叹道:“法孝直若在,则能制主上,令不东行;就复东行,必不倾危矣。”[2]962胡三省评论道:“观孔明此言,不以汉主伐吴为可,然而不谏者,以汉主怒盛而不可阻。”[1]2205这也表明他们的关系已不像起初那样如鱼得水。

刘备对诸葛亮的担心,集中体现在他临终前的嘱托里。“君才十倍曹丕,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2]918后人对此解释不一,如陈寿认为是相得之言,“诚君臣之至公,古今之盛轨也”[2]892。康熙皇帝说是“猜疑语”,孙盛则斥为“备之命亮,乱孰甚焉!”指出这是权术中的“诡伪之辞”[2]918,很容易产生误解和动乱。王夫之则认为这不是孤立的事件,联系此前有关种种情况,说明刘备尽管对诸葛亮委以重任,但确实有防范之意,又不理解他一贯主张的联吴抗曹方针,因而限制了诸葛亮才干的发挥。“先主之信武侯也,不如其信(关)羽,明矣。诸葛子瑜奉使而不敢尽兄弟之私,临崩而有‘君自取之’之言,是有武侯而不能用。”[7]260由此看来,刘备称汉中王后立尚书台,称帝后撤销大司马府,致使诸葛亮名为丞相,却连自己的公府和僚属都不能拥有。由此可见,蜀汉尚书台的建立,具有削夺公卿(主要是诸葛亮)权力的作用。不过这种限制,只是在刘备驻跸成都时才会发生作用。由于蜀汉人才匮乏,找不到能与诸葛亮比肩的俊杰,一旦刘备领兵外出征战,尚书台只能派出少数人跟随前往,即建立随军的“行台”。镇守益州与主持成都尚书台的工作,还是要交给诸葛亮来负责,使其成为刘备在后方的全权代理人。

章武二年(222)闰六月,先主在猇亭兵败后退守永安(今重庆市奉节县),并未撤回成都。他在当地大建宫城,调兵遣将加强峡口的防务,还想伺机收复荆州的失地。洪武雄认为“刘备初似有长驻永安之意”[9]110,可以信从。另外,刘备又将尚书令刘巴召至永安。谭良啸据此指出:“刘备驻白帝城后既建行宫,同时将尚书台移来,作为自己身边处理朝政事务的机构。”[10]也就是说,设在永安的已经不是过去临时性质的随军行(尚书)台,而是正式的尚书机构。后来刘巴去世,刘备又召李严来继任此职。“章武二年,先主征严诣永安宫,拜尚书令。”[2]999罗开玉对此评论道:“刘备是要在身边重新建立一个处理全国军政事务的‘尚书’机构,这机构就由李严总负责。诸葛亮在成都对军政事务的处理意见,要通过李严的机构后才能到达刘备那里;刘备的旨意要先通过李严的机构才能到达诸葛亮的机构里!这对诸葛亮及其在成都的‘尚书’班子都是重大威胁!刘备的这一举动,不仅含有要培植李严力量,要他与诸葛亮分权之味,也是当时蜀汉朝廷中重大人事变动的信号……东汉尚书令取代丞相之事,方离去不远,完全可能在蜀汉重演。”[11]如果说刘备出征时让诸葛亮在后方主持尚书台工作是形势所迫,不得不这样做;那么先主回国后即调尚书令到永安的用意很明显,就是要将最高军政中枢机构留在自己身边,以便就近控制,不受他人操纵,而诸葛亮“录尚书事”的职权遭到了削弱。

但是,刘备回到永安后不久便病情加重,至章武三年(223)四月病逝。他在临终托孤于诸葛亮,任命其为首辅大臣。而刘禅继位后,诸葛亮独揽大权,蜀汉全国的军政要务均由丞相府处置,尚书台随即成为有名无实的机构,由此改变了此前的政体结构与刘备削夺外朝官员权力的初衷。

二、蜀汉丞相府的建立

章武三年(223)四月先主病逝,他在临终前将国事托付给诸葛亮。刘备戎马一生,先后与吕布、曹操、袁绍、刘表、孙权等枭雄合作或交手,具有丰富的政治经验,对于身后的蜀汉政权人事安排做了煞费苦心的考虑,其内容如下。

第一,以诸葛亮为首辅大臣。“先主于永安病笃,召亮于成都,属以后事。”[2]918当时随同刘备起兵的旧部大多死丧凋零,从才能、资历和功绩等方面来看,诸葛亮是担任辅国重臣的唯一选择,蜀汉无人能出其右。先主死后,即由诸葛亮护送灵柩与皇帝印玺返回成都,监护刘禅继位。

第二,让刘禅、刘永兄弟与诸葛亮共参国事。汉末以来权臣盗持国柄、架空天子的现象屡见不鲜,刘备早年参加过讨伐董卓的战争,又与董承等受献帝谋诛曹操的衣带密诏,故对此了然于胸,所以他在托孤的安排上并非让诸葛亮专制独断,而是希望刘禅兄弟也能积极地参与理政,与诸葛亮进行协作。如他对后主诏敕:“汝与丞相从事,事之如父。”[2]918这是要他跟随诸葛亮学习处理国务。先主还对鲁王刘永说:“吾亡之后,汝兄弟父事丞相,令卿与丞相共事而已。”[2]891反映出刘备的意愿是在诸葛亮主政的前提下,让自己的子息参政议事,尽快熟悉与掌握治国之术,避免成为任人摆布的傀儡。

第三,让李严辅佐并牵制诸葛亮。刘备逝世前“托孤于丞相亮,尚书令李严为副”[2]891。也就是说他托孤的对象是两位大臣,以诸葛亮为主,李严作为他的副手,而且委以兵权。“以严为中都护,统内外军事,留镇永安”[2]999。刘备之所以作出诸葛亮理政,李严统军的安排,一方面考虑到二人各有所长,诸葛亮善于治理民政,但毕竟在此之前没有单独领兵作战的经历,故陈寿说他“理民之干,优于将略”[2]930。而李严任犍为太守时,曾率郡兵五千平定马秦、高胜等数万人的叛乱,表现出具有用兵才干,让他负责军事正是发挥其长处,与诸葛亮相得益彰。另一方面,李严兼任尚书令,主持蜀汉最高军政机构的日常工作,委任他作顾命大臣,可以在处理国务上给予诸葛亮一定的制衡,防止其独断专行。李严自知责任重大,因此在给孟达的信中说:“吾与孔明俱受寄托,忧深责重,思得良伴。”[2]999

但是就诸葛亮事后的作为来看,他显然对刘备的上述安排很不满意,以致在五月返回成都之后,马上利用“相父”的身份迫使刘禅将蜀汉的军国要务全部移交给他处置,后主则被排除到决策领域之外。如《魏略》所言:“及禅立,以亮为丞相,委以诸事,谓亮曰:‘政由葛氏,祭即寡人。’亮亦以禅未闲于政,遂总内外。”[2]893-894从历史记载来看,诸葛亮建立丞相府并总揽全国军政大权的过程经历了以下三个步骤。

