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妹芳,人生下一次
2024-03-28向治霖
向治霖
人挤人,往前推,都把手伸过来,这场面实在很难招架。黄妹芳是手脚麻利的,颠锅起勺,熟中生巧,还是没有办法,叫食客們拿了塑料盒盛的粉,自己加汤、加料。
几乎天天如此。傍晚时分,市区亮起霓虹,在40公里外的沙井,连片的工业园区也开始亮灯。下午5时30分,工人们的下班时间,黄妹芳一定摆好了摊等在这里了。
她卖的是柳州螺蛳粉,把粉分装勺中,下锅炖煮,出锅很快。宝安区共和第三工业区,悦泰路与工业路交叉口的东侧,一条路上都是流动饭摊,卖的都是方便拿取的食物,线捆的粽子,盒装的饺子,软糯的红薯,一根根淀粉肠或肉串,一碗碗汤、粉、面,都等着了。
5时30分一过,园区的门像是一张网破开了洞,人群鱼贯而出,拿钱填饱肚子。螺蛳粉生意不错,老顾客就有不少,黄妹芳忙不开,食客就接过粉,按自己口味添加辣椒、花生、酸豆角、腐竹、炸豆皮,还有另需加钱的炸肉块、火腿肠、鸡蛋等等,盛一大勺滚滚的红汤,热气腾腾,气味鲜香。
黄妹芳知道,忙不过是一时的。果然,才过了20分钟,人已经很少了。工人们急匆匆往回走,6时30分开始是晚班时间,高色温的白光会照着庞大的机械继续运转,直到深夜。
霎时,路上又冷清起来,摊贩们也都撤了,几张老熟脸这才打趣起来,问黄妹芳:芳姐,怎么有记者跟着你唻,你是不是名人哦?
为谁辛苦
黄妹芳不觉得自己是名人,3年前,颇有热度的纪录片《人生第二次》在央视和B站平台播出,她是第八集里的主人公,但是她一直没想明白,“像我这样的人,这里到处都是,怎么就选中了我?”
3年前,她的儿子覃武奥正值“小升初”,因为不是深圳户口,就学的积分也不够高,只能读民办初中。但初中还好说,等到“初升高”,户口差别带来的录取标准差距,以及公办与民办高中之间费用的差距,像一座大山压在这个家庭上。
孩子的读书问题,是芳姐家最重要的事。
彼时,黄妹芳还在工厂里做工,早上到工厂,她与大家一起换上白色工作服外套(上面印着横平竖直的浅色方格),随人群进入方方正正的工厂,走到横平竖直的流水线上。
午休的一个小时,黄妹芳把时间分成4个“15分钟”:第一个15分钟用来回家,第二个用来做饭,第三个用来吃饭,大人小孩几口吃饱,第四个15分钟,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就像黄妹芳说的,要兼顾工作和带娃,工业园区里拖家带口的,大家都一样。
小孩读高中的问题,始终压在这位非深户的妈妈身上。历年的数据显示,“初升高”时,深户学生是“AC类”,读公办高中的录取线在460分左右,非深户学生为“D类”,录取线在500分以上。
初中还好说,等到“初升高”,户口差别带来的录取标准差距,以及公办与民办高中之间费用的差距,像一座大山压在这个家庭上。
从不同分类的占比上看,差距更为直观。2022年,深圳市公办普通高中录取率是53%,非深户考生只占据其中25%的名额。
黄妹芳那时的梦想就是入深户,由此进入了“积分入户”的赛道。
她自嘲说:“攒积分,比攒钱更难。”
她同时准备着社工资格证和本科文凭的考试。在家庭琐碎、带娃上学、工厂上班后,40多岁的她坐到书桌前,往往已是深夜了。尽管环境如此,她还是成功取得大专文凭,又考了5次,读上了成人自考本科院校。
圆了大学梦,但深户梦依旧飘渺。
《人生第二次》播出后,对黄妹芳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反而是儿子武奥,刚“小升初”就叛逆了,“搞得我快抑郁了”。黄妹芳讲话用词也挺新鲜,“这孩子摆烂了”,她说完,自己也大声笑起来。
十 年
芳姐家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式家庭。妈妈心直口快,略显唠叨,操持着家里家外。爸爸勤于工作,20多年如一日拿钱给家里,保障吃穿用度,但对家里人更高的追求,例如儿子读高中的大小事宜,则是做起甩手掌柜,对母子主打一个悉听尊便,似不上心。
至于家里独子武奥,黄妹芳在观察时带有疑惑,“他好像有双重性格”。她解释说,儿子有时像她,大大咧咧,特开朗,有时又像他爹,闷葫芦一个。
