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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青海阔 风生水起

2024-03-28孙晶岩

北京纪事 2024年4期
关键词:昌耀周涛烟台

孙晶岩

烟台是一座四季分明的城市,春天很长,桃花和梨花赶着趟儿地盛开。该冷的时候就冷,该暖的时候就暖。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除却人与景,便是烟台毓璜顶公园楹联的考究。

择一个晴朗的好日子,我独自来到毓璜顶公园,细品楹联。

正看得入迷,一位公园的工作人员认出我来。见我诧异不已,他告诉我,几年前,你们几个作家来我们这里采风,还留下了墨宝,公园出了本杂志,把当年你们的合影及墨宝都刊登出来啦。

他唤醒了我的记忆:那是一个金色的秋天,烟台市委宣传部曾邀请作家到烟台采风。

特别记得那副横批是“毓璜顶”的对联,位于玉皇庙山门的右便门上,上联是:毓秀钟灵地不爱宝;下联是:璜琮璞玉山自生辉。

——我们曾经一起琢磨过这幅楹联。

那一次,陈建功、鲁光、麦家、陈昭在,韩作荣也在。

文人墨客相聚港城

那一次,在毓璜顶公园,我们饱览了美景。

烟台电视台的记者采访了陈建功——建功是我所尊敬的领导,文章写得好,人品更好。汶川地震发生后,他身先士卒,带头为灾区捐款,又冒着生命危险奔赴灾区,创作了一批脍炙人口的抗震作品。担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他对烟台建立冰心纪念馆提出了很多好的建议。

公园请我们赐墨宝,大家一时想不出来好词,韩作荣打算用毓璜顶公园的楹联“毓秀钟灵地不爱宝,璜琮璞玉山自生辉”来题字。我觉得不过瘾,用激将法对陈建功说:“建功,您是北大中文系毕业的,古典文学底子好,快点想个好词。”

建功眉头微皱,脱口而出:“要有点现代意识,叫山高海阔风生水起如何?”

我说:“好啊,烟台山高海阔,麦家刚凭《暗算》夺冠,他的新小说叫作《风声》,风生水起里还暗含这部小说的谐音。”麦家真名叫作蒋本浒,和我都是军艺文学系第三届学员,戏称“黄埔三期”。我们同学大多来自基层,入学时起点并不高,但现在文坛上鼎鼎大名的阎连科、麦家、徐贵祥、赵琪、岳南、陈怀国、石钟山、王久辛、衣向东、曹宇翔,都是我们班同学。这些当年的无名小辈在文学的羊肠小道上艰难地攀登了三十多年,把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奖、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国家图书奖等国家级大奖都拿遍了。“黄埔一期”师兄莫言更是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记得那一次,不知是烟台的风水好还是什么原因,就在麦家定下去烟台后,喜从天降,他获得了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只见韩作荣攥着毛笔说:“这里到处都是绿树,还是叫山青海阔好。”

我暗暗佩服他的观察力,韩作荣大笔一挥,写下了“山青海阔风声水起”八个大字。大家一致叫好,我突然觉得不对劲,问建功:“您说的风生水起的生是生活的生还是声音的声?”

建功眨着眼睛说:“当然是生活的生了。”

我对作荣兄说:“刚才都赖我,扯麦家的《风声》把您绕晕了,您还得重新写一张。”

主人有点舍不得,说风声水起也行啊。建功较真地说:“不行,一字之差意思满拧。”

好脾气的韩作荣说:“没事,我再写一张。”

他挥舞毛笔,一会儿工夫又写好一张条幅,这一张比刚才那张更棒。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若干年前浙江笔会见过韩作荣的书法,不想苦练经年,竟然大有长进。

铭心刻骨铁云藏龟

在烟台市委宣传部部长朱秀香的陪同下,我们来到福山区采风。

虽然福山现在是烟台的一个区,可老烟台人都晓得先有福山,后有烟台。福山山清水秀,古称“福地”。福山地灵人杰,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哺育了无数仁人志士。仅明清两代就曾考取进士67人。