(一)创建相府

刘禅在即位改元之后,随即批准诸葛亮建立了丞相府,并开始处理国务。“建兴元年,封亮武乡侯,开府治事。”[2]918罗开玉对此评论道:“诸葛亮正式开府处理全国大小事务,这是蜀汉官制的一个转折点,刘备时期实际上存在的‘尚书台’班子,被相府机构取代。”[11]刘禅身边虽然还有尚书台,但因政务全部移交给了丞相府,它只是个有名无实的机构。后主即位后,“封(李严)都乡侯,假节,加光禄勋”[2]999。东汉光禄勋即西汉前期之郎中令,主管皇宫内部警备事务。封李严做光禄勋,这在表面上是遵照先主让他“统内外军事”的遗嘱,率领宫内的禁军,实际上李严坐镇永安,不在都城成都,他担任的尚书令和光禄勋这两个职务都无法履行职责,成了并无实际权力的空头职衔。后来,诸葛亮又委派陈震接替了李严的尚书令职务,“建兴三年,入拜尚书,迁尚书令”[2]984。使李严与尚书台彻底断绝了联系。从后来的情况来看,李严也对开府治事非常渴望,但始终未能实现。建兴八年(230)诸葛亮调李严来汉中督办后方事务,李严(已改名李平)却提出要仿效曹魏大臣那样开府治事,遭到诸葛亮的拒绝。诸葛亮在次年给后主的上奏中提到:“去年臣欲西征,欲令(李)平主督汉中,平说司马懿等开府辟召。臣知平鄙情,欲因行之际逼臣取利。”[2]1000这是因为李严一旦开府治事,统管军政,就是在国内又形成了一座与诸葛亮丞相府分庭抗礼的军府,相当于一个独立的小型地方政权,这是诸葛亮绝对不能允许的。

(二)领益州牧

诸葛亮建立丞相府之后,“顷之,又领益州牧。政事无巨细,咸决于亮”[2]918。按照汉朝制度,丞相为朝廷百官之长,“掌丞天子助理万机”[5]724。相府属于三公的公府,管理的是中央政府的各种事务。诸葛亮身兼益州牧以后,则成为该州也就是蜀汉全国郡县的直接长官,丞相府兼有公府与州府的双重职能,有权处治地方政府的政务与人事安排,诸葛亮通过郡县官员的任免活动,逐步控制了各地的基层行政组织。刘备统治蜀汉时期,重用跟随他入川的荆楚人士与刘璋手下的东州集团成员,而益州土著人士则往往不受擢用。诸葛亮主政期间改变了这一政策,他大力提拔益州士人出任郡县长官。洪武雄对此做过详细统计和比较,指出“此期郡守百分之八十以上由益州人士出任,宦达之途为之一宽,无怪‘西土咸服诸葛亮能尽时人之器用也’”[9]205。这一举措明显缓和了益州土著势力与蜀汉政权的矛盾,“建兴五年(227)至十二年(234),诸葛亮远离成都,北驻汉中,无需忧虑国内反侧,诸葛亮的用人方针实得其效”[9]205。

其次,诸葛亮还利用州牧职务之便,将相府工作称职的官吏派往各郡去做太守,借以安定地方。如董恢,“辟为丞相府属,迁巴郡太守”[2]987;马齐,“建兴中,从事丞相掾,迁广汉太守”[2]1087。

再次,诸葛亮出任益州牧,可以调动任免李严在江州等辖区的郡县长官,致使李严在当地只有军权而不能掌控地方的行政权,他的职责因此受到了很大的局限,对此李严也是很不甘心。建兴八年(230),诸葛亮要调江州的二万部队前往汉中,李严趁机提出要将附近的五郡另组成巴州,由自己担任刺史。亦见诸葛亮给后主表奏:“臣当北出,欲得平兵以镇汉中,平穷难纵横,无有来意,而求以五郡为巴州刺史。”[2]1000诸葛亮识破其图谋,使其愿望仍旧未能得逞。

(三)出征南中

“南中”是汉晋时期四川盆地西南部与云贵高原少数民族居住的地区,刘备去世前后,南中诸郡发生叛乱,诸葛亮认为易世之际未便出兵。在与东吴和好,解除峡口方面的外患,并做好充分的物资储备之后,诸葛亮在建兴三年(225)三月领兵南征平叛,获胜并安定各地后,于岁终回到成都。

关于这次作战,当时的丞相长史王连表示反对,认为诸葛亮没有必要亲征。“时南方诸郡不宾,诸葛亮将自征之,(王)连谏以为‘此不毛之地,疫疠之乡,不宜以一国之望,冒险而行’。亮虑诸将才不及己,意欲必往。”[2]1009现代史学界也多有人对诸葛亮率师平定南中的部署提出质疑,如罗开玉说:“在其后整个南征大战中,看不到李严活动的踪影。本来,李严与诸葛亮既同为托孤大臣,按理说诸葛亮外出南征时,便应把后方政事交李严。但诸葛亮根本没这样做。”[11]李殿元指出:“诸葛亮南征南中,北伐曹魏,在这些理应由‘统内外军事’的李严负责的军事行动中,李严要么是没有参与,要么是下降为一个负责粮草的二等角色,这与他领受的‘托孤’之命是完全不相符的。”[12]孙鹏辉则认为诸葛亮亲自南征是为了从李严手中夺取兵权。“此时的南征与其说是对其他将领才能的不信任,不如说是直接掌控军队、插手军事的初始。而以国事为依托更彰显其殚精竭虑,李严为代表的东州集团也毫无可以阻止的理由,诸葛亮成功地实现了掌控军权的第一步。”[13]对此笔者也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

首先,诸葛亮在开府治事以后,已经掌控了蜀汉的军国大权,如洪饴孙《三国职官表》所言:“军国事无大小皆听裁决。”[14]1265他可以调动与新编各地的部队,任免将领。如果说他通过南征才掌握军权,恐怕是与实际情况不相符合的。

其次,诸葛亮是否通过南征调走了李严麾下的部分军队,夺走了他的兵权?历史对此并没有明确记载,而诸葛亮南征军队的规模与来源也无证可寻,但是可以看一看李严所辖军队的数量在诸葛亮南征以后有没有明显地减少。李严在永安统率的是刘备遗留下来的部队,先主在夷陵战役中损失惨重,“土崩瓦解,死者万数”[2]1347。他带回永安的军队不多,且经历惨败后身心俱疲,士气低落,故急需补充兵力,以确保夔门不失。据史籍所载,前来永安的蜀汉援军主要有两支。其一是镇守江州的赵云所部,刘备率众东征时,“留云督江州。先主失利于秭归,云进兵至永安,吴军已退”[2]950。其二是巴西太守阎芝派来的兵马,“先主东征,败绩猇亭,巴西太守阎芝发诸县兵五千人以补遗阙,遣忠送往”[2]1048。学术界有关研究认为,刘备所剩败兵大约有1.5万左右,赵云援军可能有2万人,加上阎芝派来的五千人,这样当时永安的驻军将有4万左右[15],先主死后由李严指挥。后来吴蜀重新和好,边境局势缓和,李严将所部主力后撤至江州(今重庆市渝中区)(3)《三国志》卷33《蜀书·后主传》:“(建兴)四年春,都护李严自永安还住江州,筑大城。”第894页。,任命陈到为永安都督(4)《三国志》卷45《蜀书·杨戏传》附《季汉辅臣赞》载陈到:“自豫州随先主,名位常亚赵云,俱以忠勇称。建兴初,官至永安都督、征西将军,封亭侯。”第1084页。,他麾下兵马的具体数量,史籍缺乏明确的记载,据刘华、胡剑估算约有1.5万人左右[15],仍接受李严的指挥(5)洪武雄:“历来研究者屡言蜀有四大都督区,视永安与江州为两个独立的都督区。但当驻永安的陈到统属于督江州的李严时,其关系当如关中都督、黄金围督隶属汉中的统帅节制一样,是上下乃非平行关系。”《蜀汉政治制度史考论》,第117页。。李严在江州统领的军队数量不详,建兴八年(230),由于对魏前线局势紧张,诸葛亮从江州一次就调兵两万增援。“以曹真欲三道向汉川,亮命(李)严将二万人赴汉中。”[2]999这两万人应是江州都督部下的机动作战部队,他们调走后,当地还需留有驻防巴郡和准备增援永安的一些兵马。由此判断,江州原有军队至少在4万以上,这也与李严最初在永安接手的兵力数目大致相当。由此看来,李严所部的军队数量并没有因为诸葛亮南征以及后来北赴汉中而被抽调削弱,比起先主驻跸永安期间的情况,李严在江州和永安陈到的部队合起来还增加了一些(4万:5.5万)。诸葛亮南征的军队规模不详,他后来在汉中的北伐大军约有十万左右,街亭之役后诸葛亮处决马谡,“于时十万之众为之垂涕”[2]984。此后他又在前线实行编制十分之二的兵员轮流“更休”,“十二更下,在者八万”[2]926。其中除了原来魏延驻扎汉中的少数守军,大多数人应是平时驻成都附近的“中军”和新组建的队伍,看来并没有从李严部下调走多少部队,诸葛亮与李严的关系也还算融洽。直到建兴八年(230)汉中形势严峻,诸葛亮要求李严带二万兵北上,双方的矛盾才开始激化起来。

