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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统遇害第四年,海地危如累卵

2024-03-28陶短房

南风窗 2024年7期
关键词:黑帮亨利总统

陶短房

在经历导致自己无法回国的严重骚乱和政治危机后,海地总理阿里埃尔·亨利3月11日深夜宣布,一旦跨党派的“过渡总统委员会”成立,他将辞职。

这个与古巴隔海相望的加勒比岛国,今年2月底以来遭黑帮大动干戈袭击首都。总理亨利出访非洲搬救兵,未料这期间数千囚犯越狱,国内情势急转直下,据说首都太子港80%以上地区落入帮派之手。3月14日,国家警察总监的郊区住宅也遭纵火。

在前第一夫人和前总理卷入2021年谋杀莫伊兹总统一案后,亨利回应黑帮的要求和美国的施压而预备辞职,给了海地局势一个转圜的机会,但也可能将这个目前既无总统亦无议会的国家,推向更糟糕的境地。

举国骚乱,国已不国

2016年11月,得到美国支持的商业大亨若弗内尔·莫伊兹,在一拖再拖的选举中,当选迄今最后一任民选海地总统。但由于一系列贪腐和专制丑闻,他的统治摇摇欲坠;在多次有惊无险后,他终于在2021年7月7日被身份不明的外国雇佣军刺杀。

之后,其生前挑选的接班人亨利,先后以“代总理”和“代总统”的名义掌权。但因为并非经选举产生或得到强有力政党的支持,加上被负责调查总统遇害案的法官加里·奥雷利安指为暗杀嫌疑人之一,亨利的权力基础十分脆弱。

2024年2月,本是亨利原定“过渡执政”到期的时间。面对内忧外困,他去年10月起不断请求联合国、美国和加拿大等派军警“维稳”,但美、加等相继拒绝,最终只有东非国家肯尼亚在安理会斡旋下,同意牵头领导一支由亚非拉多国(贝宁、孟加拉国、乍得、巴巴多斯、牙买加、巴哈马等)警察组成、人数数千(其中肯尼亚最多为1000人,其余国家则参与联合国2023年10月决议同意成立的“多国安全支持”特遣团)的维和部队。

然而,就在海地出事前夕的2月中下旬,肯尼亚国内司法机构宣布“将阻止派遣肯尼亚警察赴海地执勤”,引发亨利不安。

2月29日,亨利匆匆飞往肯尼亚,并于翌日与肯方草签了邀请1000名肯尼亚警察到海地“维稳”的协议。

两天后,海地三大帮派发起行动,砸开该国最大的两座监狱,释放了4700多名囚犯,随即冲击了警察局、杜桑·卢韦杜尔国际机场、海地国家体育场等重要目标,控制了首都太子港绝大部分地区,导致至少12人死亡(其中4名警察),迫使官方宣布72小时宵禁。

匆忙赶回国的亨利无法在本国机场落地,又被邻国多米尼加共和国拒绝入境,无奈只得尝试转赴西边的岛国牙买加,希望出席3月11日开幕、名义上由加勒比共同体首脑会议组织、实际上由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和加拿大驻联合国大使鲍勃·雷伊主导的“旨在恢复海地秩序之紧急峰会”。但此行又未果,亨利最终迫于各方压力,宣布“同意辞职”。

“失败式重建”泥淖

海地是拉美第一个独立国家,1804年在黑奴大起义的高潮中宣布独立。但这个又小又穷、离美国又近的国家,自独立以来就饱受天灾、人祸和美国干预的影响,政治动荡和有组织暴力层出不穷。

1915年,美国海军陆战队登陆海地,宣称目的是“确保当地稳定”,并一直呆到1934年。此后,他们通过在当地建立金融霸权和依附型经济,维持在海地独一无二的影响力。

因为并非经选举产生或得到强有力政党的支持,加上被负责调查总统遇害案的法官加里·奥雷利安指为暗杀嫌疑人之一,亨利的权力基础十分脆弱。

古巴革命战争(1953—1959年)期间,美国在海地出手,扶持绰号“爸爸医生”的老杜瓦利埃上台。老杜瓦利埃和1971年继任的儿子、绰号“娃娃医生”的小杜瓦利埃,对外依靠美国,对内依靠高压、政治诈术、秘密警察组织“通顿马库特”,以及在当地十分流行的伏都教巫術,在这个国家维持了长达29年的残暴、黑暗统治。今天海地的许多积弊,都可追溯到这一时代。

在菲律宾独裁者马科斯下台的1986年,远在加勒比的海地也爆发了“2·7”革命:小杜瓦利埃在美国保护下逃离,神职人员出身的阿里斯蒂德上台。

但这个脆弱的阿里斯蒂德政权,在尖锐的国内矛盾和美、加等大国干预下摇摇欲坠,最终在2004年被推翻。

屋漏偏逢连夜雨。2010年1月和2021年8月,海地发生两次导致惨重损失和重大人员伤亡的大地震,再加上2016年10月“马修”飓风风灾,令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雪上加霜。

