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烟
2024-03-28黎珂
黎珂
父亲的病确诊了。他常年咳嗽,气喘不匀,先以为是寻常感冒,去了医院体检后才知是肺气肿。他退休前在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小学上课,每到周末就骑着一辆破摩托车往返于家和学校。冬日里长久骑行,寒气入体种下的病根。
遵医嘱,烟得戒,不可剧烈运动。后一项他欣然接受,本也不爱运动。然戒烟却是一大难题,几十年老烟民,离不开他的老伙计。
老爷子一生好强,为了吸口烟绞尽脑汁。比如以散步为由躲在楼下小树林里吸烟,结果被大嫂抓了个正着。全家一番批斗,他答应下次绝不再犯。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计不行他又生一计,说要到牌友家打麻将,秉承着尊重他社交自由的原则,便放心让他去玩了。午饭时我下楼寻他,走到楼梯口便看见这俩老头你一口我一口,吞云吐雾,好不快活!看来单打独斗不行,他又开始团伙作案了。
为着戒烟一事,老爷子与我们斗智斗勇,家里猫捉老鼠的戏码早已轮番上演。但他年岁渐老,受損的器官犹如磨损的零部件,些许刺激就叫嚷着要罢工。病情加重,痛苦不堪,于是为这戒烟一事,家里人都盯着他,亲友轮番劝阻,一一上阵,他疲于应对。年后大哥大嫂回校工作,监督老父亲戒烟的任务,理所当然落在我头上,自此便开启了我的“侦查”工作。打火机没收,香烟没收,零嘴备了不少,我想他要是想吸烟了,应可以略得些安慰。不过观察数月,这个法子确是不行。他仍在偷偷地吸烟。我下班回家在客厅、洗手间,数次闻得烟味,几番追问,老父咬死不认,并表示没有证据的质问是对他人格的污蔑,我只得作罢。与大哥商议,决定先按兵不动,再暗中查探,必要“人赃并获”。
一个周末的清晨,我醒得早,便懒洋洋地窝在房间里看书。母亲出门晨练去了,客厅里静静的。突然我听见一声清脆的声音,不一会就闻到一股子烟味。长久与老父周旋让我积累了丰富的“侦查经验”,于是我立马轻手轻脚走下床,偷偷在门缝里观望。果不其然,老父亲一边加倍警戒看向玄关门口,一边一口接一口吸烟,那样子快活似神仙。
我心中感到有些好笑。拖着拖鞋走出房间,听见动静的老父亲显然未曾料到我会起这么早,脸色略微慌乱,但不影响他迅速将手上的香烟藏在桌子底下。随后他故作淡定地看了我一眼,佯装一脸平常。
我笑着看他演戏,悠闲地走到客厅喝了一杯水,漫不经心问道:“你的烟呢?”
他眉毛一拧,好像被猫拿住了尾巴的炸毛耗子,狡辩道:“哪有烟?你不要乱说。”
我指了指桌子底下的袅袅烟雾:“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罪证确凿,无从狡辩的他,索性将烟头拿出来,赌气似地吸了几口再丢到垃圾桶。愤怒的情绪像父亲吸氧机里的泡泡快速从我心里冒出来。他屡教屡犯,屡犯不改,如同叛逆期的顽童,让人感到头疼又无可奈何。
父亲的病无法根治,慢性又顽固,像一条晦暗不明的路横亘在我们的家庭,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到了头。他一年里总是在病发、住院、出院、住院中循环着。我们惧怕医院,每天都有生命枯萎;我们寄希望于医生,盼望着枯木再生。死亡是让人恐惧而又无力的敌人。我们深知幸运不会一次又一次降临于同一人身上,所以只能企图通过戒烟来延长他的生命。
我盯着他瘦削的脸,遍布的皱纹如沟壑纵横,它象征着衰老,颓落,凋零。半晌,我才开口:“你的病我想你自己也知道,基本上治不好的。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办法,你不遵医嘱,甚至反其道而行之。我也无话可说了。”
从那以后父亲吸烟便越发肆无忌惮了。深夜里他一个人睡在客厅,打开电视听着声儿,吸上一根香烟,偶尔抬头看看墙上挂着的全家福。
这天我给嫂子打电话,说起老父近来频繁吸烟的状况,我越发生气。嫂子听罢,一反常态地没有打电话去劝说父亲,反倒对我说:“妹儿,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们关心老爹的方式不太对。”我疑惑:“哪里不对?”
嫂子接着道:“你看我们小时候父母是不是总是说这样做是对我们好的,那样做是不好的。但我们那时候会听他们的话吗?有时候父母唠叨多了甚至还会觉得烦。一直以来我们都像抓犯人一样不让他吸烟,但我们可能应该更多换位思考。人都想要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去生活,老爹老了,又得了这样治不断的病,我们作为子女也许应该尊重他,以恰当的方式关心他,让他在这一生剩下的时间里获得更多的快乐和爱,而不是把家变成一个看守他的牢笼。”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呢?”我问道。
嫂子对我说:“他抽了几十年的烟,一下子是戒不掉的。不如劝他一点一点减少吸烟。我们下了班可以多和父母通通电话,节假日就回家多陪陪他们。我想他现在需要的不是我们天天唠叨他不许吸烟,而是人至晚年能够有天伦之乐。”
嫂子的话让我改变了对父母表达关心的方式。我开始尝试着给予他们更多陪伴和交流,以建议和鼓励的方式去对待父亲戒烟这件事情。慢慢地,一种微妙的变化发生了:每到晚饭时,父母就拿着手机等待着我和哥嫂打去电话或微信视频,他们每天都有期待,就像小时候我们期待从父母那里得到糖果和新衣服一样。
后来我调去异地工作,一天母亲发微信让我再多买些上次寄回家的牛肉干,她说父亲现在已经很少吸烟了,烟瘾犯了就吃上一两块牛肉干。她拍给我一张图,是我给老爹准备的零食盒子,它已经快要空掉了。
我曾将那一支香烟视为父亲的罪证,将戒烟看作是利于他的唯一,自私地把他锁在看不见的牢笼里,却忽略了夜深人静的夜晚,他一个人忍受恶疾折磨,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凝视着那张全家福。在医院那张无数人躺过的冰冷铁床上,父亲也曾想起年轻时骑过的那辆破摩托,那条满是黄泥巴的回家路。
治愈父母最好的良药是子女的关心和陪伴,我无比庆幸这个道理我明白得还不算晚。