诸葛亮亲自南征的原因,笔者认为较为复杂,并非仅仅是为了掌控兵权。他不能委派别人领兵南征,其主要缘故应如前述,即“虑诸将才不及己”。这是由于此次战争并非单纯的军事行动,还要处理复杂的民族问题,使当地大姓豪族畏威怀德,不复反叛。完成这项任务不仅需要作战才略,还得具备高超的政治智慧,在击败敌人后安抚民心,缓和多年积累的民族矛盾,因而诸葛亮势必亲征。若委派一介武夫率师前往,单凭武力镇压反叛势力,恐怕难以保证南中地区的长期稳定。从诸葛亮南征的处置手段与结果来看,应该是相当满意的;他采纳了马谡“攻心为上”的建议,“赦孟获以服南方。故终亮之世,南方不敢复反”[2]984。

另外,诸葛亮的丞相府刚刚成立,随即又领益州牧,由于统兵南征,他的相府兼有公府、州府及军府结合起来的三重性质。诸葛亮此前没有直接指挥过大规模战役行动,他的丞相府在处理军务方面是比较陌生、薄弱的,无论在部门设置还是人员调配上都还有许多不足。诸葛亮在南征出发时与马谡作了深谈,亮曰:“虽共谋之历年,今可更惠良规。”马谡对曰:“今公方倾国北伐以事强贼,彼知官势内虚,其叛亦速。若殄尽遗类以除后患,既非仁者之情,且又不可仓卒也。”[2]983随即提出了“攻心为上”的建议。这场谈话反映的问题之一,即诸葛亮已决定要全力攻打曹魏,“方倾国北伐以事强贼”,南征是为将来的北伐稳定后方。反映的问题之二,是先南征、后北伐的战略构想在建兴二年(224)就已经确定,诸葛亮与马谡等亲信商议了很久,“共谋之历年”。此番南征虽然也是大战,但南中各地土豪大姓的势力分散,相对较弱,蜀汉方面可以通过这次军事行动来锻炼提高队伍的战斗能力,以及检验与完善相府指挥机构(详情见下文),以便尽快适应将来对抗强敌曹魏的作战要求。

三、诸葛亮南征前后相府人事、官职的重要变化

诸葛亮在建兴二年(224)末段准备南征,次年三月出行,获胜后,“十二月,亮还成都”[2]894。大军休整一年多后,又于建兴五年(227)春北赴汉中,次年即开始了兵出祁山的作战。在此期间,他的丞相府进行了若干重要的人事与官职调整,以保证蜀汉的最高军政机构在前线与后方的正常运转。

蜀丞相府建立之初,继承汉朝制度设置长史一职。西汉自文帝以后,“置一丞相。有两长史,秩千石”[5]724-725。哀帝时更丞相名为大司徒,东汉仍称司徒,设“长史一人,千石”[3]3561。“史”即“吏”,长史“盖众史之长也,职无不监”[16]543,是相府的总管,协助丞相署理日常军政事务。诸葛亮开府后设长史一人,即蜀人王连。其人性情执拗,如前所述,曾坚决反对诸葛亮出征南中,诸葛亮拗他不过,只得暂停出兵,由此可见长史地位之重要。“而(王)连言辄恳至,故停留者久之。”[2]1009王连的阻挠使南征至少推迟了数月。笔者按:诸葛亮的相府也属于军府,他领兵出征时,相府一分为二,部分官员随丞相出征,在前线军营,亦称作“府营”[2]896,即随军相府;另有一些官吏留守成都,称为“留府”,即留守相府。早年刘备出征时,成都的左将军府由诸葛亮与董和共“署府事”,一正一副,主持军府的留守工作。此时诸葛亮外出征战,也是要把唯一的长史留在成都,与一名“署府事”的参军协作,共同署理后方的军政庶务,并为前线补充兵员和给养。当时相府“署府事”的参军为张裔,张裔原是益州郡太守,被当地叛乱首领雍闿俘获送至东吴。诸葛亮深知此人才堪重用,因而在派遣邓芝出使吴国时嘱托他向孙权请求归还张裔。由于诸葛亮对张裔有救命之恩,所以他任职后尽力报答。鉴于长史王连反对诸葛亮亲征南中,诸葛亮也就不能强行领兵南下,因为要把留守成都的重任交给与自己政见不一的王连,大军的后勤供应或许会难以保障,有可能得不到后方的全力支援,诸葛亮不敢冒这样的风险,所以被迫暂停了南征的军事行动。直到建兴三年(225)初王连去世(死因不详),诸葛亮任命向朗接任领丞相长史,仍由“署府事”参军张裔辅佐,没有了后顾之忧,这才得以发兵。“丞相亮南征,(向)朗留统后事。”[2]1010

蜀汉丞相府建立后增设了参军一职,即高级幕僚,与诸葛亮参谋议论军国要务,例如诸葛亮“以(马)谡为参军,每引见谈论,自昼达夜”[2]983。相府的参军有好几名,例如后来诸葛亮奏请罢免李严的公文上,署名就有“行中参军昭武中郎将臣胡济、行参军建义将军臣阎晏、行参军偏将军臣爨习、行参军裨将军臣杜义、行参军武略中郎将臣杜祺、行参军绥戎都尉臣盛勃”[2]1000等多人。诸葛亮利用兼任益州牧的职务之便,将地方官员中的精英调至丞相府出任参军。洪武雄曾考证云:“参军地位犹高于郡太守,如张裔、杨仪、马谡、廖化、李邈、马忠、姚伷、马齐等人在任参军前皆曾任郡守。”[9]152汉末三国的参军有时会临时担任某支军队的主将,例如,“刘备遣将吴兰屯下辩,太祖遣曹洪征之,以(曹)休为骑都尉,参洪军事。太祖谓休曰:‘汝虽参军,其实帅也。’洪闻此令,亦委事于休”[2]279。另如街亭之役中的马谡等担任先锋,“统大众在前”[2]984。蜀汉相府参军中地位最高的是挂“署府事”职衔者,大军出征时通常在前线与后方各设一人。如诸葛亮南征时,留守成都有“署府事”参军张裔,随军相府则任命弘农太守杨仪担任此职。“建兴三年,丞相亮以为参军,署府事,将南行。”[2]1004即代行随军相府长史的职责,负责分派军队各部驻地、补充粮草器械等庶务。杨仪为人精明强干,调度有方。“亮数出军,仪常规画分部,筹度粮谷,不稽思虑,斯须便了。军戎节度,取办于仪。”[2]1005洪武雄曰:“参军而署府事,所任较一般参军为重,有如副长史,故长史缺,常由参军署府事者升任,如张裔、杨仪、蒋琬皆是也。”[9]156