我们来到了位于福山区的王懿荣故居。王懿荣是福山区古现镇人,清朝光绪年间进士,曾任国子监祭酒,掌管全国的高等教育,两次担任钦命团练大臣。

那次去烟台,恰逢新的王懿荣纪念馆奠基。

王懿荣故居位于福山区城里大街路北,大门两边的柱子上,镌刻着一副隶书楹联。上联是:“探骊得珠彪炳新学发夏史”;下联是“释生取义辉煌大节振民魂。”

王懿荣是19世纪重要的金石文字专家,有“甲骨之父”的美誉。1899年秋天,时任国子监祭酒的王懿荣病倒了,中堂翁同龢带着太医前往王府探望,太医诊断为伤寒,开方用中药调理。王懿荣急忙让家人到药房抓药,家人很快为他煎好中药。喝药时他发现药有一股怪味,便叫家人把没有煎的药拿来观看。他是个有心人,发现有一味叫作龙骨的中药上刻着朦朦胧胧的图案,便让家人到中药店把这味中药全部买来。

把龙骨摊在桌子上,用放大镜仔细观看龙骨上的刻画,组拼成了形态各异的符号,发现这些符号是一种从未发现过的文字。他从拼凑的龙骨上认出了“日”“月”“山”“水”等字,在北京首先发现了甲骨文。甲骨文是公元前16世纪刻在龟甲兽骨上的汉文文字。在甲骨文发现之前,人们所见到的最古老的文字只有铸或刻在古代铜器上的文字,人们称之为金文。王懿荣这一轰动中外学术界的重大发现,为中国文字和古代史的研究开拓了新领域,将汉字的历史提前到公元前16世纪。

王懿荣不仅是一位学者,还是一位爱国志士。1900年,八国联军以出兵镇压义和团为借口,在天津大沽口登陆后,一路烧杀抢掠入侵北京。王懿荣出任京师团练大臣,率领军民浴血奋战,终因敌强我弱兵败城破。为了向入侵的八国联军表示反抗,不做俘虏,他率领全家投井以身殉国。显示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高尚民族气节。

参观完毕,王懿荣纪念馆的主人让我们题字,馆里的匾额和楹联,都出自国内书法家之手,我是不敢班门弄斧的,便把球踢给了陈建功和韩作荣两位才子。建功说:“写一代宗师百世流芳吧。”

韓作荣说:“我刚才在展览中看到有藏龟两个字。”

我说:“藏龟的意境很棒,再想几句和建功的那句对仗就行。”

大家一琢磨,最后由韩作荣题写了“刻骨铭心铁云藏龟,一代宗师百世流芳。”

《铁云藏龟》是世界第一部甲骨文著录书,1903年,刘鹗向王懿荣家族购买了大量殷商甲骨,从他所收藏的五千余片甲骨中精选了1058片,编成《铁云藏龟》六册。

事后细品“藏龟”两个字,我越发觉得贴切、隽永。

君子之交淡如水

韩作荣上世纪70年代崛起于诗坛,在《诗刊》《人民文学》《人民日报》等报刊上发表过500多首诗歌,仅出版的诗集就有十余本。江南笔会与当地文学爱好者对话时,有个小伙子说:“我觉得发表作品还是要认识人,现在著名刊物上仍然有平庸之作,肯定是关系稿。我条件不好,不认识编辑,再好的作品也上不了好刊物。”

话音刚落,当过《人民文学》杂志主编的韩作荣抢过话筒说:“条件固然重要,只要你真有本事,在哪儿也埋没不了。我们《人民文学》杂志有个新浪潮栏目,每期都要隆重推出没有发表过作品的人的稿子。退一步讲,你写了平庸之作,即使托关系发表在大刊物上,也未必是好文章,人家仍然不买你的账。歌德说:‘真正的诗是超我的,要达到一种极致。看看共产党早期的领导人,毛泽东、朱德、陈毅,有几个人不会写诗?现在有些领导讲话尽是空话、套话、假话,如果能把诗意的东西融进去,讲话会很有味道。真正的生存是一种诗意的生存,只知道物质享受是没有生活趣味的。为什么现在这么多大学生跳楼,就是有挫折感。小地方怎么了?小地方的人有灵气、有水准。我们这些编辑还是认真的,所有的来稿都看。我看作品是看才气,而不是看作者活动能力有多强,多会炒作。我喜欢勤奋耕耘的人,青年人要读点哲学、经济学、法学和诗学,要坚持本真,坚持文学创作,立功、立德、立言。”