海地问题著名国际专家、加拿大西安大略大学人类学副教授格雷格·贝克特指出,海地自摆脱杜瓦利埃家族统治后,陷入愈演愈烈的“失败式重建”泥淖。

联合国方面的资料显示,自2010年以来向海地提供的近80亿美元中,只有2.3%直接提供给了海地的组织和公司,从而阻碍了重建工作,导致历次天灾人祸形成的海地难民长期无家可归,陷入赤贫,社会秩序极为混乱。

而这种结构,又给了早有权力寻租传统的“大人物”们继续大肆贪腐的机会。不同统计口径的审计和报告显示,近年来海地各执政政党、政府高官和经济精英普遍存在贪腐现象,莫伊兹和亨利都被广泛质疑。

莫伊兹原本是与美国财团关系密切的“海地香蕉大亨”,上台前就曾因涉嫌洗钱被司法调查,上台后则因贪腐丑闻、恶性通胀和应对经济社会危机无能而遭到广泛抗议。为应对危机,他在2019年宣布推迟议会选举,并试图强化总统权力,这导致他被暗杀。

取而代之的亨利,继续对每况愈下的国内危机束手无策。2023年1月,因选举被长期拖延,最后10名由选举产生的海地参议员任满离任,反对党也加入施压要求亨利下台的行列。他们和帮派相勾结,形成了“黑白两道夹攻”的局面。

黑帮日益坐大

据联合国称,去年海地有超过8400人成为帮派暴力的直接受害者,主要发生在太子港。

帮派在海地的影响树大根深、源远流长。联合国方面的数据显示,截至去年底,海地帮派控制首都约60%的地盘,此次事变后扩展至80%以上。各方资料称,海地全国共有大小帮派200个左右,其中23个盘踞在首都地区。

不少海地黑帮装备精良,规模庞大,拥有从美国走私的枪械和绑票勒赎所获的丰沛资金。2023年联合国的一份报告指出,运往海地港口的收缴武器包括“.50口径狙击步枪、.308步枪,甚至还有弹链供弹机枪”。

海地没有军队,警察号称有1.6万多人,但实际能部署上街巡逻执勤的,据说已从9000人锐减至不足5000人,且每天都在减少,完全无力应付暴乱。

自2004年开始的联合国海地“维稳特派团”,因收效甚微和2017年爆发维和警察“性侵丑闻”,于2019年草草收场。此事也导致国际社会将“赴海地维和、维稳”视为畏途。联合国资料显示,仅2023年,海地就有约20万居民逃离与帮派有关的绑架、抢劫和性暴力行为;帮派暴力导致约3000人死亡,1500人被绑架勒赎。

2023年1月,因选举被长期拖延,最后10名由选举产生的海地参议员任满离任,反对党也加入施压要求亨利下台的行列。他们和帮派相勾结,形成了“黑白两道夹攻”的局面。

此次起事的黑帮,主要来自曾相互对立的两大派系。其中之一为G9(其领导人为此次大出风头的“网红黑帮老大”、绰号“烧烤”的吉米·切里齐尔),另一个则为“伊佐”,系两个黑帮团伙(绰号Ti Gabriel的加布里尔·让-皮埃尔领导的G-Pep,以及约翰逊·安德烈领导的“五秒”)整合而成。

正如海地黑社会问题专家、美国弗吉尼亚大学教授罗伯特·法顿和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加勒比研究中心研究员梅兰妮·J. 纽顿所指出的,武装团伙在海地并不是什么新现象,“他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是这个国家历史的一部分”,“海地现代政治史的特点是,构成海地社会最顶层的政治精英利用黑帮”。

此次主导事件的G9,其背后有莫伊兹的“海地党”,而G-Pep则与前总统阿里斯蒂德的“范米拉瓦拉斯党”关系密切。

“国际危机组织”高级顾问马里亚诺·德阿尔巴表示,2023年9月,为联手推翻亨利,并阻挠多国部队重新部署到海地,在“烧烤”倡导下,两大黑帮达成名为“共存”的黑帮同盟,并在一个月后由“烧烤”出面首次喊出“打倒亨利”的政治口号。

法顿等专家指出,“如今不能简单将黑帮视作黑帮”,因为和“直到最近”他们仍被政党、政客和大商人当枪使不同,此番控制太子港、驱逐总理的行动表明,“他们本身已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政治力量,情况正颠倒过来—如今是黑帮开始向政党和政客发号施令,因为他们更有钱,更有地盘和力量”。如G9控制着众多“黑白两道”用于贸易和走私的码头,而“伊佐”则是海地庞大贫民窟的“霸主”。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此次“黑帮行动”的“网红男主角”—“烧烤”切里齐尔。

“烧烤”大约出生于1976年或1977年,出生地是太子港西区毗邻拉萨林贫民窟的德尔玛斯。他曾是海地精英警察部队“维持秩序部队”的警官,2018年因涉嫌主导几次暴力执法被解雇,“黑化”后先成为德尔玛斯“六号基地”帮派的老大,以好勇斗狠崭露头角。