黄妹芳对儿子的培养极上心,她明白,做妈妈是一个需要习得的艰难过程,孩子的成长需要时时护持。武奥读小学的时候,回家做作业,黄妹芳也在书桌上看书,攻克大专和本科教材,也算一种言传身教。
2014年,为了孩子读书,夫妻俩从东莞转移到深圳,“攒积分”也是从那时开始的。高强度的生活,一过就是10年。但她从来不说学历、积分、户口的一揽子事,“不想让小孩有太大压力”。
黄妹芳也经常带武奥到自考机构里去。“看到那么多年纪大的人也在读书,他就懂了,活到老学到老。”黄妹芳说。
拍完纪录片,武奥“小升初”了,从和平社区到福永读初中,整个人变了。初一时,黄妹芳接到老师的电话,“现在(小孩)不是会不会的问题,他是压根都不做,直接摆烂了”。
她气坏了。为了儿子好好读书,黄妹芳辞了工厂工作,专心带娃,她只感到武奥“长大了,不听话了”。
母子常常吵架,严重时几乎要上手。但儿子不敢动手,就把门一关,里面传出乒乒乓乓砸东西的声音。“我火气就冒起来,甚至动手打了。”黄妹芳说。情绪上头时,她也会对儿子吼:“我为什么要这么辛苦?我像别人一样,把小孩放在老家,自己潇洒不好吗?”
初一一年,是她眼中“儿子跟她作对”的一年。在一次公益课上,她才听到所谓叛逆期的概念和表现,“这不就是我儿子的情况?”
在家庭瑣碎、带娃上学、工厂上班后,40多岁的她坐到书桌前,往往已是深夜了。尽管环境如此,她还是成功取得大专文凭,又考了5次,读上了成人自考本科院校。
她感到惊讶,很快调整了“战术”。不吵架了,气氛一紧张,她就走开自闭起来;平时有空就拉着儿子去户外,跑步、跑山、游泳、逛公园,儿子一点点开口说点心里话了。他的心结也简单,换了新的学校,适应很难,经常自己骑一个小时自行车回和平社区去找朋友。母子把心事说开了,也就没事了。
叛逆的娃,抑郁的妈,随着叛逆期一起结束。让黄妹芳事后叹息的,还是这一年里,考证“攒积分”的事情被耽搁了。
路
让儿子在深圳接受教育,几乎成为黄妹芳心中的执念。她说:“难道你不觉得,在深圳读书的孩子,教育质量更高,视野更大吗?”
她并不是一个只强调读书的母亲,也很少有情绪压迫。无论周末还是寒暑假,黄妹芳积极地拉着武奥,在全深圳找些好玩有趣的教育项目。武奥上过击剑体验课,学过绘画、游泳,去报业集团当过小报童,他也乐在其中。体能方面,武奥爬山、打球、游泳都不赖。
黄妹芳说,如果武奥是在广西老家的村上或镇上长大,那么这些大城市的东西,肯定是无法想象的。大城市的生活极度丰富,漏出的一点,也够他们母子增长见识。
武奥父亲几乎不对此发表意见,他是初中毕业学历,很难对教育孩子插上话。用黄妹芳的话说,“他不爱说话,一说话就容易让人气死那种”。
武奥上初二,他父亲说过,担心儿子考不上深圳的高中,回老家又没学籍,不如回老家读书,至少保证有书读。黄妹芳当即冒火,问他,你怎么能看扁自己的儿子?
黄妹芳的心气高,看得起儿子,也看得起自己,母子积极备考。工友和邻居们都对她说过,别人都把自己孩子当人养,只有你把孩子当“人才”养。
心气虽高,但人还是要回到现实。2022年,武奥初二,黄妹芳的本科论文终于通过,拿到文凭,积分加上20分。但是,这一年黄妹芳44岁。
根据落户办法,申请人35周岁内可以加5分,35—39岁不加分不减分,但40岁开始,每增长一岁就扣2分,超过45周岁则没有了申请资格。算下来,黄妹芳得分98分,就差2分,差这一岁。
2023年2月,积分入户规则变了。新政中,原有的100分落户政策失效,采取积分“由高到低”排序,排名靠前者才可以得到落户指标。
近在眼前的“终点”,突然变得模糊而遥远,黄妹芳感觉自己怎么也追不上。
但黄妹芳没法躺平,2023年,也是武奥上初三的一年,也是45岁前的最后一年。这是最后的机会。她很快转考中级专业技术职称,想以“技术型人才”身份落户。
但这时的她,也无法做到完全不慌了。
2023年春节期间,在焦虑与一时上头的情绪下,黄妹芳在老家县城买下一个小户型,为武奥回来读书做后手准备。交钱后,房子至今小修小建,有烂尾之嫌,她倒没有太在乎。
武奥得知家里买房的消息,反而情绪激动,他到父母面前质问,我一直是在深圳读书的,从来没想过在老家,这事为什么不商量?