韩作荣讲的是肺腑之言,我是上世纪80年代上大学时认识韩作荣的,那时候他是《人民文学》杂志的编辑,来系里和我们联欢。我们班有一个来自西藏的同学给《人民文学》投稿,韩作荣根本不认识他,但还是帮助他反复修改作品,在头条发了他两篇报告文学。对于一个地域偏远的人,这是很高的荣誉。有的省就规定在《人民文学》和《当代》《十月》这样的杂志发表两篇作品就可以加入省作协。

我在《人民文学》杂志发表的第一篇作品也是韩作荣当的责任编辑。那是在十多年前画家韩美林走背字的时候,他画的画被人贬低,搞的雕塑被人坑蒙拐骗,谈恋爱被人卷走钱财。望着身无分文的美林,我觉得作家应该雪中送炭,便满腔热情地采访。

韩美林的画室静得出奇,他的身边依偎着一只叫作二锅头的狗。在录音机的旋转声中,在我的笔尖的沙沙声中,韩美林毫无保留地向我倾诉了他遭遇的磨难。

作品完成后我没有立即投稿,想再沉淀一段,好好修改一下。几天后的一个文学聚会中我见到了韩作荣,他问我最近在写什么?我如实禀报,他说你把刚写完的这篇给我看看。当我把作品寄给韩作荣时,他以极快的速度看完了稿子,当即拍板刊登。他还给我的拙作改了题目叫作《生命的雕塑》,我觉得改得很有诗意。后来,《人民文学》杂志又重点推介发表了我的报告文学《中国金融黑洞》和《用梦想跨越障碍》。

有一天,编辑通知我说拙作《假如给我三刻光明》荣获《人民文学》《民族文学》杂志举办的“象山杯”散文奖,让我到人民大会堂领奖。我急匆匆赶到人民大会堂,发现韩作荣也在现场。我前几天刚跟他通过电话,可他对我获奖的事情只字未提,他知道我从来不去跑奖,压根儿不晓得自己能获奖,他也不在电话中向我透露只言片语。后来我才知道,我的获奖离不开作荣兄和叶梅姐对我的提携。

那次烟台笔会,经常要即兴赋诗,主办方天南海北地点题,作荣兄文思泉涌,出口成章,写的诗总是高人一筹,这与他热爱读书有很大关系。无论是坐飞机还是坐火车,他都要随手拿一本书翻阅。有一次我们一群作家一道参加笔会,我恰好和他坐在一个软卧车厢里,他一直在读书。参观酒文化博物馆时,我的注意力在酒、酒具和工艺品上,而他却捧着两本介绍葡萄酒的书满载而归。原来,他想写点关于葡萄酒的文字,专门到酒博物馆的小卖部买书去了。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读书滋养了韩作荣的灵魂,激发了他的灵感。

之前的一次笔会期间,同行的韩作荣、赵丽宏、杨匡满等人都是在全国颇有影响的诗人,受他们传染我也利用等车的间隙开始诹诗,并把自己信手涂鸦的诗句拿给韩作荣看。他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我的毛病,并且在极短的时间里帮我选出恰当的句子。他对我说:“诗首先是语言的鲜活可感,有动人心魄的力量,能唤起读者内心的经验并产生共鸣。好诗是那种心灵细微处的把握,具有本源性的真实感觉。你不要看到什么写什么,而是诗人写出什么才让读者看到什么。”