南征结束后,诸葛亮在北伐之前调整了相府的官员与机构,为了加强随军相府的管理而增设一名长史。他在建兴五年(227)北赴汉中时,让长史向朗与参军“署府事”杨仪随行,提拔蜀人“(张)裔以射声校尉领留府长史”[2]1012。张裔工作相当称职,《华阳国志》称:“丞相北征,居府统事,足食足兵。”[17]731洪武雄评论道:“丞相留府长史一职,‘处要职,典后事’,颇有丞相以下一人的重要性。亮以益州人士担任,其转变先主用人方向的用心相当明显。”[9]204同时,诸葛亮又任命参军“(蒋)琬与长史张裔统留府事”[2]1057。蒋琬早年即引起了诸葛亮的重视,他对刘备说:“蒋琬,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也。其为政以安民为本,不以修饰为先,愿主公重加察之。”[2]1057他作为留府长史张裔的副手,工作亦相当称职。

建兴六年(228)马谡在街亭兵败后畏罪潜逃,“(向)朗知情不举,(诸葛)亮恨之,免官还成都”[2]1010。随军相府长史一职空缺,两年后由“署府事”参军杨仪转为正职,并加将军号以便领兵。“(建兴)八年,迁长史,加绥军将军。”[2]1004-1005当年留守成都的长史张裔病故,也是由其副手“署府事”参军蒋琬接替他的职务,亦加将军号(6)《三国志》卷44《蜀书·蒋琬传》:“(建兴)八年,代(张)裔为长史,加抚军将军。”第1057页。,完成任务也很出色。“(诸葛)亮数外出,琬常足食足兵以相供给。”[2]1057因而颇受诸葛亮的好评,并向后主推荐他为自己的接班人。“臣若不幸,后事宜以付琬。”[2]1058建兴九年(231),诸葛亮调李严之子江州都督李丰到成都,“以(行事)中郎参军居(相)府”[2]1001,作为蒋琬的副手,并叮嘱他“与公琰推心从事”[2]1001。

如前所述,诸葛亮北伐的大军在十万左右,兵员器械粮草诸事的料理繁忙紧急,因此,随军相府长史的工作要比留府长史劳累得多。诸葛亮去世后,由长史杨仪统领诸军回到四川,但后主遵从诸葛亮遗教,任命蒋琬为尚书令、益州刺史,总统国务。杨仪和蒋琬原来都是长史,但前者认为自己随军辛劳,且资历才能优先,却沦为下级,因而愤懑不平。“(杨)仪每从行,当其劳剧,自惟年宦先琬,才能逾之,于是怨愤形于声色,叹咤之音发于五内。”[2]1005综上所述,随军与留府的两位长史为蜀汉丞相府内最重要的吏员,平时署理前线或后方的日常事务,其地位明显要高于其他僚属。

建兴八年至九年(230—231),由于汉中前线局势紧张与诸葛亮要西征陇右,致使蜀汉的政局与相府设置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一方面,魏国发兵入侵汉中。曹真、司马懿、张郃数道伐蜀,“丞相亮待之于城固、赤阪,大雨道绝,(曹)真等皆还”[2]896。另一方面,诸葛亮乘陇右敌军虚弱,命令魏延、吴懿出兵试探,准备向该地大举进攻。如果蜀军主力西征祁山,汉中兵力空虚,则难以抵抗魏军的侵略,因此需要一位重臣领兵北上支援。此外,诸葛亮率军远赴陇右,距离汉中数百里,其粮草、兵员、器械的补给必须有得力干将调配运输,以保证大军的后勤供应。为此诸葛亮决定将江州都督李严调到汉中相府来主持这项工作。“亮以明年当出军,命严以中都护署府事。”[2]999建兴九年(231)诸葛亮发兵赴祁山后,丞相府分为三处,即陇右前线的随军相府,汉中、成都的两处留守相府。《华阳国志》卷7曰:“丞相亮以当西征,因留(李)严汉中,署留府事。”刘琳注曰:“自汉中征凉州为西征,‘北’字衍,[留府]指留在汉中的丞相府(同时成都亦设留府)。”[17]557-558

李平(即李严)对于领兵北上的任务很不情愿,向诸葛亮反复提出做巴州刺史和仿效司马懿等开府治事等要求,最终使自己升任中都护,其子李丰继任江州都督。诸葛亮在出征之前,将相府留守事务与汉中军政大权统统交给了李平(严),曾引起部下的非议。“平至之日,都委诸事,群臣上下皆怪臣待平之厚也。”[2]1000但李平还是辜负了诸葛亮的厚望,未能及时向陇右前线供应粮草,事后又向后主谎报军情以推卸责任,被诸葛亮上奏解职为民。后来诸葛亮兵出五丈原,汉中是否设立留守相府未见记载。

四、丞相府的其他僚属

蜀汉丞相府成立于建兴元年(223),当年五月后主即位,随即下令由诸葛亮开府治事。建兴六年(228)诸葛亮因街亭兵败上表请求自贬三级,“于是以亮为右将军,行丞相事,所总统如前”[2]922。但丞相府依旧存在。次年诸葛亮遣陈式攻占武都、阴平二郡,后主下诏褒奖并恢复诸葛亮原职,“今复君丞相,君其勿辞”[2]924。建兴十二年(234)八月诸葛亮在五丈原去世,“(杨)仪率诸军还成都。以左将军吴壹为车骑将军,假节督汉中。以丞相留府长史蒋琬为尚书令,总统国事”[2]897。丞相府随即撤销,历时共11年。在此期间相府除了长史和参军以外,还设有以下僚属:

(一)军师

胡三省云:“蜀置中军师、前军师、后军师。”[1]2296笔者按:诸葛亮任丞相时,刘琰曾任卫尉中军师后将军, “然不豫国政,但领兵千余,随丞相亮讽议而已”[2]1001。可见此职务并无明确具体的职责,只是议论军政事务。后来诸葛亮病逝,长史杨仪率兵回国,“拜为中军师,无所统领,从容而已”[2]1005。情况与刘琰相同。建兴八年(230),魏延在阳溪大破魏雍州刺史郭淮,“迁为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假节,进封南郑侯”[2]1002。不过,他的前军师只是加衔,能够参与相府军谋的讨论,平时仍在自己统领部队的营内,并不在相府值勤,例如诸葛亮死后费祎曾到前军去探望魏延。魏延死后,蜀汉“以(杨)仪为中军师,司马费祎为后军师,征西姜维为右监军、辅汉将军,邓芝前军师、领兖州刺史,张翼前领军,并典军政”[17]564。洪饴孙《三国职官表》对此评论道:“案此时丞相亮已卒,此官盖踵前制不变。”[14]1269表明虽然诸葛亮死后丞相府被撤销,前、中、后军师等官职仍然得到延续。洪武雄考证云:“杨仪、邓芝、费祎之后,蜀制不复见军师职。”[9]224反映出上述官职的沿用仅仅是一种短暂的过渡,很快就消失了,其数量很少,作用也不大。