他的信仰曾是个大拼盘—他宣称崇拜马丁·路德·金、马尔科姆·艾克斯、切·格瓦拉、老杜瓦利埃,甚至罗宾汉,但近年来则经常自命为“革命家”,将G9也改称“革命组织”。

2022年7月,G9和G-Pep为争夺太阳城控制权爆发血腥械斗,造成50人死亡,占上风的“烧烤”名声大噪。同年9月,他利用海地的“燃料危机”,控制太子港主要的天然气输入港Varreux的燃料码头,控制达9个月之久,赚得盆满钵满。

在亨利总理被拒于国门之外、仍苦苦挣扎不愿下台的关键时刻,“烧烤”在WhatsApp上发布长达7分钟的公开警告,称“倘若亨利不下台且国际社会继续支持他这样做,将直接导致海地陷入内战,导致海地人民陷入种族灭绝”。观察家普遍认为,正是“烧烤”凭借事实上“海地当前最有权势人物”之地位所发出的上述警告,成为压垮亨利的最后一根稻草。

鲁难犹未已

对于美国、加拿大自相矛盾的政策,许多加勒比问题观察家提出了尖锐批评。

加勒比政治问题专家查默斯·拉罗斯指出,一方面,美、加对海地政局的长期干预,导致并深化了今日海地的一系列危机;另一方面,它们既试图不重蹈贸然派兵入境的风险和覆辙(美国仅派少数兵力协助本国撤侨,美加分别承诺向可能的海地国际部队提供最多2亿和5900万美元支援),又试图继续垄断关于海地未来政治命运安排的话语权—许多迹象表明,正是美加施压,促使多米尼加共和国亲美的总统路易斯·阿比纳德尔在关键时刻,拒绝从肯尼亚匆匆赶回的亨利飞机落地,人为延续了海地的无政府状态。

更让人无语的是,牙买加举行的“旨在恢复海地秩序之紧急峰会”,在布林肯和雷伊大使主导下,竟将本应是“主要当事人代表”的亨利拒于门外(被扔在美国的加勒比领地波多黎各),以迫使他同意下台。

危机爆发后,肯尼亚政府已第一时间表示,在海地局势明朗化、“过渡总统委员会”成立之前,将不会向海地派遣警察。3月12日,肯尼亚外长辛奥伊表示,是否派遣警察“取决于实地情况,最关键的实地情况是,必须有一个当局可以作为警察部署的基础,并在海地享有宪法权威”。

很显然,亨利履约辞职或肯尼亚派兵的前提,都是这个“过渡总统委员会”能成立并发挥作用。按照加勒比共同体轮值主席、圭亚那总统伊尔凡·阿里的解释,这个委员会将由来自海地各政党和商界的7名有投票权的成员以及 2名无投票权的观察员组成,拥有海地总统通常拥有的一些权力,例如任命临时总理和内阁,并借此成立临时选举委员会,以组织海地自2016年以来久违的选举。

这个“过渡总统委员会”却一度难产:“范米拉瓦拉斯党”“海地党”“致力于发展党”等海地国内政治势力,对于应邀加入该委员会,先后表现出冷淡、犹豫,或索性拒绝。

然而,这个“过渡总统委员会”却一度难产:“范米拉瓦拉斯党”“海地党”“致力于发展党”等海地国内政治势力,对于应邀加入该委员会,先后表现出冷淡、犹豫,或索性拒绝。支持总理亨利的政府团体“12月21日协议”,也未第一时间提名委员人选。

许多分析家指出,随着“黑帮的政治化”取代“政治的黑帮化”,如今在海地掌握话语权的是G9和G-Pep等;曾经在幕后操纵、利用它们的政治势力和财阀,反倒被它们挟制—以便阻止国际部队介入、避免美加等利用选举再度强加一个听命于外国的“合法政府”而损害黑帮的既得利益。

倘若拒绝正视这些“政治化的黑帮”,无视其政治化的诉求,且继续抱持“既不想冒险再次直接投入兵力,又希望继续主导该国话语权”的一厢情愿理念,该国将继续以“失败国家”“无政府状态”的可悲形态,成为消耗国际社会财力和耐心的无底洞。

更根本的问题是,海地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就在3月中旬,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警告,海地“正处于毁灭性饥饿危机的边缘”,因为暴力事件已导致太子港超过20万人流离失所,而海地警方缺乏资源来对付暴力团伙。联合国海地救援委员会鉴于当前局势,已不得不暂停其在海地的工作。

法顿等专家指出,海地不仅是拉丁美洲最贫穷的国家,也是财富分配最不均衡的国家之一。它面临着许多系统性问题,例如高失业率和缺乏机会,这些问题的存在,正是海地黑帮能量的源泉。“许多年轻人没有未来,没有工作,没有教育。他们真的没有希望了。你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们中的一些人加入帮派。这是一个结构性的社会和经濟问题。”

如果国际社会强加给海地的、五花八门的“秩序”“选举”“政府”“方案”始终无助于解决这些系统性问题,甚至反过来助长这些系统性问题的继续恶化,那么,海地的“失败国家形象”将连同其黑帮问题,继续成为这个世界触目惊心的“现在进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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