君子之交淡如水,韩作荣对作家不是谁给我送礼我就发谁的稿子,而是谁的稿过硬我就扶持谁。我觉得他有独立见解,总是按质量选择稿件。

友直友谅友多闻

韩作荣1978年在《诗刊》当编辑时,从自然来稿中发现一封来自青海的信。打开一看,是一个叫昌耀的人写来的诗《致友人》。作者名不见经传,可韩作荣却认定这个作者前途無量。他编发了《致友人》,昌耀又寄来一个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几百行的长诗《大山的囚徒》。韩作荣觉得里面有很多叫人心动的句子,便给昌耀写了一封信,欢迎他来北京改稿。

在北京虎坊桥甲15号《诗刊》社九平方米的小平房里,韩作荣第一次见到了昌耀—— 一个矮个子、方脸盘、身材瘦削的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白色的眼镜,头发凌乱,穿戴普通,不修边幅。他说一口流利的湖南话,显得有些木讷。但韩作荣还是敏锐地窥探出他痛苦的人生经历、深刻的人生体验以及超群的诗歌才华。

乍一见面,就很投缘,韩作荣对诗歌的真知灼见令昌耀打心眼儿里佩服,韩作荣敢讲真话的个性又让昌耀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韩作荣不客气地讲了《大山的囚徒》的不足,昌耀觉得句句在理,逐字逐句推敲,终于改好了这首长达八百行的长诗,韩作荣把它全文刊登在《诗刊》杂志。后来,韩作荣调到《人民文学》杂志,昌耀也把自己诗歌的投稿方向锁定在《人民文学》。昌耀写了好诗,必定首先寄给韩作荣;韩作荣每年都要给他发表一些诗歌作品。由于韩作荣的推举,昌耀的诗在中国打响了!很多大学生都可以大段背诵他的诗歌。大学毕业时,我的同学吴国平就用昌耀的诗句“前方灶头,有你的黄铜茶炊”作为送给我的临别赠言,可见昌耀的诗歌影响力之大。

1996年初,昌耀又给韩作荣寄来了二十二首诗,说这是三年来的作品。韩作荣一看惊呆了,篇篇都是精品。力排众议,韩作荣把这二十二首诗以目录头条、正文二条的醒目位置,排单栏,一股脑儿发表在1996年第六期《人民文学》杂志上。以二十多页的篇幅一次推出一个作家的诗作,这在《人民文学》杂志社是史无前例的。昌耀的诗给沉寂的诗坛吹来了一股旋风。

韩作荣才华横溢,在多年的编辑生涯中,一旦碰到超越自己才华的作者,他打心眼儿里敬佩爱戴人家。昌耀就是其中之一。韩作荣佩服他心胸博大,以多茧的手拼读大河砰然的轰鸣、从胸腔呼唤起摇撼的风涛。

为了鼓励勤奋创作的诗人,韩作荣煞费苦心拉过企业赞助,搞诗歌评奖。可有的企业当初谈得好好的,到发奖时就不认账了,一分钱也不出。杂志社没钱发奖,韩作荣只好自掏腰包。得知昌耀非常清贫后,本就不富裕、上有老下有小的韩作荣,便用发奖金的形式來资助他。而这一切,昌耀并不知晓内情。他写诗并不在乎是否获奖,当韩作荣给他寄来“奖金”时,书呆子气的昌耀竟然毫不怀疑。有些名气很大的人仰慕昌耀的诗才,想见他,他却避而不见;但对韩作荣,他却说:“士为知己者死。”

第五届全国作代会开幕那天,恰巧是韩作荣的生日。晚上,好多朋友跑到韩作荣的房间喝酒,向他表示祝贺。一向不言不语的昌耀居然破天荒唱了一首湖南情歌,让在场的朋友非常惊讶。