(二)军祭酒

蜀汉丞相府设置军祭酒,任职者有来敏,“后主践阼,为虎贲中郎将。丞相亮住汉中,请为军祭酒、辅军将军,坐事去职”[2]1025-1026。还有尹默,“后主践阼,拜谏议大夫。丞相亮住汉中,请为军祭酒。亮卒,还成都,拜太中大夫,卒”[2]1026。有射援,刘备本传《群下上先主为汉中王表》中有“议曹从事中郎军议中郎将臣射援”,注引《三辅决录注》曰:“援亦少有名行,太尉皇甫嵩贤其才而以女妻之,丞相诸葛亮以援为祭酒,迁从事中郎,卒官。”[2]886笔者按:祭酒一职应为丞相府幕僚中之尊长者。司马迁曰:“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司马贞《索隐》注:“礼食必祭先,饮酒亦然,必以席中之尊者一人当祭耳,后因以为官名,故吴王濞为刘氏祭酒是也。”[18]2348-2349军祭酒简称祭酒,源于东汉初年。光武帝命邓禹分兵入关,“令自选偏裨以下可与俱者。于是以韩歆为军师,李文、李春、程虑为祭酒……”[3]601孔衍《汉魏春秋》引献帝诏曰:“昔在中兴,邓禹入关,承制拜军祭酒李文为河东太守……”[2]46可证“军祭酒”亦可简称为“祭酒”。

(三)司马

司马属于军职,本来是军府即将军府内的官员,如前述左将军府有司马庞羲、留营司马赵云。诸葛亮的相府起初只是公府和州府的统一体,因此没有司马职务。自南征时起,蜀汉丞相府开始具有军府的成分。其北赴汉中以后,后方的民政基本上由成都留府官员处置,位处前线的相府实际上含有更多的军事色彩,因而出现了司马官职,由勇将魏延担任。“(建兴)五年,诸葛亮驻汉中,更以(魏)延为督前部,领丞相司马、凉州刺史。”[2]1002建兴八年(230),魏延率军在阳溪大破敌兵,晋升为前军师、征西大将军,其司马职务由费祎接任。后者在“建兴八年,转为中护军,后又为司马”[2]1061。费祎不直接带兵,没有将军头衔,只是在相府参赞军务,调解纠纷。“值军师魏延与长史杨仪相憎恶,每至并坐争论,延或举刃拟仪,仪泣涕横集。祎常入其坐间,谏喻分别。”[2]1061诸葛亮病危时,“密与长史杨仪、司马费祎、护军姜维等作身殁之后退军节度”[2]1003。他任职到诸葛亮去世后,升为后军师。

(四)从事中郎

原来左将军府中有糜竺、孙乾、简雍等数人任从事中郎,蜀汉丞相府只是在前线与后方各设一人为从事中郎,其地位高于军祭酒。丞相府最初任从事中郎者为射援,“丞相诸葛亮以援为祭酒,迁从事中郎,卒官”[2]886。后由樊岐继任,建兴九年(231)诸葛亮在汉中上公文请求解除李平(即李严)职务,文中列有“领从事中郎武略中郎将臣樊岐”[2]1000。李平罢职后,诸葛亮又将其子李丰调往成都相府任从事中郎参军(7)(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卷7《刘后主志》建兴九年:“亮怒,表废平为民,徙梓潼;夺平子丰兵,以为从事中郎,与长史蒋琬共知居府事。”第560页。,并与教曰:“君以中郎参军居府,方之气类,犹为上家。”[2]1001可见其职务较为重要,不是过去左将军府内从事中郎的闲职。

(五)主簿

西汉丞相府与东汉公府皆有主簿(按:相府内事务繁多,如兵将吏员的奖惩增损,钱谷器械牲畜的使用出入,无不需要造册登记,主管官员即为主簿)。在蜀汉丞相府先后担任过主簿者,据洪饴孙考证,有董厥、胡济、宗预、杨颙、杨戏五人[14]1276。主簿在相府诸吏中也具有较高的身份地位,如汉哀帝赐丞相王嘉自尽,王嘉不肯服毒,是由主簿代表诸吏出来劝服。“主簿曰:‘将相不对理陈冤,相踵以为故事,君侯宜引决。”[5]3501-3502曹操擒获吕布后,“意欲活之,命使宽缚。主簿王必趋进曰:‘布,勍虏也。其众近在外,不可宽也。’太祖曰:‘本欲相缓,主簿复不听,如之何?’”[2]228于是处死了吕布。

(六)诸曹掾、属、令史

汉代公卿与郡府中秩俸较高之掾吏有专门办公的房屋,或称为“曹”,官吏上班称“坐曹”,按照分工职掌不同来划分诸曹,如东汉公府中:“西曹主府史署用。东曹主二千石长吏迁除及军吏。户曹主民户、祠祀、农桑。奏曹主奏议事。辞曹主辞讼事。法曹主邮驿科程事。尉曹主卒徒转运事。贼曹主盗贼事。决曹主罪法事。兵曹主兵事。金曹主货币、盐、铁事。仓曹主仓谷事。”[3]3559诸曹办公的“吏舍”位置亦有不同,例如西曹、东曹可能是在相府正堂庭院的东西两侧,而其他诸曹吏舍应如《史记·曹相国世家》所言,是在相府后院附近,“相舍后园近吏舍”[18]2030。相当于郡守官寺设于廷北之“后曹”(8)参见《后汉书·百官志五》注引《汉官解诂》载岁末县吏诣郡上计,“负多尤为殿者,于后曹别责,以纠怠慢也。”第3623页。诸曹在府中的位置不同,应与各自职能的影响差异有所关联。西曹、东曹管理的事务最为重要,前者负责相府掾吏的录用,后者主二千石长吏迁除及军吏,因此受到重视,距离阁前较近且奏事为便。秦汉以居西而东向为尊,故西曹地位又略高。如汉末毛玠任丞相府东曹掾,“请谒不行,时人惮之,咸欲省东曹。乃共白曰:‘旧西曹为上,东曹为次,宜省东曹’”[2]375。蜀汉的丞相府由于史料缺乏,诸曹的记载很少。关于西曹、东曹掾吏可以看到的有李邵,“先主定蜀后,为州书佐部从事。建兴元年,丞相亮辟为西曹掾”[2]1086。蒋琬,“先主为汉中王,琬入为尚书郎。建兴元年,丞相亮开府,辟琬为东曹掾”[2]1057。另外,姜维投蜀后,“(诸葛)亮辟维为仓曹掾,加奉义将军,封当阳亭侯”[2]1063。未知属于何曹的吏员有令史,如董厥,“丞相亮时为(丞相)府令史,亮称之曰:‘董令史,良士也。吾每与之言,思慎宜适’”[2]933。掾、属,有马齐,“建兴中,从事丞相掾,迁广汉太守”[2]1087。姚伷,“建兴元年,为广汉太守。丞相亮北驻汉中,辟为掾”[2]1087。还有董恢,“(出使孙吴)还未满三日,辟为丞相府属,迁巴郡太守”[2]987。

(七)记室

记室相当于后代的秘书档案部门,来往的公文、信件都要在那里存档保留,东汉公府有“记室令史主上章表报书记”[3]3559。官渡之战前,曹操部下多有和袁绍通信联络者,被他在战后搜寻敌人的记室时发现。“太祖北拒袁绍,时远近无不私遗笺记,通意于绍者。(赵)俨与领阳安太守李通同治,通亦欲遣使。俨为陈绍必败意,通乃止。及绍破走,太祖使人搜阅绍记室,惟不见通书疏,阴知俨必为之计,乃曰:‘此必赵伯然也。’”[2]669另外,记室官员也负责公文、信件的起草工作。“太祖并以(陈)琳、(阮)瑀为司空军谋祭酒,管记室,军国书檄,多琳、瑀所作也。”[2]600蜀汉丞相府主官记室者有霍弋,“后主践阼,除谒者。丞相诸葛亮北驻汉中,请为记室,使与子乔共周旋游处。亮卒,为黄门侍郎”[2]1007。可见他在丞相府记室任职时间很长。