2023年下半年,中级专业技术职称的考试结果出来了,三场考试有一场没过,黄妹芳的深户梦彻底破灭。也是从那时起,她开始摆摊卖螺蛳粉。
还是武奥站了出来,他对黄妹芳说:“妈,你要相信我,你不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累,我不会没有书读的,我会努力考的。”他想证明,没有深圳户口,他也能考上公办高中。
儿子的两次主动发话,让黄妹芳有点懵,有点惘然。孩子大了,他有自己的路,他要自己走。
下一次
螺蛳粉摊是从2023年国庆期间开始摆的,工业园区工业路的一处,摆得久了,黄妹芳跟其他摊贩熟络起来,生意也总有老主顾。其他摊贩夸她生意好,粉的味道好,有个大嗓门的短发妇女跑来,特地问她:汤是怎么做的,能不能教我?
“可以教你啊,但是你在哪里摆?不能摆在一起抢生意噻。”黄妹芳也用大嗓门回应她,佯笑不止。两人加了微信,次日也就不理了。
不再为了户口考证,黄妹芳的压力卸了一大块。她现在的压力主要是,“多赚点钱,如果武奥实在是没考上公办的话……”有钱总归有办法。
做了妈妈,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就少了。过去10年,黄妹芳的心气活力,都用在了武奥的培养上。
黄妹芳见过留守儿童,那是她丈夫哥哥的儿子,“小小的一个人,过年父母走了后,躲在被子里哭了3天”。她感叹小孩子的敏感,所以宁愿自己苦,不愿与孩子变得陌生。
细究起来,她的心气高也有道理。黄妹芳出生在一个兄弟姐妹多的家庭,是长姐。父亲做事活络,在当地承包了一座山,靠山吃山。家里并无重男轻女,谁读书好,谁就往上读。黄妹芳是当年村里唯一考上高中的女孩。她说,90年代,中专职校好就业,但她就想读大学,根本没考虑过其他选项。
然而1996年,她的父亲去世,看着弟弟妹妹们,她知道大学是没法上了,拿到高中文凭就外出东莞打工。经人介绍,认识了武奥父亲,“就这么过日子”。
她没想过让武奥成为留守儿童。生下武奥不久,小两口在东莞疲于应对,就叫婆家人来照顾,婆家人要求接孩子回老家。
从此,她就断了求助于婆家的念头。
黄妹芳见过留守儿童,那是她丈夫哥哥的儿子,“小小的一个人,过年父母走了后,躲在被子里哭了3天”。她感叹小孩子的敏感,所以宁愿自己苦,不愿与孩子变得陌生。
可自己带娃是有代价的。2011年,武奥4岁,夫妻俩才凑够一点钱,在东莞长安镇开了一家偏高端的饭店,做附近小工厂老板的生意。第一年就赚钱,可禽流感来了,第二、三年亏了全部,还欠了债。
30多岁,夫妻俩带着娃,除了债务,什么也没有。
从东莞搬家时,小武奥问她,为什么搬到这么小的家,能不能卖了原来的家换个大的。她觉得心酸,告诉小武奥,那是别人的房子,我们的家,得自己挣钱买。
“对吧,一路都是失败的,啥也不是,别人问我怎么还笑哈哈的。”黄妹芳自己也笑,说自己性格如此,心态很好。饭店倒闭后,武奥爸爸就很愁苦,她用脚踹他,说你也太烦了,人要向前看不是向后看。
如她所说,若以成败论,她在人生大事中,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最近的失败,是拼搏了10年也没能换回深圳户口。
她谋划着,等武奥上了高中,可以在深圳住校读书,他们夫妻就回东莞了,房子能住大一点,可以专心工作。“围着孩子团团转10年”的阶段宣告结束。
这一次似乎又是一无所获,但黄妹芳是这样的人:向前看,下一次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