1999年,中国诗歌学会评选“中国诗人奖”,昌耀以高票获奖。作为评委,韩作荣受中国诗歌学会的委托给昌耀撰写了授奖词:“昌耀对于诗坛而言,是个独特的现象。当诸多的诗人在诗潮中随波逐流,他却卓然独立于高原之上,以雄奇、高邈、博大、精微,塑造了自己的诗歌品格。”“他的多数诗章,都在苦难的摧折与生命的强劲、盛大中,形成了艺术的深度表达与完善;他让我们领略了什么是诗歌意义上的高原。在他的诗中,大地与大地所繁衍的一切,那些原生性的品属已与语言、心灵融于一体。他,是大西北无数生命的灵魂,让我们感知精神的能量、倾听穿透时空的声音,以及经验与超验。”发奖会上,韩作荣热切盼望见到昌耀的身影,却意外地接到诗人肖黛给自己捎来的话:“作荣,昌耀快不行了。在告别这个世界前,他想见到你!”

韩作荣听后潸然泪下。春节快到了,他也想与家人团聚,可那一年不能,他要用春节假期专程去西宁看望病重的昌耀——他的作者、他的挚友、他的兄长。

他找出中国诗歌学会首届年度诗歌奖发给昌耀的奖状和五千元奖金,装在一个皮包里。另一位获奖诗人朱增泉得知韩作荣要到西宁,特意把自己的五千元奖金托韩作荣一并转交给昌耀。朱增泉是一位“将军诗人”,曾经在西部工作了大半辈子,他深深地理解另一位西部诗人昌耀。

大年初二,韩作荣登上了开往西宁的列车。初三一下火车,他拎着包就直奔西宁人民医院。此时的昌耀,身子像纸一样单薄,腿上的皮肤用手一捏便能合拢;原来方阔的脸已经被病魔削成了三角形,鼻子上插着一个塑料吸氧管,脸色苍白,气若游丝。韩作荣轻轻地唤了一声“昌耀”,昏睡的昌耀突然睁开了眼睛,硬撑着坐了起来。他把奖状和装有一万元钱的信封郑重其事地递到昌耀手里,告诉他这里有朱增泉将军转赠的五千元钱,我们这些诗友都特别想你。

面对荣誉和友情,昌耀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哽咽着。他有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他的钱都用在了前妻和孩子身上。他早就感觉胸部不舒服,可他咬牙挺着,实在太痛了,就用双膝顶着胸部痛苦地号叫。他已经身无分文,韩作荣送来的一万元是他的救命钱啊!

昌耀说:“作荣,从你上了火车,我就开始盼你。我害怕自己昏睡过去,就定了闹铃提醒自己。闹钟六点十分响了一次,那是你下火车的时间;这次响,是你应该到宾馆的时间,可你却站在我面前,说明你一下火车就直奔了医院。”

在韩作荣面前,昌耀如数家珍地回忆往事。看着瘦得皮包骨头的昌耀,韩作荣心如刀绞,他一再叮嘱昌耀:“这一万元奖金一定要用来治病,钱不够尽管说,朋友们来凑,不要为钱而担忧。”

昌耀一字一顿地说:“作荣,我要死了,癌症在我的体内正突飞猛进。”

韩作荣喝斥道:“昌耀,还记得里尔克的诗吗?顶住就是一切!只要你坚持治疗,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昌耀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作荣,死也没关系,我不是对你说过‘士为知己者死吗?”

韩作荣的眼睛里噙满泪花,这是四年前昌耀在信中写给自己的话。他紧紧地握住昌耀的手,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新春佳节,韩作荣寸步不离地陪伴着昌耀。可千里相见,终有一别,大年初八,韩作荣来到昌耀的病床前,紧紧地拥抱昌耀。他转过脸用手轻轻地拍打着昌耀的背部,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昌耀像孩子似的哭出了声,韩作荣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转身向门外走去。他知道这一走就是永别,可他不敢回头,他害怕自己的泪水会击垮孱弱的昌耀。离开病房,韩作荣的眼前一片模糊。这个从不轻易流泪的男子汉,每下一层楼梯,泪珠就砸湿一层台阶。