(八)门下督

门下督是相府的卫队长,汉朝京师公卿与郡国守相均设有门下督一职,率领卫兵驻在官府门旁。曹操部下邢颙,“除行唐令,劝民农桑,风化大行。入为丞相门下督”[2]383。又有徐宣:“太祖辟为司空掾属,除东缗、发干令,迁齐郡太守,入为门下督。”[2]645胡三省注此事曰:“门下督,督将之居门下者。”[1]2106由于此官职负有保障相府安危的重要责任,往往是由亲信出任。像孙策俘获太史慈,为了拉拢人心,“即署门下督,还吴授兵,拜折冲中郎将”[2]1188。蜀汉马忠,曾受先主器重。“建兴元年,丞相(诸葛)亮开府,以(马)忠为门下督。三年,亮入南,拜忠牂牁太守。”[2]1048

五、蜀汉丞相府的“霸府”性质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一个重要历史特点,就是经常出现皇权衰微与权臣执政的现象,以及与其相适应的“霸府(霸朝)”政体形态。例如建安时期曹操架空汉献帝与朝廷,独揽国政的统治模式,史家袁宏称之为“霸朝”[19]2393,胡三省称其为“霸府”[1]2341。目前史学界对“霸府”的性质与含义的认识基本上趋于一致,即认为霸府是权臣建立的控制皇帝与朝廷,作为国家实际权力中心的府署机构。它可以是丞相府,也可以是大将军府、大司马府、太尉府、骠骑将军府等各种非正式国家最高权力机关。霸府应该包括两方面的含义,一是宰相(或大将军、大司马等)和相府实际掌握最高权力,相权取代皇权。二是相府(或其他府署)的规模和组织系统相当庞大,有别于通常建制下的府署规模与组织系统,更像是个小朝廷(9)参见陈长琦《两晋南朝政治史稿》,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58页;柳春新《曹操霸府述论》,载《史学月刊》2002年第8期;陶贤都《曹操霸府与曹丕代汉》,载《唐都学刊》2005年第6期。。魏晋南北朝的霸府通常以曹操的统治机构最为典型,从他在建安元年(196)迁汉献帝于许都,建立司空府开始,到建安二十五年(220)他以魏王身份去世,历时24年,可以根据其势力发展与统治形式的变化划分为三个阶段(10)参见柳春新《曹操霸府述论》,载《史学月刊》2002年第8期;陶贤都《曹操霸府与曹丕代汉》,载《唐都学刊》2005年第6期。。(1)霸府发展时期,从公元196年到208年,曹操的司空府掌握实际权力,起初设在许都,与汉献帝及朝廷同城,朝廷在名义上设有三公中的司徒,不设太尉;曹操后来消灭河北袁氏,将司空府迁到邺城,与帝都分离。(2)霸府巩固时期,从公元208年到213年,曹操自命为丞相,废除旧有三公制度,并扩大了相府的规模,行使原来朝廷的职能。曹操不再返回许都,也不再朝见汉献帝。(3)霸府成熟时期,公元213年到220年,曹操封魏公受九锡,成立魏国,并在邺城修建社稷宗庙,置尚书、侍中、六卿及五曹,建立起中央政府机构,后又称王,采用近似皇帝的礼仪制度,准备完全取代汉献帝的朝廷。曹操开创了霸府政治的模式,为此后权臣篡夺政权提供了可以借鉴的范例。

蜀汉的丞相府共存在11年,其中前4年设在国都成都,诸葛亮南征时派遣长史向朗、参军张裔留守,战事结束后即领兵返回。此后7年,诸葛亮率师北伐,丞相府常设于汉中,或随军开赴前线,成都设留守相府,由长史、(署府事)参军各一人主持。蜀汉丞相府的性质是个需要深入探讨的问题,诸葛亮的相府掌握国家的最高军事权力,又控制着中央和益州地方的行政权力,说它属于军府应该没有什么疑问。但是蜀汉的丞相府是否也属于“霸府”?学界尚未有人提出或讨论这个问题。因为前述霸府往往是由奸臣创立并主持的,这与诸葛亮传统的忠臣形象不相符合。但如果用霸府概念的含义来衡量,“霸府,也叫霸朝,是权臣建立的控制皇帝和朝廷、作为国家实际权力中心的府署机构”(11)陶贤都《魏晋南北朝霸府与霸府政治》,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那么诸葛亮的丞相府在许多方面是基本吻合的(详见下文)。另外,传统意见认为诸葛亮是忠臣乃至“纯臣”,而近年来学术界从他大权独揽的地位出发,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诸葛亮是权臣(12)参见朱子彦《诸葛亮忠于蜀汉说再认识》,载《文史哲》2004年第5期;把梦阳《“白帝托孤”与诸葛亮权臣之路》,载《许昌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陈小赤《诸葛亮与蜀汉政权的关系及其忠臣与权臣的思考》,载《陕西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3期。江建忠《中国古代的权臣》,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笔者认为,诸葛亮的形象在后代受到人为的拔高,对他的评价多有溢美之词。从当时的有关记载来看,诸葛亮无论在成都还是北驻汉中期间,都牢固地掌控着蜀汉政权,其身份地位高于普通的丞相,并对后主刘禅实行严密的监视与限制,因此称他为权臣并不过分。另外,权臣也有忠臣,像周公、霍光,说诸葛亮是权臣并不意味着他是奸臣。以下进行详述:

(一)独持国柄,代行君事

诸葛亮在成都时,以“相父”之尊处理朝政,“事无巨细,亮皆专之”[2]930,与周公摄政相仿佛。邓芝出使吴国时,也曾对孙权说:“吴、蜀二国四州之地,大王命世之英,诸葛亮亦一时之杰也。”[2]1071-1072是把这两个人作为国家首脑来相提并论。诸葛亮担任丞相、开府治事后曾经自称为“孤”,这是值得注意的现象。如谯周身高八尺,被人戏称为“长儿”[2]1078。《蜀记》曰:“(谯)周初见(诸葛)亮,左右皆笑。既出,有司请推笑者,亮曰:‘孤尚不能忍,况左右乎!’”[2]1027古代诸侯割据时自称为“孤”,汉末三国时期,割据一方的军阀如曹操、刘备、孙权亦自称为“孤”。如曹操曰:“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2]33孙权谓周瑜曰:“今数雄已灭,惟孤尚存。孤与老贼,势不两立。”[2]1262刘备对庞统说:“孤以仲谋所防在北,当赖孤为援,故决意不疑。”[2]955诸葛亮此时对刘禅称臣,对其他臣民却自称“孤”,可见他当时的身份已经不是普通大臣,而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了。

诸葛亮领兵北伐的那七年,主要在前线处置军务,没有回过成都,后方相府的日常政务由留府长史与参军处理,但国内与国家间的重大事项,仍然是要禀报他来做决断。设在成都的朝廷与留守相府通过驿传和汉中的随军相府保持着紧密的联系,来往沟通讯息,并能及时地传达诸葛亮的指示。例如建兴六年(228)街亭之役失败后,诸葛亮秣马厉兵,准备再战,可是朝内官员对此颇有非议,不主张再次北伐。如诸葛亮所言:“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得偏全于蜀都,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2]923那些大臣的反对意见传到汉中后,诸葛亮专门给朝廷写了《后出师表》来进行批驳,维持了以往的作战方针,从而继续进行他的北伐事业。建兴七年(229)孙权称帝,遣使告知蜀汉,成都朝廷的百官对此坚决反对,并提出要与东吴绝交,废除盟约。“议者咸以为交之无益,而名体弗顺,宜显明正义,绝其盟好。”[2]924由于朝内群情激奋,留府长史、参军对此不好处理,只得传报汉中丞相府。诸葛亮又做了详细的指示,说明与吴国结盟抗魏的好处。“若就其不动而睦于我,我之北伐,无东顾之忧,河南之众不得尽西,此之为利,亦已深矣。(孙)权僭之罪,未宜明也。”[2]925他决定派遣卫尉陈震赴东吴祝贺,并重新订立对曹魏的作战盟约。“孙权与(陈)震升坛歃盟,交分天下:以徐、豫、幽、青属吴,并、凉、冀、兖属蜀,其司州之土,以函谷关为界。”[2]985由此可见诸葛亮虽然身处边陲,但仍与后方保持着密切的联络,并能够有力地贯彻自己的政治意图,使朝廷与百官服从。

三国时曹操在担任丞相之后曾进爵魏公,受“九锡”。《礼含文嘉》曰:“九锡谓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器,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士百人,七曰斧钺,八曰弓矢,九曰秬鬯。”[3]387这是位极人臣,比拟周公的礼器。孙权诈降曹魏后,曹丕“使太常邢贞持节拜权为大将军,封吴王,加九锡”[2]78。如刘晔所言,受九锡、称王,在礼仪服饰上距离天子也就是一步之遥了。“夫王位,去天子一阶耳,其礼秩服御相乱也。”[2]447自王莽代汉以来,权臣篡夺帝位,改朝换代,往往是从受九锡、封王开始,然后循序渐进,再登上皇帝的宝座。而诸葛亮驻扎汉中以后,李严曾给他去信:“劝亮宜受九锡,进爵称王。”[2]999可见诸葛亮当时的权势之盛。李严是蜀汉的托孤重臣,应该忠心辅佐后主刘禅,为什么要劝诸葛亮进九锡、称王呢?朱子彦认为他在试探诸葛亮是否将走王莽、曹操的道路,准备取代刘氏而夺取帝位。“按理来说,作为托孤重臣的诸葛亮对此应该表示极大的愤慨,除严厉斥责李严外,也应郑重表明自己一心事主、效忠汉室的心迹。”[21]但诸葛亮没有那样做,他虽然拒绝了李严的建议,但解释其原因说是由于功业未立,如果消灭了曹魏,进据中原,那么就是“十锡”也可以接受。“今讨贼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宠齐、晋,坐自贵大,非其义也。若灭魏斩睿,帝还故居,与诸子并升,虽十命可受,况于九邪!”[2]999由此可以看出,诸葛亮的志向甚至不止于称王受九锡,只不过他认为尚未具备必要的条件,时机不到而已。

(二)任命亲信,监控后主

诸葛亮远赴汉中前,对后方的事务做了妥善安排,其重点一是“府中”,即处理国内庶务的留守相府;二是“宫中”,即刘禅居住的皇宫,对后主进行保护与监控。如前所述,成都的留守相府由长史张裔、参军蒋琬署理,宫中事务则委派董允等数位官员负责。诸葛亮在《前出师表》中对刘禅进行了详尽的告诫,若有事情要办,无论大小都要先向那几位监护者咨询,获得同意后方可去做。“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2]919主持宫中事务和保卫工作的官员是董允,诸葛亮临行前给他下了命令,若不尽职就要被定为死罪。“若无兴德之言,则戮允等以彰其慢。”[2]985-986因此董允对宫内事务的管理非常严格,丝毫不敢放纵刘禅,就连扩充后宫嫔妃采女之事也予以否决,使刘禅心怀忌惮,不敢妄为。“允处事为防制,甚尽匡救之理。后主常欲采择以充后宫,允以为古者天子后妃之数不过十二,今嫔嫱已具,不宜增益,终执不听。后主益严惮之。”[2]986

成都地区的军队由向宠负责,他是随军相府长史向朗的侄子,“建兴元年封都亭侯,后为中部督,典宿卫兵”[2]1011。诸葛亮临行时嘱托刘禅,京师的军务都要找向宠咨询。“愚以为营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陈和睦,优劣得所。”[2]919-920此外,还有取代李严出任尚书令的陈震,负责传递让刘禅阅览和签署的文书,地位也很重要。诸葛亮提醒刘禅要特别亲近与信从董允、陈震、张裔、蒋琬这四个人,“侍中、尚书、长史、参军,此悉贞良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2]920。以上情况反映,诸葛亮尽管远离后方,但是在留守相府与皇宫内外安排了多位可靠的代理人,依赖他们来处置国内的军政事务,并对刘禅的各种活动做了周密安排与严格限制,使他既不能够插手政务,也无法恣意享乐,挥霍无度,借以保障后方局势的稳定。

曹操将司空府和丞相府设在邺城后,在许都亦设有相府的留守官员,由丞相长史领兵监控皇帝与百官。“魏王操使丞相长史王必典兵督许中事。”胡三省注:“魏王操犹领汉丞相而居邺,故以必为长史典兵督许。”[1]2154和曹操霸府不同的是,蜀汉成都留守相府仍主管国内政务,监控后主的任务主要由侍中董允等人负责。而曹操则在邺城相府处置天下军政事务,许都的相府官员不理政务,像“典兵督许中”的丞相长史王必平时住在军营里(13)参见《三国志》卷1《魏书·武帝纪》:“(建安)二十三年春正月,汉太医令吉本与少府耿纪、司直韦晃等反,攻许,烧丞相长史王必营。”第50页。。

(三)拥兵在外,不肯朝见皇帝

诸葛亮在建兴五年(227)春率领大军北赴汉中,军队总数约有八万到十万之间(前文已述),占据蜀汉全国兵力大半。从此时到他在建兴十二年(234)病逝五丈原,其间整整七年都没有回到成都去朝见后主。如果说是因为战事繁忙的话,那么建兴九年(231)他从祁山回师后,到建兴十二年(234)兵出斜谷,有三年时间没有作战,在此期间诸葛亮也没有回过蜀中。就连诸葛亮去世时也留下遗嘱,把尸体埋在定军山,不愿归葬成都。“亮遗命葬汉中定军山,因山为坟,冢足容棺,敛以时服,不须器物。”[2]927这就令人感觉很反常了。据陈寿所言,“当此之时,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苞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2]930。说明当时他的志向是久驻汉中,伺机伐魏,并未想回到成都去安度晚年。他的这种做法,并不合乎传统的封建礼制,因而后来受到某些蜀汉大臣的责难。如诸葛亮死后,李邈上书曰:“亮身杖强兵,狼顾虎视,五大不在边,臣常危之。”[2]1086笔者按:“五大不在边”,典出《左传·昭公十一年》,孔颖达疏引贾逵云:“五大谓大(太)子,母弟、贵宠公子、公孙、累世正卿也。”[22]2061是说这几种人权势过盛,长期居边则容易反叛朝廷,因此李邈说他常常为此替朝廷担心。诸葛亮领兵在外、久不朝见,这一点也与曹操类似。曹操在建安九年(204)攻占冀州后,就把他的司空府、即后来的丞相府设置在邺城,此后直到他在建安二十五年(220)去世,再也没有回到许都去朝见汉献帝。建安二年(197)初,曹操曾经面见献帝,留下了紧张恐惧的印象,结果是他从此不再入宫见君。“旧制,三公领兵入见,皆交戟叉颈而前。初,公将讨张绣,入觐天子,时始复此制。公自此不复朝见。”[2]15曹操“名为汉相,实为汉贼”,与献帝及朝廷百官的矛盾很深,随时会爆发尖锐的冲突。如果曹操住在许都或是前去朝见,很可能遭到献帝及其党羽的暗杀或逮捕,为了保护自己的人身安全,曹操平时住在他的封国都城邺城中,不与傀儡献帝会面。