——韩作荣对作者的深情厚谊,不止这一种。

第七届全国作家代表大会期间,我和韩作荣正说着话,军旅诗人周涛向我们走来。周涛是实力派诗人,可韩作荣在《诗刊》杂志当编辑时,却曾经退了周涛五年的稿子,而周涛在《诗刊》上发表的第一首诗恰恰又是经韩作荣的手发表的。给一个退自己五年稿的编辑继续投稿,认死理连续五年退一个才华横溢的作家的稿子,都只有对文学真诚的人能做到。后来,俩人成为了朋友。

周涛非常信任比自己年幼的韩作荣,有一次到北京出差,他和诗人李晓桦一道去看望韩作荣。韩作荣的书房叫半醺斋,醺是醉醺醺的醺,意思是人在微醉的状态下写的诗最有味道。三个男子汉边喝茶边抽烟边聊天,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味道。三杆烟枪一直燃到午夜两点,半醺斋里早已云遮雾障,可他们仍然意犹未尽。书房的木钟敲了三下,周涛才猛然醒过味儿来:“晓桦,赶紧撤,作荣明天还得编稿呢!”

半夜三点的北京街头公共汽车早就无影无踪,那时候还没有出租车,周涛和李晓桦居然从韩作荣家所在的和平里,沿着北三环往西一直走到他们在北太平庄的住处。后来,周涛把自己作品的删改权仅授予韩作荣一个人,他所有的重要作品都是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

那次作代会上,韩作荣正和周涛聊天,李存葆走了过来。

李存葆是军艺文学系当之无愧的领军人物,但韩作荣就敢一口咬定他和王光明合写的一篇报告文学不如另一个作家的作品,在一次由其推荐参加评奖的作品中只能列在第二位。开始李存葆不服,非要找韩作荣理论理论:怎么就不如别人?后来韩作荣向李存葆直言,谁料李存葆聽了竟然大为感动。

上世纪90年代初期,韩作荣向李存葆约报告文学稿,李存葆和王光明合作完成了《沂蒙九章》。韩作荣赶到青岛看了稿子后对李存葆说:“存葆,正因为你是全国有影响的作家,所以我要对你严格要求。你们的稿子有两章写得不行,必须推倒重来。”

李存葆虚心听取韩作荣的意见,老老实实地改起了稿子。为了让稿件更加真实生动,韩作荣又和李存葆一道来到山东临沂,听取沂蒙山人对稿子的意见。在韩作荣的点拨下,李存葆笔下生花。稿子改好后,韩作荣非常高兴,编稿时还加了一段《编者的话》。稿子写得长,韩作荣删稿有点不落忍,便去征求刘白羽的意见。刘白羽看后说:“这么好的稿子别删了,都给他发表了吧。”于是,建国以来《人民文学》杂志破天荒首次用一本杂志刊登一部报告文学。在“1990——1991”年度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评奖中,《沂蒙九章》以高票获奖。

孔子说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诤言逆耳,韩作荣敢于对作家讲真话。如果天下的作家和编辑之间都是这样的诤友,大家都有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那世界该有多美。

后来我到新疆采访,想找周涛聊天,经韩作荣引见,周涛在家欣然接待,同我聊了好几个钟头。如今,我写新疆的长篇报告文学《西望胡杨》出版了,反响不错,我多想给作荣兄送一本请他指教啊!可是,酷爱读书的作荣兄却在2013年11月永远地睡着了。

昌耀走了,是肺癌夺去了他的生命;

如今,作荣也走了,又是肺癌夺去了他的生命。昌耀说士为知己者死,作荣兄:你不是曾经用里尔克的诗鼓励昌耀吗?“顶住就是一切!只要你坚持治疗,说不定会有奇迹发生。”

你心里那么明白,可你为什么不顶住呢?我知道你是为了《李白传》的创作延误了治疗。

如今,我们参与奠基的新的王懿荣纪念馆已经在烟台落成,可是作荣兄不能来参观了。天堂里多了一位纯粹的诗人,作荣,在天堂里,你可以和普希金、昌耀、周涛、海子等人一边品茶一边吟诗了。

中国文坛依然山青海阔,中国文学必将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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