刘禅对诸葛亮虽然言听计从,但两人的关系并非是君臣和睦、亲密无间。例如诸葛亮死后各地请求为其立庙祭祀,按照他对蜀汉国家的贡献与声望影响,以及刘禅曾受先主“父事丞相”的遗嘱,本来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此事出人意料地遭到朝廷拒绝。“百姓遂因时节私祭之于道陌上。言事者或以为可听立庙于成都者,后主不从。”[2]928后来屡经大臣们的请求,才勉强答应在汉中为他立庙。“景耀六年春,诏为亮立庙于沔阳。”[2]928此时距离诸葛亮逝世已有29年之遥了。学界认为此事表明刘禅对诸葛亮具有猜忌和怨恨,是借立庙之事来发泄不满(14)参见朱子彦《诸葛亮忠于蜀汉说再认识》,载《文史哲》2004年第5期;罗开玉、谢晖《三国蜀后主刘禅新论》,载《成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柳玉东《从朝议立庙看诸葛亮与后主刘禅的君臣关系及其成因》,载《南都学坛》2015年第5期。。诸葛亮死后,刘禅废除了丞相制度,任命蒋琬为尚书令、大将军,后又任命费祎为尚书令、大将军,蒋琬为大司马。“琬卒,禅乃自摄国事。”[2]898柳玉东评论:“这表明在刘禅心目中,绝不允许再出现第二个诸葛亮,以免再次出现大权旁落的危机。”[23]由此可见,诸葛亮在汉中多年不回朝面君,是有一定原因和理由的。

(四)子息随军,不留在成都

三国时期,为了防止前线将士叛逃,他们的家属往往被扣押在后方做人质,称作“质任”。而诸葛亮似乎对刘禅有所防备,为了避免后方发生政变,亲属被扣押做人质,诸葛亮把子息带到了汉中,留在自己身边。诸葛亮入川后在成都置有家产,他曾向后主上表曰:“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顷,子弟衣食,自有余饶。”[2]927但是诸葛亮在建兴五年(227)北赴汉中,养子诸葛乔也随军前往。其本传曰:“初,(诸葛)亮未有子,求乔为嗣,(诸葛)瑾启孙权遣乔来西,亮以乔为己适子,故易其字焉。拜为驸马都尉,随亮至汉中。”[2]931他唯一的亲生儿子诸葛瞻出生很晚,“建兴十二年,亮出武功,与兄瑾书曰:‘瞻今已八岁,聪慧可爱,嫌其早成,恐不为重器耳。’”[2]932古人虚岁,诸葛瞻应是生于建兴五年(227),按照常理应是留在成都家中。但是诸葛亮自建兴五年离家再未返回四川,如果诸葛瞻在成都,诸葛亮走后就终身不得相见,其发育情况只能是听别人称赞才能得知,那么他给诸葛瑾的信中就会写到是听某某言传诸葛瞻如何聪慧,就像刘备临终前称赞刘禅那样说,“射君到,说丞相叹卿智量,甚大增修,过于所望,审能如此,吾复何忧?”[2]891但诸葛亮不是那样讲,而是直接说幼子“聪慧可爱”,按此判断应是亲眼得见,表明小儿在其身旁近侧。另外,诸葛亮死后,魏延不愿撤兵,他对费祎说:“丞相虽亡,吾自见在。府亲官属便可将丧还葬,吾自当率诸军击贼。”[2]1003句中提到的“府亲官属”可以理解为丞相府内的家小亲戚与相府官吏,所以笔者推测,诸葛瞻很可能也是在汉中相府之内,或随同诸葛亮的大军在前线,而不是在成都家中。按照李邈的说法,诸葛亮拥兵久居边境,很可能遭到朝廷的猜疑而祸及宗族,只是由于他的夭亡才避免了悲剧发生。“今亮殒殁,盖宗族得全,西戎静息,大小为庆。”[17]1086所以诸葛亮让直系亲属随军在外恐怕是有深刻原因的,他一生谨慎,自然会为儿子的安全考虑周详,而不冒任何风险。

诸葛亮的上述做法也与曹操有类似之处。曹操在早年作战时,几个儿子都带在身边,教以骑射之术,并没有留在许都。其目的也是怕后方局势不稳而发生叛乱,子嗣被敌人杀害,或是被捕获当作人质,会被用来要挟自己。如曹丕《典论·自叙》所言:“余时年五岁,上以世方抚乱,教余学射;六岁而知射,又教余骑马,八岁而能骑射矣。以时之多故,每征,余常从。建安初,上南征荆州,至宛,张绣降。旬日而反,亡兄孝廉子修、从兄安民遇害。时余年十岁,乘马得脱。”[2]89直到曹操占据冀州,有了可靠的根据地之后,才让家小留在邺城。

上述种种迹象表明,蜀汉丞相府与曹操霸府的第一阶段及第二阶段的某些特点有许多类似之处,例如相府不设在都城,都城只设置留守相府;丞相对国君称臣,对其他人称“孤”,不到都城去朝见国君,利用遥控的手段操纵朝廷,控制皇帝,国家的实际权力中心不在都城而在外地的丞相府,因此称其为“霸府”应该是合理的。但是前者又保留了某些自己的特点,例如留守相府处置国内庶务,另有官员负责监控皇帝,其专权的程度亦不及曹操相府。

刘禅是个十足的傀儡,蜀汉由诸葛亮总揽大权,事无巨细都要由相府处理。诸葛亮架空刘禅,包揽国政,称他是权臣应当是合理的。不过诸葛亮仍属于周公、霍光之类专权的忠臣,他对蜀汉政权尚无明显的篡逆之心,基本上恪守臣道,对刘禅以礼相待,与虐待献帝、残杀董妃、伏皇后及其二子的曹操有根本的区别。《袁子》说他“摄一国之政,事凡庸之君,专权而不失礼,行君事而国人不疑”[2]934。即称诸葛亮是执行国君的使命,并且独断专行,但没有篡位的野心。从史书记载来看,当时蜀汉与邻国都没有人怀疑他要谋逆。蜀汉批评诸葛亮最严厉的李邈,上奏“亮身杖强兵,狼顾虎视,五大不在边,臣常危之”[2]1086。也只是讲他对刘禅的统治构成威胁与隐患,并未说他企图篡国称帝;就连这些话,后主也认为李邈说得太过分,将其下狱处死。

六、结语

三国割据政权的建立发展途径最初是两种模式,第一种是曹魏的建国模式,曹操的霸府与汉献帝朝廷并存二十余年,他的霸府经历了发展、巩固、成熟三个阶段,然后取代汉室。第二种是孙吴、蜀汉的建国模式,它们由地方军府(包含州府)扩张领土后逐渐演变为割据政权。但是蜀汉政治形态在刘备病逝、诸葛亮开府后发生变化,丞相府成为最高军政中心,它与徒具虚名的皇帝、朝廷形成了所谓“二元权力架构”,丞相府相当于霸府,并演变到它的第一阶段(发展时期)与第二阶段(巩固时期)之间,具备了它们的某些特点。诸葛亮的相府之所以没能进入霸府的第三个阶段(成熟时期),即受九锡、称王建国,是由于种种客观因素的限制。例如诸葛亮未能长寿,其战功与威望、权势远不及曹操,儿子诸葛瞻年龄太小,刘禅在朝内还有一定的支持势力等等,所以没有按照前述曹魏的建国模式发展下去。随着诸葛亮的病逝,丞相府在霸府演变过程中半途夭折。诸葛亮死后,刘禅废除了丞相制度,不再设立丞相府,先后任命蒋琬、费祎二人前后担任尚书令、大将军,国家的最高军政中心又回到了受制于皇帝的尚书台,即刘备称帝后的那种政治体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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